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
我和上海这座城市相伴了近七十年。
我时时感觉得到上海这座城市脉搏的跳动,我感悟着上海,我也体察着上海,时时触摸着上海。
我睁大了双眼,观察着上海的一切。
有时候,我又在离开上海很远的地方或不很远的地方,隔开一段距离看上海。
即便是出访在海外,我也时时记挂着上海。
上海永远在我的心中。
只因上海是我的故乡。
我感受着上海弄堂里的气息和氛围长大,我在上海长长短短的大小马路上骑过自行车,我和无数的上海人一起挤过拥挤成团的公共汽车。真的是“团”啊,上海的公交公司统计过,最挤的时候,一平方米的公交车上,可以挤十四个上海人。
所幸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四人帮”之一的姚文元被审判时,曾经身居高位的他说,我犯了错误,最多是退回上海去当平头百姓,过“挤公共汽车”的日子。可见他对挤公交车这一幕同样记忆深刻。
小时候,听我的上一辈人说到上海,总要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
今天的上海时尚小青年们,说上海是魔都,甚至还编了电视剧,堂而皇之地播出。
冒险家乐园也好,魔都也好,似乎都含有一层意思,说这城市充满了机会,有时候是让人惊喜的机会。
上海有2470万人口。比起我青少年时期的1000万人口,比起我中年时期的1300万人口,上海人的数量增速是相当可观的。
2007年,我出访墨西哥的时候,上海的人口是1940万。墨西哥的议长在和我交流时,说墨西哥城的人口是2200万,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他说我们控制在这个数量上,不增长了。
那么,今天2470万人口的上海,已经成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
恰好我写这篇序的时候,国务院批转了上海2020—2035年的发展规划,说到2035年,上海的人口总量控制在2500万左右。在接下来的18年里,只让人口增长30万左右,对于上海来说,这任务还是颇为艰难的。
接近2500万人口的一座城市,每天的日日夜夜,会发生多少的故事和诞生多少新的创造啊!故而人们说:
上海是写不尽的;
上海滩的故事是写不尽的。
广播里天天在讲上海,报刊上日日在发表关于上海的新闻和议论,电视里时时在晃过上海的画面,互联网的新天地里同样在时刻反映着上海的人和事……
上海仍有说不尽的话题。
在我接受这个关于“上海”的选题时,我了解了一下,和上海有关的书籍汗牛充栋。
太多太多了。
光是16大本的《上海通史》,就在我的书架上占了整整一大排。32本的补充版又在编写之中,想必很快也会以更精美、更漂亮的装帧版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些书写的都是过去的上海,或者说是基本已经定型的上海。还有被过度炫耀渲染的所谓“三十年代”。
关于上海的方方面面、林林总总、枝枝叶叶,关于上海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写到了。
那么,我写什么呢?
像人们一样,写“沪”和“申”的由来,写20世纪30年代的风花雪月,写上海百年,像有位老作家曾经计划的,从1843年开埠以后的发展,写到1949年10月1日,或者像有的分类型书籍那样,写上海的市场、上海的食品、上海的服饰……
不。
我要写就写动态中的上海,变化中的上海,一句话,我设身处地感受到的上海。
或者说,我思考过的上海。
比如说,上海这个地名的由来。
据说毛泽东主席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并且问:有上海,必然还有个叫下海的地方。
是真的,上海郊区有个叫下海的地方,那里还有过一个下海庙。
其实,上海、下海最初都是“浦”名。
所谓浦,即水边或河流入海的地区。
哪一股水呢?
黄浦江矣。
故而也有来到上海的外国人说,上海由黄浦江而来。
上海、下海是黄浦江边曾经有过的十八个大浦中的两个。
至今还有一点儿痕迹的,就是今天的中老年上海人都晓得的十六铺码头。
只可惜,十六铺码头前几年也拆除了。
就如同今天的杨浦区,实际上就是当年的杨树浦演变而来。在我童年时,杨浦区就叫杨树浦。
自然,有杨树浦,黄浦江边也还有过一个叫桃树浦的地方。
黄浦江出海的地方,叫吴淞口,出了吴淞口,才能看见真正的大海。
在看见大海的同时,能先看到一个叫“三夹水”的景观,奇妙的景观。
三夹水,三股水汇聚在一起的地方。哪三股水流呢,黄浦江的水流、长江的水流、大海的水流,三股水在太阳光下,呈现三种不同的颜色,谓之“三夹水”。
我不止一次,专程坐游船去看过这一景观。
外来游客,坐黄浦江游轮,也能看到这一景色的。
上海、下海,意思是差不多的。
下海去,下海捕鱼,是到海上去的意思。
上海,也是到海上去的意思。
逐渐形成市井繁荣的上海,其城市的名就是这么来的,之所以称上海而不叫下海,多半还是图吉利的意思吧,并不是像洋人所说“上面的海”。
除了图吉利,还有上海语言的特色。
因为上海地域原来隶属江苏,很多人就说上海话由江苏话中的吴侬语系演变而来。这是从渊源上而言。实际呢,今天的上海话和离得很近的苏州话差距很大,双方一交流就会察觉。
今天地道的上海话,有其鲜明的语言特点和表达方式。
仅举例二三。
上海话中,有一句常用语:千做万做,蚀本生意不做。
意思很明白:一千件事情、一万件事情,都可以答应朋友去做,亏本的买卖不能做!
有人因为此,就说上海人精明。
凭心而论,今天全中国、全世界哪个人愿意做亏本的买卖呢?
上海人只不过用简洁明了的方式,向朋友表达了出来而已。
另有一句俗语:苗头不轧,苦头吃煞。
说的是做任何事情,大至巨额投资,小到为人处世,处理生活中的诸多矛盾,都得审时度势,观观风向,听听时局趋势,辨一辨人际关系,胡乱表态,乱说话,是要吃大亏、上大当的。
还有一句“螺蛳壳里做道场”,本来是地地道道的宁波话。经上海人的嘴说出来,现已上升到文学层面,成为一句生动形象的谚语。
上海话随着上海的发展和演变,形成了其鲜明的语言特色和特殊的音腔音调,它和广东话、四川话、东北话、陕西话一样,只要几个上海人站在那里讲几句话,身旁走过的人马上就能意识到:这是几个上海人。
上海话的丰富性、生动性、奇妙性、微妙处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处,是随着上海这座城市八方移民的迅猛发展而发展、变迁而变迁的。
上海西南近郊一个小小的莘庄镇,编出一本莘庄方言,厚若辞典,就是一个例子。
近些年来,上海方言研究,已成了一门学科。这不是新鲜事,早在十九世纪,来上海做生意的外商,就刻意地学习上海话、研究上海话了。
近年来,还有人出了专著,研究《金瓶梅》一书中的上海方言,言之凿凿地点明了只有用上海近郊的方言,也即上海人所说的“乡下头语言”,才能更本真地体察《金瓶梅》作者的内蕴和意思。
六十年前的上海中小学地理书,说及上海的历史,都讲一句话:700多年前的上海 ,只是一个小小的渔村,这个小小的渔村由长江千万年冲积而来的泥沙形成滩涂、沙洲,形成广阔的下游平原。
上海滩,上海滩,就是从那时起一直叫到了今天。
上海周边的土地以肥沃著称,就是因为滔滔长江把沿岸所流经省份的泥土全都裹挟着带过来,并经千百年淤积堆垒而形成。
上海真正引起全国的关注和世界列强的瞩目,发觉这真是一块好地方,是1842年“五口通商”之后。洋人们发现在这里能赚钱、好赚钱,蜂拥而来做各种各样的生意,做生意需要劳力、劳工,就是雇用中国人。
仅仅十多年工夫,还把黄浦江称作“上海河”的英国人罗伯特·福钧就发现这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地方,初到达时把洋人一律称为“鬼子”的中国人,已经对他们充满了新奇和兴趣。为此他写下了一本《上海游记》存世。
到了1853年,上海人口达到了54万。
而又到了近50年的1900年,上海已有130万人。
直到我出生的1949年,上海已是世界闻名的大都市,人口达到了545万人。
今天的上海,加上天天进出上海并短暂居留的人,又在这一数字上增加了4倍。
无论是一再提到的人数,还是语言,或城市景观,市井风情,都雄辩地告诉世人,上海是在发展中、演变中,上海是动态的、变迁的,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活力的。
像我生活了21年的贵州一样,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我也写下了很多和上海有关的散文、随笔。上海有一本杂志《上海滩》,近年来又约我写下了几辑和上海有关的专栏,所有这些文章,在上海的报纸杂志上发表以来,至今我还未听到任何异议。相反,读者们希望我仍把这些有关故乡的文章继续写下去。
只因我写下的是今天的上海风貌,当代的上海风情俚俗,以及我们这一代人共同感悟、体察、触摸着的上海。
由于特别的时代原因,我们这一代人都有一段抹不去的记忆。
那就是上山下乡。
在1700万10年动乱中奔赴广阔天地的知识青年中,上海占了整整120万人,是全国到农村去人数最多的城市。而120万知青,又牵扯到120万个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有知青情结的人是120万的几倍。
这一代人的离开上海和回归上海,成了20世纪上海历史上一个凝重的印记。
2013年,当贵州建省600周年之际,我出版了一本《叶辛的贵州》,半年之内一万三千册销售一空。
我的这一本关于“上海”的书,如果考虑到已经有了无数的解读上海、描绘上海的书,准确的书名该定为《叶辛笔下的上海》。
但是朋友对我说,简洁一点,就叫《叶辛的上海》,以和《叶辛的贵州》对称。
故而我认为定名《叶辛的上海》更为准确。
上海永远在我心中,上海永远在我的梦里。
我爱上海。
2017年12月27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