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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时代世界文学语境中的华语语系文学

黄汉平

最近十多年来,关于“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的讨论和研究在国内外学术界越来越受到关注和重视。在文学史意义上,它的诞生、发展和推广呈现出延伸学科边界与拓展研究视野的趋势。在认识论的层面上,它显示出海外中国文学研究者通过“边缘”取代现代西方汉学“中心”话语的努力。但与此同时,“华语语系文学”从理论建构、内涵阐释到研究方法等方面都与中国大陆提出的“世界华文文学”存在着差异。有学者指出,“华语语系文学”的提出,解构着某种用来建构第三世界身份认同的“技术”,寻找一种真正摆脱“西方中心主义”的谈论“全球文学”的方式。 但也有学者认为,“华语语系文学”最初倡导者的论述乃是后殖民理论在华语文学领域的运用,应该有所限制,因为它强调了海外华语语系文学对于中国具有“反殖民、反中心”的作用。 还有学者断言,“华语语系文学”的“语系”一词不甚恰当,指涉不清,本质上与“华语文学”或“华文文学”无异。 学界中关于“华语语系文学”的争论,似乎都可以从它的提出、定义和命名来谈起。

“华语语系”与“华语语系文学”研究起源于新世纪的北美汉学界,目前这一研究领域最为活跃的学者是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史书美、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以及耶鲁大学教授石静远等华裔学者。“Sinophone”作为一个新名词而被创造出来,在汉译上尚存分歧,但最为常见的译法是“华语语系”。 “华语语系文学”的产生与“世界文学”的发展密切相关。1827年,歌德首次预言了“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的时代即将来临。在与艾克曼所做的关于世界文学的一段对话中,歌德相信“文学”是一种普世性的东西,它为所有时代所有地域的所有人类文化所共有。 随后,英国学者伯斯奈特在《比较文学》中专门探讨了世界文学,强调其民族性和多元性。丹麦批评家勃兰兑斯借由《世界文学》一文审视了欧洲的地方文学,并指出了世界文学建构过程中的不平等现象和认知偏差。在20世纪,艾田伯(René Etiemble)、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ain)、卡萨诺瓦(Pascale Casanova)等学者就现代世界体系和世界文学理论等问题进行了广泛讨论。世界范围内的文学生产和传播越来越受到重视,世界文学空间里的中心和边缘的对立与限制,也进一步进入批评家的视野内。20世纪后半叶,随着解构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兴起,尤其是在全球化时代,多元文化并存、打破“西方中心主义”、加强世界各民族文学的交融和对话等观念日益普遍。2004年,史书美在其英文论文《全球文学与认同的技术》中首次提出了“华语语系文学”概念。 文中“Sinophone”一词的使用显然是参照并效仿了“Anglophone”(英语语系)和“Francophone”(法语语系)的概念。史书美指出,创造“Sinophone Literature”这一概念是为了“指称中国之外各个地区说汉语的作家用汉语写作的文学作品”,以此区别于出自中国的“中国文学”。 王德威则将“华语语系文学”定义为“中国内地及海外不同华族地区以汉语写作的文学所形成的繁复脉络”,重点是从“文”逐渐过渡到语言,期望以语言——华语——作为最大公约数,作为广义中国与中国境外文学研究、辩论的平台。“Sinophone”意思是“华夏的声音”。简单地说,不管我们在哪儿讲中文,不管讲的是什么样的中文,都涵盖在此。

事实上,除了史书美和王德威之外,张错、鲁晓鹏、黄秀玲等学者在著述中都使用过“Sinophone”话语。在21世纪,无论是经济、政治还是文化,世界范围内都面临着一轮又一轮的变革,文学的创作与研究也不断地刷新着各种命题。面对新的世界背景和历史情境,海外汉语作家的创作进行着何种转变?面对这些转变,以及所处的文化语境本身,文学研究者和阐释者在探讨当代中国文学以及中国大陆以外的华文文学的时候,如何辨别并诠释“眼前的中国”“世界的中国”“文学中的中国”?而这些诠释又如何与变动中的阅读和创作经验产生对话关系?在过往,面对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语境,针对北美、欧洲、澳洲、东南亚,以及香港、澳门、台湾等中国大陆以外的文学创作,产生过“华侨文学”“华文文学”“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世界华文文学”等专有名词。从不同的角度去切入,这些名词的内涵在不同程度上产生着某种交集,这不仅是意义交叉和重组的结果,更是文学在世界格局发生剧变的同时,作家、批评家乃至整个学术界对文学进程和发展走势的定位、梳理、归纳和判断。“华语语系文学”在全球化时代世界文学观念转变之时,在“华侨文学”“海外华文文学”“世界华文文学”之后被提出和推广,并不断进入学界的研究视野,基于不同的知识结构、判断取向、立场动机和切入角度,不同使用者的使用效果和影响程度不尽相同。但“华语语系文学”的主张者和阐释者大都立足于一种“反中心情结”“多元诉求”和“理论阐释欲望”。

“反中心情结”意在打破“地缘”和“民族”等范式对华语文学的限制,是问题意识的寻找和表述范式的更新。“华语语系文学”的出现,是对目前研究现状的重审,也是对作为华语中心的中国话语体系和理论体系的反思。它更像是海外华人学者以“海外华人”的身份本身来对文学理论体系和学术评价体系作出的一次集体思考,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从这个角度来讲,‘Sinophone’话语的建构是海外华人学者的一次理论介入。在‘语言’(华语)政治的论述之下,文学的等级秩序、‘一统’神话似乎面临着动摇的危机”。 而史书美也一再强调她“以‘华语语系’这一概念来指称中国之外的华语语言文化和群体,以及中国地域之内的那些少数民族群体——在那里,汉语或者被植入,或者被自愿接纳”。 正因如此,“华语语系”话语最开始的使命就是试图突破中国的整体化表述或中国主流学界的“中国中心”判断,它强调“在地”文化和本土生成等差异性或异质化的观照对象。也就是说,在华语语系的视野里,不同时空的文学本土生成、文学场域(literary field)得到仔细而切实的观照。这也是它们可能以边缘消解中心、返回中心,甚至逆写(write back)中心,或自我超越中心的资本。华语语系文学“最大的优点在于可以对各个区域的华语文学有着历史的尊重和切实的了解,从而在‘本土性’建构的基础上,从地域的角度切入华语文学比较研究,重视文学与区域(国家)的微妙互动。这种‘本土性’建构的理论冲动来源于反殖民和去中心化的关切”。

除了“反中心情结”“,多元诉求”也是“华语语系文学”的基本立场。“Sinophone”不是单一而是多元的,它所包含的不仅是该体系中的创作人群在国籍/身份上的多样性,也不仅是其作品所承载的内涵和所建构的审美空间是异质化的,还在于作家使用的语言本身的混杂,这是从文学艺术构成要素——语言——出发的“文学内部的多元性”。史书美在其主编的《华语语系研究:一个批判性的读本》( SinoPhone Studies A Critical Reader )长篇导论中,就专门论述了“华语语系多语制”(Sinophone Multilingualism)问题。她认为,各种华语(Sinitic languages)属于世界上最大语系之一的汉藏语系,华语社群是指所有讲普通话、广府话、闽南话和客家话等群体,因此“华语语系研究乃是涉及多种语言的研究,华语语系文学本身就是一种多语制的文学”。 这不仅涉及艺术内部的语言表述法则的问题,还关乎一个判断标准。正因为“华语语系文学”系统中的作家,其创作并非单纯用普通话创作,也不仅仅是用所在国语言创作一,还囊括了切他们认知范畴内的语言应用法则和语言加工途径。在此意义上,“华语语系文学”便从文学艺术构成上区别于以往的“华文文学”“海外华文文学”和“世界华文文学”等概念当然。,“华语语系文学”阐释者的观点不尽相同。史书美强调的是“处于中国和中国性(Chineseness)边缘的各种华语文化和群体的研究”,是一种多元诉求下强烈的“去中心化”价值趋向。这时候,中国的作家群则被排除在外。而王德威、石静远等学者则主张弱化甚至舍弃国别和族裔的立场,将中国、华侨、华裔甚至其他离散的华人群体都纳入观照对象,试图探勘跨文化互动交流衍生出来的各种文化混杂现象。因此,对于“华语语系文学”而言,如果说“反中心情结”是出于研究对象的合法性的定位,那么“多元诉求”则是探讨了其研究边界的合理性。

此外,“华语语系文学”在客观上还呈现着一种“理论阐释欲望”。这种欲望归根结底还是回到“反中心情结”和“多元诉求”之上。我们不难发现,一方面,“华语语系文学”既试图以一套独立的价值体系、语言范畴和文化语境来开辟一个新的“批评生态”,但另一方面,其发起者和倡导者又似乎需要从来自“另一个中心”的理论体系中发掘理论,通过后殖民主义的“边缘—中心”的学术思维进行理论的重新建构。“Sinophone”主张“去中心化”和辨析“中国性”与“本土性”的关系,强调以语言本身作为基础去框定范围和切入研究,谋求海外华人创作的“最大公约数”。为了求得这个“最大公约数”,需要突出原有的阐释机制和理论基础的局限性。对此,“理论阐释欲望”的合法性恰好回应了新的阐释途径的迫切性。这种阐释欲望,实质上是“既要反对西方殖民者的‘殖民’,也要警惕大中国主义的‘收编’,身处殖民语境中的华语文学必须用‘本土性’来抵抗‘被殖民’的危险,同时又必须对文学的‘大中国主义’保持理论的清醒”。 这时候,“华语语系文学”就成了一种试图在“双重殖民”中突围的理论策略。因为正是有了英语语系、法语语系、西班牙语语系(Hispanophone)、葡萄牙语语系(Lusophone)等,才有“Sinophone”的相应出现,将华语语系与其他语系相提并论,并不表明在西方学术语境之中它们已经平起平坐,但至少可以部分地提高华裔/华语的地位,同时增进彼此的了解和对话。

“反中心情结”“多元诉求”和“理论阐释欲望”,从总体上囊括了“华语语系文学”的理论内涵。它的提出、提倡和发展,是从新的维度打破地域限制、融入世界文学、超越固有民族文学空间、重新设置文学坐标系的努力尝试。史书美、王德威、石静远等学者致力于通过新的文学坐标系,寻找一种更适应全球化语境的理论范式和对话机制,弱化民族和国家间的对立,解除西方中心主义的捆绑同时又警惕“大中国主义”的限制。

因此,“华语语系文学”自身并非毫无缺憾,其理论建构的基础、理论指涉的对象和理论演绎的方式都决定了它不可避免地产生不同程度的争论点。

首先,从文学坐标系的设置和理论边界的分布来看,“华语语系文学”的首倡者史书美把中国文学剔除在“华语语系”之外,存在着剑走偏锋、矫枉过正之嫌。“华语语系文学”的提出,其中一个基本诉求是消解西方中心主义的同时又警惕“大中国主义”,但若完全按照史书美对“华语语系文学”的厘定和划分,其行为模式和逻辑本身又跟西方中心主义和所谓的“大中国主义”有何区别?如果说西方中心主义通过诸种合力进行文化殖民,“大中国主义”通过某种“国族认同”来限制和框定海外作家和批评家的认知基础,那么,将中国文学剔除在外的“华语语系文学”本质上就是另一种中心主义,是经由某种“反本质主义”途径来实现新的“本质主义”。对此,王德威的观点就显得宽容得多。他力主从文学的多元共生和长远发展的层面来倡导“华语语系文学”。对于史书美在其“华语语系文学”中剔除中国文学以及她的“反离散”倾向,王德威指出:“在这个意义上,她的Sinophone作为一种政治批判的策略运用远大于她对族裔文化的消长绝续的关怀……史教授将Sinophone落实在对当前中国论述的对抗上。那就是,相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作为‘中国’的政治主权,海外华语地区的言说主体也有权决定他们不是‘中国’人。而他们既然自认不是这一狭义定义的‘中国’人,他们就必须捍卫他们的立场,那就是‘华语语系’立场。同文同种并不保证对特定国家/政权的向心力。华语语系立场因此永远是一个抗衡的立场,拒绝被收编、被自然化为‘中国’的立场。”

其次,通过语言来划分“华语语系”,其过程也受到很大争议。“华语语系文学”的提倡者从政治话语、社会结构、历史语境和艺术内核等不同维度,试图建构出一个“华语语系”的“实体”,确保其合法性,并借此为之争取跟英语语系、法语语系、西班牙语语系、葡萄牙语语系等同样的地位。但是,剔除“华语语系文学”中的“政治—文学”因素,单凭语言的多元来厘定,似乎也跟“华文文学”所指涉的内容相差无几。此外,在理论塑造和技术处理下将语言的多元性和混杂性归纳在“华语”上,似乎是对语言的扩散性和流动性所导致的文化问题的一种隐蔽和简化。在当今的全球化语境下,中国境内外的华语社会的文化差异因为时间的流变而日益明显,不同的状态下会产生不同的语言共同体。诚如黄维梁所言,不同国家地区的汉语(粗糙地说,则为中文、华文、华语)文学,其相同是存在的,差异也是存在的。然而,我们有必要“巧”立名目,去强调划清界限式的“阵营”“霸权”“对抗”吗? 这是“华语语系文学”所面临的一个重要争论。

最后,“华语语系文学”在其提出和传播过程中也暴露出一种“反离散”倾向。针对“中国中心论”或“大中国主义”,史书美曾多次强调“反离散”的观念。她将离散华人视为国别上区别于中国、但思想和行为上导向中国的一个游离的群体。她认为,“在离散中国人研究中,对于以中国为祖国观念的过多倾注既不能解释华语语系人群在全球范围内的散布,也不能说明在任何给定的国家里面族群划分和文化身份上不断增加的异质性。” 在此基础上,她主张“反离散”以对抗“中国中心论”。朱崇科对这种具有颠覆性和对抗性的观点提出质疑和辩驳,认为史书美的“反离散”是基于欧美华人的研究个案,但东南亚华人聚居区产生的新马文学显然比她的概括复杂。“某种意义上说,离散或移民性是马华文学、新华文学不可逃避的命运:对于马华文学来说,整体而言,对于她的身份认同指向,如果不能上升为和马来文学平等的国家文学,那么她其实就是在国家内部永远的陌生人和流浪者,同样要面对在地霸权(local hegemony/hierarchy)的压迫,甚至同时可能是无法回归文化祖国(cultural China)的多重离散;而若归入到文学内部,留台生文学的文化认同,无论对于大马还是中国母体,都有不同的离散感。”

总而言之,华语语系文学是一个极具理论冲击力和内涵发掘性的前沿理论。它不仅是一个跨越国别、种族和文化间隔的全新思路,还是一个兼具本土性的理论建构。它通过“反中心”“多元诉求”和自成一体的阐释机制,试图以一套独立的价值体系、语言范畴和文化语境来开辟一个新的“批评生态”。但是,“华语语系文学”从提出、建构到传播的过程中,也暴露出不同的问题。“华语语系文学”是否因其语言划分的特殊性而具备独立性,是否应该把中国文学纳入其中,又以何种角色与中国文学对话和互动,都是极具争论性而有待解决的问题。

(作者为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Tiepd3az1Jv2EU7HLSzpSNRIRez6zEqGd2UOCYJYGFc6zc6wESzsBrJqN2bNXD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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