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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谲的时间艺术

叙事必定在一定时空体 内展开。“时空体在文学中有重大的体裁意义。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主题和体裁恰是由时空体决定的;而在文学中,时空体的主导因素是时间。” 因此,诡谲时间艺术是文学叙事的关键所在,毕竟,叙事文学就是时间的艺术。

改变时间向度是文学叙事常用的艺术策略。小说中故事时间 的向度是单一的,遵循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沿着事件发生至结束的方向直线延伸。但表现在小说中的叙事时间 的向度却是变化多端的:叙事时间立足于某个时间点上,可以自由自在地向各个方向辐射;过去时间、现在时间及未来时间互相交叉扭结;我国章回小说叙述手法常用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复线叙述模式,与叙事时间的方向并辔而行,通常能留下隐笔,吊足众看官的胃口。现代小说中时间向度的多变更是令人眼花缭乱,使得小说的叙事跌宕起伏、摇曳多姿。莫言的《冰雪美人》就是利用改变时间向度的手法把小说叙述得风采飞扬。小说讲述了一个“问题学生”为学校所不容,被逼过早融入社会最后死亡的故事。故事共包括以下几个事件

①孟喜喜在年级会上挨批评;

②葡萄事件;

③孟喜喜退学;

④孟喜喜变成“卖那个”的样子;

⑤孟喜喜求医及死亡。

这是五个独立的事件,各事件发生的时间距离比较远,事件之间也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如果按故事的时间顺序展开叙述,松散的故事时间会使小说变成一盘散沙,而且叙述单调沉闷,缺乏变化。因此,作家采取了改变时间向度的策略,把小说叙述时间定位于某个雪天的上午,由叙述者“我”在诊所,看见孟喜喜母亲为着眼点,随着孟母在飞雪中前行的不同时段而变化叙事时间的方向。“我”的“所见”构成“现在”时间,“现在”是故事叙述的明线;“我”的“所思”构成“以前”时间,“以前”是小说故事的主体。前四个事件通过“我”“现在”回忆的方式叙述,叙事时间由“现在”转向“以前”,又从“以前”回溯“目前”。过去时间与现在时间交叉行进。第五个事件是“我”“现在”的所见,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重合,时间向度在几经变化之后沿故事时间向前延伸。改变时间向度,克服了故事时间的冗长(故事时间是由高中一直到毕业后多年,叙述时间却不足半个上午)和素材的缺点。故事借时间向度的变化得以有声有色地展开,紧凑且富有变化。改变叙事时间的方向,《冰雪美人》的故事叙述就变得多姿多彩,曲折有致。

变化小说的时间向度还能丰富小说内涵,为故事的发展提供可信的信息。阿宁所著《天平谣》的叙事时间定位是老王在太平间的一个夜晚,叙事时间一边遵循时间的自然法则向前延伸,另一边又不忘改变方向时时向“过去”暗送秋波。过去的场景便在叙事时间的秋波里不慌不忙地展开。宁嗜酒也不要医生职位的老王,在太平间发死人财的老王,为保守尸人职位而行贿的老王,拈花惹草的老王……老王的经历、个性在这些故事的展开中凸显得微妙细致,为“现在”的故事叙述提供了合理的背景资料。那个夜晚老王在太平间与情人的偶合,对死人施展淫威的行为就成为必然之事,合情合理。小说的前半部分因多次改变时间向度而像一股汹涌的潜流把后半部分的“现在”拱出了水面。“现在”时间发生的事情相应地也因有“过去”的奠基而显得水到渠成。

诡谲时间艺术的另一个叙事策略是把完整的故事时间切割成碎片,零零散散分布在小说各处。这些时间碎片在文本中并没有统一的秩序,点点滴滴仿佛只是随意的拼贴。韩东的《反标》叙事时间就只是一些突兀的跳跃的点,横空而来的“第二天”“第二夜”与叙述内容的交叉反复陡增迷惑,在仔细耐心地挖掘整理之后,勉强可以在散落各处闪动的叙事时间点之间连线。这条线自然是虚线,它不可能明确标记故事时间,故事时间淹没在叙述的背后。小小的一条“反动标语”因叙事时间的零碎而扑朔迷离。复原故事时间完整的线性发展考验着读者的耐性以及对时间的敏锐度。潘军的《白底黑斑蝴蝶》倒是不断强化时间刻度,四次提到1992年4月14日——主人公司徒建明的死亡时间,各个刺杀时间前都标有一个准确、清楚、毫不含糊的时间。然而对一个时间刻度的强化并没有同时增强故事时间的清晰度,那些刺杀事件发生的时间与文本的故事时间毫不相关。行文中不停地提到司徒建明的死亡时间只能使故事时间更加“凌乱”,这个时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故事时间切得零零碎碎,故事原有的条理被这一时间的不断叙述打乱。一个失败的性爱故事随着这些时间碎片的逐渐汇聚显现出清晰的轮廓,小说的先锋气质与那些触目惊心的刺杀有关,也与文本中所表现的“混乱”的时序有关。赵波所著《网络时代之情话绵绵》堪称分割时间碎片的经典作品。小说分为九个部分,每个部分独立成章。一个章节就是一块时间的碎片,承载着一个独守春闺的新时代怨妇百无聊赖的生活以及对丈夫绵绵不绝的情思。这些没有明确标记的时间碎片模糊了时间固有的清晰,正与怨妇不辨晨昏面对电脑情话绵绵打发时日的状况一致。每一块时间碎片都浸透着孤独、寂寞、无奈和不满,它们共同组合出了怨妇对爱的渴求。

时间碎片策略的目的自然不在于时间本身的零碎。对读者而言,由于时间碎片而带来的阅读受阻正是审美愉悦的一个来源,阅读受阻现象可以激发读者极大的阅读兴趣。时间碎片策略还可以使叙述行为本身充满魅力。一段婚外恋,一件新奇的事,一个巧合,一起凶杀案……寥寥数语就能叙述得清楚明了。但文学艺术毕竟不同于生活事件,时间碎片策略能化平凡为神奇,故事时间切割成碎片之后,小说的叙述空间随之扩张,小说的容量也因之增加,主题意义也因此得以深化。另外,时间碎片策略也符合人们的认知规律。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过程并不总是按照时间顺序,往往是当事物的各种迹象如繁星缀空一样呈共时性展现时,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才能完整清晰。

与切割时间碎片、模糊时间刻度相反,有意强化时间刻度也是文学叙事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手段。醒目地突出相关事件的时间,一来可以俭省笔墨,略去许多琐屑的交代;二来可以增强小说的现场感,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林斤澜的短篇小说《跳》的时间刻度就非常清晰。“儿子才上小学”“儿子小学毕业那年”“儿子上着中学”“忽然一天,儿子下乡插队”“儿子十年后回到城市”五个时间刻度赫然在目,每一个刻度下都叙述了一件儿子成长历程中发生的重要事情,每件事情都是一个深深的烙印,烙得人心里生痛,极具现场感和震撼力。另外,时间刻度的强化造成了行文的跳跃,省去了“儿子”成长过程中的其他要素,用语宛若用典,小说篇幅虽短,意蕴却深。关仁山的《野秧子》开篇第一句就是一个醒目的时间“1976年夏天”,这是男女主人公初识的日子。以后“第一次干那个”、被捉奸的“那个晚上”和“23年后”男主角弥留之际,这些男女主人公情感之路上的重要日子像里程碑一样凸显出来,既见证了早年女主人公的浪漫多情,也反映了修炼邪教之后女主人公的麻木不仁、薄情寡义。时间刻度的强化轻轻翻去了主人公二十多年的幸福生活,着意强调女主人公前后的巨大反差。强化时间刻度的策略使作者的批判锋芒异常锐利。强化时间刻度的叙事策略能浓墨重彩地表现重要事件,淡化次要情节,从而造成强烈的现场感,是一种强聚焦式的叙事手段。

小说中的心理变化、梦境幻觉描写也会使叙事时间艺术奇诡。这类描写一方面变异了叙事时间,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故事时间的中断。阿来的《鱼》叙述了“我”第一次钓鱼的经历。钓鱼本是平常事,“我”的叙述却惊心动魄、骇人心魂。关键就在于放大了“我”钓鱼的内心体验,从而造成了叙事时间的极度膨胀。即使在故事时间停滞的时候,叙事时间也显得漫长。叙述者细致入微地刻画其内外世界的感受。时而借景抒情,世间万物皆着“我”之色彩;时而直接描摹内心的声音,倾听直觉;时而捶胸顿足,仿佛那一条条赴死的鱼非鱼,而是与“我”同类的生灵;时而感慨万般,从钓鱼中“钓出”许多哲理玄机……犹疑、害怕、惊惧、仇恨……短短一次钓鱼的经历,情绪变化多端,心理纷繁复杂,各种情感交织混杂,几欲令人窒息。细腻的心理描写造就了强烈的时间效果,“我”的心灵仿佛经历过漫长时间的煎熬。

梦境、幻觉是内心欲望的一种隐秘表达方式。梦境、欲望的描写也能改变叙事时间。孙甘露是擅长描写梦境的作家,其《夜晚的语言》实质不过是“我”的一个梦。然而小说煞有介事的叙事却在“求医”这一件事上循环往复,梦里套梦,把时间延长了二十年,在如此长的梦境里名医“泉”死而复生,子孙三代都对“惠”的眼睛承担责任。故事时间却在叙事的烟幕里迷失了自身,变得如梦如幻。与《夜晚的语言》相反,陈继明所著《比飞翔更轻》的故事时间维度经历了于飞与吴卉从初识至熟稔的很长一段时间。由于二者接触的机会有限,因而作者采用描写于飞的几个梦的方式来处理时间。故事时间被压缩在于飞夜宿吴卉家半夜梦醒到天亮的这个时间段里,于飞的不同时间而性质相同的梦在这个时间段从从容容地会聚在了一起,叙事时间虽短暂却精致。作者像一个高超的插花艺术家,利用在梦境里变形的时间,把普通的花朵摆弄成了匠心独具的艺术品。

叙事离不开时间,对时间深思熟虑的调度和匠心独运的变形直接体现着作者的叙事能力,关系到作品的优劣。因此,当一个作者开始文学叙事的时候,应当充分注意到时间时隐时现的诡谲面孔。

[本文原载于《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 +WU9PjCfgqnH+hsU0J4OdhizxUVU9/BKWYv9yrcxcgGXZ8hcw0S66lhPlyzxA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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