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1979年的冬天,上海作协的领导给了我一张安徒生童书展开幕式的票子,在南京西路著名的国际饭店孔雀厅。在用自助餐时,我走到窗口,探首往南京路上俯视。
只见南京路两侧人行道如潮的人流涌动,几乎全是上青色的服装,夹杂着不多的黄军装和一些女性的棉袄罩衫,基本上也以深色、素色为主,既单调又乏味。居高临下望去,这一感觉尤为强烈,对我还有点儿刺激。河流般涌动着的人潮,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滋味。
难得这次14层楼眺望,这一幕久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这以后,我不断地从报纸、杂志上读到关于中国人服饰的议论和反思,特别是《参考消息》,不断地摘编国门打开之后,外国客人来中国之后的观感。他们不约而同地谈到,中国大众的服饰以蓝色、灰色、黑色为主,夹杂一些黄军装色,服装的式样比较单一,男性基本上以四个口袋的中山装为主。
不知为什么,每次读到这样的观感文章,我就会想起从国际饭店窗口眺望南京路人流的那一幕。
故而,1986年回沪那一次,我格外关注上海人的服饰。
改革开放已起步,人们的观念在变,服装观也随之起了变化。“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口诀没人说了,取而代之的是活泼多样的款式,丰富多彩的面料,一会儿宽裤腿,一会儿窄裤腿的时尚,即上海人所称“喇叭裤”和“小脚裤”,还有“西装热”,纷纷刮进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我生活的弄堂里有一个老裁缝师傅,退休工资79元一个月,退休之后基本上过得是冬天晒晒太阳,夏天躲躲阴凉的安闲日子,“西装热”卷进了弄堂后,只因他曾在著名的奉帮裁缝店里当过学徒,有一手做西装的手艺,于是重新摆开了裁缝班,一天忙到晚,经常半夜十一二点还在挑灯夜战。看到我进出弄堂,他时常乐呵呵地对我道:西装热挑我发财了!人的精神面貌也与刚退休那一阵大不相同。
1986年前后,若说上海人服饰上的变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西装重新走进我们的生活。其实全国都一样,由于国家在提倡生活的丰富多彩,整个中国兴起了一股跳舞热、西装热。
不过,那个时候中国人的西装,做得还比较单一。我在北京遇到几位从朝鲜学习服装回国的留学生,看到我身上穿着的上海版式西服,就不客气地指出了好几处细节上的落伍之处。据他们说,在服式的裁剪上,我们的不少地方还落后于朝鲜。
但是,多少年里始终引领中国服装潮流的上海人,正在酝酿着更大的变革。我从长期生活的贵州山乡来到上海,对这一点尤为敏感。无论女式服装的色彩、样式,还是男式服装的随意、贴身,上海的服饰在朝着自在和个性化发展。用外地人的目光观察上海,我还有一个惊讶的发现,上海人喜欢穿着睡衣睡裤进出弄堂,甚至到小菜场采购,这一旁若无人、司空见惯的生活现象,在内地的其他城市是很少见到的。这是不是那个年头兴起的时尚,我没有想明白。也许上海的夏天过于炎热,也许睡衣睡裤的柔软宽松让人更觉舒适,在1986年的上海,可说是街道弄堂里的一道独特风景。
“西装热”同时带动了其他各类服饰的大胆设计和变革,比如丝绸服装的多样化,复合式的风衣,大领头和小领子的衬衫,百花争艳般出现在市场上。走在上海的马路上,即使看看路人们身上多姿多彩的服装,也是一种享受。过去看惯了的蓝、灰、黑、黄一统天下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
商店里各种款式的服装
贵州乡镇有一位基层干部,郑重其事地托我在上海买一件呢制服中山装,我逛遍了南京路上的大小服装店,也没找着一件。当我走进挂满了各种服饰的商场、店铺,开口询问“有没有中山装”时,常引来诧异的目光,还有人用不屑的语气嘀咕:现在还有什么人穿这种衣裳?走了大半天,终于在一个小店里找到一件,营业员从柜台下面的抽屉里翻出来,打开盒子,往我面前一放道:“对不起,只剩这一件了,你看,胸口发了霉,不能卖给你了!”
这是我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一件小事,一来是我难得地没有完成人家托办的事,二来是从服饰的变迁,也能看出改革开放仅仅几年,上海人的生活已经悄然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