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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帝国主义的猖狂

九 外患纷呈

清代的内政既极腐败,以至外患纷呈,国权日蹙。中间以鸦片战争《南京条约》的订立,为划定外交新局面的界线,前乎此者是自尊自大,看不起外国人;后乎此者是一味屈辱,造成无数国耻。每当割土地、丧权利的时候,满洲政府所持惟一的政策是“宁与仇人不与家奴”。其侮辱我们全体汉族为“家奴”,丧心病狂,一至于此!现在先把鸦片战争以后外患的年代,列一简表如下:

1842年(清道光二十二年)鸦片战争结局,与英议和,订《南京条约》,割香港,许五口通商,是为中国对外第一次之失败。

1857年(咸丰七年)英法同盟军陷广州。翌年至天津,陷大沽炮台。1860年再至天津,陷通州,入北京,毁圆明园。奕詝帝避难热河,为外兵侵入国都之第一次。

1879年(光绪五年)日本灭琉球。

1880年曾纪泽出使俄国,议改收还《伊犁条约》。1882年与俄定《喀什噶尔东北界约》。

1884年中法战起,翌年议和,失安南。

1886年与英订缅甸条约,失缅甸。

1893年英法共谋暹罗,废止入贡。

1894年中日战起,翌年马关议和,割台湾、澎湖列岛,失朝鲜。

1897年德占胶州湾。

1898年俄借旅顺、大连。英租威海卫。

1899年法占广州湾。

1900年八国(英、俄、日、法、德、奥、美、意)联军入北京,载湉帝避难西安。翌年订《辛丑和约》。

1903年日俄战起,以我东三省为战场。1905年与日订《满洲协约》。

1910年(宣统二年)外蒙库伦携贰。日本并灭朝鲜。

1911年英兵侵据片马。

综观由鸦片战争到辛亥革命,中国的国际关系可以分成三个时期:(一)自鸦片战争到中日战争,而《天津条约》又是其中的一个关键。(二)自中日战争到八国联军,而《马关条约》实为改变中日过去平等关系为不平等关系的枢纽。(三)《辛丑和约》以后在(一)时期,帝国主义者在中国作平行的竞争;(二)时期,他们由平行转入对峙,英日同盟与俄法同盟就是国际对峙的产物;(三)时期,八国联军之后,国际对峙的形势,更盘旋于门户开放与共同瓜分的两种政策之间。门户开放政策,首倡者为美国,而英国和之。然而日本不甘心辽东半岛的退让,而帝俄在东北亦继续其独占的企图。于是有1903年日俄在中国领土之内的东三省鏖战,以划分其势力范围的国耻。而日本亦从此遂树立了它的大陆政策的初基,以为今日为祸于亚洲和世界的起点。

十 国权日蹙

国权日蹙的要目,如割地,如租界,如势力范围、租借地,如使馆界,如领事裁判权,如外国军队驻扎权、军舰行驶停泊权,如海关税务管理权、关税协定权,如沿海贸易权、内河航行权,如铁路建筑权,如矿山开采权,如设厂制造权,等等,其影响所及,使我国家民族在政治、经济各方面,无不颓风外暴,危机内伏,国将不国,民亦非民,几将毁灭我再生的基础,杜绝我复兴的根源,实为历史先例之所无。

章先生尝谓列强帝国主义的凶暴,甚于满清政府。二者均应攘除,然不能不先其所急,而以推翻满清为首要。有云:“哀我汉民,宜台宜隶,鞭箠之不免而欲参与政权,小丑之不制而期捍御哲族,不其忸乎?”(《文录》卷二《中夏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书》)

第二章

革命元勋的章先生

天下第一号

第六节
幼年期的民族思想

十三 幼年的民族思想和外祖的启发

古来伟大的天才,其萌芽每见于幼年时期,但亦须有启发导引之人,知所爱护,不使它中途摧折,才能欣欣向荣,开灿烂无比的花,结硕大无朋的果。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者,大概由于环境或教育违背了自然,不能遂其发展的缘故。章先生从小聪慧,读书多悟,内心所含的民族主义的种子发芽最早,愤满洲统治之虐,明《春秋》夷夏之防,而又有外祖朱有虔及时启导。在先生十一二岁的时候,外祖就把蒋氏《东华录》中曾静案讲给他听,并且说夷夏之防不可不严。

先生便问:“以前的人有谈过这种话没有?”

朱答:“王船山、顾亭林已经谈过,尤其王氏的话,真够透彻,说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只有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了’。”

先生说:“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

朱答:“现在不必作此说。如果李闯得了明的天下,闯虽不是好人,他的子孙却未必都是不好的人,但现在不必作此说。”

(参阅朱希祖所记《本师章太炎先生口述少年事迹》)

章先生的民族主义伏根之早如此!年十三四,就能够读《东华录》,年二十就读全祖望文,于郑成功事,愤然欲与满清拼命。

十四 民族思想的发达和运用

可是返观当时一般的情形,大不相同。凡是反对革命最烈的人,都是反对民族主义的。如康有为(《章先生痛驳康氏》见第七节)、如杨度便是。杨度曾做了一篇《金铁主义说》,反对民族主义,其大意略说:中国云者,以中外别地域之远近也;中华云者,以华夷别文化之高下也。即此以言,则中华之名词,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亦且非一血统之种名,乃为一文化之族名。故《春秋》之义,无论同姓之鲁、卫,异姓之齐、宋,非种之楚越,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专以礼教为标准,而无有亲疏之别。其后经数千年混杂数千百人种,而其称中华如故。先生本其卓识,发为鸿之,痛斥杨氏之有三惑最足以看出先生民族思想的发达和运用。其言曰:

为是说者,盖有三惑:一曰未明于托名标识之事,而强以字义反傅为言。夫华本华山,居近华山而因有华之称。后代华称既广,忘其语原,望文生训,以为华美,以为文明,虽无不可,然非其第一义,亦犹夏之训大,皆后起之说耳。……今夫蛮夷戎狄,固中国所以表别殊方者。其始画种为言,语不相滥,久之而旃裘引弓之国,皆得被以斯名。胡本东胡、久之而称匈奴者亦谓之胡,久之而称西域者亦谓之胡,番本吐蕃,久之而称回部者亦曰西蕃,久之而称台湾之野人者亦曰生番。名既滥矣,而不得谓同称者即为同国同族。况华之名,犹未同也。特以同有文化,遂可混成为一,何其奢阔而远于事情耶?二曰援引《春秋》以诬史义。是说所因,起于刘逢禄辈,世仕满洲,有拥戴虏酋之志,而张大《公羊》以陈符命,尚非《公羊》之旧说也。按中国自汉以上,视蛮、闽、貉、狄诸族,不比于人,故夷狄无称人之例。《春秋》尝书邢人,狄人伐卫,齐人、狄人盟于邢,《公羊》不言其义。夫引异类以剪同族,盖《春秋》所深诛。狄不可人而邢人、齐人人之,则是邢人、齐人自侪于狄也。非进狄人,实以黜邢人、齐人。《老子》有言,正言若反。观于《春秋》书狄为人,其言有隐,其声有哀,所谓志而晦哉……夫弃亲昵而媚诸夷,又从而则效之,则宜为人心所深嫉。今人恶范文程、洪承畴、李光地、曾国藩辈,或更甚于满洲,虽《春秋》亦岂有异是?若专以礼教为标准者,人之无道,至乎杀父烝母而极矣。何《春秋》之书此者,亦未尝贱之如狄也……夫子本楚之良家,而云楚为非种,以忧劳主父,效忠穹庐故,遂不惮污辱其乡人,虑大义灭亲之太过也。盖《春秋》有贬诸夏以同夷狄者,未有进夷狄以同诸夏者。杞用夷礼,则示贬爵之文。若如斯义,满洲岂有可进之律?正使首冠翎顶爵号已图鲁者,当退黜与夷狄等耳。三曰弃表谱实录之书,而以意为衡量,如彼谓混淆殊族至千百种,历久而称中华如故是也。夫言一种族者,虽非铢两衡校于血统之间,而必以多数之同一血统者为主体。何者?文化相同,自同一血统而起,于此复有殊族之民,受我抚治,乃得转移而翕受之。若两血统立于对峙之地者,虽欲同化莫由……或曰:若如是,则满洲人亦居少数而已,稍稍同化于我矣,奚不可与同中国为?答曰:所以容异族之同化者,以其主权在我,而足以翕受彼也。满洲之同化,非以受我抚治而得之,乃以陵轹颠覆我而得之。二者之不可相比,犹婚媾与寇之例。以婚媾之道,而归女于吾族,彼女则固与吾族同化矣;以寇之道,而据我寝宫,入我床第,亦未尝不可与我同化,然其为怨为亲,断可识也。吾向者固云所为排满洲者,亦曰覆我国家、攘我主权之故。若其克敌致果,而满洲之汗,大去宛平,以适黄龙之府,则固当与日本、暹罗同视,种人顺化,归斯受之而已矣。然主权未复,即不得举是为例……

(《文录·别录卷》卷一《中华民国解》)

此外,如《检论》中之《序种姓》上、下二篇,如《清建国别记》,都是辨章族类的名著。

第七节
会见国父痛驳康有为时期

十五 英杰定交,同谋匡济

章先生提倡民族主义,著书立说,渐次为世所重。戊戌政变,长江一带通缉多人,先生的名字亦在其内。乃避地台湾,以为彼地有郑成功的遗风,割隶日本未久,当有可图,然终于没有所就。翌年己亥,游日本,始在梁启超坐中,遇见国父,尚未相知。迨至庚子年,唐才常事败,先生虽非同谋,亦被通缉。翌年掌教苏州东吴大学,并木刻《訄书》行世,为巡抚思铭所诇知,欲兴大狱。乃于壬寅春,再避日本。其时国父方在横滨,英豪会见,握手定交,这是中国革命史上所应大书特书的事。

……余亦素悉逸仙事,偕力山(按:秦遁)就之。逸仙导余入中和堂,奏军乐,延义从百余人会饮,酬酢极欢,自是始定交。

(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

从此互相往来,革命之机渐熟。中和堂这一会,兴中会的同志,畅叙欢宴,每人都敬先生一杯。先生共饮七十余杯而不觉其醉。国父对于先生雅相推重,凡开国的典章制度,多与先生商榷。先生亦佩服国父的善于经画,《检论》中有《相宅》、《定版籍》诸文,可以窥见一斑。《相宅》系述国父之言,此后建都,谋本部则武昌,谋藩服则西安,谋大洲则伊黎。《定版籍》一文,则系共同讨论土地赋税问题。要之,国父和先生二人,志同道合,千载一会,张良之赞汉高,刘基之佐明祖,犹未足以喻其得意,真有“翼乎如鸿毛遇顺风,沛乎若巨鱼纵大壑”之概。

十六 痛驳康有为的莠言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时莠言曰众,上面已经说过,凡是反对革命最烈的人,都是反对民族主义的,康有为便是一个代表。他的《与南北美洲诸华商书》,公然说清帝圣明,并且说中国只可立宪,不能革命。先生作书痛斥,就其两点,在种族异同上,在情伪得失上,层层驳诘,使他体无完肤,莫可开口。文词条畅,洋洋万言。兹引一段如下:

若夫今之汉人,判涣无群,人自为私,独甚于汉、唐、宋、明之世,是则然矣,抑谁致之而谁迫之耶?吾以为今人虽不尽以逐满为职志,或有其志而不敢讼言于畴人,然其轻视鞑靼,以为异种贱族者,此其种性根于二百年之遗传,是固至今未去者也。往者陈名夏、钱谦益辈,以北面降虏,贵至阁部,而未尝建白一言。有所补助,如魏征之于太宗,范质之于艺祖者。彼固曰异种贱族,非吾中夏神明之胄。所为立于其朝者,特曰冠貂蝉、袭青紫而已。其存听之,其亡听之。若曰为之驰驱效用,而有所补助于其一姓之永存者,非吾之志也。理学诸儒如熊赐履、魏象枢、陆陇其、朱轼辈,时有献替,而其所因革,未有关于至计者。虽曾、胡、左、李之所为,亦曰建殊勋,博高爵耳。功成而后,于其政治之盛衰,宗稷之安危,未尝有所筹画焉。是并拥护一姓而亦非其志也。其他朝士,入则弹动权贵,出则搏击豪强,为难能可贵矣。次即束身自好,优游卒岁,以自处于朝隐。而下之贪墨无蓺,怯懦忘耻者所在皆是。三者虽殊科,要其大者不知会计之盈绌,小者不知断狱之多寡。苟得廪禄以全吾室家妻子,是其普通之术矣。无他,本陈名夏、钱谦益之心以为心者,固二百年而不变也。明之末世,五遭倾覆。一命之士,文学之儒,无不建义旗以抗仇敌者。下至贩夫乞子,儿童走卒,执志不屈,而仰药剚刃以死者不可胜计也。今者北京之破,民则愿为外国之顺民,官则愿为外国之总办。食其俸禄,资其保护,尽顺天城之中,无不牵羊把茅,甘为贰臣者。若其不事异姓,躬自引决,缙绅之士殆无一人焉。无他,亦曰异种贱族,非吾中夏神明之胄,所为立于其朝者,特曰冠貂蝉、袭青紫而已。其为满洲之主则听之,其为欧美之主则听之,本陈名夏、钱谦益之心以为心者,亦二百年而不变也。然则满洲弗逐,而欲士之争自濯磨,民之敌忾效死,以期至乎独立不羁之域,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浸微浸衰,亦终为欧美之奴隶而已矣。非种不锄,良种不滋;败群不除,善群不殖。自非躬执大彗,以扫除其故家污俗,而望禹域之自完也,岂可得乎?(原注:以上录旧著《正仇满论》)夫以种族异同,明白如此,情伪得失,彰较如彼,而长素犹偷言立宪而力排革命者,宁智不足,识不逮耶?……

(《文录》卷二《驳康有为论革命书》)

此文一出,真是朝阳鸣凤,连那些老师宿儒读了,也有深表钦佩的。而且康党的大言眩惑,更自白于天下,所以它的影响是异常重大的。先生后来之所以入狱,此文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第八节
光复会时期

十七 反对勤王剪除辫发

庚子年夏,唐才常乘义和团之变,召集人士,宣言独立。然尚以勤王为名,部署徒众,欲在汉口起兵。章先生对才常说:“我们要谋光复,应该明揭推翻满清,不宜首鼠两端,自失名义。倘要勤王,我不敢赞同。”因即断发以示决绝。改定本《訄书》的末篇为《解辫发》,有云: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秋七月,余年三十三矣。是时满洲政府不道,戕虐朝士,横挑强邻,戮使略贾,四维交攻,愤东胡之无状,汉族之不得职,陨涕涔涔曰:

余年已立,而犹被戎狄之服,不违咫尺,弗能剪除,余之罪也。将荐绅束发,以复近古,日既不给,衣又不可得。于是曰:昔祁班孙、释隐玄,皆以明氏遗老,断发以殁。《春秋·穀梁传》曰:吴祝发。《汉书·严助传》曰:越劗发(晋灼曰:劗,张揖以为古剪字也)。余故吴、越间民,去之亦犹行古之道也……

因为剪辫变夷,所关非浅,所以必须考据凿凿,全文在手订《检论》时已经删去了。先生剪辫以后,短发分梳,垂于额际,常著长袍,而外面裹以和服,偶然亦著西装,所谓“方袷直下,犹近古之端衣”。

十八 纪念中夏亡国

壬寅年春,先生和秦遁等十人在东京发起“中夏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以励光复,并且撰书告留学生,极为沉痛。书中有云:

……昔希腊陨宗,卒用光复;波兰分裂,民会未弛。以吾支那方幅之广,生齿之繁,文教之盛,曾不逮是偏国寡民乎?是用昭告于穆,类聚同气,零涕来会,以志亡国。凡百君子,同兹恫瘝。愿吾滇人无忘李定国,愿吾闽人无忘郑成功,愿吾越人无忘张煌言,愿吾桂人无忘瞿式耜,愿吾楚人无忘何腾蛟,愿吾辽人无忘李成梁……

(《文录》卷二)

这是东京留学界组织爱国团体的权舆。临时,会未开成,因为清使馆假借外力,横来制止,但是大义所被,已经深入人心了。

十九 光复会和陶成章

癸卯年春,留东学生因争俄约,组织义勇队,旋即为清政府所忌,乃自动解散,秘密为“军国民教育会”,与上海主光复者相应和。于是成立“光复会”,宗旨在颠覆满清政府,建立共和国家。先生著《光复军志序》,首述缘起,有云:

余年十三四,始读蒋氏《东华录》,见吕留良、曾静事,怅然不怡,辄言以清代明宁与张、李也。弱冠睹全祖望文,所述南田、台湾诸事甚详,益奋然欲为浙父老雪耻,次又得王夫之《黄书》,志行益定。而光复会初立,实余与蔡元培为之尸,陶成章、李燮和继之。总之,不离吕、全、王、曾之旧域也……

(《检论》九卷《大过》附录)

光复会会员如徐锡麟、熊成基等的革命事迹,多见于先生文著中。惟陶成章功大而名最隐,先生之所以未为撰传,所谓犹有忧患者。成章会稽人,为光复会副会长。生平蓬头垢面,芒鞋日行八九十里,运动浙东诸县豪俊起义,屡遭危难,而所向有功。又游南洋群岛,运动侨民。辛亥年自爪哇归时,浙江已反正,举汤寿潜为都督,成章被任为参议,郁郁不得志,自设光复军总司令部于上海,募兵,为忌者所暗杀。其著作有《汉族权力消长史》行世。

第九节
入狱时期

二十 公开讲演革命

自癸卯年春,蔡元培先生设爱国社,以安顿南洋公学的退学生,中国教育会予以赞助。蔡请章先生讲论,多述明、清废兴之事。教育会会员每周至张园公开讲演革命,讲稿辄在《苏报》发表,以先生排满革命之论为最激烈,遂为清政府所注意,后来成为“苏报案”其时邹容著《革命军》,自署曰:“革命军马前卒。”求先生替它润色。先生喜其文辞浅露,便于感动平民,且给它作序。宗仰出资行,又将先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同时刊出,不及一月,数千册销行立尽。

二十一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于是清政府下了密谕,拿办上海爱国党。上海道商之于总领事。总领事已经签字,但工部局以政治犯例应保护,不肯执行。被拿者六人:章炳麟、蔡元培、邹容、宗仰、吴敬恒、陈梦坡。工部局屡传蔡、吴前去,告以尽力保护之意,实即暗示被拿诸人从速离开上海罢了。不久,两江总督魏光焘派道员俞明震来沪查办,于是蔡赴青岛,吴赴欧洲,陈赴日本,宗仰避居哈同花园。独有章先生不肯去,并且教邹容也不可去,说道:“革命没有不流血的。我被清政府查拿,现在已经第七次了。”清政府严谕魏光焘,有“上海爱国党倡言革命,该督形同聋聩”之语,魏惶恐,因工部局不肯拘人,乃问计于律师,律师以为只有诉诸法律。于是魏光焘代表清政府为原告,控诉章炳麟等六人于会审公廨。工部局于是年闰五月初六日,出票拘人。西捕至爱国学社,进客室,问谁是章炳麟。先生正在客室自指鼻端答道:“章炳麟就是我。”欣然跟了同去,真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节概。如此勇猛无畏,挺然独往,以为生民请命,才真是革命道德的实践者。宜乎后进慕其典型,追其踵武,而革命终以成功。邹容从后门逃出。先生从狱中作书,动以大义,使他自行投到,翌日,邹容果然自首了。

二十二 所谓“罪状”和清政府对质于公堂

此案原告是清政府,律师是英国人,被告是章炳麟等六人,到者二人。裁判官则为会审委员及英国领事,不伦不类,极为可笑。所控“罪状”,乃是摘取《苏报》中的论说,以及《革命军》、《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的语句,尤以驳康书中有“载湉小丑,未辨菽麦”两句,视为大逆不道。这正因为带了封建余孽的眼镜,以为呼名不讳,便是大罪。其实翻成白话,就变了平淡无奇。小丑就是小东西,未辨菽麦就是没有常识的意思。况且说载湉未辨菽麦,也是切合实情,并非过甚其辞。要晓得他的祖宗弘历,虽说是个能干的君主,却也是个未辨菽麦的人。他南巡时,不是看到田里种着的稻秧,便问这是甚么草吗?弘历对于民间事业尚且隔膜如此,载湉从小生长在深宫,自然更不消说了。裁判官问章先生有功名否,先生答道:“我双脚落地,便不承认满珠 ,还说甚么功名呢!”接着指出清政府的种种罪状,滔滔不绝。这就是震动全国的“《苏报》案”,从此革命党声气大盛,和清政府对质于公堂,俨然成敌国之势了。

二十三 狱中苦工·邹容之死·出狱东渡

这样审问二次,即行阁置。因为清政府用种种诡计,先以外交手段在京和英国公使交涉,要求引渡二人,而不见许;继又愿以沪宁路权变换,亦不见许。二人初拘在工部局,禁令尚宽,每周可容亲友前去探视一次,到了翌年三月,此案始判决:章炳麟监禁三年,邹容监禁二年,均罚作苦工,监禁期满,“逐出租界”。自移禁西牢之后,即不许接见亲友。狱中所作之工,则为裁缝,缝做那些巡捕的制服之类。狱卒——印度巡捕——狐假虎威,陵暴无状,见先生目力近视,工作偶不敏捷,辄持棍殴击。先生自知无生理,绝食七日而不死。有时亦以拳抵抗凶暴,屡遭踶趹,或竟用软梏挛其手指,有好几次几乎死去。邹容年少性急,不胜压迫,未及满期,即病死于狱中。惟独先生素有涵养,苦役之余,朝夕必研诵《瑜伽师地论》,悟到大乘法义,才能够克服这种苦难。到了丙午年五月初八,即阳历六月二十九日,期满出狱,国父已派孙毓筠在沪迎接。是日晨,同志们集合在工部局门前守候,因为从西牢解放以后,还须经工部局执行“逐出租界”的手续。到了十一时先生才出,自由恢复,日月重光,同志们鼓掌欢迎,一一与之握手,即晚登日本邮船,东渡至东京。

二十四 狱中日记与诗

先生有《癸卯狱中日记》云:

上天以国粹付余。自炳麟之初生,迄于今兹,三十有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以不任宅其位,繄素王、素臣之迹是践,岂直抱残守阙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怀未得遂,累于仇国,惟金火相革欤,则犹有继述者。至于支那闳硕壮美之学,而遂斩其统绪,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

(《文录》卷一)

自知必死,毫无恐怖,惟斯文将丧是悲,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

狱中有诗,称心而言,不加修饰。《浙江潮》杂志曾登四首,兹录如下:

狱中赠邹容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

快剪刀除辫,乾牛肉作糇。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

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狱中闻沈禹见杀

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

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

螭鬽差争焰,文章总断魂。

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狱中闻湘人杨度被捕有感二首

神狐善埋搰,高鸟喜回翔。

保种平生愿,征科绝命方。

马肝原识味,牛鼎未忘香。

千载《湘军志》,浮名是锁缰。

衡岳无人地,吾师洪大全。

中兴沴诸将,永夜遂沉眠。

长策惟干禄,微言是借权。

借君好颈子,来者一停鞭。

第十节
编辑《民报》时期

二十五 欢迎会上发狮子吼

章先生既抵东京,发长过肩,肌体颇腴,闻系狱中食物无盐之故。阳历七月十五日留东学生在神田区锦辉馆楼上开会欢迎,到者七千余人 ,座无隙地,至屋檐上皆满,为的来看革命伟人、中国救星。先生即席演说,发狮子吼。其大意:首先述自己平生的历史,次以涵养、感情两事,勉励大众,庄谐间出,听众耸然。这是寿裳亲接音容、幸蒙受记之始现将此演说摘录数段于下:

兄弟少小的时候,因读蒋氏《东华录》,其中有戴名世、曾静、查嗣庭诸人的案件便就胸中发愤,觉得异种乱华是我们心里第一恨事。后来读郑所南、王船山两先生的书,全是那些保卫汉种的话,民族思想,渐渐发达。但两先生的话,却没有甚么学理。自从甲午以后,略看东西各国的书籍,才有学理收拾进来。当时对着朋友,说这逐满独立的话,总是摇头,也有说是疯癫的,也有说是叛逆的,也有说是自取杀身之祸的。但兄弟是凭他说个疯癫,我还守我疯癫的念头……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近来有人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鼓掌)略高一点的人,富贵利禄的补剂,虽不能治他的神经病,那艰难困苦的毒剂,还是可以治得的。这总是脚跟不稳,不能成就甚么气候。兄弟尝这毒剂是最多的,算来自戊戌年以后,已有七次查拿,六次都拿不到,到第七次方才拿到。以前三次,或因别事株连,或是普拿新党,不专为我一人。后来四次,却都为逐满独立的事。但兄弟在这艰难困苦的盘涡里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懊悔,凭你甚么毒剂,这神经病总治不好。(欢呼)或者诸君推重,也未必不由于此。若有人说,假如人人有神经病,办事必是瞀乱,怎得有个条理?但兄弟所说的神经病,并不是粗豪卤莽,乱打乱跳,要把那细针密缕的思想,装载在神经病里。譬如思想是个货物,神经病是个汽船。没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经病必无实际;没有神经病,这思想可能自动的么?以上所说,是略讲兄弟平生的历史。

关于近日办学的方法,一切政治、法律、战术等项,这都是诸君已经研究的,不必提起。依兄弟看:第一要在感情。没有感情,凭你有百千万亿的拿破仑、华盛顿,总是人各一心,不能团结。当初柏拉图说:“人的感情,原是一种醉病。”这仍是归于神经病了。要成就这感情,有两件事最是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

先说宗教……孔教、基督教既然必不可用,究竟用何教呢?我们中国本称为佛教国佛教的理论,使上智人不能不信,佛教的戒律,使下愚人不能不信。通彻上下,这是最可用的。但今日通行的佛教,也有许多的杂质,与他本教不同,必须设法改良,才可用得。……我们今日要用华严、法相二宗改良旧法。这华严宗所说,要在普度众生,头目脑髓都可施舍与人,在道德上最为有益。这法相宗所说,就是万法惟心,一切有形的色相,无形的法尘,总是幻见幻想,并非实在真有。……有的说佛教看一切众生,皆是平等,就不应生民族思想,也不应说逐满复汉,殊不晓得佛教最重平等,所以妨碍平等的东西必要除去。满洲政府待我汉人种种不平,岂不应该攘逐?且如婆罗门教分出四姓阶级,在佛教中最所痛恨。如今清人待我汉人,比那刹帝利种虐待首陀罗更要利害十倍。照佛教说,逐满复汉,正是分内的事。又且佛教最恨君权。大乘戒律都说:“国王暴虐,菩萨有权,应当废黜。”又说:“杀了一人,能救众人,这就是菩萨行。”其余经论,王、贼两项都是并举。所以佛是王子,出家为僧,他看做王与做贼一样,这更与恢复民权的话相合。所以提倡佛教,为社会道德上起见,固是最要;为我们革命军的道德上起见,亦是最要。总望诸君同发大愿,勇猛无畏,我们所最热心的事,就可以干得起来了。

次说国粹。为甚提倡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这个历史是就广义说的,其中可以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

第三要说人物事迹。中国人物,那建功立业的,各有功罪,自不必说。但那俊伟刚严的气魄,我们不可不追步后尘。与其学欧、美,总是不能像的,何如学步中国旧人,还是本来面目。其中最可崇拜的两个人:一是晋末受禅的刘裕,一是南宋伐金的岳飞,都是用南方兵士打胜胡人,可使我们壮气。(鼓掌)至于学问上的人物,这就多了,中国科学不兴,惟有哲学,就不能甘居人下。但是程、朱、陆、王的哲学,却也无甚关系,最有学问的人就是周、秦诸子……近代还有一人,这便是徽州休宁县人,姓戴名震,称为东原先生。他虽专论儒教,却是不服宋儒,常说:“法律杀人,还是可救,理学杀人,便无可救。”因为这位东原先生,生在满洲雍正之末,那满洲雍正所作朱批上谕,责备臣下,并不用法律上说话,总说:“你的天良何在?你自己问心可以无愧的么?”只这几句宋儒理学的话,就可以任意杀人。世人总说雍正待人最为酷虐,却不晓是理学助成的。因此那个东原先生,痛哭流涕,做了一本小小册子。他的书上并没有明骂满洲,但看见他这本书,没有不深恨满洲。这一件事,恐怕诸君不甚明了,特为提出。(鼓掌)照前所说,若要增进爱国的热肠,一切功业学问上的人物,须选择几个出来,时常放在心里,这是最紧要的。就是没有相干的人,古事、古迹都可以动人爱国的心思。当初顾亭林要排斥满洲,却无兵力,就到各处去访那古碑、古碣传示后人,也是此意……

这篇演说,洋洋洒洒,长六千言,是最警辟有价值的救国文字,全文曾登《民报》第六号,而《太炎文录》中未见收入,故特地多抄一些如上。

二十六 《民报》撰文风行海内外

章先生抵东后,即入同盟会,任《民报》(同盟会的机关报)编辑。其中胡汉民、汪兆铭等诘难康、梁诸作,文笔非不锋利,然还不免有近于诟谇之处。惟有先生持论平允,读者益为叹服。而又注意于道德节义,和同志们互相切励: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如《革命道德说》、《箴新党论》二篇,即系本此意而作。《革命道德说》阐明道德衰亡是亡国灭种的根极。凡优于私德者亦必优于公德,薄于私德者亦必薄于公德,无道德者决不能担当革命。至于德目,则引顾炎武所标举的“知耻”、“重厚”、“耿介”。三事之外,更加入“必信”一事。因为前三者还是束身自好之谓,而信则周于世用。虽江湖聚劫之徒,亦惟有信,才能得徒众的死力。我们必须实践此四事,则所谓确固坚厉、重然诺、轻死生者于是乎在。《箴新党论》说明新党的竞名死利,其污辱较前世党人为甚,视顾炎武所讥的明末俗尚之年、社、乡、宗,则略有异同。其相同者,惟年与乡。宗则今日所轻,而重渐移于姻戚;社则今日所绝,而恩又笃于拜盟。新党之所以自相援助,传之自旧,虽昌言维新,而不废者亦有四事:一曰师生,二曰年谊,三曰姻戚,四曰同乡。这种偏弊,至今日犹未能彻底革除。篇末,且论及当时的学生,以为学生之所为,又是新党的变形而已。其言曰:

夫其学术风采,有异昔时,诸所建白,又稍稍切于时用。然其心术所形,举无以异于畴昔。其尊师帅,有异于向者之称门生乎?其应廷试,有异于向者之叙年谊乎?其分省界,有异于向者之护同乡乎?以借权为长策,以运动为格言,凡所施为,复与党人无异。特其入官未久,不如昔人之熟识径途,故不敢冒昧以求一试,迟之数岁,必森然见其头角。且新党虽多谄曲,而品核公卿,裁量执政,犹其所优为者,彼虽恃其客气,外以风节自高,则不得不有所饰伪,今则并其饰伪者而亦不知,惟以阿附群公为事。若夫呵殿出门,登坛自诩,以其爵命夸耀诸生,而祝其取青紫如拾芥者,则新党虽顽顿无耻,犹必噤口不言。然则新党者政府之桀奴,学生者当途之顺仆。新党犹马,不饱则不行,学生犹狸,不饥则不用。自专权自恣之政府计之,则学生之谨愿小心,其可用自优于新党。学生用而新党废者,非独时势适然,亦其品格愈卑,易于策使之故……

(《文录·别录》卷一)

凡此所言,皆足以使人警惕,因之同志们奉为圭臬,节操弥坚,舍命不渝,敌忾致果,这都是先生的宿学雄文提倡扶持的力量呢!

其他如《排满平议》、《定复仇之是非》、《代议然否论》、《国家论》、《五无论》、《四惑论》等,名言谠论,不胜枚举。同门李植称之曰:

辨名分,申正义,使天下易其观听,而不惑于保皇、君宪之说。……忧深思远,蒿目而观世变,其立说皆远在二十年前,而流弊隐患之勃发,则在民国建立之后。当时闻其说者,漫不加察,指其无的放矢,而不知先生之虑思深也。

(《余杭章先生事略》)

这话是事实。然当时,《民报》已风行海内外,清政府禁之愈严,而销行愈畅。国内有志的学生,无不阴相转输,竞先讽诵,甚至缙绅耆宿,亦复奋兴感慨,而知光复之不可以已。

《民报》周年纪念会,先生有祝词如下:

我汉族昆弟所作《民报》,俶载至今,适盈一岁。以皇祖轩辕之灵,洋溢八表,方行无阂。自兹以后,惟不懈益厉,为民斗杓。以起征胡之铙吹,流大汉之天声。白日有灭,星球有尽;种族神灵,远大无极。敢昭告于尔丕显皇祖轩辕,烈祖金天,高阳、高辛,陶唐、有虞,夏、商、周、秦,汉、新、魏、晋,宋、齐、梁、陈,隋、唐、梁、周、宋、明,延平、太平之明王圣帝,相我子孙,宣扬国光,昭彻民听。俾我四百兆昆弟同心戮力,以底虏酋爱新觉罗氏之命,扫除腥膻,建立民国。家给人寿,四裔来享。呜呼!发扬蹈厉之音作而民兴起,我先皇亦永有依归!

(《文录》卷二)

第十一节
功成后的做官

二十七 归 国

《民报》终于被禁止了。章先生遂专心于讲学与著书。至辛亥年八月十九(阳历十月十日),霹雳一声,大义举于武昌,推黎元洪为鄂军都督,用事者为谭人凤、孙武,都是先生的旧识。嗣闻湖南、江西相继反正,始中止讲业,附轮归国,十月抵上海,盖自去国居夷已经六年了。中华民国元年一月一日,国父就临时大总统职,成立政府,颁行阳历,以江宁为南京。延先生至京,任为枢密顾问。二月,南北和议告成,国父退让,推荐袁世凯,袁遂被选继任,复任先生为高等顾问。袁既就职,同志虑其难制,欲令南来以困之。先生反对。然后来追惩前失,深自引咎,观其《告癸丑以来死义诸君文》,可以知之,有曰:

武昌之师,以戋异族;云南之师,以荡帝制;事虽暂济,而皆不可谓有成功,则何也?异族帝制之势,非一人能成之。其支党槃结于京师者不可胜计。京师未拔,正阳之关未摧,虽仆一姓,毙一人,余蘖犹鸟兽屯聚其间。故用力如转山,而收效如毫毛。遽以是为成功者,是夸诞自诬之论也。人情偷息,抚此小康,未暇计后日隐患。某等虽长虑却顾,不敢自逸,无若众论之灌呶何!自南京政府解散,提挈版籍而致诸大酋,终有癸丑之变。祸患绵亘,首尾四岁,以诒诸君子忧,繄岂小人偷息之咎,某等亦与有罪焉。

二十八 东三省筹边使

先生出仕,除上述顾问外,实仅二职:一为民国元年任东三省筹边使,二为民国六年任海陆军大元帅府秘书长。然为时皆甚暂。筹边使署设于长春,经费既少,僚属仅十人。公事清简,颇注重于测绘土地。先生曾赴三姓,北抵卜魁,凡所规画,外掣手陈昭常辈,内扼于袁氏之忮忌,未能一一展布;然张布告以求民隐,为黑龙江浙江同乡会呈请褒扬吕留良的后裔以振遐荒,又作熊成基哀辞,以彰先烈而斥凶人。凶人指陈昭常。哀辞末段有云:

……今是凶人,贪以败官,又造矫诬以摧义士,其罪视曾扬(即杀秋瑾之张曾扬)且什百。民国政建,而犹晏居东表,专镇一圻,斯实国家之耻。昭告君之神灵,凡今日与奠者,自奠之后,而不能本君革除之志,以锄贪邪,而敢有回旋容阅以为凶人地者,有如松花江!

(《文录》卷二)

其他遗事尚多,如滴道山煤矿事,侨居延吉的韩人求归化事,均见先生《自定年谱》。

民国二年三月,世凯使贼杀宋教仁于上海,先生闻之,即日去官奔赴,躬与执。

二十九 海陆军大元帅府秘书长

民国六年夏,九省督军皆反。张勋以清废帝溥仪复辟。黎总统避居东交民巷,密令段祺瑞出击张勋,勋败,冯国璋觊觎总统位,迫黎解职。七月,国父率海军总长程璧光与先生及前国务总理唐绍仪赴番禺,九月,被选为海军大元帅,建军政府,先生被任为大元帅府秘书长,为国父草就职宣言,词严义正,末段有云:

文于是时,身在海隅,兵符不属,会海军总长程璧光奉命南来,共商大计。既遣兵轮赴秦皇岛,奉迎黄陂,亦不能致。犹谓人心思顺,必有投袂而起者;迁延旬月,寂然无闻。是用崎岖奔走,躬赴广州,所赖海军守正,南纪扶义,知民权之不可泯没,元首之不可弃遗,奸回篡窃之不可无对抗,国际交涉之不可无代表也。于是申请国会,集于斯地,间关开议,以文为海陆军大元帅,责以戡定内乱,恢复约法,奉迎元首之事。文忝为首建之人,谬膺澄清之责。敢谓神州之广,无有豪杰先我而起也哉!徒以身为与共和生死相系,黄陂为同建国之人,于义犹一体也。生命伤而手足折,何痛如之!艰难之际,不敢以谦让自洁,即于六年九月十日就职。冀二三君子,同德协力,共赴大义。文虽衰老,犹当搴裳濡足,为士卒先,与天下共击废总统者!

三十 桂黔川之行

章先生见广州事难就,欲应云南督军唐继尧之招而西行。国父使人来曰:“今人心不固,君旧同志也,不当先去以为人望。”先生曰:“此如弈棋,内困则求外解。孙公在广东,局道相逼,未有两眼,仆去为作眼耳。嫌人失望,以总代表任仆可也。”国父从之。遂与议员五人授继尧副元帅印证者同行。正办理护照,准备起程。北京政府商法国公使,电致安南总督,不许革命政府人员过境,因之广州法领事拒绝护照签字。乃各易姓名,先生则易姓名为张海泉,同行者沿途戏以海泉呼之,先生应如响。及抵安南海防,华侨来招待,得安全通过。抵昆明时,继尧衣上将礼服,率饮飞军郊迎,执礼甚恭。遂馆于八邑会馆,每日下午,赴军署欢宴,谈谐至深夜,时或大醉。居半月余,与继尧同赴贵州毕节——川、滇、黔三省军事指挥总部所在地。启行时,先生命制大纛,上书大元帅府秘书长名义,其大超过继尧的约三分之一。继尧的副官长以告,继尧但笑颔之。即令副官长随先生行,照料一切。凡滇、黔旅行者,皆知非在正站则食宿均感不便。兵站供应均设正站,故大军尤应按站而行。先生则随兴所至,或多行二三十里,或少行一二十里,且常索白兰地酒、大炮台香烟,曰借以驱除瘴气。

不久,先生自毕节赴巴,有诗《留别唐元帅》云:

旷代论滇士,吾思杨一清。

中垣消薄蚀,东胜托干城。

形势稍殊昔,安危亦异情。

愿君恢霸略,不必讳从横。

兵气连吴会,偏安问汉图。

江源初发迹,夏渚昔论都。

直北余逋寇,当关岂一夫?

许将筹箸事,还报赤松无?

此诗勉励继尧,希望其能佐国父扶义,为西南诸将的领袖。

(《文录续编》卷七)

第十二节
功成后的被幽囚

三十一 在共和党本部

在上述两次出仕之间,便是有名的被袁世凯幽囚之期,首尾四载,自民国二年秋至五年夏。地址三易,初为共和党本部,继为龙泉寺,最后则在东城钱粮胡同。

共和党是武汉革命团体,民社中人在民国二年,反对三党合并的进步党而宣告独立的。推黎元洪为理事长,章先生副之。自南事败坏,袁世凯帝制已渐萌芽,先生在上海时时发表反袁文字,一纸甫传,各报竞载。又念袁氏网罗周布,无所逃死;中国既经光复,不愿再做亡命之客。适共和党人急电催先生入都,因为国民、共和二党惩于旧衅,愿意复合,先生决计北行,虽经友人力阻,而先生则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遂于八月冒险入京,宿共和党本部。袁命陆建章派宪兵守门,名为保护,实则禁其出京,而且监视其言论至冬,国民党被解散,十二月国会亦解散。某日,先生乘马车出赴晚宴,宪兵跃而登车,前后夹卫,初未注意,及宴毕回寓亦然。先生怪而问之,才知是世凯派来保护者。先生大怒,起而持杖逐之。宪兵皆逃。先生喜曰:“袁狗被我赶走了。”其实宪兵被逐以后,仅仅换了便服,仍住门房如故。先生既被软禁,每日书“袁贼、袁贼”以泄愤,又喜以花生米佐酒,尤喜油炒花生,吃时必去其蒂曰:“杀了袁皇帝的头。”以此为乐。某日,建章派秘书长秦某来,请同寓吴宗慈为先容,问其何事,则谓:“敝总长奉大总统命,说章先生居此,虑诸君供亿有乏,将有所赠。”宗慈入告,导与相见。秦某入,致词毕,探怀出银币五百元置书案。先生当初默无一语,至此忽然起立,持币悉掷秦面,张目叱之曰:

“袁奴速去!”秦乃狼狈而逃,其时黎副总统居瀛台,颇系念先生起居,召吴宗慈、张伯烈共商所以安慰之策。属转询先生,在京有否愿做的事,并说袁对于先生尚具善意,但不欲其出京及发表任何文字。先生表示愿任“函夏考文苑”事,袁氏允年拨经费十五万元,先生则开具预算,坚持非七十五万元不可。袁允经费可以酌加,但不必如预算所列,亦不必设机关办事。先生最后表示,经费可略减,但必须设机关,办实事。事终不就。

穷愁抑郁,可以伤生。纵酒痛骂,亦非长局,遂决意作冒险出京之计。党部同人设筵为饯,逆料出京必然被阻,但欲其恣饮狂欢以误车行。至下午五时,先生放杯起立说:“时间不早了。”匆匆赴车站,而京奉车早经开出,不得已,移寓扶桑馆,以便明晨由水门上车,派庶务员同住照料。明晨,宗慈得庶务员电话报告:“章先生独自赴总统府了。”服蓝布长衫,手持羽扇,以勋章作扇坠,兀坐新华门招待室候电话。不久,梁士诒来招待,方致词,先生曰:“我见袁世凯,哪里要见你?”梁只好默然而去。旋又一秘书来说:“总统刚才事忙,请稍候。”久久没有消息,先生怒,打毁招待室的器物略尽。直至下午五时许,陆建章始入,鞠躬向先生曰:“总统有要公,劳先生久候,深为抱歉!今遣某迎先生入见。”先生熟视一晌,随陆出登马车,车出东辕门,先生怪而问曰:“见总统,为何不入新华门?”陆佯笑对曰:“总统在居仁堂,出东辕门,过后门,进福泽门,车可直达,以免步行。”而先生不知已被骗了。

三十二 在龙泉寺

从此禁锢在龙泉寺。龙泉寺偏院屋五间,颇整齐清丽。袁氏谕建章应特别优待,不得加以非礼,但不许其越雷池一步。建章奉命惟谨,先生则焦怒,常以杖扫击器物,并欲焚其屋宇,建章只吩咐守者慎防而已。据建章言:“袁曾手示八条,保护太炎先生:(一)饮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计。(二)说经讲学文字,不禁传抄;关于时局文字,不得外传,设法销毁。(三)毁物骂人听之,物毁再购。(四)出入人等严禁挑拨之徒。(五)何人与彼最善,而不妨碍政府者,任其来往。(六)早晚必派人巡视,恐出意外。(七)求见者必持许可证。(八)保护全权完全交给你。”建章又告人曰:“太炎先生是今之郑康成黄巾过郑公乡,尚且避之。我奉极峰命,无论先生性情如何乖僻,必敬护之;否则并黄巾之不如了。”由此可知袁、陆二人,对于先生尚知敬畏。记得移居龙泉寺的翌日,袁克文亲送锦缎被褥,未敢面先生。先生觉窗缝外有人窥探,牵帷一看,乃是袁克文。即入室点香烟,把被褥烧成许多洞穴,累累如贯珠,遥掷户外,曰:“拿去!”三年夏,先生又绝食七八日,神气转清,惟步起作虚眩。其时弟子们环吁床前,请进食,先生始尝梨一片。旧友黄节致书当事,道不平。当事恐先生饿死,复延医生来省,于是得移至东城钱粮胡同。

三十三 在钱粮胡同及爱女之死

钱粮胡同的屋宇宽敞,政府月致银币五百元,赁屋炊食悉自主之。以巡警充门房,稽察出入,书札必副总厅检视,宾客必由总厅与证,而书贾与日本人出入无阻。当事常派人来窥探意旨,偶道及国体,先生即以他语乱之。尝作魏武帝、宋武帝二颂,及肃致使、巡警总监二箴,以示讽刺。

四年七月,筹安会起,劝进者数百。先生固知袁氏恶贯将满,然不能无感愤,赖以禅观制止。某日,以七尺宣纸篆书“速死”二大字,悬于壁上。至九月,其长女忽一夜自经而死,先生大恸。这事传至日本,误谓先生已死,既而上海报纸依以入录。汤夫人(民国二年与先生结婚)急电来问安。先生复曰:“在贼中岂能安?”露章明发,逆料袁氏技穷无能为害的。爱女开吊之日,先生书挽联于灵像前,曰:“汝能如此,我何以堪?”又撰事略如下:

亡女,字蕴来,性端简。生十岁丧母。余适以事遭胡清逮捕,故从其伯父受学。三年,余违难抵日本东京,始通书存问。又四年,东行,余教之诗,不深好也。适嘉兴龚宝铨,年十七矣。宝铨素与会稽陶成章善,亦数离患东走,从余学,故成章为致辞。既婚,未得归国,濡滞东京。岁余武昌军兴,余始与宝铨、先后归上海,而成章解遘遇祸;宝铨不自聊,夫妇居钱唐西湖,无问世意。民国元年夏,复与宝铨同赴东京治疾,逾年归。性狷好洁,平居衣履有小褰垢,必颦蹙刮治之,而恶与乘时取势者往来。然处家委顺,善得尊长欢,与叔妹居,无闲言。独时邑邑不乐,常欲趣死。余数遇祸,而宝铨亦时怏郁。民国四年四月,如京师省视,言笑未有异也。然燕处辄言死为南面王乐,余与季女常慰藉之;宝铨数引与观乐,或游履林囿间,终不怡;见树色,益抚然若有亡者。九月七日夕,与宝、,谈笑至乙夜就寝;明旦起视,已自经,足趾未离地,解抚其胸,大气既绝矣。医师数辈皆言不可治,遂卒。呜呼!余以不禄,出入生死几二十年,宝铨亦颠沛者数矣,幸虽有功,未得以觞酒与宾婚故人相劳,而衅咎复时中之。成章之死,与其他故旧困穷失据之状,皆所亲睹也。身处其间,若终身负疚疾者,其厌患人世则宜然。未死十日,余尝以苛养欲购石,惧有故,辄止仆人毋往,其操心危厉如是,而遽自毁其躬;比敛,面如生,颜色更如欢笑者,此曷为而然者耶!

民国四年九月十一日,章炳麟书。
(《文录续编》卷四)

十二月,云南护国军起,世凯始恐怖,翌年三月,取消洪宪年号。至六月,世凯呕血,渐不支。先生急欲观南方的实际状况,友人有在海军部者,与日本海军增田大佐、柴田大尉相识,示以易和服出走,从铁路达天津。至期,日本驻津领事密携宪兵迎于东站。既发未上车,侦者踵至,作无赖口吻说道:“你欠了我钱,为甚么逃走?”遂抢取指环及常弄的古玉而去。另外有一伙曳以走,日本军官在内。领事所携宪兵前进,夺军官而去。先生则被曳至巡警总监。时世凯已病,警吏气焰亦衰,但催促他回去罢了。六月六日世凯自毙十六日撤警,增田、柴田皆来贺。二十五日先生出都,七月一日至上海。

第三章

国学大师的章先生

天下第一号

第十三节
治学与师友

三十四 自述治学工夫

绪言中已经说过,章先生学术之大,前无古人,以朴学立根基,以玄学致广大。论其学术次第,有两篇自述最足参考:一在《菿汉微言》中,一为单行本的《自述学术次第》兹就前者摘录首尾二段如下:

余自志学讫今,更事既多,观其会通,时有新意。思想迁变之迹,约略可言:少时治经,谨守朴学,所疏通证明者,在文字器数之间。虽尝博观诸子,略识微言,亦随顺旧义耳。遭世衰微,不忘经国,寻求政术,历览前史,独于荀卿、韩非所说,谓不可易。自余闳眇之旨,未暇深察。继阅佛藏,涉猎《华严》、《法华》、《涅槃》诸经,义解渐深,卒未窥其究竟。及囚系上海,三岁不觌,专修慈氏世亲之书。此一术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从入之途,与平生朴学相似,易于契机。解此以还,乃达大乘深趣。私谓释迦玄言,出过晚周诸子,不可计数;程、朱以下,尤不足论……

……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世固有见谛转胜者耶。后生可畏,安敢质言?秦、汉以来,依违于彼是之间,局促于一曲之内,盖未尝睹是也。乃若昔人所诮,专志精微,反致陆沉,穷研训故,遂成无用者,余虽无腆,固足以雪斯耻。

自述如此,不夸不饰,毫无溢美,识者称之。

三十五 本师俞樾

清代朴学,始于顾炎武,嗣后硕儒辈出,至乾隆朝,则成学著系统者:一自吴,始于惠栋;一自皖南,始于戴震。震生于休宁,受学于婺源江永,治小学、礼经、算术、舆地无不深通。其乡里同学有金榜、程瑶田,后有凌延堪、三胡。三胡者,匡衷、承珙、培翚也,皆善治礼,而瑶田兼通水地、声律、工艺、谷食之学。震又教于京师,任大椿、卢文弨,孔广森皆从问业。弟子最知名者,金坛段玉裁,高邮王念孙。玉裁为《六书音韵表》以解《说文》,而《说文》明。念孙疏《广雅》,以经传诸子转相证明,诸古书文义诘诎者,皆謋然理解。授其子引之为《经传释词》。于是三古辞气,汉儒所不能理者,皆廓尔洞达。要之,王氏父子小学训诂的深通,不但是超轶唐、宋,简直是凌驾汉、魏。

章先生的本师是俞樾。俞君德清人,三十岁成进士,入翰林,旋放河南学政,两年被人言免官。免官以后,幡然改计,乃读王氏父子书,从此精研朴学,旁及艺文。他的著述《春在堂全集》五百卷,中以朴学为上,文学次之,朴学中又以《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各三十五卷,及《古书疑义举例》七卷,为最博大精深。此三书中,《群经平议》成书太早,视王氏《经义述闻》,间有未谛之处,故其晚年自敕为《茶香室经说》。《诸子平议》则足与王氏《读书杂志》抗衡。至于《古书疑义举例》,则超过《经传释词》,于解释古书之词例及谬误,可谓集其大成,实在是一部整理中国古书文法的杰作。其治学方法,悉本高邮王氏,门径既正,造诣又深。古义多所发明,宿疑为之冰释。开浙学之中兴张清学之后殿。著述而外,并主讲西湖诂经精舍,历三十一年之久,主持风雅,宏奖人才其功至为伟大。

章先生自二十三岁肄业诂经精舍,因得从俞君学,亲炙良师,时亘七载,其所成就益大。昔戴震论学曰:“学有三难:淹博难,识断难,精审难。”三百年来,兼此三长者,惟有先生。先生论治学方法,谨严不苟,足为后学南针,有云:

审名实,一也;重左证,二也;戒妄牵,三也;守凡例,四也;断情感,五也;汰华辞,六也。六者不具,而能成经师者,天下无有。学者往往崇尊其师,而江、戴之徒,义有未安,弹射纠发,虽师亦无所避。

(《文录》卷一《说林》下)

又论朴学的等第,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使后学知所别择,有云:

以戴学为权度,而辨其等差,吾生所见,凡有五第:研精故训而不支,博考事实而不乱。文理密察,发前修所未见。每下一义,泰山不移,若德清俞先生,定海黄以周,瑞安孙诒让,此其上也。守一家之学,为之疏通证明,文句隐没,钩深而致之显,上比伯渊,下规凤喈,若善化皮锡瑞,此其次也。己无心得,亦无以发前人隐义,而通知法式,能辨真伪,比辑章句,秩如有条,不滥以俗儒狂夫之说,若长沙王先谦,此其次也。高论西汉,而谬于实证,侈谈大义,而杂以夸言,务为华妙,以悦文人,相其文质,不出辞人说经之域,若丹徒庄忠棫,湘潭王闿运,又其次也。归命素王,以其言为无不包络,未来之事,如占蓍龟,瀛海之大,如观掌上,其说经也,略法今文而不通其条贯,一字之近于译文者以为重宝,使经典为图书符命,若井研廖平,又其次也。

(《文录》卷一,《说林》下)

章先生对于本师的尊敬,至老不渝,然却有过一段趣事,见于“谢本师”文中,大意是说既游台湾回国,往谒俞君于曲园,俞君督敕甚厉,说他讼言革命是不忠,远去父母之邦是不孝;不忠不孝非人类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生对曰:“弟子以治经侍先生,今之经学,渊源在顾宁人。顾公为此,正欲使人推寻国性,识汉、虏之别耳,岂以刘殷、崔浩期后生也?”此事在所撰《俞先生传》,并未提及,只言“老而神志不衰,然不能忘名位”而已。

三十六 学友黄以周、孙诒让、宋衡等

章先生交友,以学问相切磋者甚多。其风义在师、友之间者,有黄以周、孙诒让诸氏,皆朴学大师。友人则有宋衡先生,深通佛典。兹各略述如下:

黄以周,定海人。所著以《礼书通故》百卷为最大,其精审过于秦蕙田的《五礼通考》。章先生为之传,称此书“与杜氏《通典》比隆,其校核异义过之,诸先儒不决之义尽明之矣”。主讲南菁书院,江南诸高材皆出其门。

孙诒让,瑞安人。著《周礼正义》、《墨子闲诂》、《古籀拾遗》、《札迻》,又著《契文举例》、《名原》,为研究殷契之第一人。章先生为之传,有云:“以为典莫备于六官,故疏《周礼》;行莫贤于墨翟,故次《墨子闲诂》;文莫正于宗彝,故作《古籀拾遗》。”又云:“《札迻》者,方物王念孙《读书杂志》,每下一义,妥聑宁极,淖入凑理……诒让学术,盖龙有金榜、钱大昕、段玉裁、王念孙四家。其明大义,钩深穷高过之”。

宋衡先生,平阳人。原名存礼,改名曰恕,又改曰衡。其学以仁爱为基,以大同为极,是一位伟大的革新运动者及文化批评者。著作繁富,生前仅刊《六斋卑义》一种,此书提倡革改,远在辛卯以前。又深研内典,章先生称之云:“平子疏通知远,学兼内外,治释典,喜《宝积经》。炳麟少治经,交平子始知佛藏。”又云:“……最后乃一意治瑜伽。炳麟自被系,专修无著世亲之说,比出狱,世无应者。闻平子治瑜伽,窃自喜,以为梵方之学,知微者莫如平子,视天台、华严诸家深远。”(《文录》卷二《瑞安孙先生伤辞》)宋先生掌教于杭州求是书院,“取法象山,限规不立,经史子集,任择从事。”寿裳幸得受业,并得因以知中国之有章先生。

第十四节
革命不忘讲学

三十七 东京讲学实际情形

章先生一生讲学,历有年所,循循善诱,至老不休。本节所言,系专指居东京、编《民报》之时,一面执笔为文,鼓吹革命,目不暇给。然犹出其余力,为后进讲语言文字之学。寿裳幸侍讲席,如坐春风。谨就当时实际情形,謦欬所承,略记于下:

先生东京讲学之所,是在大成中学里一间教室。寿裳与周树人(即鲁迅)、作人兄弟等,亦愿往听。然苦与校课时间冲突,因托龚宝铨(先生的长婿)转达,希望另设一班,蒙先生慨然允许。地址就在先生寓所——牛込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每星期日清晨,前往受业,在一间陋室之内,师生席地而坐,环一小几。先生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神解聪察,精力过人,逐字讲释,滔滔不绝。或则阐明语原,或者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以故新义创见,层出不穷。即有时随便谈天,亦复诙谐间作,妙语解颐。自八时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诲人不倦”。其《新方言》及《小学答问》两书,都是课余写成的。即其体大思精的《文始》,初稿亦起于此时这是先生东京讲学的实际情形。同班听讲者是朱宗莱、龚宝铨、钱玄同、朱希祖、周树人周作人、钱家治与我共八人。前四人是由大成再来听讲的。其他同门尚甚众,如黄侃、汪东、马裕藻、沈兼士等,不备举。

三十八 论学微旨

先生讲书之外,时宣微旨,深达理要,补前修之未宏,诫肤受之多妄,实足发人猛省。兹录数则,以见一斑。如说读书论世,贵乎心知其意,勿拘于表面的文字,曰:

古称读书论世,今观清世先儒遗学,必当心知其意,若全绍衣痛诋李光地佻淫不孝实未足以为大过。台湾之役,光地主谋,使汉绪由兹而斩,欲明加罪状则不能,故托他过以讥之也。江子屏《宋学渊源记》,不录高位者一人,自汤斌、二魏、熊赐履、张伯行之徒,下至陆陇其辈,靡不见黜。而顾、黄二子为明代人物,又别为论叙以见端,诚谓媚于胡族,得登膴仕者,不足与于理学之林也。其他微言难了者,尚复众多,而侈谈封建、井田者为甚。是议起于宋儒,而明末遗民陈之,其言乃绝相反(原注:除王而农别有所感,王崐绳辈意见,则纯同宋儒,其他皆有别旨)。宁人之主张封建,后世不明其故,戴子高犹肆口讦之,甚无谓也。宋儒欲以封建、井田致治,明遗民乃欲以封建、井田致乱。盖目睹胡人难去,惟方镇独立以分其权,社会均财以滋其扰,然后天下土崩,而孤愤易除也。当时无独立及社会主义诸名,有之亦不可明示。托于儒家迂论,乃可引致其途耳。自宁人以下者,斯类多矣。而清雍正、乾隆二朝,亦能窥其微旨。故有言封建、井田者,多以生今反古蒙戮,又数为诏令以驳斥之。若以为沿袭宋儒迂论者,又何必忌之至是耶?然终无可奈何,及同治、光绪以还,行省拥兵于上,会党横行于下,武昌倡义,上下同谋,而清之亡忽焉。则先正之谋果效,而腐朽化为神奇之说亦不虚也。呜呼!前哲苦心若斯者岂独一端已?后之学者其识之哉!

(《自述学术次第》)

又说中国学术,在野则盛,在朝则衰。故提倡自由研究之风,曰:

中国学术,自下倡之则益善,自上建之则日衰。凡朝廷所闿置,足以干禄,学之则皮傅而止,不研精穷根本者,人之情也。会有贤良乐胥之士,则直去不顾,自穷其学。故科举行千年,中间典章盛于唐,理学起于宋,天元四元兴宋、元间,小学经训昉于清世 。此皆轶出科举,能自名家,宁有宫吏奖督之哉?恶朝廷所建益深,故其自为益进也。

(《文录》卷二《与王鹤鸣书》)

又说日本学术,采自西方,而中国犹有所自得,常以此谕青年学子,并作《原学》篇以申此义:

世之言学,有仪刑他国者,有因仍旧贯得之者,其细征乎一人,其巨征乎邦域。荷兰人善行水,日本人善侯地震,因也。山东多平原大坛,故邹、鲁善颂礼。关中四塞便骑射,故秦、陇多兵家。海上蜃气,象城阙楼橹,怳苯变眩,故九州、五胜怪迂之变在齐稷下。因也,地齐使然。周室坏,郑国乱,死人多而生人少。故列子一推分命,归于厌世,御风而行,以近神仙。族姓定,阶位成,贵人之子,以武建陵其下。故释迦令桑门去氏,此于四水入海,而咸淡无别。希腊之末,甘食好乐,而俗淫湎,故史多揭家务为艰苦,作自裁论,冀脱离尘垢,死而宴乐其魂魄。此其政俗致之矣。虽一人亦有旧贯。传曰:“良弓之子,必学为箕;良冶之子,必学为裘。”故浮屠之论人也,锻者鼓橐以吹炉炭,则教之调气。浣衣者刮垢摩,而谕之观腐骨。各从其习,使易就成,犹引茧以为丝也。

然其材性发舒,亦往往有长短。短者执旧,不能发牙角。长者以向之一,得今之十是故九流皆出王官,及其发舒,王官所不能与。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义,是以滋长,短者即循循无所进取。通达之国,中国、印度、希腊,皆能自恢者也。其余因旧而益短拙,故走他国以求仪刑。仪刑之与之为进,罗甸、日耳曼是矣。仪刑之不能与之为进,大食、日本是矣。仪刑之犹半不成,吐蕃、东胡是矣。

夫为学者,非徒博识成法,挟前人所故有也。有所自得,古先正之所覭髳,贤圣所以发愤忘食。员舆之上,诸老先生所不能理,往释其惑,若端拜而议,是之谓学。亡自得者,足以为师保,不与之显学之名。视中国、印度、日本则可知矣。日本者,故无文字,杂取晋世隶书章草为之,又稍省为假名。言与文缪。无文而言学,已恧矣。今庶艺皆刻画远西,什得三四。然博士终身为写官,更五六岁,其方尽,复往转贩。一事一义,无胸中之造,徒习口说而传师业者。王充拟之,犹‘邮人之过书,门者之传教’(《论衡·定贤篇》)。古今书教工拙诚有异,邮与阍,皆不与也。中国、印度,自理其业,今虽衰,犹自恢,其高下可识矣。贷金尊于市,不如己之有苍璧小玑。况自有九曲珠,足以照夜。厥夸者,惟强大是信。苟言方略可也,何与于学。

夫仪刑他国者,惟不能自恢,故老死不出译胥抄撮。能自恢,其不函于仪刑,性也。然世所以侮易宗国者,诸子之书,不陈器数。非校官之业,有司之守,不可按条牒而知。徒思犹无补益,要以身所涉历中失利害之端,回顾则是矣。诸少年既不更世变,长老又浮夸少虑。方策虽具,不能与人事比合。夫言兵莫如《孙子》,经国莫如《齐物论》,皆五六千言耳。事未至,固无以为候,虽至,非素练其情,涉历要害者,其效犹未易知也。是以文久而灭,节奏久而绝(原注:案《孙子》十三篇,今日本治戎者,皆叹为至精,由其习于兵也)。庄子《齐物论》,则未有知为人事之枢者。由其理趣华深,未易比切。而横议之士,夸者之流,又心忌其害己,是以卒无知者。余向者诵其文辞,理其训诂,求其义旨,亦且二十余岁矣。卒如浮海,不得祈向。涉历世变,乃始剀然理解,知其剀切物情。《老子》五千言,亦与是类,文义差明。不知者多以清谈忽之,或以权术摈之。有严复者,立说差异,而多附以功利之说,此徒以斯宾塞辈论议相校耳,亦非由涉历人事而得之也。即有陈器数者,今则愈古(原注谓历史、典章、训诂、音韵之属)。今之良书,无谱录平议,不足以察。而游食交会者又邕之。游食交会,学术之帷盖也,外足以饰,内足以蔽人,使后生俇无所择,以是旁求显学,期于四裔。”

四裔诚可效,然不足一切画,以自轻鄙。何者,饴豉酒酪,其味不同,而皆可于口今中国之不可委心远西,犹远西之不可委心中国也。校术诚有诎,要之短长足以相复。今是天籁之论,远西执理之学弗能为也。遗世之行,远西务外之德弗能为也。十二律之管吹之,捣衣、舂米皆效情,远西履弦之技弗能为也。神输之针,灼艾之治,于足治头,于背治胸,远西刲割之医弗能为也。氏族之谱,纪年之书,世无失名,岁无失事,远西阔略之史弗能为也。不定一尊,故笑上帝。不迩封建,故轻贵族。不奖兼并,故弃代议。不诬烝民,故重灭国。不恣兽行,故别男女。政教之言愈于彼又远。下及百工将作,筑桥者垒石以为空阅旁无支柱,而千年不坏。织绮者应声以出章采,奇文异变,因感而作,犹自然之成形,阴阳之无穷(傅子说马钧作绫机,其巧如此,然今织师往往能之)。割烹者斟酌百物以为和味,坚者使毳,淖者使清,洦者使腴,令菜茹之甘,美于刍豢。次有围棋、柔道,其巧疑神。孰与木杠之窳,织成之拙,牛胾之,象戏之鄙,角抵之钝。又有言文歌诗,彼是不能相贸者矣。

夫赡于己者,无轻效人。若有文木,不以青赤雕镂,惟散木为施镂。以是知仪刑者“散”,因任者“文”也。然世人大共标弁 ,以不类远西为耻。余以不类方更为荣,非耻之分也。老子曰:“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此中国、日本之校已。

(《国故论衡》下卷)

学贵自得,勿轻易效人,类于神贩。此是青年学子必读之文,故录其全首如上。

第十五节
语言文字学上的贡献

三十九 《文始》

章先生对于语言文字学上的贡献,洵可谓集一代的大成。少年时即精治小学,遍览清世大师的著作,以为诸家虽各有所长,然犹有未至者。久乃专读大徐《说文原本》至十余遍,以说解正文比较,于是疑义冰释。尝谓“小学者,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岂专引笔画篆,缴绕文字而已”。居东讲学时,不废著述,悼古义之沦丧,愍民言之未理,故作《文始》,以明语言之根;次《小学答问》,以见文字之本;述《新方语》,以通古今之邮。又著《国故论衡》上卷十一篇,皆言小学要义。自谓“阴阳对转,区其弇侈(按:指成均图),半齿弹舌,归之舌头(按:指古音娘日二纽归泥的证明);明一字之有重音,辨转注之系造字。比之故老,盖有讨论修饰之功。”兹就上述三书。各加说明,并举数例于下:

《文始》这部书是中国文字学上一大发明,探名言的渊源,极形声的妙用。先生自述其创作经过:

以为学问之道,不当但求文字。文字用表语言,当进而求之语言。语言有所起,人仁天颠,义率有缘。由此寻索,觉语言统系秩然。因谓仓颉依类象形以作书,今独体象形见说文者,止三四百数,意当时语不止此,盖一字包数义,故三四百数已足,后则声意相迩者,孳乳别生,文字乃广也。于是以声为部次,造《文始》九卷。归国后,叶奂彬见而善之,问如何想得出来?答:“日读说文,比较会合,遂竟体完成耳。”

(同门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

其例如:

《说文》:“口,人所以言食也。象形。”旁转宵,变易为噭。师古说:“噭,口也。”凡有穴者通得言口,故转宵又孳乳为窍,空也。口对转东又孳乳为空,窍也。空又孳乳为銎,斤斧穿也。口又孳乳为扣,金饰器口也。

《说文》:“谷,泉出通川为谷。从水半见出于口。”此合体象形也。声义本受诸口,而有数读,在深喉则如今音,在浅喉则如浴欲,在齿音则如俗,亦作舌音,与通对转为训,大要分喉、舌二例而已。孳乳为沟,释水曰:“注谷曰沟。”又为,通沟以防水也。为渎,沟也。释水曰:“注浍曰渎。”为窦,空也。凡今言洞者皆借为窦,东侯对转也。谷亦对转东,孳乳为,大长谷也。窦旁转幽,孳乳为岫,山穴也。

诸有孔穴可容受者通言谷。对转东,孳乳为容,盛也。在本部孳乳为俞,空中木为舟也……其于衣为,绔踦也,或作。为,射臂决也。为,编枲衣,一曰头,一曰次裹衣也。为屡,履也。其于兵为革卖,弓矢也。为弓衣也。于器为椟为匵,皆匮也。为缿,受钱器也。为瓯,小盆也。为匬,瓯也。为瓮为,皆罂也。于车为毂,辐所凑也。为,车毂中铁也。于乐为筒,通箫也。为筩,断竹也(原注:筩转东,则为大竹,簜为大竹)。于门为枢,户枢也。于草为澫,扶渠根也。澫对转东,舒作舌音为蕫,杜林说:“澫根也。”此皆有孔穴可容受者也。

泉出通川为谷,故谷对转东,孳乳为通,达也。又孳乳为斀,迭也(原注:迭借为达)。此二同字。又孳乳为洞,疾流也。洞又为洞渫之义。还侯作来纽为斀,屋穿水入也。……又孳乳为斀,去阴之刑也,犹去耳言刵矣。

人有九窍,各有所嗜,而男女为大欲,自洞以衍,既为涿字。谷本一切通孔之大名对转东,亦孳乳为孔,通也。乙至而得子,嘉美之也。此谓人道之通。孔次对转幽,变易为好,美也。释器言“肉倍好”,“好倍肉”,“肉好若一”,好即孔矣。其引伸则诗传好训说。还鱼,孳乳为欲,贪欲也。欲又变易为觎,欲也。易之窒欲,孟氏作谷。《乐记》“性之欲也”,《乐书》作“性之颂也”。《庄子天下葛》宋“语心之容”,即荀子所引宋子言“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欲多”。然则欲字之义,又系于谷与容矣……凡谷字有深喉、浅喉、舌、齿四音,故所孳乳之字,亦备四音。

(《文始》卷六侯东类)

《说文》:“工,巧饰也。象人有规榘。”古文作,从彡。工者初文,者准初文。小篆用工,遂出字为古文矣。对转侯,变易为竘,一曰匠也。方言,吴越饰貌为竘,或谓之巧。次对转幽,变易为巧,技也。巧旁转宵,变易为,巧也。在本部孳乳又为颂,貌也。貌与颂皆有图画义。工又孳乳为攻,击也。《考工记》攻木、攻金、攻皮、设色、刮摩、搏埴皆称工,治之皆曰攻。又孳乳为功,释诂功,成也,释名功,攻也。攻又孳乳为巩,以韦束也。诗传攻训坚。释诂巩坚皆训固。

工有规榘之义。规榘皆与工双声。凡圆者为鞠,隅者为角,锐者为圭,直者为径,磬折者为磬为球,从横折榘者为勾股,虽各有初文本字及佗字所孳乳者,然皆与工双声相系……

攻训击,对转侯则变易为,击也。次对转幽,则变易为考,也。其所孳乳,在侯为殴,捶击物也……其本部为水边石,亦与相转。

(同门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

四十 《小学答问》

《小学答问》这部书系答弟子之问,以明本字,借字流变之迹,其声义相禅,别为数文者,亦稍示略例,观其会通。其例如:

问曰:“《说文》:‘天,颠也。’易曰:‘其人天且劓。’马融曰:‘黥凿其頟曰天。‘不解凿頟何以称天?’答曰:“天即颠尔。颠为顶,亦为頟。释畜:‘颡白颠。’周南:‘麟之定。’传曰:‘定,题也。’一本题作颠(原注:颠顶定题,古皆双声。陆以颠为误,非也)。明题颡得称颠矣。去耳曰刵,去鼻曰,去而曰耏,去涿曰耏,皆从其声类造文。去髌直曰髌,凿颠直曰颠,不造它文,直由本义引而申之。又《刑法志》说秦刑有凿颠,《山海经》说兽名有‘刑天’。刑天无首,盖被凿颠之刑。彼颠即指顶尔。”

问曰:“《说文》:‘艾,仌台也。’《春秋传》言‘艾豭’,‘国君好艾’。孟子、《楚辞》言‘少艾’、‘幼艾’,不解少年何以称艾?”答曰:“老亦为艾。五十发苍,始服官政,以艾为称;少亦为艾,犹言苍生,亦如今言青年矣。艾转为牙,崔骃言‘童牙’,亦转为吾,管子言‘吾子’,皆幼少之名也。”

问曰:“《说文》:‘爽,明也。’雅训为差为忒,其义何取?”答曰:“阳鱼对转,爽借为疏。夏小正‘爽死。’传曰:‘爽也者,犹疏也。’是其例。周疏相对。

周为密,亦为忠信;不密则差,亦为食言矣。”

问曰:“说文:‘雝,也。’相承训和者何字也?”答曰:“东侯对转,字借为愉。祭义曰:‘有和气者亦有愉色。’《论语·乡党》:‘愉愉如也。’郑君曰:‘愉愉颜色和。’愉亦作。《汉书·韩信传》:‘言语。’师古曰:‘,和好貌也。’《史记》作呕呕。雝重言为雝容。鬼臾区为鬼容区,亦东侯对转矣。或曰:雝飞则鸣,行则摇,故声音赴节者谓之雝。《乐府》有《精列篇》,象其节奏,故音和谓之雝。”

四十一 《新方言》

《新方言》,真是洽见的奇书,不刊的硕记。其《自序》有云:“……中更忧患,悲文献之衰微,诸夏昆族之不宁一,略殊语,征之古音,稍稍得其理。盖有诵读占毕之声,既用唐韵,俗语犹不违古音者;有通语既用今音,一乡一州犹不违唐韵者;有数字同从一声,唐韵以来,一字转变,余字则犹在本部,而俗语或从之俱变者。远陌纷错,不可究理方举其言,不能征其何字,曷足怪乎?……”。又云:“读吾书者,虽身在陇亩与夫市井贩夫,当知今之殊言,不违姬汉,既陟升于皇之赫戏,案以临瞻故国,其恻怆可知也。”例如今言“甚么”,即“舍”之切音;今言“光蜑”,即“矜”之切音,元寒戈对转,故今言菜,声如波菜;舌无轻唇音,故“蜚”本读毕。

《说文》:“曾,词之舒也。”“余,语之舒也。从入,舍省声。”曾余同义,故余亦训何,通借作舍。孟子《滕文公》篇:“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犹言何物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也。《晋书·元帝纪》:“帝既至河阳,为津吏所止,从者宋典后来,以策鞭帝马而笑曰:‘舍,长官禁贵人,汝亦被拘耶?’”舍字断句,犹言何事也。亦有直作余者。《春秋左氏传》曰:“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犹言小白何物也。今通言曰“甚么”,舍之切音也。川、楚之间曰舍子,江南曰舍,俗作啥,本余字也。(原注:歌戈鱼模麻相转,甚舍齿音,旁纽相通,故甚么为舍之切音)

《方言》:“矜谓之杖。”寻古音矜如鳏,故老而无妻者或书作矜,或书作鳏。今人谓杖为棍,即矜字之变矣。又谓凶人为光棍。寻《说文》:“梼柮(原注:亦作杌),断本也。”古谓凶人曰梼柮,今谓凶人曰光棍,其义同也。《左传》梼柮,杜解以为即鲧。古人即名表德,尧、舜、桀、纣皆是。然则鲧之言棍,即古矜字矣。《楚辞》云:“鲧婞直以亡身。”婞直亦与矜同义。婞为直立之物,故古人谓直为矜。《论语》:“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又云:“君子矜而不争。”廉直为矜,所谓婞也;忿戾为矜,所谓梼柮、光棍也。古今语正自不异。又今人亦谓无室家者为光棍,则正无妻为矜之义。训诂声音皆同。(原注:《说文》鲧鳏二文相接,并训鱼,疑本重文)

《尔雅》:“矜,皤蒿。”元寒歌戈对转,今言蘩菜,声如波菜。

《说文》:“蜚,臭虫负莓蠜也。”今淮南谓之蠜,山西谓之蜚虫。蜚读如此,古音无轻唇,蜚本读比。江南转入如毕,通言曰臭虫。

四十二 注音符号的来源

还有,现今常用的注音符号,亦系发源于章先生。先生曾说切音之用,只在笺识字端,令本音画然可晓。故曾定纽文为三十六,韵文为二十二,皆取古文篆籀径省之形,以代旧谱。至民国二年,教育部召集‘读音统一会’。开会的时候,有些人主张用国际音标,有些人主张用清末简字,各持一偏,争执甚烈。而会员中,章门弟子如胡以鲁、周树人、朱希祖、马裕藻及寿裳等,联合提议用先生之所规定,正大合理,遂得全会赞同。其后实地应用时,稍加增减,遂成今之注音符号。

第十六节
文学上的贡献

四十三 论文学

宋衡先生论文,颇右汉、魏,于并世则独推重章先生,尝谓:“枚叔文章,天下第一。”因为章先生的文章,上规秦、汉,下凌魏、晋,实与宋先生有同嗜。《国故论衡》中卷七篇,皆言文史。其关于韵语,以周、汉为宗,有云:

论辩之辞,综持名理,久而愈出,不专以情文贵,后生或有陵轹古人者矣。韵语代益陵迟,今遂涂地,由其发扬意气,故感慨之士擅焉。聪明思慧,去之则弥远。记称诗之失愚,以为不愚固不能诗。夫致命遂志,与金鼓之节相依。是故史传所记,文辞凌厉,精爽不沫者,若荆轲、项羽、李陵、魏武、刘琨之伦,非奇材剑客,则命世之将帅也。由商、周以讫六代,其民自贵,感物以形于声,余怒未渫,虽文儒弱妇,皆能自致。至于哀窈窕,思贤材,言辞温厚,而蹈厉之气存焉。及武节既衰,驰骋者至于绝膑,犹弗能企。故中国废兴之际,枢于中唐,诗赋亦由是不竞。五季以降,虽四言之铭,且拱手谢不敏,岂独采诗可以观政云尔。太史公曰:“兵者,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自含血戴角之兽,见犯则校,而况于人,怀好恶喜怒之气,喜则爱心生,怒则毒螫加,情性之理也。六律为万事根本,其于兵械尤所重。”自中唐以降者,死声多矣。“长子帅师,弟子舆尸”,相继也。今或欲为国驱,竟弗能就。抗而不坠,则暴慢之气从之矣;尨而无守,则鄙吝之辞就之矣。余以为古者礼乐未兴,则因袭前代。汉《郊祀歌》有《日出入》一章,其声熙熙,悲而不伤,词若游仙,乃足以作将师之气,虽云门大卷弗过也。以是为国歌者,贤于自作远矣。

(《国故论衡》中卷《辨诗》)

所云采诗岂独观政,便是国势的盛衰,民气的刚柔,亦可以从此处看出。《菿汉敬言》中曾有一段话说:“观世盛衰者,读其文章辞赋,而足以知一代之性情。西京强盛,其文应之,故雄丽而刚劲。东京国力少衰,而文辞亦视昔为弱,然朴茂之气尚存,所谓壮美也。三国既分,国力乍挫,讫江左而益弱,其文安雅清妍,所谓优美也。唐世国威复振兵力远届,其文应之。始自燕、许,终有韩、吕、刘、柳之伦,其语瑰玮,其气驵奘,则与两京相依,逮宋积弱,而欧、曾之文应之,其意气实与江左相似,不在文章奇耦之间也明世外强中干,弱不至如江左两宋,强亦不能如汉、唐,七子应之,欲法秦、汉,而终有绝膑之患。元清以外夷入主,兵力亦盛,而客、主异势,故夏人所谓文,犹优美而非壮美……。是故文辞刚柔,因世盛衰,虽才美之士,亡以自外。古者陈诗以观民风,诗亡然后《春秋》作。次《春秋》而有《史记》。《史记》者,通史也,晁错、仲舒之对策,贾太傅之陈奏,太史皆删剟不录,而于屈、贾、相如诸传,独存辞赋,诚以诸奏对者,被时持世之言,而辞赋本于性情,其芳臭气泽之所被,足以观世质文,见人心风俗得失,则弃彼取此矣。此即孔子删诗之志,又非有远识者不能为之。”这里所说,虽不专指辞赋,而足与上引韵语之言相发。至于《日出入》一章,其声恢绰,可被金石,在国歌尚未制定以前宜于暂用,先生亦曾为寿裳言之。

关于持论,则以魏、晋为法,有云:

当魏之末世,晋之盛德,钟会、袁准、傅玄皆有家言,时时见他书援引,视荀悦、徐干则胜。此其故何也?老、庄、刑名之学,逮魏复作。故其言不牵章句,单篇持论,亦优汉世。然则王弼《易例》,鲁胜《墨序》,裴《崇有》,性与天道,布在文章。贾、董卑卑,于是谢不敏焉。经术已不行于王路,丧祭尚在,冠昏朝觐,犹弗能替旧常,故议礼之文亦独至。陈寿、贺循、孙毓、范宣、范汪、蔡谟、徐野人、雷次宗者,盖二戴间人所不能上。施于政事,张裴“晋律之序”,裴秀“地域之图”,其辞往往陵轹二汉。由其法守,朝信道矣,工信度矣……

魏、晋之文,大体皆埤于汉,独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已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姓师矣……

效唐、宋之持论者,利其齿牙;效汉之持论者,多其记诵,斯已给矣。效魏、晋之持论者,上不徒守文,下不可御人以口,必先豫之以学。

(三段皆见《国故论衡》中卷《论式》)

“必先豫之以学”这句话,最为切要。世人但知道魏、晋崇玄学,尚清谈,而不知道玄学常和礼乐的本原、律令的精义,彼此相扶。玄学者其言虽系抽象,其艺则切于实际,所以是难能可贵。

四十四 文之自述

关于自言其文之所至,引二段如下:

余少已好文辞,本治小学,故慕退之造词之则,为文奥衍不驯,非为慕古,亦欲使雅言故训,复用于常文耳。犹凌次仲之填词,志在协和声律,非求燕语之工也。时乡先生有谭君者(按指谭献,仁和人,著有《复堂类稿》),颇从问业。谭君为文,宗法容甫、申耆,虽体势有殊,论则大同矣。三十四岁以后,欲以清和流美自化。读三国、两晋文辞,以为至美,由是体裁初变,然于汪、李两公,犹嫌其能作常文,至议礼、论政则踬焉。仲长统、崔实之流,诚不可企。吴、魏之文,仪容穆若,气自卷舒,未有辞不逮意,窘于步伐之内者也。而汪、李局促相斯,此与宋世欧阳、王、苏诸家务为曼衍者,适成两极,要皆非中道矣。匪独汪、李、秦、汉之高文典册,至玄理则不能言。余既宗师法相,亦兼事魏、晋玄文,观夫王弼、阮籍、嵇康、裴之辞,必非汪、李所能窥也……由此数事,中岁所作,既异少年之体,而清远本之吴、魏,风骨兼存周、汉,不欲纯与汪、李同流。然平生于文学一端,虽有所不为,未尝极意菲薄。下至归、方、姚、张诸子,但于文格无点,波澜意度,非有猖狂犯规者,则以为学识随其所至,辞气从其所好而已。今世文学已衰,妄者皆务为骫骳,亦何暇訾议桐城义法乎?

(《自述学术次第》)

文生于名,名生于形,形之所限者分,名之所稽者理。分理明察,谓之知文。小学既废,则单篇摦落;玄言日微,故俪语华丽 。不竱其本,以之肇末,人自以为杨、刘,家相誉以潘、陆,何品藻之容易乎?仆以下姿,智小谋大,谓文学之业,穷于天监,简文变古,志在桑中。徐庾承其流化,平典之风,于兹沫矣。燕、许有作,方欲上攀秦、汉,逮及韩、吕、柳权、独孤、皇甫诸家,劣能自振,议事确质,不能如两京,辩智宣朗,不能如魏、晋。晚唐变以谲诡,两宋济以浮夸,斯皆不足邵也。将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则,虽容甫、申耆,犹曰采浮华、弃忠信尔。皋文、涤生,尚有谖言,虑非修辞立诚之道。夫忽略名实,则不足以说典礼;浮辞未剪,则不足以穷远致。言能经国,诎于笾豆有司之守;德音孔胶,不达形骸智虑之表。故篇章无计簿之用,文辩非穷理之器。彼二短者,仆自以为绝焉。

(《国故论衡·论式》)

所言绝无夸饰。因为典礼之文,所短每在繁碎,性道之文,所短每在缴绕。先生的文章确乎没有这两种短处,宜乎宋先生所以特别推重啊!

四十五 诗之自述

章先生的诗,不加修饰,弥见性真。其自述有云:

余作诗独为五言。五言者,挚仲治《文章流别》,本谓俳谐倡乐所施。然四言自风雅以后,菁华既竭,惟五言犹可仿为。余亦专写性情,略本钟嵘之论,不能为时俗所为也。

(《自述学术次第》)

任举一首,如民国十六年,先生六十岁,其《生日自述》诗是:

蹉跎今六十,斯世孰为徒?

学佛无乾慧,储书不愈愚。

握中余玉虎,楼上对香炉。

见说兴亡事,拿舟望五湖。

此诗即物言情,气韵深远,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虽身在江湖,面对于手造的民国,忧勤之心,未能一日去于怀!

第十七节
史学上的贡献

四十六 中国历史的特长

葆重中国的历史,和上两节的葆重语文,同为章先生的本志。尝谓提倡民族主义,发扬孔氏教育,皆当以历史为先务,有云:

孔氏旧章,其当考者,惟在历史,戎狄豺狼之说,管子业已明言。上自虞、夏,下讫南朝,守此者未尝逾越,特春秋明文,益当葆重耳。虽然,徒知斯义,而历史传记,一切不观,思古幽情,何由发越?故仆以为民族主义,如稼穑然,要以史籍所载人物、制度、地理、风俗之类,为之灌溉,则蔚然以兴矣。不然,徒知主义之可贵,而不知民族之可爱,吾恐其渐就萎黄也。孔氏之教,本以历史为宗。宗孔氏者,当沙汰其干禄致用之术,惟取前王成迹,可以感怀者,流连弗替。春秋而上,则有六经,固孔氏历史之学也;《春秋》而下,则有《史记》、《汉书》,以至历代书志纪传,亦孔氏历史之学也。若局于公羊取义之说,徒以三世三统,大言相扇,而视一切历史为刍狗,则违于孔氏远矣。

(《文录·别录》二卷《答铁铮》)

《国故论衡》中,亦有发挥此旨之文,如云:

……春秋所以独贵者,自仲尼以上,《尚书》则阔略无年次。百国春秋之志,复散乱不循凡例,又亦藏之故府,不下庶人。国亡则人与事偕绝。太史公云:“《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此其效也。是故本之吉甫史籀,纪岁时月日,以更《尚书》,传之其人,令与诗书礼乐等治,以异百国春秋,然后东周之事,粲然著明。令仲尼不次《春秋》,今虽欲观定哀之世,求五伯之迹,尚荒忽如草昧。夫发金匮之藏,被之萌庶,令人人不忘前王,自仲尼、左丘明始……今中国史传连,百姓与知,以为记事不足重轻,为是没丘明之劳,谓仲尼不专记录。借令生印度、波斯之原,自知建国长久,文教浸淫,而故记不传,无以褒大前哲,然后发愤于宝书,哀思于国命矣。(原注:余数见印度人言其旧无国史,今欲搜集为书,求杂史短书以为之质,亦不可得。语辄扼腕。彼今文家特未见此尔)

国之有史久远,则亡灭之难。自秦氏以讫今兹,四夷交侵,王道中绝者数矣。然搰者不敢毁弃旧章,反正又易。借不获济,而愤心时时见于行事,足以待后。故令国性不堕 ,民自知贵于戎狄,非春秋孰纲维是?春秋之绩,其什伯于禹耶,禹不治洚水,民则溺。民尽溺,即无苗裔,亦无与俱溺者。孔子不布春秋,前人往,不能语后人,后人亦无以识前。乍被侵掠,则相安于舆台之分。诗云:“宛其死兮,他人是偷。”此可为流涕长潸者也。然则继魏而后,民且世世左衽,而为羯胡鞭挞,其憯甚于一朝之溺。春秋之况烝民,比之天地亡不帱持,岂虚誉哉?

四十七 论人物之例

史传所载的人物和制度,可以使人周知古昔,以兴感慕。章先生描写人物,只用简要之笔,便能将其个性和特绩,活跃于纸上。例如述大禹之功,有云:

唯后生于汶山,故知山川之首;学于西王国,故识流沙之外;眇达勾股,故能理水地高下之宜;以身为度,故辨诸侯万人之体。于是鬟河以道九牧,凿江以流九派,刊旅以通九山。天地得一,画为中区,五服弼成,民得字养。自百王之功,未有如后者也。

(《文录续篇》卷五上《禹庙碑》)

又如述孔子之当尊,在上述制历史之外,还有布文籍、振学术、平阶级诸功。其文曰:

孔子所以为中国斗杓者,在制历史、布文籍、振学术、平阶级而已。往者《尚书》百篇,年月阔略,无过因事记录之书,其始末无以猝睹。自孔子作《春秋》,然后纪年有次,事尽首尾。丘明衍传,迁、固承流,史书始灿然大备。榘则相承,仍世似续,令晚世得以识古,后人因以知前。故虽戎羯荐臻,国步倾覆,其人民知怀旧常,得以幡然反正,此其有造于华夏者,功为第一。《周官》所定乡学,事尽六艺,然大礼犹不下庶人。当时政典,掌在天府,其事迹略具于《诗》、《书》,师氏以教国子,而齐民不与焉。是故细户小氓 ,欲观旧事,则固闭而无所从受。故《传》称“宦学事师”,“宦于大夫”,明不为贵臣仆隶,则无由识其绪余。自孔子观书柱下,述而不作,删定六学 ,布之民间,然后人知典常,家识图史,其功二也,九流之学,靡不出于王官;守其一术,而不遍览文籍,则学术无以大就。自孔子布文籍,又自赞《周易》,吐《论语》,以寄深湛之思。于是大师接踵,宏儒郁兴,虽所见殊途,而提振之功则一,其功三也。春秋以往,官多世卿,其自渔钓饭牛而兴者,乃适遇王伯之君,乘时间起,平世绝矣 。斯岂草野之无贤才,由其不习政书,致远恐泥,不足与世卿竞爽。其一二登用者,率不过技艺之官,皂隶之事也。自孔子布文籍,又养徒三千,与之驰骋七十二国,辨其人民,知其土训,识其政宜。门人余裔,起而干摩,与执政争明 。哲人既萎,曾未有年 ,六国兴而世卿废。民苟怀术,皆有卿相之资。由是阶级荡平,寒素上遂,至于今不废,其功四也。总是四者,孔子于中国为保民开化之宗,不为教主。世无孔子,宪章不传,学术不振,则国沦戎狄而不复,民陷卑贱而不升,欲以名号加于宇内通达之国,难矣。今之不坏,繄先圣是赖,是乃其所以高于尧、舜、文、武而无算者也。

(《文录》卷二《驳建立孔教议》)

至于异族之人如伯夷、叔齐者,积仁诘行,廉顽立懦,感化力可谓伟大。章先生考其种族,谓以齐桓公伐山戎、斩孤竹观之,则夷、齐为山戎种,所谓鲜卑大人者是。其性墨胎,亦是虏姓而非汉姓。其后所隐首阳山,则从《史记正义》引说文在辽西,本为孤竹所辖。所谓采薇而食者,薇的茎叶皆似小豆,可以生食,即今之野豌豆苗。其不食周粟者,谓不食周室养老之饩。以东胡无米,独饶产豆,故就所有者为食,并非偏取豌豆而弃大豆末段有云:

……其称饿者,夷、齐就周养老,常得肉食。鲜卑戎人又素以饮酪、食肉为主。比其归时,年老不任弋猎。胡俗贱老(原注:《三国志》注引《魏书》,乌丸俗贱老。鲜卑习俗与乌丸同),亦无以肉相饷者。乍食植物,则歉然如馁耳。借令今人得豆类为常食,首夏食豌豆,长夏食,秋食大豆,大豆坚实,又可熏暴以备冬春之需。其味丰腴甘美,视稻麦或不逮,视黍稷乃远胜之,何饿之有焉?其言饿且死者,大以为宫柱,名为蒿宫。诡诞之言,不可为典要矣。虽然,明堂在郊,亦只就三代言也。其在上古,则圜丘正为王宫之地。故附于郊丘者,有王宫祭日之典(祭法)。祭日之坛,而命之曰王宫,明王宫与日坛同处 ,朝觐于是,祭京于是,治事于是,授学于是。后世既不能继故,犹放物其意而建明堂、辟雍、三灵于郊野。灵台者,其所以拟群帝之台耶?

又寻山字之声类考之,则《说文》云:“山,宣也。”以声为训,明古音山宣不殊而宣为天子正居。周有宣谢,汉有宣室,此皆因仍古语。彼天子正居所以名宣者,正以其在山耳。周之宣谢,《汉书·五行志》以为讲武之坐屋,此固未备。据顾命路寝所设,大训、天球、河图皆在焉。而鼖鼓赤刀,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则讲武之具也。蔡邕云:“古言天者三家:一曰盖天;二曰宣夜;三曰浑天。”寻谢字古但作射,而射与夜相通(原注:左氏六年经,狐射姑,榖梁作狐夜姑。又左氏昭二十五年传,申夜姑,释文云:夜本或作射)。是宣夜即宣射。天子正室有观天之器。其在后世,始分观天之处于灵台。然太古灵台、宣室,未始有异,皆在山颠而已。复观祭法:“夜明为祭月之坛。”与日坛称王宫者密迩。至于汉世,而宣夜、夜明之语,转为掖庭。掖也,夜也,射也,谢也,榭也,豫也,序也此七字皆同音而义相联者也。

又寻《尚书》有“纳于大麓”之文。古文家太史公说曰:“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此读麓为本字,所谓林属于山为麓也。今文家欧阳夏侯说曰:“昔尧试于大麓者,领录天子事,如今尚书官矣。”(原注:刘昭注《续汉书·百官志》引《新论》如此)又曰:“入于大麓,言大麓,三公之位也。居一公之位,大 总录二公之事。”(原注:《论衡·正说篇》)古文于字义为得,顾于官制失之;今文得其官制,其字义又不合。即实言之,则天子居山,三公居麓,麓在山外,所以卫山也。尧时君相已居栋宇,而犹当纳于大麓者,洪水方滔,去古未远,其故事尚在礼官。初拜三公,当准则典礼而为之,则必入大麓以为赴官践事之明征。《左传》曰:“山林之木,衡鹿守之。”鹿即麓也。衡麓在后世只为虞衡之官,而古代正为宰相。如伊尹官阿衡,亦名曰保衡,犹是衡麓之故名也(原注:说者以为阿倚衡平,则望文生训也)。至汉时有光禄勋,为天子门卫。勋者,阍也。(原注:胡广已言之)独光禄之义,至今未有确解。其实光禄即是衡麓。衡、横古通。又《尚书》今文“横被四表”,古文作“光被四表”。是衡、横、光三字为一也。(原注:古音同在阳部)……然证之以郎官,郎者光禄勋之属,亦天子守门之官也。《汉书·杨恽传》云:“郎官故事,令郎出钱市财用,给文书,乃得出,名曰山郎。”张宴曰:“山,财之所出,故取名焉。”此未必得其本义也。大抵古天子端居冈阜,而从官以射猎为事,多得其饶。故汉世因之,犹名财之所出为山郎。斯语虽见于汉,然自殷、周时已有此意。周语曰:“夫周,高山广川大薮也。而幽王荡以为魁陵粪土沟渎,其有悛乎?”又曰:“夫旱麓之榛楛殖,故君子得以易乐干禄焉。若夫山林匮竭,林麓散亡,薮泽肆既,民力凋尽,田畴荒芜,资用乏匮,君子将险哀之不暇,而何易乐之有焉。”是则天子在山,取其饶用,从官得以干禄。至殷、周,虽已居城郭,犹必宅于高山旱麓之地。汉代因之,遂有山郎之名,其所从来远矣。

综考古之帝都,则颛顼所居曰帝丘,虞舜所居曰蒲阪,夏禹所居曰嵩山(原注:夏都阳城。阳城即嵩山所在。古无嵩字,但以崇字为之。故周语称鲧为崇伯鲧。《逸周书》称禹为崇禹)。商之先,相土居商丘。其后又有适山之文(原注:盘庚曰:古我先王将多于前功,适于山)。周之先,公刘后京,其后又处旱麓之地。夫曰山,曰丘,曰阪,曰京,皆实地而非虚号。上古橧巢,后王宫室。其质文虽世异,而据山立邑则同。左氏言“三坟”、“九丘”。贾侍中云:“三坟,三王之书;九丘,九州亡国之戒。”言坟言丘,并以都山为义。及其亡灭,宫室邑里已泯绝,惟丘陵之形独存,甚者或夷为汗泽。故伍员哀吴之亡,则言“吴其为沼”。而屠灭者至于潴其宫室。盖以为高丘者,君上之所居,通于神明;洿泽者,亡虏之所处,沦于幽谷也。然则天子居山,其意在尊严神秘,而设险守固之义,特其后起者也。

(《文录》卷一《官制索隐》)

至于《专制时代宰相用奴说》,亦摘引如下:

伊尹尝为阿衡(《商颂》),亦为保衡(《书·君奭》)。衡之义,前已发之。所谓衡鹿,即光禄也。而阿保为女师之称(《后汉书·崔实传》:或因常侍阿保,别自通达。注:阿保为傅母)。阿之为名,见于《礼记》,称为可者。说文阿字作妿。然则《吕览·本味篇》称“有姺氏以伊尹媵女,斯不诬矣。”孰谓其躬耕乐道耶?汤既引伊尹为腹心,而阿保之名无改。其后相袭,遂以阿保为三公。周有太保,王莽置太阿、少阿,皆自此出。而说者以为阿倚衡平,则不寻其本柢矣。又《本味篇》云:“伊尹说汤以至味。”然则割烹要汤之说,亦不诬也。《曲礼》述夏、商之制,太宰尚卑,是其职本在治膳。然自伊尹任政,而冢宰之望始隆。孔子言高宗以前,君薨则百官总己以听冢宰。明冢宰之贵,商时已然。至《周礼》,天官太宰遂正位为五官长。然其所属冗官,犹是宫中治膳之职……又伊尹能治汤液。故《周礼》沿之,医师、食医、疾医、疡医、兽医等官,亦隶太宰。伊尹本为女师,故《周礼》沿之,使小宰治王宫之政令,而宫正、宫伯、宫人、内小臣、阍人、寺人、内竖皆属之;以至九嫔、世妇、女御之属,皆以太宰为其长官。后儒不审沿革,谓特使宫掖冗宫,隶于冢宰,使不得阻挠外政,所谓宫中、府中皆为一体者。不知周制实由沿袭而成,非别有深意也。宰夫之官,于《周礼》为左右太宰者,掌治朝之法,群吏之治,百官府之征令,以治法考百官府郡都县鄙之治,乘其财用之出入,其职崇矣。然见于《春秋·传》者,则列国之宰夫,犹是庖人。而汉世奉常,属官有痈太宰,专主熟食。由夏、商本是一官,其后分之,或从本职,则为庖人;或从差遣,则为执政。

相沿有宰相之名,其原委至暧昧也。相之为名,本瞽师之扶掖者耳。稍进而赞揖让槃辟之礼者示名为相,其本皆至贱矣。然自尧时举十六相,已渐崇贵。仲虺为汤左相,召公为固伯相,遂以其名被之执政。即观孔子之在夹谷,本赞正服位之相耳,而《史记》言由大司寇行摄相事,则以执政归之。盖昵近之臣,易得君旨,故二者往往相兼,此又相国,丞相之名所由起矣。

御之为名,诗言“瞽御”是也。周之御史,本居柱下,乃亦出巡邦国,至秦世遂以御史监郡。盖其始本以天子近臣,刺探邦国密事,犹后世以中贵人衔名也。秦之御史,已较周时为贵。其长官御史大夫,则遂在三公之列。按《大雅·崧高篇》“王命傅御 ,迁其私人。”郑云:“傅御者,贰王治事,谓冢宰也。”是周世宰相,既以御名,而秦特沿袭其制耳。

仆射者,亦贱官之名也。《礼记·檀弓》言君疾:“仆人师扶右,射人师扶左。”此近臣最微末者。自春秋时,以仆人通书札,《左传》言魏绛授仆人书,此犹近世投刺者,必由阍人传入耳。秦时谒者,掌宾赞受事,尚书属少府博士通古今,与侍中皆天子近臣,而皆有仆射以领之。由是仆人,射人之名,始合为一,其被名非无故也(原注:《汉书·百官公卿表》言古者重武,有主射以督课之。其说不合。近孙仲容始以仆人、射人之说正之)。汉时有尚书令一人,承秦所置。武帝初,用宦者,其后更为中书,司马迁尝为之。后汉有尚书令、尚书仆射、中书令,皆为真宰相。奄竖之称,施于执政,而世不以为耻者,由其习惯然矣。

侍中者,又贱官之名也。汉初侍中,非奉唾壶,即执虎子。至东汉,则侍中比二千石 。元魏以降,渐益显著,唐时亦以侍中为真宰相。然其所居,犹曰门下,斯与阍涿之徒何异 ,形迹之不可掩如此。

综此数者,则知古之宰相,皆以仆从小臣,得人主之信任。其始权藉虽崇,阶位犹下,最后乃直取其名以号公辅。然至于正位之后,而人主所信任者,又在彼不在此。汉之丞相、御史,权位皆至重也,东汉谓之司徒、司空,而国政已移于尚书矣。唐之尚书令、仆射、中书令、侍中,权位皆至重也。其后只为虚衔,而谋议国事者曰平章矣。明初亦置中书省,左右丞相,自胡维庸谋反以后,禁不得设,而天子所与论道者,归之内阁矣。明之大学士,秩不过正五品,至满洲乃以此为公辅之正名,而政权复移于军机处矣。是知正位居体之臣,为人君所特恶,必以近幸参之,或以差委易之,然后始得其欢心,知其要领。彼与奄人柄政,固未有以大殊也……

观于寺字、官字、臣字之得名,而知古代?所贵,唯天子与封君。其非有土子民之臣僚,则皆等于奴隶陪属。观于太阿、太保、冢宰、丞相、御史、仆射、侍中之得名,而知侍帷幄、参密议者,名为帝师,或曰王佐,其实乃佞幸之尤。世之乘时窃权而以致君尧、舜自伐者,可无愧耶?

(同上并参阅《检论》卷七《官统》)

四十八 论风俗之例

章先生之论风俗,亦独具慧眼,超出常流,溯风气之来源,穷社会的深奥。如说俗士以为魏、晋风俗,不及东汉,殊不知其敝俗无一不造端于汉代。汉代的纯德,在下吏诸生之间,虽魏、晋亦尽够与之相匹;魏、晋的侈德,下在都市,上即王侯贵人,虽汉世何尝没有!详见《五朝学》(《文集》卷一)。又如说晚世俗尚浮伪,滥称师生,其塾师在穷阎者,则弃之未尝一顾;而曲事座主,如对上皇,甚至执贽子上官,丑态百出。推究其始祸,实惟唐之韩愈!详见《箴新党论》。又如说唐代风俗淫佚,学者习为夸诞,不务质诚都由于受了王勃之化。他的祖父王通的讲学著书,都出于他的假造。兹摘录首段于下:

隋、唐以科目更世胄,故鱼盐之士、管库之吏兴。匹夫有善,无勿举也。虽衰世犹有俊杰,此其贤于前世。及乎风俗淫佚,耻尚失所,学者狃为夸肆,而忘礼让,言谈高于贾、晁,比其制行,不逮楼护、陈遵。

章炳麟曰:尽唐一代学士,皆承王勃之化也。昔王应麟称《世说》清浮,《中说》闳实,天下治乱系之。此古所谓皮相者。凡论学术,当辨其诚、伪而已。《世说》虽玄虚,犹近形名,其言间杂调戏,要之中诚之所发舒。《中说》时有善言,其长夸诈则甚矣。案其言长安见李德林援琴鼓荡,及杜淹所为《世家》,称通问礼关朗,其年齿皆不逮(原注:晁公武《读书志》,叶大庆《考古质疑》,皆辨之),而房玄龄、杜淹、陈叔达,年皆长通,不得为其弟子(原注:近世黄式三辨之)。《旧唐书》称通仕至蜀郡司户书佐,疑其言献策者亦妄也。诸此诈欺之文,世或以为福郊、福畴增之。案通弟绩既以通比仲尼(原注:如汾亭操比龟山,白牛溪比尼丘泗涘之类),子姓袭其唐虚宜然。然其年世尚近,不可颠倒,而勃玄通稍远矣。生既不识李、房、杜、陈之畴,比长,故老渐凋,得以妄述其事。《唐书》称通尝起汉、魏尽晋,作书百二十篇,续古《尚书》,有录无书者十篇。勃补完缺遗,定著二十五篇。由今验之,《中说》与《文中子世家》,皆勃所谰诬也。

夫其淫为文辞,过自高贤,而又没于势利,妄援隋、唐群贵以自光宠。浮泽盛,故虑宪衰;矜夸行,故廉让废。其败俗与科目相依,而加劲轶焉。终唐之世,文士如韩愈、吕温、柳宗元、刘禹锡、李翱、皇甫湜之伦,皆勃之徒也,其辞章觭耦不与焉。犹言魏、晋浮华,古道湮替,唐世振而复之,不悟魏、晋老庄、刑名之学,覃思自得亦多矣。然其沐浴礼化,进退不越,政事堕于上,而民德厚于下(原注:魏、晋两代,惟西晋三四十年中,风俗大弊,然犹不及吴、蜀故虚,东晋则风俗已复矣),固不以玄言废也……

(《检论》卷四《案唐》)

所云房玄龄、杜淹、陈叔达不得为其弟子及种种诈欺之文,《菿汉昌言》卷六中亦有证明,云:“王绩《游北山赋》,自注称其兄门人百数,有董恒、程元、贾琼、薜收、姚义、温彦博、杜淹,而不及房、杜、魏征、陈叔达等。由今追观,玄龄少时已知隋祚不长而仲淹方献太平策;以隋文之猜刻,太子广之奸狡,杨素之邪佞,乃欲其追比成康,其识不及玄龄远甚,知房必不事王也。魏征于隋未为道士,诡托方外,亦无执挚儒门之理。陈叔达答绩书,称‘贤兄文中子’,是叔达亦非仲淹门人。又云:‘叔达亡国之余,幸赖前烈,有隋之末,滥尸贵郡,因霑善诱,颇识大方。’则是尝以郡守下问部民,非著籍门下者也。绩书但举亡兄芮城,不及文中,果尝抗颜为师,安有不举为表旗者哉?唐初卿佐,薛收最少,其为仲淹门人,斯无可疑。然《中说》称‘内史薛公令子收往事,尚亦不谛;使道衡重仲淹如此,不令作蜀郡司户书佐矣’。又《五朝学》自注云:‘世人谓清谈废事必忘大节。此实不然。乐广、卫玠,清言之令。然愍怀之废,故臣冒禁拜辞,为司隶所收缚,广即解遣之。’卫玠于永嘉四年,南至江夏,与兄别于梁里涧,语曰:‘在三之义,人之所重。今曰忠臣致身之道,可不勉乎?’不得谓忘大节也。又世谓南朝人专务声色,然求之史传,竟无其征,就有一二,又非历朝所无也。唐人荒淫,累代独绝,播在记载,文不可诬。又其浮竞慕势,尤南朝所未有。南朝疵点,专在帝室,唐乃延及士民……”此亦足与上引东晋风俗已复之言相发。

四十九 论修史

章先生对于修史的意见发表甚多,例如《近史商略》一文,于元、明史既有评论,于清史体裁的纰缪,尤多匡正。《国语志》,如《儒学》、《畴人》二传,如《叛臣传》,如《卓行传》,如《不列佞幸传》,所评均极确当。兹仅录其最末《论艺文儒学》一节如下:

艺文经籍诸志,所以见古今书籍存亡之概,非为一代杨其华采也。自昔之为志者,大抵集合古今,归之部署。宋史虽多舛缪,旧籍存亡之数,犹可概知。独明志局于当代,观其序述,诚非好为更张。盖焦竑所为《经籍志》,多由臆造,若欧阳,大、小夏侯三家《尚书》,齐、鲁、韩三家《诗》,贾逵、郑众之《春秋》,马融之《周礼》,卢植之《礼记》,李登之《声类》,谢承、华峤、司马彪、袁山松之《后汉书》,王隐、虞预、谢灵运、何法盛、藏荣绪之《晋书》,贾充、杜预之《晋律》,南宋以降,斩焉无存。而焦竑录之《志目》,其篇卷悉与汉、隋二志不异。此之荒诞,谁能信之?自是而外,文渊书目又不周详。是以明史专存一代,则慎言阙疑之旨也。而俗士昧其意趣,谓艺文当以断代为正,吾不谓断代非也 。当代现有其书,则取而录之于志,如四柱清册者 有旧管、新收、开除、现存之条。所谓现存,即以旧管、新收合计。作册者不专以新收为现存,作志者安得以一代作为断代耶?清时《四库书目》,外及私家储藏,虽非详尽,终异于虚张空簿者。不据斯以入录,而欲追踪明志,非所谓貌同心异者欤!且清世经师,多由博观自得,非有师法授受之统也。今为儒学传者,必推其原始,致之晚周,称商瞿受易孔子,曾申受诗子夏,师传阔绝,而以旦暮视之,何异亢萧氏于酂候,追王家于齐建,施诸碑颂则可,行于方策则否矣。儒学当断限而反通,艺文宜广收而反局,何其瞀乱一至于斯也!或言古今具录,其目过繁。不悟唐志有书八万余卷,宋志有书十二万卷,清时新旧著录之书,宁能过是。若不知体要,而苟以虚伪鄙琐者相充,是虽清时一代之作,亦犹繁而难理矣。碑版传状所称著书如千卷者,其数可胜计耶?

(《检论》卷八《哀清史附录》

五十 论治史

章先生对于今人治史的缺点,慨乎言之。例如《救学弊论》一文,于现代学校课程的失当,多所指摘,以为欲省功易进,多识而发志者,要算是历史罢!其书虽广,而文易知其事虽烦,而贤人君子之事与夫得失之故悉有之。其所从入之途,则须务于眼学,不务耳学。末段有云:

……今之文科,未尝无历史,以他务分之,以耳学囿之,故其弊有五:一曰尚文辞而忽事实。盖太史兰台之书,其文信美,其用则归于实录。此以文发其事,非以事发其文。继二公为之者,文或不逮,其事固粲然。今尚其辞而忽其事,是犹买珠者好其椟也。二曰因疏陋而疑伪造。盖以一人贯串数百年事,或以群材辑治,不能相顾,其舛漏宜然。及故为回隐者,则多于革除之际见之,非全书悉然也。《史通》曲笔之篇,《通鉴》考异之作,已往往有所别裁。近代为诸史考异者又复多端,其略亦可见矣。今以一端小过,悉疑其伪。然则耳目所不接者,孰有可信者乎?百年以上之人,三里以外之事,吾皆可疑为伪也。三曰详远古而略近代。夫羲、农以上,事不可知;若言燧人治火,有巢居桧,存而不论可也。《尚书》上起唐、虞,下讫周世,然言其世次疏阔,年月较略,或不可以质言。是故孔子序甘誓以为启事,墨子说甘誓以为禹事。伏生、太史公说金縢风雷之变为周公薨后事,郑康成说此为周公居东事。如此之类,虽闭门思之十年,犹不能决也。降及春秋,世次年月,始克彰著,而迁、固以下因之,虽有异说,必不容绝经如此矣。好其多异说者,而恶其少异说者,是所请好画鬼魅 ,恶图犬马也。不法后王而盛道久远之事,又非所以致用也。四曰审边塞而遗内治。盖中国之史自为中国作,非泛为大地作。域外诸国与吾有和战之事则详记之,偶通朝贡则略记之,其他固不记也。今言汉史者喜说条支、安息,言元史者喜详俄罗斯、印度,此皆往日所通,而今日所不能致。且观其政治风教,虽往日亦隔绝焉。以余暇考此固无害,苦徒审其踪迹所至,而不察其内政军谋何以致此,此外国之人之读中国史,非中国人之自读其史也。五曰重文学而轻政事。夫文章与风俗相系,固也。然寻其根株,是皆政事隆污所致。怀王不信谗则《离骚》不作,汉武不求仙则《大人赋》不献。彼重文而轻政者,所谓不揣其本求之于末已。且清谈盛时,犹多礼法之士;诗歌盛时,犹有经术之儒。其人虽不自禄于世,而当世必取则焉,故能持其风教,调之适中。今徒标揭三数文士,以为一时士俗,皆由此数人持之,又举一而废百也。扬榷五弊,则知昔人治史,寻其根株;今之治史,摭其枝叶。摭其所以致此者,以学校务于耳学;为师者不可直说事状以告人,是以遁而为此。能除耳学之制,则五弊可息,而史可兴也……

(《文录续编》卷一)

第十八节
经子及佛学上的贡献

五十一 说 经

自章学诚发六经皆史之说,龚自珍引申之曰:“六经者,周史之宗子也。《易》也者,卜筮之史也;《书》也者,记言之史也;《春秋》也者,记动之史也;《风》也者,史所采于民而编之竹帛,付之司乐者也;《雅颂》也者,史所采于士大夫也;《礼》也者,一代之律令,史职藏之故府,而时以诏王者也;《小学》也者,外史达之四方,瞽史谕之宾客之所为也。今夫宗伯虽掌礼,礼不可以口舌存;儒者得之史,非得之宗伯。乐虽司乐掌之,乐不可以口耳存;儒者得之史,非得之司乐。故曰:六经者,周史之大宗也。”章先生常谓学诚之言为有见,谓《春秋》即后世史家之本纪;《列传》、《礼经》、《乐书》仿佛史家之志;《尚书》、《春秋》,本为同类;《诗》多纪事,合称诗史;《易》乃哲学史之精华,即今所称社会学(参阅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工夫及志向》)。因为经史分部,魏以前无此说。经为官书,史官掌之,故谓之史。

章先生治经典,专崇古文,有云:“六经皆史之方,治之则明其行事,识其时制,通其故言,是以贵古文。”(《国故论衡·明解故》下)因之先生治经,以周官、左氏为本其法依据明文,不纯以汉世师说为正,以为不如是则怪说不绝。虽尚汉学,而亦不黜魏、晋。有云:

余谓清儒所失,在牵于汉学名义,而忘魏、晋干蛊之功。夫汉时十四博士,皆今文俗儒。诸古文大师虽桀然树质的,犹往往俯而汲之,如贾景伯、郑康成皆是也。先郑、许、马濡俗说为少,然其书半亡佚,后人欲窥其微,难矣。黄初以来始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尚书》亦取马、郑,而尽废今文不用。逮《三体石经》之立,《书》、《春秋》古文一时发露,然后学有一尊,受经者无所恇惑。故其时有不学者,未有学焉而岐于今文者;以是校汉世之学,则魏、晋有卓然者矣。郑冲无俚,盗《石经》之字以造古文《逸书》,为世诟病,今所谓伪孔尚书是也。然今人知伪孔之非,为训说以更之者数家,猝然遇章句蹇棘,终已不能利解;就解其一二语,首尾相次,竟不知说何事,此有以愈于伪孔乎?无有也。清人说《周易》,多摭李鼎祚集解,推衍其例,则郑、荀、虞之义大备;然其例既为王氏略例所破,纵如三家之说,有以愈于王氏乎?无有也。《春秋》言公羊者不足道。清世说左氏,必以贾服为极。贾服于传义诚审,及贾氏治春秋经,例本刘子骏,既为杜氏释例所破,质之丘明传例,贾氏之不合者亦多矣。《易》义广大,不可以身质,王氏与郑、荀、虞或皆有圣人之道焉,不敢知也。若《春秋》者,语确而事易见,凡例有定,不容支离,杜氏所得盖什匕,而贾氏才一二耳……

(《文录续编》卷一《汉学论》下)

五十二 说易之例

章先生于《易》,虽无专著,然迭遭忧患,深有会心。《检论》中之《易论》而外,复有自述中所条记。使人读了,足以明《易》道之大。兹仅录其首二条如下:

上经以“乾”、“坤”列首,而序卦偏说“屯”、“蒙”。“屯”者草昧,“蒙”者幼稚,此历史以前事状也。“屯”称“即鹿无虞”,斯非狩猎之世乎?其时人如鸟兽,妃匹皆以劫夺得之,故云“匪寇婚媾”也。然女子尚有贞而不字,君子尚有舍不从禽。廉耻、智慧,人之天性,故可导以礼而厚其生。“蒙”始渐有人道,故言“纳妇”。婚姻聘币,初与买鬻等耳,故云“见金夫不有躬”也。“需”为饮食宴乐,始有酒食,乃人农耕之世。“观”说“神道设教”,“易”明宗教之事唯此耳。而“观我生观其生”者,展转追求,以至无尽,则知造物本无。此超出宗教以上者也。

观之所受曰“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大凡肉刑皆起宗教、蚩尤泯棼,九黎乱德,人为巫史,五虐之刑亦作焉。参及域外,则有以违教而受炮燔之刑者矣。“噬嗑”有灭鼻、灭趾之象,斯所以继“观”也。受“噬嗑”者为“贲”。“贲”者文饰,今所谓文明也。而君子以明庶政 ,无敢折狱,故称“贲其趾,舍车而徒”。是为废刖足而代以髡钳役作也。又称“贲其须”,则并除耏刑也。其卦亦及妃匹之事,言“白马翰如,匪寇婚媾”者,文明之世,婚礼大定,立轺骈马于是行矣。然亲迎御轮,亦仿古者劫掠而为之,如系赤违韨以仿蔽前耳,故亦称“匪寇婚媾”(原注:睽亦称匪寇婚媾,王辅嗣说此爻,即以文明至秽为说,所谓君子以同而异也)。足知开物成务,其大体在兹矣。

(《自述学术次第》)

五十三 说书之例

章先生于《书》,有《古文尚书拾遗定本》,是一部最后的著作,千载丛疑,一旦冰释。兹录其三则如下:

《尧典》:“黎民俎(原注:从敦煌所得释文本)饥。”《五帝本纪》作“黎民始饥”。此同马本,俎作祖,故马亦云始也。《周颂正义》引《书》黎民俎饥。注云:

俎读曰阻。阻,厄也(原注:十行本如此)。段氏《撰异》云:“盖壁中故书作俎,故郑云俎读曰阻。古且与俎,音同义同。孔壁与伏壁当是皆本作且,伏读且为祖,训始。孔安国本则或通以今字作俎。”按段氏此说,所见甚卓。且祖古今字也。故安国、史迁、马氏皆以古今字通之,而读曰祖,且俎古亦一字也。故郑氏作俎,而改读为阻。究之始饥之义,不甚妥帖,读阻亦非经旨。寻说文,且,薦也。薦正当作荐。且饥、俎饥,正即《春秋传》所谓“荐饥”。《诗》所谓“饥馑荐臻”耳。在榖曰饥,在民曰饥,其实无异也。(原注:汉《食货志》黎民祖饥,正作饥。俞先生平议已知祖即且字,训当为荐。然未录作俎之本,今为补正,义始明确)

《盘庚》下:“用宏兹贲。”释鱼:“龟三足,贲。”此以贲为龟之大名,犹后世言蓍蔡,以蔡为龟之大名矣。宏,《说文》云:“屋深响也。”又云:“宖,屋响也。”“宖,谷中响也。”皆一义所孳乳,是宏有响应之义。《系辞》云:“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响。”(原注:即响字)虞翻曰:“同声相应,故如响也。”此言用应兹龟,义正如此,与“各非敢违卜”意相足。

《无逸》:“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释文:“卑,马作俾,始也。”案《三体石经》,此字古文篆隶皆作卑,不从马读。服,古文作,借为服也。功,古文作。康,释宫云:“五达谓之康。”字亦作庚。《诗》有由庚,《春秋传》有夷庚,以为道路大名。康功者,谓平易道路之事;田功者,谓服田力穑之事。前者职在司空,后者职在农宫,文王皆亲莅之,故曰卑服。尝疑《周颂·执竞》云:“不显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成康即谓成道。《诗》言“踧踧周道”,“周道如砥”,明周家自有道路之制,与夏、商异,匠人管之,合方氏达之,所以车同轨也。

五十四 说诗之例

章先生于毛诗微言,所得尤众,藏之胸中未及著录。其散见于《检论》及《文录》者,例如“关雎故言”(《检论》卷二),谓所陈系文王与纣之事。后妃淑女,乃指鬼侯之女“案鲁连书及太史殷本纪,皆说鬼侯一曰九侯,声相似。鬼侯有女而好,献之纣。鬼侯女不喜淫,纣以为恶,醢鬼侯。鄂候争之强,辨之疾,故脯鄂候。文王闻之而窃叹,故拘之羑里库。”关雎辞在称美,而义有讽刺。

又如《小疋太疋说》(《文录》卷一)。谓依《说文》:“疋,足也。”古文以为诗大疋字。或曰:胥字。一曰:疋,记也。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而初造书契,所以记录帑疋取义于足迹。“大小疋者,《诗序》曰:‘言天下之事,形天下之风谓之雅。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颂本颂貌字。褒美则曰形颂,纪事则曰足迹。是故雅颂相待为名。孟子曰:‘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范宁述之曰:

‘孔子就大师而正雅颂,因鲁史而修《春秋》,列《黍离》于《国风》,齐王德于邦君,所以明其不能复雅,政化不足以被群后也。’此则王者之迹,谓之小疋大疋,古训敫如也。”又谓“疋之为足迹,声近雅,故为乌乌,声近夏故为夏声,一言而函数义可也”。

又如说公刘“其三军单,……彻田为粮”,掸啧索隐,于制度及文字,无不迎刃而解。有云:

殷制,公侯不过百里,然自后稷封邰,公刘迁豳,大王迁岐,周地绵亘已数百里,不以殷法宰制。《周语》曰:“先王不窟窜于戎狄之间;及文王受命,建号称王,不侪于吴、楚之僭。”此则岐山以西,殷亦夷镇视之,势不能臣畜也。观《诗》有“彻田为粮”,“其军三单”,赋役车甲,悉能自为法令。

(《文录》卷一《封建考》)

此言当时周国的情形,了如指掌。至于“单”字,《毛传》训袭,本甚明了,而许君不能用,郑君亦在疑眩之间;王肃以下,更无论已。其实三单者,言更番征调,以后至者充前人之缺,犹今时常备、后备、预备之制。有云:

其军三单。传曰:“三单相袭也。”单训为袭,是其本义。古文作,象其系联也。小篆为单,象古文变其形。《释文》:“太岁在卯曰单阏。”孙炎作蝉焉。《方言》:“蝉,联也。”《扬雄传》曰:“有周氏之蝉嫣。”蝉嫣训连,连续即相袭义,此借蝉为单也。孟子曰:“唐虞禅。”《汉书文帝纪》曰:“嬗天下。”禅本封禅,嬗本训谖,今以此为继位之义,亦借为单。禅位犹言袭位也。明此,则毛公训单为袭,斯为本义。其军三单者,更番征调,犹卒更、践更、过更之制,其事易明。说为辰,经始多事矣。如三辰,凭臆说为辰字,何不曰象弹丸,本弹之古文耶?凡钩摭钟鼎、诡更正文者,其无征多此也。说文训大,乃奲之假借也。

(《文录》卷一《与尤莹问答记》,并参阅同卷《毛公说字述》)

五十五 说《左传》之例

章先生于《左传》,早岁即著《春秋左传读》,未刊行。其《叙论》一篇,系专驳刘逢禄,晚年自饬为《春秋左传疑义答问》。(见《章氏丛书续编》)先生又谓“《说苑》《新序》、《列女传》中所举左氏事义六七十条,其间一字偶易,正可见古文《左传》,不同今本,而子政古文,代以训诂,亦皆可睹”,乃著《刘子政左氏说》。兹录数条如下:

僖十九年传:“盍姑内省德乎。”《说苑》述此作“胡不退修德”。案《说文》:“,却也。从夕。一曰行迟。,或从内。古文从。”案从内者,内声也。此内字乃之古文省借。子政识古文,退释内。《墨子·亲士》曰:“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俞先生曰:“内乃坏字,与进对文。”今观此文,则内固以声通矣。《释文》:“省,察也。”省德谓自察其德何如。作修德者,便文易之,非训诂也。寻上说文王云,退修教而复伐之,则此当以劝宋公,寉然无疑义(原注:上作,此作内者,古文不定一体,故彝器每有一字而前后异议者)。今人溺于内省不疚之文,皆以内为本字,由不知六书假借也。

《昭二十九年传》:“实有豕心。”《列女传》实作宕。按梁端以宕为买之误,未必然也。《说文》:“宕,过也。从宀砀省声。”此宕即砀。《淮南·本经训》:

“玄玄至砀而运照。”注:砀,大也。然则宕有豕心者,大有豕心也。古文正尔,子政所见未讹,不得反以今本改之。

五十六 说诸子及佛学

章先生于诸子,初治韩非、荀卿之书,以为精到,次及墨翟、庄周,益饶妙悟。惟不丬孑宋学,亦尚无意于释氏。观其自述,有云:

……三十岁顷,与宋平子交。平子劝读佛书,始观《涅槃》、《维摩诘》、《起信论》、《华严》、《法华》诸书,渐近玄门,而未有所专精也。遭祸系狱,始专读《瑜珈师地论》及《因明论》、《唯识论》,乃知瑜珈为不可加。既东游日本,提倡改革,人事繁多,而暇辄读《藏经》。又取魏译《楞伽》及《密严》诵之,参以近代康德。萧宾诃尔之书,益信玄理无过《楞伽》、《瑜珈》者。少虽好周、齐诸子,于老、庄未得统要。最后,终日读《齐物论》,知多与法相相涉,而郭象、成玄英诸家悉含胡虚冗之言也。即为《齐物论释》,使《庄子》五千言,字字可解。日本诸沙门亦多慕之。适会武昌起义,束装欲归,东方沙门诸宗三十余人属讲佛学,一夕演其大义,与世论稍有不同。东方人不信空宗,故于法相颇能讲受。而天台、华严、净土诸巨子,论难不已,悉为疏通滞义,无不厌心。余治法相以为理极不可改更,而应机说法,于今尤适……余既解《齐物》,于老氏亦能推明。佛法虽高,不应用于政治、社会,此则惟待老、庄也。儒家比之,邈焉不相逮矣。然自此亦兼许宋儒,颇以二程为善,惟朱、陆无取焉。二程之于玄学,间隔甚多,要之未尝不下宜民物,参以戴氏,则在夷、惠之间矣。至并世治佛典者,多以文饰诸膏梁,助长傲诞,上交则谄,下交则骄,余亦不欲与语……

(《自述学术次第》)

《齐物论释》“书,引证释、老,破除名相,是一部谈玄的奇作。”其序文有云:

……(庄生)以为隐居不可以利物,故托抱关之贱;南面不可以止盗,故辞楚相之禄;止足不可以无待,故泯死生之分;兼爱不可以宜众,故建自取之辩;常道不可以致远,故存造征之谈。维纲所寄,其惟《逍遥》、《齐物》二篇,则非世俗所云自在、平等也。体非形器,故自在而无对;理绝名言,故平等而咸适。齐物文旨,华妙难知。魏、晋以下,解者亦众。既少综核之用,乃多似象之辞……执此大象,遂以胪言,儒、墨诸流,既有商榷,大、小二乘,犹多取携,夫然义有相征,非傅会而然也……

庞俊撰《章先生学术述略》,对于先生之言玄哲,有云:

……于是欧陆哲理,梵方绝业,并得餍而饫之,盖至是而新知旧学,融合无间,左右逢源,灼然见文化之根本,知圣哲之忧患 。返观九流,而闳意眇旨,觌于一旦,先后作《原道》、《原名》、《明见》、《辨性》、《道本》、《道微》、《原墨》诸篇,精辟创获,清儒不能道其片言。其说始出,闻者震惊,而卒莫之能易。其《齐物论释》一篇,以佛解庄,名理渊渊,高蹈太虚,足为二千年来儒、墨九流解其封执。

若其说狙公赋芧之文,然后知天钧两行之言,不同于园滑也;明尧伐三子之问,然后知天演进化之论,实多隐也。胜义稠垒,员舆之上,诸老先生未有先言之者。

寥寥数言,于叙述先生玄学的深邃,上涉圣涯,下宜民物,可谓得其大概了。

第十九节
对于中印文化沟通的期望

五十七 古来中印两国文化的关系

章先生对于中、印两国联合,期望甚殷,尝谓“东方文明之国,荦荦大者独吾与印度耳。言其亲也则如肺腑,察其势也则若辅车,不相互抱持而起,终无以屏蔽亚洲”(《印度中兴之望》)。旨哉斯言!返观历史,两国文化的交流,远起于汉代,海陆并进。由中国方面看来,实在是输入远过于输出。输入中最主要的,当然是佛教。大法东来,发展得异常伟大,我国士大夫及平民无不感受深刻。当初还不是直接的由印度译来,而是间接的得于西域。即如后汉的安世高,是译经的第一人,是中国佛教开山之祖,而其籍则为安息西晋的佛图澄是中国北地佛教的开拓者,而其籍则为龟兹。这两个都是西域人。自是以后我国的贤哲,渐渐不满于西域的间接输入,要直接求于印度,于是有西行求法之举。五百年间,高僧辈出,冒万险,历百艰,所产生的结果,能够大有造于文化界,法显和玄奘是其代表,译经既富。显师所著的《佛国记》,奘师所著的《西域记》,以及慧立所著的《慈恩三藏法师传》,不但佛学者奉为鸿宝,就是研究世界史者亦视为珍藏,欧洲诸国,均有译本。

我们对于印度文化,不但输入了教理,而且建设了诸宗。除此以外,还有科学、艺术、工业等很多。因之中、印两国,就国际的关系说,就文化先后的关系说,实在是难兄难弟我们做弟弟的,究竟有什么礼物回敬老哥呢?有是有的,不过微薄点罢了。我们试读《续高僧传》,有云:“奘奉敕翻《老子》五千文为梵言,以遗西域。”又云:“又以《起信》一论,文出马鸣,彼土诸僧,思承其本,奘乃译唐为梵,通布五天。”可见玄奘的伟大,不仅阐扬大乘,建立新宗,而且是翻译中国名著的第一人,回译印度失传了的名论的第一人,这就是我们对于印度的贡献。

总之,我们吸收印度文化,绝不是生吞活剥,而是融会贯通。由印度佛教而创造出“中国的佛教”,由印度艺术而创造出“中国的艺术”,由印度的像印,而发明出“中国的印刷术”(敦煌发见的古物中有千佛像,就是用像印印成的。这种像印原于印度)。输入虽多,大有受用,不是模仿,而是创造,实在够得上称难弟!

五十八 先生居东时的努力

中、印两国文化的关系,密切如此!可惜明代以后,两国隔绝,历数百年,固由明代不竞,而语言文字的障碍亦其枢纽。为今之计,亟宜相互讲习,以恢复旧时的睦谊。章先生居东京时,一面亲从印度学士研究梵文,又咨问彼土诸宗学说;一面撰著鸿文,以祝印度的中兴,如《记印度西婆耆王纪念会事》、《印度中兴之望》、《印度独立方法》等(见《文录·别录》卷二)。其《送印度钵逻罕保什二君序》,缠绵悲壮,异常动人,摘录如下:

印度法学士钵逻罕自美利坚来,与其友保什走访余于东京。余固笃志于薄伽梵教,而甚亲印度人者也。平生未尝与其志士得衔杯酒之欢,亦末由知其名号。既见二君,欢相得也,已而悲至陨涕。二君道印度衰微之状,与其志士所经者,益凄怆不自胜。复问余支那近状。嗟呼!吾支那为异族陵轹,民失所庇,岂足为友邦君子道!顾念二国,旧肺腑也,当斟酌其长短,以相补苴。支那士人,喜言政治,而性嗜利,又怯懦畏死,于宗教倜然无所归宿,虽善应机,无坚确之操;印度重宗教,不苟求金钱储藏,亦轻生死,足以有为,独短于经国之术。二者相济,庶几其能国乎!昔我皇汉刘氏之衰,儒术堕废,民德日薄,赖佛教入而持世,民复挚醇,以启有唐之盛。讫宋世,佛教转微,人心亦日苟偷,为外族并兼,勿能脱。如印度所以顾复我诸夏者,其德岂有量耶?臭味相同,虽异族,有兄弟之好。迩来二国皆失其序,余辈虽苦心,不能成就一二,视我亲昵之国,沦陷失守,而鮆力不足以相扶持,其何以报旧德!今兹通请谒,复不得在故国,空借日本为瓯脱地,得造膝抒其衷情,相见握手,只益悲耳。

……昔德意志哲学者索宾霍尔(按亦译作萧宾诃尔)有言,恻怛爱人之德,莫印度若。欧罗巴之伦理,则旃陀罗(原注:印度语,译言屠者)与蔑戾车(原注:印度语,译言多须之野人)之伦理耳。吾视印度诸圣哲,释迦固上仁,拿法典与商羯罗之吠檀多教,亦哀隐人伦若赤子。回教素剽悍,既入印度,被其风,有宽容之德,与往世憎恶他教者异;载其清净,足以使民宁一。

近世欧人言支那即复振,其社会裁制,当为世界型范,夫体国经野之术,支那视印度,则昔人所谓礼先一饭者;至与万物相人偶,视若一体,卒勿能逮也。他日吾二国扶将而起,在使百姓得职,无以蹂躏他国相杀毁伤为事,使帝国主义之群盗,厚自惭悔,亦宽假其属地,赤黑诸族一切以等夷相视,是吾二国先觉之责已。斯事固久远,不可刻限;然世人多短算,谓支那衰敝,难复振起,印度则且终于沦替,何其局戚无远见耶?昔希腊、罗马,皆西方先进国,罗马亡且千四百年,希腊亡几二千年,近世额里什与意大利犹得光复。印度自被蒙古侵略,至今才六百岁,其亡国不如希腊,罗马之阔远,振其旧德,辅以近世政治,社会之法,谁谓印度不再兴者?余闻梵教有塞音氏,始建印度改革协会,穆卒昙娄继之,至于今未艾,而锡兰有须曼迦逻之徒,昭宣大乘,以统一佛教国民为臬,国之兴,当题芽于是。愿二君以此自状,余虽孱然若虮蛾子哉,亦从而后也。

钵逻罕君之来,期薄,将西度支那,而保什君亦且诣美利坚。美利坚人之遇保什君余不敢亿;抑吾支那之群有司,为满洲人台隶,惟强是从,岂念畴昔兄弟之好?钵逻罕君虽多学,且倜傥有大志。彼其相遇,或不能如君望。独自吴淞溯江而上,至于巴汉,北出宛平,以窥榆关之险,观其山渎之瑰奇、人物之蕃殖,而俯焉制于异族,以与师度相校,悲世之情,宜若波涛而起矣。

(《文录·别录》卷二)

五十九 西游之志

章先生以居士之身,承奘师之学,夙愿西游,冀以宣扬我文化,使中、印两国,重申旧好,相互扶持。民国五年三月,厄于北平,曾赐书寿裳,命为设法。因即就商于教育总长张一麟,托其进言,竟未有成,至今耿耿。其书录在下方:

季茀足下:数旬不觌,人事变幻,闻伯唐辈亦已蜚遁。今之政局,固非去秋所可喻羁滞幽都,我生靡乐,而栋折裱崩,咎不在我;经纶草昧,特有异人:于此两端,无劳深论。若云师法段干,偃息藩魏,虽有其术,固无其时也。今兹一去,想当事又有遮碍,晓以实情,当能解其忧疑耶!梵土旧多同志,自在江户,已有西游之约,于时从事光复,未及践言。纪元以来,尚以中土可得振起,未欲远离也。迩者时会倾移,势在不救,旧时讲学,亦为当事所嫉。至于老、庄玄理,虽有纂述,而实未与学子深谈,以此土无可与语耳。必索解人,非远在大秦,则当近在印度,兼寻释迦、六师遗绪,则于印度尤宜。以维摩居士之身,效慈恩法师之事,质之当事,应无所疑。彼土旧游,如钵逻罕、匏什诸君,今尚无恙,士气腾上,愈于昔时远甚,此则仆所乐游也,兹事即难直陈当事,足下于彼,为求一纳牖者,容或有效,若以他事为疑,棋已终局,同归于尽可知矣,又安用疑人为,此间起居康健!

章炳麟白 二十三日

同年,先生归自北平,遍游新加坡、南洋诸岛,为华侨讲宗国安危的情势,以坚其内向之忱。岁晚始归。而先生西游之志,终未得达。

第四章

先生晚年的志行

天下第一号

第二十节
对于甲骨文的始疑终信

六十 早年作《理惑论》

甲骨文(或称殷契,亦称卜辞)的出土,是孔壁、汲冢以后最大的发现之一。距今不到五十年,研究者日多,已经蔚为一种新学问。章先生初甚怀疑,著《理惑论》(见《国故论衡》)以非难之。大意是说周礼有衅龟之典,未闻铭勒,其余见于龟策列传者亦刻画无传。骸骨入土,未有千年不坏,积岁稍久,故当化为灰尘。龟甲蜃珧,其质同耳,朽骨何灵,而能长久若是?开首有这样几句:

近有掊得龟甲者,文如鸟虫,又与彝器小异。其人盖欺世豫贾之徒,国土可鬻,何有文字?而一二贤儒,信以为质,斯亦通人之蔽。

先生作此论时,大约因为龟甲文初出,未暇细读,又因为素不信罗振玉(后来果然背叛民国,作了汉奸)的为人,遂牵连于其所研究的古文,这是甲骨文一时的不幸。

六十一 晚年议论的改变

甲骨文是商朝王室命龟之辞,太卜所典守的。我们现今能够在实物上考见文字,要以此为最古而最多。此文出土后,首先来研究考释之人要推孙诒让(已见第十三节)。孙氏得了刘鹗所印的《铁云藏龟》,因为没有释文,苦难畅读,靠他平生四十多年攻治古文的心得和研究彝器款识的经验,参互解释,才得略略通晓。他的著书有二种:

(一)《契文举例》,其自序有云:“四十年所见彝器款识逾二千种。大抵皆出周后 ,未获见真商文字为憾。顷得此册,不意衰年睹此奇迹,爱玩不已,辄穷两月力校读之,以前后复者,互相采绎,乃略通其文字 。远古契刻遗文 ,更三四千年竟未漫灭,为足宝耳。今就所通者,略事甄述,用补有商一代书名之佚,兼以寻究仓后、籀前文字流变之迹。”

(二)《名原》,也是根据甲骨文以探求文字沿革之迹。这两种书的成就,不但开了文字学的新途径,简直使中国学术上和全部古代文化史上增了新的认识。

继之者有王国维,著《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考释》、《殷周制度论》、《古史新证》等书,义据的精深,方法的缜密,可谓极考证家的能事。换句话说:能以旧史料释新史料,复以新史料释旧史料,多所发明,正经典的误字,溯制度的渊源,从来说古书奥义,未有如此之贯串者。

孙、王两氏之间,还有一个人须提明的,便是罗振玉,著有《殷虚贞卜文字考》、《殷虚书契考释》等。王国维称之为“三代以后言古文字者未尝有”。其他研究此学者尚众,不详举。

章先生晚年看见了这些创获,亦改变前说,认为甲骨文是可靠的。对于罗振玉的著作,说亦有可采处,真所谓“君子不以人废言”。惜乎此意未及写出,遽归道山,连腹稿亦埋藏地下,是多么不幸的事!时至今日,还有不明底细,援引先生早年《理惑论》之句以疑契文者信口胡说,未免太可笑了。

第二十一节
对于全面抗日的遗志

六十二 万恶的日本军阀

日本之有文化,初则传自中国和印度,近时则传自欧、美诸国,但是日本军阀负恩忘义,穷凶极恶,不但要侵占中国,简直要独霸全球,种种阴谋,竟想干“逢蒙杀羿”的勾当,使我们忍无可忍。蒋介石说:“……惟有日本帝国主义者,则在中国政治的统一愈有成功,其侵华的阴谋,即愈见积极。继‘五三’事件之后,又有‘万宝山’事件,‘中村’事件,以为‘九·一八’事变的导火线。‘九·一八’以后,又有‘一·二八’之役‘榆关’之役,‘热河’之役,‘长城’之役,‘藏本’事件,‘成都’事件,‘北海’事件,及至‘卢沟桥’事变,乃激起我们中国全面的抗战。”(《中国之命运》第四章第三节)

我们抗战四年以后,始对日本宣战,兹录《国民政府对日本宣战布告》的第一段如下:

日本军阀夙以征服亚洲并独霸太平洋为其国策,数年以来,中国不顾一切牺牲,继续抗战,其目的不仅所以保卫中国之独立生存,实欲打破日本之侵略野心,维护国际公法正义及人类福利与世界和平,此中国政府屡经声明者……

六十三 先生与抗日战争

因为严夷夏之防,是章先生一生志节的所在,所以对于抗日战争,提倡最力。当十九路军血战于上海,宋哲元军血战于长城,先生都发电嘉勉,以振士气。我们读《书十九路军御日本事》,知道抗战制胜之道,军民合作的如何重要。其文如下:

民国二十年九月,日本军陷沈阳,旋攻吉林,下之,未几又破黑龙江,关东三省皆陷。明年一月,复以海军陆战队窥上海,枢府犹豫,未有以应也。二十八日夕敌突犯闸北,我第十九军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令旅长翁照垣直前要之,敌大溃,杀伤过当。其后敌复以军舰环攻吴淞要塞,既击毁其三矣,徐又以陆军来。是时敌船械精利数倍于我,发炮射击十余里,我军无与相当者。要塞司令邓振铨惧不敌,遽脱走,乃令副师长谭启秀代之。照垣时往来闸北、吴淞间,令军士皆堑而处,出即散布,炮不能中,俟其近,乃以机关枪扫射之,弹无虚发。军人又多善跳荡,时超出敌军后,或在左右;敌不意我军四面至,不尽歼即缴械,脱走者才什一,卒不能逾我军尺寸。始,日本海军陆战队近万人,便衣队亦三千人,后增陆军万余人,数几三万,我军亦略三万。自一月二十八日至二月十六日,大战三回,小战不可纪,敌死伤八千余人,而我死伤不逾千。自清光绪以来,与日本三遇,未有大捷如今者也。

原其制胜之道,诚由将帅果断,东向死敌,发于至诚;亦以士卒奋厉,进退无不如节度;上下辑睦,能均劳逸,战剧时至五昼夜不卧,未尝有怨言;故能以弱胜强,若从灶上扫除焉。初,敌军至上海,居民二百余万,惴恐无与为计,闻捷,馈饷持橐累累而至;军不病民,而粮秣自足。诸伤病赴医院者,路人皆乐为扶舆,至则医师裹创施药,自朝至夜半未尝倦,其得人心如此。

章炳麟曰:自民国初元至今,将帅勇于内争,怯于御外,民间兵至,如避寇仇。今十九路军赫然与强敌争命,民之爱之,固其所也。余闻冯玉祥所部,长技与十九路军多相似;使其应敌,亦足以制胜。惜乎以内争散亡矣。统军者慎之哉!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十七日,章炳麟书。
(《文录续编》卷六)

我们又读“十九路军死难将士公墓表”,知道先生期望全面抗战是何等的殷切,其文如下: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倭寇上海。十九路军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不及俟命,率所部二万人迎击。倭大创,增援者再,战几四十日,寇死五六千人,我军死伤亦称是。功虽未就,自中国与海外诸国战斗以来,未有杀敌致果如是役者也。

十九路军所部多广东子弟,死即槁葬上海,不得返其故。二十二年九月,度地广州黄华冈之南 ,以为公墓,迁而堋之。黄华冈者,清末志士倡义死葬其地者也;以二十一年上海之役相比,功足相副。

昔明遗臣张煌言死难,遗言立墓岳、于二公间,盖生以毅烈相附,死以茔兆相连,其义固然。今之迁葬,非徒饰美观,侈功伐,亦欲推其事类以兴来者。自黄华冈事讫,仅半载武昌倡义,卒以仆清,固其气足以震荡之。后之继十九路军而成大业者,其必如武昌倡义故事,以加于倭,然后前者为不徒死尔。盖功大者不赏,业盛者不能以笔札称扬,故略举死者之事,以俟后之终之者。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十月,余杭章炳麟撰并书。
(《文录续编》卷五)

先生这些文字的感召力极强,所以殁后只一年,伟大神圣的全面抗战果然开始了。假使先生还健在的话,该是多么兴奋呢!该还有许多篇雄文,写我民族怒吼之声,永垂不朽呢!

第二十二节
先生的日常生活

六十四 饮食起居

同门王基乾,于章先生的晚年生活,知之甚稔。寿裳因请其写一文,俾实本节,兹录之如下:

章先生是怎样一个人,世所共知,本文只就先生的日常生活略为介绍:先生是一个赋性恢弘而有远略的人。他论政,论学,固然头头是道,但对于一些细微末节,甚至自己的饮食起居,却又毫不经意。他晚年寓居上海,后因事到苏州。有人劝他就在苏州住家,并且介绍他买一所房子。那所房子在侍其巷,只有前面一重是楼房,院子里栽了几棵树。他走去一看,就很满意说:“还有楼。”看见树又说:“还有树。”后面也不再看,就和人家议价。人家看他这样满意,向他索一万五千元。这在当时已是超过时价很多,本有还价的余地。不料先生非但不还价,竟付出一万七千元成交。等到章夫人晓得赶来看时,一切手续业已办妥,房子竟不能住!要卖,原价已经很高,绝对卖不出,租也租不上价,结果只有空着,雇人看守,另在锦帆路筑一新屋。

先生生平除嗜吸纸烟外,对于饮食别无专好。章夫人是信佛茹素的,禁食一切肉类因为要维持先生的健康,案上也常常设鸡,但先生却从不下箸,只食面前菜蔬。后来有人建议,把鸡肉放在先生面前,从此即见先生专以鸡肉佐餐了。这件事说来很奇怪,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宋朱弁《曲洧旧闻》说:“荆公又为执政,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闻而疑之曰:‘公平日未尝有择于饮食,何忽独嗜此?’因令问左右执事者:‘何以知公之嗜獐脯耶?’曰:‘每食不顾他物,而獐脯独尽,是以知之。’复问:

‘食时置獐脯何所?’曰:‘在近匕筯处。’夫人曰:‘明日姑易他物近匕筯处。’既而果食他物尽,而獐脯固在。而后人知特以其近故食之,而初非有所嗜也……”此即可看出一代伟人用功之深,精神有所专注,因此无暇据顾及饮食。人家骂王安石虚伪,不近人情。以先生之事例之,可见也并不尽然。

前段曾经说过,先生对于饮食别无专好,独嗜吸纸烟。他并不讲究好牌子,是纸烟就行。不过一经吸著,决不止一支。尤其是当讲学或和人谈天,总是一支接着一支,未尝去手。这时只见室中烟雾纷披,而先生神采方旺,谈锋更健。因为谈天也是先生乐事之一,只要有人触其机锋,话头便源源而出了。

先生素知医,于《伤寒论》尤有研究,间为人开方治病,也都能奏效。但关于自己的卫生,却又异常忽略。有时夫人劝他注意营养,多进补品如鸡蛋之类。先生听了,每每把夫人的话重述一遍,好像是闻所未闻。

先生更不从事运动,因此连走路似乎都很吃力。但如跟随他的人上前去搀扶,先生必极力挣脱,拂袖而去。由这一点,也可看出先生独立自由的精神。

先生对于金钱,简直可以说是视若无物,如前段所提的买房子就是一例。在别人看起来,他是受了欺,上了当。其实先生自己何尝有丝毫容心。不过先生的性情是叫人摸不着的,有时家里零用他都要管,甚至买一刀草纸,也得直接向他领钱。

六十五 精神生活

先生读破万卷,著述等身。但藏书并不多,更不讲究版本。一部《十三经注疏》,只是普通的石印本。因为翻阅次数太多的缘故,已变成活叶。有一次为学生讲《尚书》,稍一不小心,书竟作蝴蝶飞,散落满地,引得哄堂大笑,而先生仍言谈自若,绝不在意。

先生的书名也不小,求书的人自然很多。他的书法自成一家,篆和行草都有一种面目。人家只要得到他的片纸只字,都视若拱壁,什袭珍藏,倒是先生本人,反不怎样满意自己的作品。往往一幅写成,看了一下,即放在废纸之列。这可给了他侍役一个赚钱的机会,竟串通一家装裱店,专窃这种字,印上先生的图章,装裱后价卖与人,得钱两人朋分,先生初不在意,一直经过很长的时间才发觉,因此他想出一个防弊的方法,就是把写来不要的字一律撦破,塞在字纸篓里,图章也从侍役手中收回,以为这样总是一个稳妥的办法了。但是他却忘了,作弊是我国人的特性。有一种人会防弊,也就有一种人会舞弊。在这以后,完整的纸固不易得,撦破的字装裱起来,还不是一样?至于图章,在先生用了多次以后,反正是要交给侍役一洗的,这可又给了侍役一个盖章的机会。

先生晚年除著书讲学外,也常常做点应酬文字,大概不外是书文题跋和碑铭之类。一篇墓志铭或墓表,人家通常送他一千元到二千元。但他做文章,并不就以金钱为准。据说有一个纱厂的主人,想请他做一篇表扬祖上的文字,送他万元作为润笔。他却极力拒绝,一字也不肯写。他替黎黄陂做了一篇洋洋的巨文,又一钱不受。因为先生是最重感情的,他于当代人物,除孙公外,惟于黄陂有知遇之感。所以替黄陂做文章,认为是应尽的义务。

因为先生享有当代大名,所以常常接到一些不相干的信。或是同他讨论某种问题,或只是恭维他。那班替先生办笔札的人,对于这些信,往往置之不理。但先生以为人家既有信来,总得回答,免使人家失望。因为这些被弃置的信,反是先生亲笔答复。

(以上是录王基乾的《章先生逸事》)

第二十三节
“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六十六 苏州讲学

章先生光复中华,振兴学术,功业虽成而精力弥瘁。民国七年以后,知植党无益,一切泊然。晚年见当世更无可为,乃退而讲学于苏州。王基乾《忆余杭先生》文中,言其扶病讲学,直至弥留时的情形甚详。兹摘录如下:

……先生虽衰老,然于讲学则未忽稍苟。初,先生患鼻衄,中央以先生功在国家,特赠予万元,以为医药资。先生初不欲,既受之,则以此款为人民血汗所出,不欲用诸个人,因复成立国学讲习会于苏州寓庐,冠章氏二字,距初在东京讲学时,盖已二十有八年矣。先生讲学,周凡三次,连堂二小时,不少止,复听人质疑,以资启发;不足,则按日约同人数辈至其私室,恣意谈论,即细至书法之微,亦无不倾诚以告,初不计问题之洪纤也。二十五年夏,先生授尚书既蒇事,距暑期已近,先生仍以余时为足惜,复加授说文部首,以为假前可毕也。顾是时先生病续发,益以连堂之故,辄气喘。夫人因属基乾辈,于前一时之末,鸣铃为号,相率出室外。先生见无人倾听,可略止。然余时未满,诸人复陆续就座。先生见室中有人,则更肆其悬河之口矣。以此先生病弥甚。忆最后一次讲论,其日已未能进食,距其卒尚不及十日。而遗著《古文尚书拾遗定本》,亦临危前所手定。先生教学如此,晚近真罕有其匹也。

先生病发逾月,卒前数日,虽喘甚不食,犹执卷临坛,勉为讲论。夫人止之,则谓“饭可不食,书仍要讲”。呜呼!其言若此,其心至悲。凡我同游,能无泪下?

六十七 “哲人其萎”·国葬

国丧典刑,“哲人其萎”,民国二十五年六月十四日,先生逝世。寿裳在北平,闻“梦奠”之耗,不胜哀痛!曾于北平追悼会中,致开会辞,大意思说章先生之殁,举国同悲。但是我们今天在北平开会追悼,特别地加倍地来得悲哀!因为现在北平成为前线了!回念先生绸缪国是,每每不幸而言中。自民国元年,先生力主北都,以为辽东靠近强邻,易被凯觎。如果都城在南,控制必有所不及。到了国民革命军底定全国,奠都南京,东北虽改树国旗,仍旧自为风气,而先生昔日之言,渐不为人所称道。哪知道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之变,一朝而失三省,热河继陷,北平成为前线了。寿裳并集遗著,撰挽联云:

内之颉籀儒墨之文,外之玄奘义净之术,专志精微,穷研训故;

上无政党猥贱之操,下作懦夫奋矜之气,首正大义,截断众流。

上联首二句,出于《瑞安孙先生伤辞》,次句《菿汉微言》;下联首二句《答铁铮》,次二句《与王揖唐书》。上联是国学大师,下联是革命元勋。以先生之德业巍巍,文章炳炳,原非数十个字所能形容,不过轮廓依稀在是而已。

国民政府闻丧震悼,崇礼宿儒,明令褒扬,特予国葬。令文是:

国民政府令,二十五年七月九日,宿儒章炳麟,性行耿介,学问淹通。早岁以文字提倡民族革命,身遭幽系,义无屈挠。嗣后抗拒帝制,奔走护法,备尝艰险,弥著坚贞。居恒研精经术,抉奥钩玄;究其诣极,有逾往哲。所至以讲学为事,岿然儒宗,士林推重。兹闻溘逝,轸惜实深!应即依照国葬法,特于国葬。生平事迹存备宣付史馆。用示国家崇礼耆宿之至意。此令!

附录一

《訄书》选

原学第一(訄书一)

视天之郁苍苍,立学术者无所因。各因地齐、政俗、材性发舒,而名一家。希腊言:海中有都城曰韦盖,海大神泡斯顿常驰白马水上而为波涛(《宗教学概论》)。中国亦云此非宾海者弗能虑造是也。伯禹得龟文,谓之九畴。惟印度亦曰:鸿水作,韦斯拏化鱼。视摩拏以历史,实曰“鱼富兰那”。二谶之迹,国有大川,而馈饷其诬。寒冰之地言齐箫暑湿之地言舒绰,瀛坞之地言恢诡,感也。故正名隆礼兴于赵,并耕自楚,九州五胜怪迂之变在齐稷下。地齐然也。七雄构争,故宋钘、尹文,始言别宥,“以聏合欢,以调海内”。雅典共和之政衰,贵族执政,而道益败,故柏拉图欲辨三阶:以哲学者操主权,德在智;其次军士,德在勇;其次农工商,德在节制(柏拉图生于贵族,素贱平民主义,至是又惩贵族主义,故构此理想政体)。周室坏,郑国乱,死人多而生人少,故列子一推分命,归于厌世,“御风而行”,以近神仙。希腊之末,甘食好乐,而俗淫湎。故斯多葛家务为艰苦,作“自裁论”,冀脱离尘垢,死而宴乐其魂魄。此其政俗致之矣。培根性贪墨为法官,以贿败。以是深观,得其精和,故能光大冥而倡利己。路索穿窬脱纵,百物无所约制,以是深观,得其精和,故能光大冥而极自由。庄周曰:封侯与治絖者,其方同也,惟其材性也。夫地齐阻于不通之世,一术足以杚量其国民。九隅既达,民得以游观会同,斯地齐微矣。材性者,率特异不过一二人,其神智苟上窥青天,违其时则舆人不宜。故古者有三因,而今之为术者,多观省社会、因其政俗,而明一指。

订孔第二(訄书二)

远藤隆吉曰:“孔子之出于支那,实支那之祸本也。夫差第《韶》、《武》,制为邦者四代,非守旧也。处于人表,至岩高,后生自以瞻望弗及,神葆其言,革一义,若有刑戮,则守旧自此始。故更八十世而无进取者,咎在于孔氏。祸本成,其胙尽矣。”(远藤氏《支那哲学史》)章炳麟曰:凡说人事,固不当以禄胙应塞。惟孔氏闻望之过情有故。曰:六艺者,道、墨所周闻。故墨子称《诗》、《书》、《春秋》,多太史中秘书。女商事魏君也,衡说之以《诗》、《书》、《礼》、《乐》,从说之以《金版》、《六弢》(《金版》、《六弢》,道家大公书也,故知女商为道家)。异时老、墨诸公,不降志于删定六艺,而孔氏擅其威。遭焚散复出,则关轴自持于孔氏,诸子却走,职矣。《论语》者晻昧,《三朝记》与诸告饬、通论,多自触击也。下比孟轲,博习故事则贤,而知德少歉矣。荀卿以积伪俟化治身,以隆礼合群治天下。不过三代,以绝殊瑰;不贰后王,以綦文理。百物以礼穿穀,故科条皆务进取而无自戾。(《荀子·王制》上言:“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下言:“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色,则凡非旧文者举息;械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夫是之谓复古。”二义亦非自反。雅声、旧文、旧器,三代所用,人间习识若有用五帝之音乐、服器于今,以为新异者,则必毁废。故倞注曰:“复三代故事,则是复古不必远举也。”)其正名也,世方诸仞识论之名学,而以为在琐格拉底、亚历斯大德间(桑木严翼说)。由斯道也,虽百里而民献比肩可也。其视孔氏,长幼断可识矣。夫孟荀道术皆踊绝孔氏,惟才美弗能与等比,故终身无鲁相之政,三千之化。才与道术,本各异出,而流俗多视是崇堕之。近世王守仁之名其学,亦席功伐已。曾国藩至微末,以横行为戎首,故士大夫信任其言,贵于符节章玺。况于孔氏尚有踊者!孟轲则踬矣,虽荀卿却走,亦职也(荀卿学过孔子,尚称颂以为本师。此则如释迦初教本近灰灭,及马鸣、龙树特弘大乘之风,而犹以释迦为本师也)。夫自东周之季,以至禹,《连山》息,《汩作》废,《九共》绝,墨子支之,袛以自陨。老聃丧其征藏,而法守亡,五曹无施。惟荀卿奄于先师,不用。名辩坏,故言殽;进取失,故业堕;则其虚誉夺实以至是也,虽然,孔氏古良史也。辅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机玉斗矣。谈、迁嗣之,后有《七略》。孔子死,名实足以伉者,汉之刘歆。

白河次郎曰:“从横家持君主政体,所谓压制主义也。老庄派持民主政体,所谓自由主义也。孔氏旁皇二者间,以合意干系为名,以权力干系为实,此儒术所以能为奸雄利器使百姓日用而不知,则又不如纵横家明言压制也。”按:所谓旁皇二者间者,本老氏之术儒者效之,犹不若范蠡、张良为甚。庄周则于《马蹄》、《胠箧》诸论,特发老氏之覆。老、庄之为一家,亦犹输、墨皆为艺士,其攻守则正相反,二子亦不可并论也。故今不以利器之说归曲孔氏。余见《儒道》篇。

儒墨第三(訄书三)

《春秋》、《孝经》,皆变周之文,从夏之忠,而墨子亦曰“法禹”。不法其意而法其度,虽知三统,不足以为政。戾于王度者,非乐为大。彼苦身劳形以忧天下,以苦自觳终以自堕者,亦非乐为大。何者?喜怒生杀之气,作之者声也。故湩然击鼓,士忾怒矣。然撞于,继以吹箫,而人人知惨悼。儒者之颂舞,熊经猿攫,以廉制其筋骨,使行不愆步战不愆伐,惟以乐倡之,故人乐习也。无乐则无舞。无舞则弱多疾疫,不能处憔悴。将使苦身劳形以忧天下,是何以异于腾驾蹇驴,而责其登大行之阪矣?嗟乎!巨子之传,至秦汉间而斩。非其道之不逮申、韩、商、慎,惟不自为计,故距之百年而堕。夫文始五行之舞,遭秦未灭。今五经粗可见,《乐书》独亡,其亦昉于六国之季,墨者昌言号呼以非乐虽儒者亦鲜诵习焉。故灰烬之余,虽有窦公、制氏,而不能记其尺札也。乌乎!佚、翟之祸,至自毙以毙人,斯亦酷矣。诋其“兼爱”而谓之“无父”,则末流之噧言,有以取讥于君子,顾非其本也。张载之言曰:“凡天下疲癃残疾鳏寡惸独,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或曰:“其理一,其分殊。”庸渠知墨氏兼爱之旨,将不一理而殊分乎?夫墨家宗祀严父,以孝视天下,孰曰无父?(详见《孝经本夏法说》,此不具疏)至于陵谷之葬,三月之服,制始于禹。禹之世,奔命世也。墨翟亦奔命世也。伯禽三年而报政,曰:革其故俗,丧三年乃除。大公反之,五月而报政。然则短丧之制,前倡于禹,后继踵于尚父。惟晏婴镌之,庐杖衰麻,皆过其职。墨子以短丧法禹,于晏婴则师其孅啬,而不能师其居丧,斯已左矣。虽然,以短丧言,则禹与大公皆有咎,奚独墨翟?以蔽罪于兼爱,谓之无父,君子重言之。(又按:《水经·淇水注》:《论语比考谶》曰:“邑名朝歌,颜渊不舍,七十弟子掩目,宰予独顾,由蹙堕车。”宋均曰:“子路患宰予顾视凶地,故以足蹙之,使堕车也。”寻朝歌回车,本墨子事,而《论语谶》以为颜渊。此六国儒者从墨非乐之证也。至于古乐,亦多怪迂,诚有宜简汰者。然乐则必无可废之义)

儒道第四(訄书四)

学者谓黄老足以治天下,庄氏足以乱天下。夫庄周愤世湛浊,已不胜其怨,而托卮言以自解,因以弥论万物之聚散,出于治乱,莫得其耦矣。其于兴废也何庸?老氏之清静,效用于汉。然其言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其所以制人者,虽范蠡、文种,不阴鸷于此矣。故吾谓儒与道辨,当先其阴鸷,而后其清静。韩婴有言:“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国可耻。”儒道之辨,其扬搉在此耳。然自伊尹、大公,有拨乱之才,未尝不以道家言为急(《汉·艺文志》,道家有《伊尹》五十一篇,《大公》二百三十七篇)。迹其行事,与汤、文王异术,而钩距之用为多。今可睹者,犹在《逸周书》。老聃为柱下史,多识故事,约《金版》、《六弢》之旨,箸五千言,以为后世阴谋者法,其治天下同,其术甚异于儒者矣。故周公诋齐国之政,而仲尼不称伊、吕,抑有由也。且夫儒家之术,盗之不过为新莽;而盗道家之术者,则不失为田常、汉高祖。得本不求赢,财帛妇女不私取,其始与之而终以取之,比于诱人以《诗》礼者,其庙算已多。夫不幸污下以至于盗,而道犹胜于儒。然则愤鸣之夫,有讼言“伪儒”,无讼言“伪道”,固其所也。虽然,是亦可谓防窃钩而逸大盗者也。

儒法第五(訄书五)

自管子以形名整齐国,箸书八十六篇,而《七略》题之曰“道家”。然则商鞅贵宪令,不害主权术(见《韩非·定法篇》),自此始也。道其本已,法其末已!今之儒者,闻管仲、申、商之术,则震栗色变,曰:“而言杂伯,恶足与语治?”尝试告以国侨、诸葛亮而诵祝冀为其后世。噫!未知侨、亮之所以司牧万民者,其术亦无以异于管仲、申、商也然则儒者之道,其不能摈法家,亦明已。今夫法家亦得一于《周官》,而董仲舒之《决事此》,引儒附法,则吾不知也。夫法家不厌酷于刑,而厌歧于律。汉文帝时,三族法犹在刑亦酷矣。然断狱四百,几于兴刑措之治者,其律壹也。律之歧者,不欲妄杀人,一窃箸数令,一伤人箸数令,大辟之狱差以米,则令诛。自以为矜慎用刑,民不妄受戮矣。不知上歧于律,则下遁于情,而州县疲于簿书之事,日避吏议,娖娖不暇给。故每蔽一囚,不千金不足以成狱,则宁过而贳之。其极,上下相蒙,以究于废弛。是故德意虽深,奸宄瘉因以暴恣,今日是也。仲舒之《决事比》,援附经谶,有事则有例,比于侯《九章》。其文已冗,而其例已枝。已用之,斯焚之可也!著之简牍,拭之木觚,以教张汤,使一事而进退于二律。后之廷尉,利其生死异比,得以因缘为市,然后弃表埻之明,而从游之荡。悲夫!儒之戾也,法之毙也。吾观古为法者,商鞅无科条,管仲无五曹令。其上如流水。其次不从则大刑随之。律不亟见,奚有于歧者?子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呜呼!此可谓儒法之君矣。

儒侠第六(訄书六)

漆雕氏之儒废,而闾里有游侠(《韩非·显学》:漆雕氏之儒,“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是漆雕氏最与游侠相近也)。侠者无书,不得附九流,岂惟儒家摈之,八家亦并摈之。然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侯生之完赵也,北郭子之白晏婴也(见《吕氏·士节篇》),自决一朝,其利及朝野。其视聂政,则击刺之萌而已矣。且儒者之义,有过于“杀身成仁”者乎?儒者之用,有过于“除国之大害,捍国之大患”者乎?夫平原君,僭上者也,荀卿以为“辅”;信陵君,矫节者也,荀卿以为“拂”(见《荀子·臣道篇》)。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而特其感概奋厉,矜一节以自雄者,其称名有异于儒焉耳。大侠不世出,而击刺之萌兴。虽然,古之学者,读书击剑,业成而武节立,是以司马相如能论荆轲。(《艺文志》杂家:“《荆轲论》五篇,轲为燕刺秦王不成而死,司马相如等论之。”)天下乱也,义士则狙击人主,其他藉交报仇,为国民发愤,有为鸱枭于百姓者,则利剑刺之,可以得志。当世之平,刺客则可绝乎文明之国,刑轻而奸谀恒不蔽其辜,非手杀人,未有考竟者也。康回滔天之在位,贼元元无算,其事阴沈,法律不得行其罚,议官者廑而去之。虽去,其倗党众,讙于井里,犹疑沮事。当是时,非刺客而巨奸不息,明矣。故击刺者,当乱世则辅民,当治世则辅法。治世知其辅法,而法严诛于刺客,何也?训曰:大臣能厚蓄积者,必浚民以得之,如子孙之善守,是天富不道之家也。故不若恣其不道以归于人(本《唐书·卢坦传》载坦语)。彼攻盗亦捊取于不道矣,法则无赦,何者?盗与刺客冒法抵禁者众,则辅法者不得独贳以生哲王者知其裨补于政令,而阴作其气,道之以义方已矣。今之世,资于孔氏之言者寡也,资之莫若十五儒,“虽危起居,竟信其志”;“引重鼎不程其力,鸷虫攫搏不程勇”者。(凡言儒者,多近仁柔。独《儒行》记十五儒,皆刚毅特立者。窃以孔书氾博,难得要领今之教者宜专取《儒行》一篇,亦犹古人专授《孝经》也)

附:上武论征张良事

《楚汉春秋》曰:淮阴武王反,上自击之(淮阴武王,韩信也。汉世诸王,诛死者亦有谥。燕刺王是其比矣。言上自击之者,即伪游云梦事,古史文不甚明了耳),张良居守。上体不安,卧辒车中,行三四里,留侯走东追上,簪堕被发,辒车排户,曰(按《说文》:“,使也,从攴,省声。”此非其字,当是搑之或字。《说文》:“搑,推捣也,从手,茸声。”此则从攴,茸省声。搑辒车者,推启其窗):“陛下即弃天下,欲以王葬乎?以布衣葬乎?”上骂曰:“若翁天子也,何故以王及布衣葬乎?”良曰:“淮南反于东,淮阴害于西。”(按:反、害,字当互讹。时淮南未反也。淮阴王楚,亦在长安东南,视淮南则在西矣),恐陛下倚沟壑而终也(引见《御览》三百九十四)。世读《太史公书》,言留侯如妇人好女,皆念以为运谋深婉,不兆于声色间。观其簪堕被发,一何厉也?秦汉间游侠之风未堕,良又素习于椎击者。下邳受书而后,优游道术以自持,忍也。而轻侠蹈厉之气,遇亟则亦显暴,固与诸葛亮、谢安之徒异矣。武德衰,学士慕良,乐闻其阔缓宁靖,其材性则莫之崇法也。是故登为大帅,而不任举一佩刀,谋于轩较之下,目可瞻马。

儒兵第七(訄书七)

甚矣!《阴符经》之缪也。其言曰:“天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以为杀机之蛰,必至是而后起也。夫机之在心也,疾视作色,无往而非杀,无杀而非兵。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岂必至于折天柱、绝地维哉!儒者曰:“我善御寇,‘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虽文王之用师,莫我胜也。”君子曰:田儓!其一曰:“我善御敌,仰屋以思,为兵法百言。虽以不教民战可也。”君子曰:“黠而愚!隅差智,故而呆。夫治兵之道,莫径治气。以白挺遇刃,十不当二;以刃遇火器,十不当一;以火器遇火器,气不治,百不当一。治气者虽孟、荀与穰苴,犹是术也。有本有末而已矣!末而末者,可以撢其本。故蹴鞠列于技巧(《汉·艺文志》兵家有《蹴鞠》二十五篇),棋势、皇博列于术艺(《隋·经籍志》兵家有《棋势》四卷,《皇博法》一卷。按:今德意志教陆军有兵棋,其来远矣),不知者以为嬉戏也。其知者,以为民性有兵,不能旦旦而用于寇,故小作其杀机,以鼓其气。与儒者之乡射,其练民气则同。虽孟、荀与穰苴,犹是术也。此兵之本也。若夫临敌之道则有矣。方机动时,其疾若括镞;非先治气,则机不可赴;赴机以先人,而人失其长技矣。故曰:智者善度,巧者善豫,死桃棓不给射,庆忌死剑不给搏。王守仁知气,此所以成胜。

学变第八(訄书八)

汉晋间,学术则五变。

董仲舒以阴阳定法令,垂则博士,教皇也。使学者人人碎义逃难,苟得利禄,而不识远略。故扬雄变之以《法言》。《法言》持论至剀易,在诸生间,陖矣。王逸因之为《正部论》,以《法言》杂错无主,然已亦无高论(《正部论》元书已亡,诸书援引犹见大略下论亡书准此)。顾猥曰:颜渊之箪瓢,则胜庆封之玉杯(《艺文类聚》七十三,《御览》七百五十九引)。欲以何明,而比儗违其伦类?盖忿狷之亢辞也。华言积而不足以昭事理,故王充始变其术,曰:“夫笔箸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也。”作为《论衡》,趣以正虚妄,审乡背。怀疑之论,分析百端。有所发擿,不避孔氏。汉得一人焉,足以振耻。至于今,亦未有能逮者也。然善为蜂芒摧陷,而无枢要足以持守,斯所谓烦琐哲学者。惟内心之不充颎,故言辩而无继。充称桓君山素丞相之迹,存于《新论》(《定贤篇》)。《新论》今亡,则桓、王之学亦绝。或曰:今之汉学,论在名物,不充其文辩,其正虚妄,审乡背,近之矣。东京之衰,刑赏无章也。儒不可任,而发愤者变之以法家。王符之为《潜夫论》也,仲长统之造《昌言》也,崔寔之述《政论》也,皆辨章功实,而深嫉浮淫靡靡,比于“五蠹”;又恶夫以宽缓之政,治衰敝之俗。《昌言》最恢广。上视扬雄诸家,牵制儒术,奢阔无施,而三子闳达矣。法家之教,任贤考功,期于九列皆得其人,人有其第,官有其伍,故姚信《士纬》作焉。乱国学者,盛容服而饰辩说,以贰人主之心,“修誉不诛,害在词主”(二语即《阮子正论》之言,见《意林》四引)。故阮武《正论》作焉。自汉季以至吴、魏,法家大行,而钟繇、陈群、诸葛亮之伦,皆以其道见诸行事,治法为章。然阔疏者苟务修古亦欲以是快其佚荡。故魏衰而说变。当魏武任法时,孔融已不平于酒几,又箸论驳肉刑。及魏,杜恕倜傥任意,盖孟轲之徒也。凡法家,以为人性忮,难与为善,非制之以礼,威之以刑,不肃。故魏世议者言:“凡人天性多不善,不当待以善意,更堕其调中。”惟杜恕惎闻之,而云:已得此辈,当乘桴蹈仓海,“不能自谐在其间也”(《魏书·杜恕传》注引《杜恕新书》)。恕为《兴性论》,其书不传。推校之,则为主性善者。其作《体论》,自谓疏惰饱食,“父忧行丧,在礼多愆,孝声不闻。(引见《意林》五)”荀卿所谓顺情性而不事礼义积伪者也。盖自魏武审正名法,钟陈辅之,操下至严。文、明以降,中州士大夫厌检括苛碎久矣。势激而迁,终以循天性、简小节相上,固其道也。会在易代兴废之间,高朗而不降志者,皆阳狂远人。礼法浸微,则持论又变其始。嵇康、阮籍之论极于非尧、舜,薄汤、武,载其厌世,至导引求神仙,而皆崇法老庄,玄言自此作矣。(魏晋间言神仙者,皆出于厌世观念,故多藉老庄抒其愤激。独葛洪笃信丹药,而深疾老庄,恶放弃礼法者如仇雠。观《抱朴》外篇《疾谬》、《诘鲍》,其大旨在是矣。盖吴士未遭禅让,无所忿恚,故论多守文。及其惑于仙道,根诸天性,亦视愤世长往者为甚也)

凡此五变,各从其世。云起海水,一东一西,一南一北,触高冈,象林木而化。初世雄逸,化成于草昧,而最下矣。然箸书莫易以杂说援比诸家。故季汉而降,其流不绝。汉时周生烈已为《要论》。其后蒋济作《万机论》,谯周作《法训》,顾谭作《新语》,陆景作《典语》,杜夷作《幽求新书》,杨泉作《物理论》。秦菁、唐滂之徒,皆有论箸,或称杂家,或缘儒老。上者稍见行事兴坏,其次乃以华言相耀。惟荀悦、徐榦为愈。《申鉴》温温,怀宝自珍。《中论》朴质理达矣。殷基曰:“质胜文,石建;文胜质,蔡邕;文质彬彬,徐榦庶几也。”

学蛊第九(訄书九)

宋之余烈,蛊民之学者,程、朱亡咎焉,欧阳修、苏轼其孟也。修不通六艺,正义不习,而瞍以说经,持之无故,以御人,辞人也。不辨于名理,比合训言,反覆其文,自以为闻道,遭大人木强,而己得尸其名,以色取仁,居之不疑矣。轼之器,尽于发策决科,上便辞以耀听者;义之正负,朝莫之间,不皇计也。又飞钳而善刺也,审语默以自卫也,不知者一,宁墨藏其九;知不合一也,九合者不言。导人于感忽之间、疑玄之地以取之,故终身言谈无衅。且听辩之道,甲乙是非,本以筹策校计少多而断优绌。斯道少衰,惟后胜以为倞。故轼之诘人,专以后起伏击,无问其得失盈于算数未也。夫程朱虽未竟竘眇,犹审己求是;夸不若修,无寻常丈墨检式不若轼。修之烈,令专己者不学而自高贤,自谓以文辞承统,正体于上,玄圣素王。轼也使人跌而无主,设两可之辩,杖无穷之辞,遁情以笑,谓道可见端而不睹其尾,谓求学皆若解闭者,以不解解之也。孔子曰:亡而为有,虚而为盈,难乎有恒矣!巫医尚不可作,况朴学百艺邪?幸有顾炎武、戴震以形名求是之道约之,然犹几不能胜。何者?淫文破典,靡者众。今即诮士人以程、朱,辄勃然,以为侏儒鄙生我矣;诮以修、轼,什犹七八欢舞。校其乡背之数,学之不讲,谁之咎也?《易说》曰:“阴羽之鸣,其子和之,不如翰音,丧其中孚;中孚之丧,不如大风,噫气落山风之噫而山材落也,款言所以为蛊也。”嗟乎!赫赫皇汉,博士黯之。自宋以降,弥又晦蚀。来者虽贤,众寡有数矣。不知新圣哲人,持名实以遍诏国民者,将何道也?又不知齐州之学,终已不得齿比于西邻邪?

世言尊君卑臣,小忠为教,至程、朱始甚。此则未是。唐末说《春秋》者日众,要以明其事君尽谄之义。盛均作《仲尼不历聘解》,孙郃作《春秋无贤臣论》,皆持此旨。宋人张之,亦其势也。然程、朱犹有是非然否之辨。程于妇人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说,盖一言以为不智尔。欧阳则壹任名分,无复枉直可辨;其于孙复,颂美不尽,正以所见翕合故也。朱元晦亦言明复《春秋尊王发微》,推言治道,癝癝可畏。此则欧阳之余烈已流及朱学矣。吾不谓程、朱绝无瑕疵,然即小忠为教一言,其祸首亦非程、朱也。

王学第十(訄书十)

王守仁南昌、桶冈之功,职其才气过人,而不本于学术。其学术在方策矣,数传而后,用者徒以济诈,其言则祗益缦简麤觕。何也?王守仁之立义,至单也。性情之极,意识之微。虽空虚若不可以卷握,其理纷纭,人鬓鱼网,犹将不足方物。是故古之为道术者,“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庄子·天下篇》语)《周官》、《周书》既然,管夷吾、韩非犹因其度而章明之。其后废绝,言无分域,则中夏之科学衰。况于言性命者,抱蜀一趣,务为截削省要,卒不得省,而几曼衍,则数又亡以施。故校以浮屠诸论、泰西惟心合理之学说,各为条牒,参伍以变者,蛰之与昭、跛之与完也。夫浮屠不以单说成义,其末流禅宗者为之。儒者习于禅宗,虽经论亦不欲睹,其卒与禅宗偕为人鄙。义窭乏而尚辞,固质也。尝试最观守仁诸说,独“致良知”为自得,其他皆采自旧闻,工为集合,而无组织经纬。夫其曰“人性无善无恶”,此本诸胡宏(胡宏曰:“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义完具,无适无莫,不可以善恶辨,不可以是非分。”又曰:“性者,善不足以言之,况恶邪?”)而类者也,陆克所谓“人之精神如白纸”者也。其曰:“知行合一”,此本诸程颐(程颐曰:“人必真心了知,始发于行。如人尝噬于虎,闻虎即神色乍变。其未噬者,虽亦知虎之可畏,闻之则神色自若也。又人人皆知脍炙为美味,然贵人闻其名而有好之之色,野人则否。学者真知亦然。若强合于道,虽行之必不能持久。人性本善,以循理而行为顺,故烛理明,则自乐行。”按:此即知行合一之说所始)则紊者也,徒宋钘所谓“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者也(按:以色变为行,是即以心之容为心之行也。此祗直觉之知,本能之行耳。自此以上,则非可以征色发声,遽谓之行也。然程说知行,犹有先后。希腊琐格拉底倡知德合一说,亦谓了解善为何物,自不得不行之。并有先后可序。王氏则竟以知行为一物矣。卒之二者各有兆域但云不知者必不能行,可也;云知行合流同起,不可也。虽直觉之知,本能之行,亦必知在行先,徒以事至密切,忘其距离,犹叩钟而声发,几若声与叩同起。然烛而暗除,不见暗为烛所消,其实声浪、光浪,亦非不行而至,其间固尚有忽微也。要之程说已滞于一隅王氏衍之,其缪滋甚)。其于旧书雅记邪,即言“尧舜如黄金万镒,孔子如黄金九千镒”则变形于孔融者。融为《圣人优劣论》曰:“金之优者,名曰紫磨,犹人之有圣也。”(《御览》八百十一引)即言人心亡时而不求乐,虽丧亲者,蓄悲则不快,哭泣擗踊,所以发舒其哀,且自宁也,则变形于阮籍者。籍为《乐论》曰:“汉顺帝上恭陵,过樊濯,闻鸟鸣而悲,泣下横流,曰:‘善哉鸟鸣!使左右吟声若是,岂不佳乎?’此谓以悲为乐也。”(《御览》三百九十二引)夫其缀辑故言如此其众,而世人多震慑之,以为自得。诚自得邪?冥心孑思以成于眇合者,其条支必贯,其理必可以比伍。今读其书,顾若是无组织经纬邪?守仁疾首以攻朱学。且朱学者,恒言谓之支离矣。泛滥记志而支离,亦职也今立义至单,其支离犹自若。悲夫!一二三四之数绝,而中夏之科学衰。故持一说者,傀卓于当年,其弟子无由缘循榦条以胜其师,即稍久而浸朽败。自古皇汉先民以然,非独守仁一人也(丘震曰王氏自得之义,独“致良知”一说。此固不可推究以极其辞,何者?良知不可言“致”,受“致”则非良知,当言“致可能性”尔。王氏胶于《大学》致知之文以是傅会,说既违于论理,推究之则愈难通。宜其弟子无由恢扩也)。抑吾闻之,守仁以良知自贵,不务诵习,乃者观其因袭孔、阮,其文籍已秘逸矣。将钩沉捃啧以得若说,而自讳其读书邪?夫不读书以为学,学不可久,为是阴务诵习,而阳匿藏之。自尔渐染其学者,若黄宗羲、李绂,皆博览侈观,旁及短书。然宗羲尚往往以良知自文。章言不饰,李绂始为之。

颜学第十一(訄书十一)

明之衰,为程、朱者痿驰而不用,为陆、王者奇觚而不恒。诵数冥坐与致良知者既不可任,故颜元返道于地官。以乡三物者,德、行、艺也,斯之谓格物(按:以习行三物为学,无为傅会格物。傅会则“格”字训诂,终不可通)。保氏教六艺者,自吉礼以逮旁要三十六凡目也。更事久,用物多,而魂魄强,兵农、水火、钱谷、工虞,无不闲习。辅世则小大可用,不用而气志亦日以奘驵,安用冥求哉?观其折竹为刀,以胜剑客,磬控驰射中六的也;当明室颠覆,东胡入帝,而不仕宦,盖不忘乎光复者。藉在挽近,则骑而动旝也。故曰:“勇,达德也。”又数数疢心于宋氏之亡,儒生耆老痛摧折才士,而不用其尚武,则义之所激已。然外敕九容、九思,持之一跬步而不敢堕《曲礼》;自记言行,不欺晦冥;持志微眇若是,斯所以异于陈亮也。苦形为艺,以纾民难;其至孝恻怆,至奔走保塞,求亡父丘墓以归;讲室列弦匏弓矢,肄乐而不与众为觳;斯所以异于墨子也。形性内刚,孚尹旁达,体骏驵而志齐肃,三代之英,罗马之彦,不远矣!独恨其学在物,物物习之,而概念抽象之用少。其讥朱熹曰:“道犹琴也(本作“《诗》、《书》犹琴也”,与前后文义皆不合,今以意更正),明于均调节奏之谱,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其距千里也。即又有妄人指谱而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均,理性情,通神明。’无越于是谱,果可以为琴乎?故曰以书为道,其距万里也。千里万里,何言之远也!亦譬之学琴然: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声求协律,是之谓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指从志,音从指,清浊疾徐有常节,鼓有常度,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志与指忘,指与弦忘,私欲不作,而大和在室,感应阴阳,化物达天,于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指不弹,志不会,徒以习谱为学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闻,徒以谱为琴,是指蓟丘而谈滇池也,故曰万里也(录颜说)。”

夫不见其物器而习符号,符号不可用。然算术之横从者,数也。数具矣,而物器未形,物器之差率,亦即无以跳匿。何者?物器丛繁,而数抽象也。今夫舍谱以学琴,乃冀其中协音律,亦离于抽象,欲纤息简而数之也。算者,谱者,书者,皆符号也。中国自六经百家以逮官书,既不能昭晰如谱,故胶于讲读者,缪于古人而道益远。非书者不可用,无良书则不可用。今不课其良不良,而课其讲读不讲读,即有良书,当一切废置邪?良书废,而务水火工虞,十世以后将各持一端以为教。昔管子明水地,以为集于天地,藏于万物,产于金石,集于诸生,故曰水神,惟他流士(希腊人)亦谓宙合皆生于水。海克德斯(希腊人),明神火播于百昌,则为转化,藏于匈中,干暵者为贤人,润湿者为愚人。此皆嵬琐于百物之杪枝,又举其杪枝以为大素,则道术自此裂矣,故曰滞于有形,而概念抽象之用少也。颜氏讥李颙不能以三事三物使人习行,顾终身沦于讲说。其学者李塨、王源,亦皆惩创空言,以有用为臬极。周之故言,仕学为一训(《说文》:仕,学也),何者?礼不下庶人,非宦于大夫,无所师。故学者犹从掾佐而为小史(秦法以使为师,此革战国之俗,而返之三代也)。九流所萌蘖,皆畴人之法,王官之契也。然更岁月久,而儒、道、形名,侵寻张大,以为空言者,社会生生之具至爻错。古者更世促浅,不烦为通论。渐渍二三千岁,不推其终始,审其流衍,则维纲不举,故学有无已而凑于虚。且御者必辨于骏良玄黄,远知马性,而近人性之不知;射者必谨于往镞拟的,外知物埻,而内识埻之不知此其业不火驰乎?其学术不已憔悴乎?观今西方之哲学,不赍万物为当年效用,和以天倪上酌其言,而民亦沐浴膏泽。虽玄言理学,至于浮屠,未其无云补也。用其不能实事求是而理紊紾者多,又人人习为是言,方什伯于三物,是故文实颠偾,国以削弱。今即有百人从事于三物,其一二则以爱智为空言,言必求是,人之齐量,学之同律,既得矣!虽无用者,方以冥冥膏泽人事,何滞迹之有?颜氏徒见中国久淹于文敝,故一切以地官为事守,而使人无窈窕旷间之地。非有他也,亦不知概念抽象则然也。虽然,自荀卿而后,颜氏则可谓大儒矣。(按:《荀子·解蔽》云:“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据是,则至人无危,其次犹有闲居静思、辟欲远声者。以此思仁,是非李侗所谓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者邪?故知此事无与禅宗。特以藏息自治,任人自为,不容载诸学官律令,故师保诸职,未有一言及此。颜氏谓非,全屏此功,亦视思仁之道大轻矣,斯其不逮荀子者也)

清儒第十二(訄书十二)

古之言虚,以为两之间,当其无(本《墨子·经上》。即栌,柱上小方木也)。六艺者(凡言六艺,在周为礼、乐、射、御、书、数,在汉为六经。此自古今异语,各不相因言者各就便宜,无为甘辛互忌),古《诗》积三千余篇,其他益繁,触无协;仲尼剟其什九,而弗能贯之以间。故曰:达于九流,非儒家擅之也。六艺,史也。上古以史为天官,其记录有近于神话(《宗教学概论》曰:“古者祭司皆僧侣。其祭祀率有定时,故因岁时之计算,而兴天文之观测;至于法律组织,亦因测定岁时,以施命令。是在僧侣,则为历算之根本教权;因掌历数,于是掌纪年、历史记录之属。如犹太《列王纪略》、《民数纪略》并列入圣书中。日本忌部氏亦掌古记录。印度之《富兰那》,即纪年书也。且僧侣兼司教育,故学术多出其口,或称神造,则以研究天然为天然科学所自始;或因神祇以立传记,或说宇宙始终以定教旨。斯其流浸繁矣。”按:此则古史多出神官,中外一也。人言六经皆史,未知古史皆经也),学说则驳。《易》之为道:披他告拉斯家(希腊学派)以为,凡百事物,皆模效敷理,其性质有相为正乏者十种:一曰有限无限,二曰奇耦,三曰一多,四曰左右,五曰牝牡,六曰静动,七曰直线曲线,八曰昏明,九曰善恶,十曰平方直角。天地不率其秩序,不能以成万物,尽之矣(按:是说所谓十性,其八皆《周易》中恒义。惟直线曲线、平方直角二性,《易》无明文。庄忠棫《周易通义》曰:曲成万物,在《周髀》为句股弦,引伸之为和为较,言得一角则诸角可以推也。《易》不言句股弦,而言曲成,何也?句股弦不能尽万物,故一言“曲成万物”,又言“不遗”也。天之运行十二辰,曲成也。地之山川谿涧,曲成也;人物之筋脉转动,曲成也。故言“曲成”可以该《周髀》,言《周髀》不可以该“曲成”也)。《诗》若《薄伽梵歌》,《书》若《富兰那》神话,下取民义,而上与九天出王。惟《乐》,犹《傞马》(吠陀歌诗)、《黑邪柔》(吠陀赞诵祝词及诸密语,有黑白二邪柔)矣,鸟兽将将,天翟率舞,观其征召,而怪迂侏大可知也。《礼》、《春秋》者,其言雅训近人世,故荀子为之隆礼义,杀《诗》《书》。礼义隆,则《士礼》、《周官》与夫公冠、奔丧之典,杂沓并出而偕列于经。《诗》、《书》杀,则伏生删百篇而为二十九(《尚书大传》明言“六誓”、“五诰”,其篇具在伏书。伏书所无,如《汤浩》者,虽序在百篇,而“五诰”不与焉。以是知二十九篇伏生自定,其目乃就百篇杀之,特托其辞于孔子耳。谓授读未卒遽死者,非也。知杀《诗》、《书》之说,则近儒谓孔子本无百篇,壁中之书,皆歆、莽驾言伪撰者,亦非也)。《齐诗》之说五际、六情,庋《颂》与《国风》,而举二《雅》(迮鹤寿曰:十五《国风》,诸侯之风也;三《颂》,宗庙之乐也;唯二《雅》述王者政教,故四始、五际专用二《雅》,不用《风》、《颂》。按:刘子骏《移太常博士》曰:“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盖过矣。三家《诗》皆杀本经,而专取其一帙;今可见者,独《齐诗》。《齐诗》怪诞,诚不可为典要,以证荀说行于汉儒尔)。虽然,治经恒以诵法讨论为剂。诵法者,以其义束身,而有隆杀:讨论者,以其事观世,有其隆之,无或杀也。西京之儒,其诵法既狭隘,事不周浃而比次之,是故差失实,犹以师说效用于王官,制法决事,兹益害也。杜、贾、马、郑之伦作,即知“抟国不在敦古”,博其别记,稽其法度,核其名实,论其社会以观世,而“六艺”复返于史。神话之病,不渍于今,其源流清浊之所处,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昭然察矣。乱于魏晋,及宋明益荡。继汉有作,而次清儒。

清世理学之言。竭而无余华;多忌,故歌诗文史楛;愚民,故经世先王之志衰(三事皆有作者,然其弗逮宋明远甚)。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纾死,而其术近工眇踔善矣。始故明职方郎昆山顾炎武,为《唐韵正》、《易诗本音》,古韵始明,其后言声音训诂者禀焉。太原阎若璩撰《古文尚书疏证》,定东晋晚书为作伪,学者宗之;济阳张尔岐始明《仪礼》;而德清胡渭审察地望,系之《禹贡》;皆为硕儒。然草创未精博,时糅杂宋明谰言,其成学箸系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南。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先栋时有何焯、陈景云、沈德潜,皆尚洽通,杂治经史文辞。至栋,承其父士奇学,揖志经术,撰《九经古义》、《周易述》、《明堂大道录》、《古文尚书考》、《左传补注》,始精眇,不惑于闻;然亦泛滥百家,尝注《后汉书》及王士祯诗,其余笔语尤众。栋弟子有江声,余萧客。声为《尚书集注音疏》,萧客为《古经解钩沉》,大共笃于尊信,缀次古义,鲜下己见。而王鸣盛、钱大昕亦被其风,稍益发舒。教于扬州,则汪中、刘台拱、李惇、贾田祖,以次兴起。萧客弟子甘泉江藩,复缵续《周易述》。皆陈义尔雅,渊乎古训是则者也。震生休宁,受学婺源江永。治水学、礼经、算术、舆地,皆深通。其乡里同学,有金榜、程瑶田,后有淩廷堪、三胡。三胡者,匡衷、承珙、培翚也,皆善治《礼》。而瑶田兼通水地、声律、工艺、谷食之学。震又教于京师。任大椿、卢文弨、孔广森,皆从问业。弟子最知名者,金坛段玉裁,高邮王念孙。玉裁为《六书音韵表》以解《说文》,《说文》明。念孙疏《广雅》,以经传诸子转相证明,诸古书文义诘诎者皆理解。授子引之,为《经传释词》,明三古辞气,汉儒所不能理绎。其小学训诂,自魏以来,未尝有也(王引之尝被诏修《字典》,今《字典》缪妄如故,岂虚署其名邪?抑朽蠹之质不足刻雕也)。近世德清俞樾、瑞安孙诒让,皆承念孙之学。樾为《古书疑义举例》,辨古人称名牴牾者,各从条列,使人无所疑眩,尤微至。世多以段、王、俞、孙为经儒,卒最精者乃在小学,往往近名家者流,非汉世《凡将》、《急就》之侪也。凡戴学数家,分析条理,皆密严瑮,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与苏州诸学殊矣。然自明末有浙东之学,万斯大、斯同兄弟,皆鄞人,师事余姚黄宗羲,称说《礼经》,杂陈汉、宋,而斯同独尊史法。其后余姚邵晋涵、鄞全祖望继之尤善言明末遗事。会稽章学诚为《文史》、《校雠》诸通义,以复歆、固之学,其卓约过《史通》。而说《礼》者羁縻不绝。定海黄式三传浙东学,始与皖南交通。其子以周作《礼书通故》,三代度制大定。唯浙江上下诸学说,亦至是完集云。初,太湖之滨,苏、常、松江、太仓诸邑,其民佚丽。自晚明以来,喜为文辞比兴,饮食会同,以博依相问难故好浏览而无纪纲,其流风遍江之南北。惠栋兴,犹尚该洽百氏,乐文采者相与依违之。及戴震起休宁,休宁于江南为高原,其民勤苦善治生,故求学深邃,言直核而无温藉,不便文士。震始入四库馆,诸儒皆震竦之,愿敛衽为弟子。天下视文士渐轻,文士与经儒始交恶。而江淮间治文辞者,故有方苞、姚范、刘大櫆,皆产桐城,以效法曾巩、归有光相高,亦愿尸程朱为后世,谓之桐城义法。震为《孟子字义疏证》,以明材性,学者自是薄程朱。桐城诸家,本未得程朱要领,徒援引肤末,大言自壮(按:方苞出自寒素,虽未识程朱深旨,其孝友严整躬行足多矣。诸姚生于纨绔绮襦之间,特稍恬惔自持,席富厚者自易为之,其他躬行,未有闻者。既非诚求宋学,委蛇宁靖,亦不足称实践,斯愈庳也)。故尤被轻蔑。范从子姚鼐,欲从震学;震谢之,犹亟以微言匡饬。鼐不平,数持论诋朴学残碎。其后方东树为《汉学商兑》,徽章益分。阳湖恽敬、陆继辂,亦阴自桐城受义法。其余为俪辞者众,或阳奉戴氏,实不与其学相容(俪辞诸家,独汪中称颂戴氏,学已不类其他率多辞人,或略近惠氏,戴则绝远)。夫经说尚朴质,而文辞贵优衍;其分涂自然也文士既已媐荡自喜,又耻不习经典,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学,务为瑰意眇辞,以便文士。今文者,《春秋》,公羊;《诗》,齐;《尚书》,伏生;而排斥《周官》,《左氏春秋》《毛诗》,马、郑《尚书》。然皆以公羊为宗。始,武进庄存与与戴震同时,独喜治公羊氏,作《春秋正辞》,犹称说《周官》。其徒阳湖刘逢禄,始专主董生、李育,为《公羊释例》,属辞比事,类列彰较,亦不欲苟为恢诡。然其辞义温厚,能使览者说绎。及长洲宋翔凤,最善傅会,牵引饰说,或采翼奉诸家,而杂以纤纬神秘之辞。翔凤尝语人曰:

“《说文》始一而终亥,即古之《归藏》也。”其义瑰玮,而文特华妙,与治朴学者异术故文士尤利之。道光末,邵阳魏源,夸诞好言经世,尝以术奸说贵人,不遇;晚官高邮知州,益牢落,乃思治今文为名高;然素不知师法略例,又不识字,作《诗、书古微》。凡《诗》今文有齐、鲁、韩,《书》今文有欧阳、大小夏侯,故不一致。而齐、鲁、大小夏侯,尤相攻击如仇雠。源一切掍合之,所不能通,即归之古文,尤乱越无条理。仁和龚自珍,段玉裁外孙也,稍知书,亦治《公羊》,与魏源相称誉。而仁和邵懿辰为《尚书通义》、《礼经通论》,指《逸书》十六篇、《逸礼》三十九篇为刘歆矫造,顾反信东晋古文,称诵不衰,斯所谓倒植者。要之,三子皆好为姚易卓荦之辞,欲以前汉经术助其文采不素习绳墨,故所论支离自陷,乃往往如语。惟德清戴望述《公羊》以赞《论语》,为有师法。而湘潭王闿运并注五经。闿运弟子,有资州廖平传其学,时有新义,以庄周为儒术说虽不根,然犹愈魏源辈绝无伦类者。大抵清世经儒,自今文而外,大体与汉儒绝异。不以经术明治乱,故短于风议;不以阴阳断人事,故长于求是。短长虽异,要之皆征其文明。何者?传记通论,阔远难用,固不周于治乱。建议而不雠,夸诬何益?鬼、象纬、五行、占卦之术,以宗教蔽六艺,怪妄!孰与断之人道,夷六艺于古史,徒料简事类,不曰吐言为律,则上世社会污隆之迹,犹大略可知。以此综贯,则可以明进化;以此裂分,则可以审因革。故惟惠栋、张惠言诸家,其治《周易》,不能无捃摭阴阳,其他几于屏阁。虽或琐碎识小,庶将远于巫祝者矣。晚有番禺陈澧,当惠、戴学衰,今文家又守章句,不调洽于他书,始勼合汉、宋,为诸《通义》及《读书记》,以郑玄、朱熹遗说最多,故弃其大体绝异者,独取小小翕盍,以为比类。此犹揃豪于千马,必有其分刌色理同者。澧既善傅会,诸显贵务名者多张之。弟子稍尚记通,以言谈剿说取人。仲长子曰:“天下学士有三奸焉。实不知,详不言,一也;窃他人之说,以成己说,二也;受无名者,移知者,三也。”(见《意林》五引《昌言》)

自古今文师法散绝,则唐有《五经》、《周礼》、《仪礼》诸疏,宋人继之,命曰《十三经注疏》。然《易》用王弼,《书》用梅赜,《左氏春秋》用杜预,《孝经》用唐玄宗,皆不厌人望。梅赜伪为古文,仍世以为壁藏于宣父,其当刊正久矣。毛、郑传注无间也,疏人或未通故言,多违其本。至清世为疏者,《易》有惠栋《述》,江藩、李林松《述补》(用荀、虞二家为主,兼采汉儒各家及《乾凿度》诸纬书),张惠言《虞氏义》《书》有江声《集注音疏》,孙星衍《古今文注疏》(皆削伪古文。其注,孙用《大传》《史记》,马、郑为主。江间入己说。然皆采自古书,未有以意析者)。诗有陈奂《传疏》(用毛《传》,弃郑《笺》)。《周礼》有孙诒让《正义》。《仪礼》有胡培翚《正义》。《春秋左传》有刘文淇《正义》(用贾、服注:不具,则兼采杜解)。《公羊传》有陈立《义疏》。《论语》有刘宝楠《正义》。《孝经》有皮锡瑞《郑注疏》。《尔雅》有邵晋涵《正义》,郝懿行《义疏》。《孟子》有焦循《正义》。《诗》疏稍胶,其他皆过旧释。用物精多,时使之也。惟《礼记》、《穀梁传》独阙。将孔疏翔实,后儒弗能加而穀梁氏淡泊鲜味,治之者稀,前无所袭,非一人所能就故。他《易》有姚配中(箸《周易姚氏学》),《书》有刘逢禄(箸《书序述闻》、《尚书今古文集解》),《诗》有马瑞辰(箸《毛诗传笺通释》)、胡承珙(箸《毛诗后笺》)。探啧达恉,或高出新疏上。若惠士奇、段玉裁之于《周礼》(惠有《礼说》,段有《汉读考》),段玉裁、王鸣盛之于《尚书》(段有《古文尚书撰异》,王有《尚书后案》),张逢禄、凌曙、包慎言之于《公羊》(刘有《公羊何氏释例》及《解诂笺》。淩有《公羊礼疏》。包有《公羊历谱》),惠栋之于左氏(有《补注》),皆新疏所本也。焦循为《易通释》,取诸卦爻中文字声类相比者,从其方部,触类而长,所到冰释。或以“天元一”术通之,虽陈义屈奇诡更师法,亦足以名其家。黄式三为《论语后案》,时有善言,异于先师,信美而不离其枢者也。《穀梁传》惟侯康为可观(箸《穀梁礼证》),其余大抵疏阔。《礼记》在三《礼》间,故无专书训说。陈乔枞、俞樾并为《郑读考》,江永有《训义择言》,皆短促不能具大体。其他《礼经纲目》(江永箸),《五礼通考》(秦蕙田箸),《礼笺》(金榜箸),《礼说》(金鹗箸),《礼书通故》(黄以周箸)诸书,博综三《礼》,则四十九篇在其中矣。然流俗言《十三经》。《孟子》故儒家,宜出。惟《孝经》、《论语》、《七略》入之六艺,使专为一种,亦以尊圣泰甚,徇其时俗。六艺者,官书,异于口说。礼堂六经之策,皆长二尺四寸(《盐铁论·诏圣篇》,二尺四寸之律,古今一也。《后汉书·曹褒传》:《新礼》写以二尺四寸简。是官书之长,周、汉不异)。《孝经》谦半之《论语》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谦焉(本《钩命决》及郑《论语序》)。以是知二书故不为经,宜隶《论语》儒家,出《孝经》使傅《礼记通论》(凡名经者,不皆正经,贾子《容经》,亦《礼》之传记也)。即十三经者当财减也。至于古之六艺,唐宋注疏所不存者,《逸周书》则校释于朱右曾;《尚书》欧阳、夏侯遗说,则考于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于陈乔枞;《齐诗》翼氏学。疏证于陈乔枞;《大戴礼记》,补注于孔广森;《国语》,疏于龚丽正、董增龄。其扶微辅弱,亦足多云。及夫单篇通论,醇美塙固者,不可胜数。一言一事,必求其征,虽时有穿凿,弗能越其绳尺,宁若计簿善承展视而不惟其道,以俟后之咨于故实而考迹上世社会者,举而措之,则质文蕃变,较然如丹墨可别也然故明故训者,多说诸子,惟古史亦以度制事状征验。其务观世知化,不欲以经术致用,灼然矣。若康熙、雍正、乾隆三世,籑修七经,辞义往往鄙倍,虽蔡沈、陈澔为之臣仆而不敢辞;时援古义,又椎钝弗能理解,譬如薰粪杂糅,徒睹其污点耳。而徇俗贱儒,如朱彝尊、顾栋高、任启运之徒,瞢学冥行,奋笔无怍,所谓乡曲之学,深可忿疾,譬之斗筲何足选也!

学隐第十三(訄书十三)

魏源默深为《李申耆传》,称乾隆中叶,惠定宇、戴东原、程易畴、江叔沄、段若膺、王怀祖、钱晓徵、孙渊如及臧在东兄弟,争治汉学,锢天下智惠为无用。包世臣慎伯则言东原终身任馆职,然揣其必能从政。二者交岐。繇今验之,魏源则信矣。吾特未知其言用者,为何主用也?处无望之世,衒其术略,出则足以佐寇。反是,欲与寇竞,即罗网周密虞候迦互,执羽籥除暴,终不可得。进退跋疐,能事无所写,非施之训诂,且安施邪?古者经师如伏生、郑康成、陆元朗,穷老笺注,岂实泊然不为生民哀乐?亦遭世则然也。今观世儒,如李光地、汤斌、张廷玉者,朝读书百篇,夕见行事,其用则贤矣。若夫袁宏之颂荀彧者曰:“始救生人,终明风概。”数子其能瞻望乎哉!故曰:“大儒胪传,小儒压”,《诗》、《礼》之用则然。比度于无用者,孰贤不肖?则较然察矣,定宇殁,汉学数公,皆拥树东原为大师。其识度深浅,诚人人殊异。若东原者,观其遗书,规摹闳远,执志故可知。当是时,知中夏黦黯不可为,为之无鱼子虮虱之势足以藉手;士皆思偷愒禄仕久矣,则惧夫谐媚为疏附,窃仁义于侯之门者,故教之汉学,绝其恢谲异谋,使废则中权,出则朝隐。如是足也!借使中用如魏源,能反其所述《圣武记》以为一书,才士悉然东原方承流奔命不给,何至槁项自絷,缚汉学之拙哉?或曰:弁冕之制,绅易之度,今世为最微;而诸儒流沬讨论,以存其概略,是亦当务之用也。(任幼植箸《弁服释例》。幼植之学,出自东原。张皋文箸《仪礼图》。皋文学出金辅之,辅之与东原亦最相善)

订实知第十四(訄书十四)

号钟,乐之至和也,弹以穆羽,惟钟期能辨其律者,非号钟为钟期调,为他人流嘶也。千岁之青,三代宝之,非格人则不兆,是孰为神灵哉?夫孔子吹律而知其姓,占鼎折足而知鲁人之胜越也,亦若此矣。王充曰:“圣人不前知,藉于物也。”尝试截解谷之管,使充以中声吹之,能知己姓所出乎?夫不藉物而知,谓之鬼神(如童谣鸟鸣之属,皆通言鬼神,非谓天神人鬼);藉于物而知,谓之圣人(《周礼》大司徒:“知仁圣,义忠和。”圣本一德,《毛诗·凯风》传:“圣,睿也。”《说文》:“圣,通也。”故昭朗万形、不滞一隅者,谓之圣人,亦犹今言通人而已。春秋时称臧武仲为圣人,非为过情之誉。若后世言神圣者,无所取尔)。若上中仁智以下,虽藉物犹不知也(《古今人表》列上中仁人、上下智人。然非以其德慧材性区分,徒以仁智标目而已。今用其义)。詹何圣于牛,杨翁仲圣于马,樗里子圣于地,其术皆圣也。抟精壹思,不足以旁通。至于圣人则具矣。虽然,其末也。夫三统之复,文质之变,圣人以上知千世、下知千世,则不藉于物矣。尧知稷、契后皆王,周公知齐、鲁强弱,孰与高祖之测吴濞犁五十年?故挈万祀之风教,而射之崇朝者,非圣哲莫能也。既知政教,又以暇游艺,藉物以诇其姓名人地,则《绿图》《幡薄》自此作。虽然,其粝者在姓名人地,而凿者在政教,则圣人所以作《绿图》、《幡薄》者,其本末可知。《楼炭》也,《万岁历祠》也(《隋·经籍志》五行家,有《万岁历祠》二卷),《皇极经世》也,算人之藉物,亦以知来,其凿在彼不在此,是以非圣人之知也。今夫荧惑之占,填星之课,无益于民物,而巫咸好之,然其昭朗则不在是知此者,可以知圣人之知矣!

通谶第十五(訄书十五)

“积爱为仁,积仁为灵。”(《说苑·修文篇》语)夫灵,何眩谲奇觚之有?以其隐衷。人偶万物,而视以已之发肤。发肤有触。夫谁不感觉?是故其疴养则知之,其怖怒哀喜则知之,其微声如蛢如蟋蟀则知之,其积算至不可布筹则知之。泰上之谶,运而往矣。其次生于亡国逸民,将冒白刃,湛九族,以赴难而不可集,内恕孔悲,以期来者。惟爱恶之相攻取,而亦诇谍于千年。故史者为藏往,谶者为知来(凡纬书豫言来事,征验实众,前史所书,不可诬也。然其说经往往讹谬。诚以用在知来,而藏往非其所事尔。近世诸谶文义鄙倍,多出明末遗贤。其言来事。亦信多验,而往者所不言也)。其次假设其事,已不知来,而后卒有应者(如王莽时,道士西门君惠言刘秀当为天子。此非定知为刘秀也。而光武因谶而命名,则应之;刘歆因谶而命名,则不应。佛书言“释迦去后,弥勒出世”此亦无与中夏革命之事。而凡谋反者,皆喜自称弥勒。及韩山童以是鼓众,其子林儿卒称号十有二年,事虽不集,香军皆奉其正朔。虽明祖亦俟林儿殁后,始建吴元。亦可谓帝王之符矣。良由谶记既布,人心所归在是,而帝者亦就其名以结人望。故始虽假设,卒应于后也)。何者?金木、毒药、械用、接构,皆生于恶,恶生于爱;眴栗愀悲,亦生于爱。爱而几通于芴漠矣!(《宗教学概论》曰:热情憧憬,动生人最大之欲求。是欲求者,或因意识,或因半意识,而以支配写象,印度人所谓佗斯者也。以此,则其写象界中所总计之宗教世界观,适应人人程度,各从其理想所至,以构造世界。内由理想,外依神力,期于实见圆满。若犹太诗篇所载豫言,从全国人心之敬畏,以颂美邪和瓦。每饭弗谖,辄曰“何时得见弥塞亚也”。其在支那,是等宗教观念之豫言,亦甚不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亦冀望成就之辞也。然则世界观之本于欲求者,无往而或异。下逮琐末鄙事,宁能遁是?勿论何人,勿执何时,有不亲历其境者乎?亦有不以神力天助之憧憬佐其欲求者乎?是皆反省而可知也。世之实验论者,谓此欲求世界观与设定世界观,梦厌妄想,比于空华。然不悟理想虽空,其实力所掀动者,终至实见其事状,而获遂其欲求,如犹太之弥塞亚,毕竟出世。由此而动人信仰者,固不少矣)爱之精者,口耳勿能谕,假于星历五行以为旌旗。算术之有代数,则然也。好方者滞其名象。欲一切以是推究来者,是以其言凶悍而不娄中。章炳麟曰:京房、张衡、谯周、郭璞之伦,僵尸千祀,不再起矣。黄道周哉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原人第十六(訄书十六)

赭石赤铜箸乎山,莙藻浮乎江湖,鱼浮乎薮泽,果然玃狙攀援乎大陵之麓,求明昭苏而渐为生人。人之始,皆一尺之鳞也。化有蚤晚而部族殊,性有文犷而戎夏殊。含生之类不爪牙而能言者,古者有戎狄,不比于人,而挽近讳之。

余以所闻名家者流,斥天下之中央,则燕之北、越之南是已。然则自大瀛海以内外,为洲者五。赤黑之民,冒没轻儳,不与论气类,如欧美者,则越海而皆为中国。其与吾华夏黄白之异,而皆为有德慧术知之氓。是故古者称欧洲曰大秦(大秦即罗马。其曰大秦者明非本称,乃实中国所号,犹彼土以震旦称我也),明其同于中国,异于荤鬻、豲戎之残忍。彼其地非无戎狄也。处冰海者,则有哀斯基穆人。烬瑞西、普鲁士而有之者,则尝有北狄。俶扰希腊及于雅典者,则尝有黑拉古利夷族,夫孰谓大地神皋之无戎狄?而特不得以是杚白人耳。戎狄之生,欧、美、亚一也。在亚细亚者,旧国亡(亚细亚巴比伦、亚述之属)。礼义冠带之族,厥西曰震旦,东曰日本,他不著录。冈本监辅曰:“朝鲜者,鞑靼之苗裔。”余以营州之域,自虞氏时箸图籍矣,卒成于箕子、卫满;文教之盛,与上国同风,宜不得与鞑靼为一族。意者,三韩、貉之种姓,羼处其壤,则犹俄之有鲜卑(西伯利亚,或作锡伯,即鲜卑),奥之有匈牙利欤(即匈奴)?总之,傅于禹籍者近是。其他大幕之南北蒙古戹鲁特之窟,袤延几万里,犬种曰狄,亦自谓出于狼鹿(凡犬种等名,皆野人自号,及此方以相鄙夷者。然其犷悍蚩贱,不异禽雀,故因其可以非人而非人之说。详《序种姓》上篇)。东北绝辽水,至乎挹娄,豸种曰貉,瓯越以东,滇、交趾以南,内及荆楚之深山,蛇种曰蛮、闽。河湟之间,驱牛羊而食,湩酪而饮,旃罽而处者,羊种曰羌(羯亦从羊,然与羌异义。《日知录》三十三曰:羯本地名,“上党武乡县羯室,晋时匈奴别部入居之,后因号胡戎为羯。”是羯为地名,非种类名。与羌之言羊种人羌者,殊矣)。自回鹘之入,则羌稍陵迟衰微,亦掍殽不得析。是数族者,在亚细亚洲则谓之戎狄其化皆晚,其性皆犷。虽合九共之辩有口者,而不能予之华夏之名也。惟西南焦侥,从人长三尺,莫知其谁氏?要之,印度(印度本白种。自吠陀以来,哲学实胜中夏,而丘冈之族,至今尚称蛮民,亦文野半也)、卫藏与西域三十六国,皆犹有顺理之性,则神农、黄帝所不能外。亦其种类相似,与震旦比,犹艾之与蒿,犹橘之与枳。夫西徼以外,自古未尝重得志于中国,而南方三苗之裔,尤愚无文理条贯。惟引弓之国,尝盗有冀州,或割其半,而卒有居三鬲六以临禹之域者。其遂为人乎?非也。其肖人形也,若禺与为也。其能人言也,若麟也。其不敢狂惑大倍于人义也,若麟也。麟虽驯,天禄辟邪虽神,不列于人吾珍之字之,不狝杀之而止。其种类不足民,其酋豪不足君。呜呼!民兽之不秩叙也,千有五百岁矣。凡大逆无道者,莫勮篡窃。篡窃三世以后,民皆其民,壤皆其壤,苟无大害于其黔首,则从雅俗而后辟之,亦可矣。异种者,虽传铜瑁至于万亿世,而不得抚有其民何者?位虫兽于屏扆之前,居虽崇,令虽行,其君之实安在?虎而冠之,猿狙而衣之,虽设醮醴,非士冠礼也。夫龙举于华甬之下,乘云瑕,负凌兢,雨注天下,号令非不施也,吾不事之以雨师之神。民兽之辨,亦居可见矣(按:《海内南经》云:枭阳国,“在北朐之西。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寻枭阳即,乃亦称人称国。盖人兽之界限程度,本无一定,予之过滥,则枭阳尚以人言,况戎狄邪?若专以文理条贯格之,则戎狄特稍进于枭阳,未云人也)。不以形,不以言,不以地,不以位,不以号令种性非文,九趠不曰人(惟行进乃自变耳。《旧唐书·突厥传》:颉利部落来降,温彦博请置于塞下,曰:“古先哲王,有教无类。突厥以命归我,教以礼法,尽为农民。”是说以类为种类,谓奉教则种类自化。然虽进于戎狄,而部族与中国固殊云)。种性文,虽以罪辜磔,亦人。若夫华夏而臣胡虏之酋者,宁自处于牧圉,操棰而从之,则谓之臣矣。虽然,德之不建也,民之无援也,以大人岂弟,其忍使七十二王之萌庶,戕虐于诸戎,而不抍其死?不人兮其生也?故假手于臣异类,以全泰氏之民。既臣矣,仁故不代王,义故七十而致政,臣道也,不持以例民。民力耕冥息,珍食美衣,老幼以相字,夫妇以相欢,朋友以相掖,其名与实,未尝听命于戎人。强与之以听命之名,则犹曰“听命于龙”。其何不辨?辨之而不遰,弹之而不设隐括。惟政令之一出一入,曰以是分戎夏。呜呼!民兽之不秩叙也久矣。辨之而不遰,弹之而不设隐括。曰:彼抚有九域,自吾祖祢至今,世以食毛践土(据流俗语)。是则未谛于北山之雅人、楚之芋尹之言也。彼周世也,井田未废,则天子经略,诸侯正封,九畡之土,莫不曰王田,而置农官以督之,则民犹赁而耕者也。其言若是,岂不中哉!自秦汉以后,井田废,约剂在民间(后魏至唐,虽有均田,然无公私之别,又世业在口分外。此终与井田异旨也)。民归德于君,文饰其辞,则亦曰食毛践土,此非事实也。譬则以重华之圣颂其君,铜印以上皆习之为恒言,而心知其夸诬也,亦明矣。当秦汉以后,中国之君而犹若是,况异类乎?彼弃其戈壁,而盗居吾膏腴,则践我土也。彼舍其麋鹿雉兔,而盗食吾菽粟,则食我毛也。彼方践我土食我毛,而曰我践彼土食彼毛,其言之不应其肺肠欤?不然,何其戾也!

希腊之臣服土耳其也,数百岁矣。一昔溃去,而四邻辅之以自立,莫敢加之叛乱之名者,无他,种族殊也。意大利初并于日耳曼,逾年百五十,而米兰与伦巴多人始立民主。斯其为殊类也,间不容翲忽耳,然犹不欲以畀他人。繇是观之,兴复旧物,虽耕夫红女,将有任焉。异国之不忍,安忍异种?异教之不耦俱,奚耦俱无教之狼鹿?君子观于明氏之史,如刘基者,其于为震旦尽矣!难者曰:淳维之祖,犹吴之祖;今兽匈奴而民泰伯,悖曰:匈奴之犬种,先淳维生矣。己夏王之胤,娶胡牝以为妇,而传胄焉。其胄非人也,岂直淳维?瞒在三季矣,苟效吴泰伯,虽被发文身,以奔扬州之域,地故无异种,孰不曰人若种类非也,蒲石之入帝,蒙古之全制,其犹是封豕巨鱼也(凡虏姓,今虽进化,然犹当辨其部族,无令纷糅)。且夫《春秋》以吴越从狄者,谓其左衽同浴,不自别于异类,故因是以贬损之,不谓其素非人。若赵盾、许止之弑,被之空言而不敢辞,非曰其以刃剚也今蛮闽广东、福建之域,宅五帝之子姓矣。其民有世系,其风俗同九州,其与沙漠之异族舞干戚而盗帝位者,其可同乎?故曰五者不足言,而种性重也。难者曰:必绌亚洲之戎狄而褒进欧美;使欧美之人,入而握吾之玺,则震旦将降心厌志以事之乎?曰:是何言也!其贵同,其部族不同。观于《黄书》,知吾民之皆出于轩辕。余以姜姓之氏族上及烈山,与任宿之风自苍牙,则谓之皆出于葛天,可也(说详《序种姓》上篇)。海隅苍生,皆葛天之胄。广轮万里,皆葛天之宅。以葛天之宅,而使他人制之,是则祭寝庙者亡其大宗,而以异姓为主后也。安论其戎狄与贵种哉?其拒之一矣。余秩乎民兽,辨乎部族,故以《云门》之乐听之(《大司乐》注:“黄帝曰《云门》、《大卷》。”黄帝能成名万物,以明民共财,言其德如云之所出,民得以有族类),一切以种类为断。是以综核人之形名则是非昭乎天地。

序种姓上第十七(訄书十七)

凡地球以上,人种五,其色黄、白、黑、赤、流黄。画地州处,风教语言勿能相通。其小别六十有三(西人巴尔科所分)。然自大古生民,近者二十万岁(近世人类学者以石层、槁骨推定生民之始,最近当距今二十万年,其远者距今五十万年。如《旧约》所述,不逾万年,其义非是),亟有杂殽,则民种羯羠不均。古者民知渔猎,其次畜牧,逐水草而无封畛;重以部族战争,更相俘虏,羼处互效,各失其本。燥湿沧热之异而理色变,牝牡接构之异而颅骨变,社会阶级之异而风教变,号令契约之异而语言变。故今世种同者,古或异;种异者,古或同。要以有史为限断,则谓之历史民族,非其本始然也。

言人种学者,一曰:太初有黄、黑二民,或云白、黑;又曰:生民始黄。人各异议,亡定说。方夏之族,自科派利考见石刻,订其出于加尔特亚;东逾葱岭,与九黎、三苗战始自大皞;至禹然后得其志。征之六艺传记,盖近密合矣。其后人文盛,自为一族,与加尔特亚渐别。其比邻诸部落,有礼俗章服食味异者,文谓之夷,野谓之狄、貉、羌、蛮、闽,拟以虫兽,明其所出非人。自贵其种而鸟兽殊族者,烝人之性所同也。然自皇世,民未知父,独有母系丛部。数姓集合,自本所出,率动植而为女神者,相与葆祠之,其名曰托德模(见葛通古斯《社会学》)。遭侮酿嘲,有以也。何者?野人天性阔诞,其语言又简寡,凡虚墓间穴宅动物,则眩以死者所化。故埃及人信蝙蝠,亚拉伯人信海麻。海麻者枭一种也。皆因其翔舞墓地,以为祖父神灵所托。其有称号名谥,各从其性行者,若加伦民族,常举鹭、虎、狼、羚自名;达科他妇人,或名白貂,或名鼱鼩足,或名鼬鼠,箸其白皙轻趫;马廓落民族,以师子祝其王,亚细亚、埃及诸国,以金牛祝其王。仍世而后,以语简弗能达意旨,忘其表象,鸟兽其祖,则自是举以为族名矣。故排鸠亚尼民族,有巴加多拉者,猿族民也;有排鸠衣尼者,鳄族民也;有巴多拉西者,鱼族民也。因忒安种,有虎族、师子族、马爵族、鸠亚尼廓(兽名)族。其属科伦克多民族,崇信狼及白项乌,其传为造种者。是故狼为大族,其下小别,则有熊族、鹫族、海豚族、亚尔加(海鸟名)族。白项乌为大族,其下小别,则有鹅族、虾蟆族、蛙族、枭族、海师子族。狼、白项乌为全部神祖,其小别诸近祖次之。植物亦然。加伦民族,常以絮名其妇人;亚拉画科民族常以淡巴菰名,久亦为祖。剖哀柏落人,有淡巴菰、芦苇二族,谓其自二卉生也。其近而邻中夏者,蒙古、满州推本其祖,一自以为狼、鹿,一自以为朱果,藉其宠神久矣。中国虽文明,古者母系未废,契之子姓自玄名,禹之似姓自薏苡名,知其母吞食而不为祖,亦犹草昧之绪风也。夏后兴,母系始绝,往往以官、字、谥、邑为氏,而因生赐姓者寡。自是女子称姓,男子称氏,氏复远迹其姓以别婚姻。故有《帝系》、《世本》,掌之史官,所以辨章氏族,旁罗爵里,且使椎髹鸟言之族,无敢干纪,以乱大从。及汉魏世守其牒,则时以门资勋伐援傅。要其大体,未尝凌杂也。拓跋氏始变戎姓,以从汉氏。唐世诸归化人,或锡之皇族,以为殊宠。明太祖兴,令北虏割裂姓氏,与汉合符,则统系樊然棼乱矣懿!亦建国大陆之上,广员万里,黔首浩穰,其始故不一族。大皞以降,力政经营,并包殊族,使种姓和齐,以遵率王道者,数矣。文字政教既一,其始异者,其终且醇化。是故淳维、姜戎,出夏后、四岳也,窜而为异,即亦因而异之。冉朝蜀,瓯越朝会稽,驯而为同,同则亦同也。然则自有书契,以《世本》、《尧曲》为断,庶方驳姓,悉为一宗,所谓历史民族然矣。自尔有归化者,因其类例,并包兼容。魏、周、金、元之民,扶服厥角以奔明氏,明氏视以携养蘗子,宜不于中夏有点。若其乘时僭盗,比于归化,类例固殊焉有典常不赦。善夫,王夫之曰:“圣人先号万姓,而示以独贵。保其所贵,匡其终乱,施于孙子,须于后圣: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异类间之。”不其然乎!方今欧美诸国或主国民,或主族民。国民者凑政府,族民者凑种姓。其言族民,亦多本历史起自挽近者中国故重家族,常自尊贤。自《世本》以后,晋有贾弼《姓氏簿状》,梁有王僧孺《百家谱》,在唐《元和姓纂》,宋而《姓氏书辨证》,皆整具有期验。唯《广韵》犹箸录汉虏诸姓,其重种族如是。元泰定刻《广韵》,始一切刊去之,亦足以见九能之士,不贵其种而甘为降虏者,众也。顾炎武遭东胡乱华,独发愤,欲综理前典,为《姓氏书》,未就。其目曰:姓本第一,封国第二,氏别第三,秦汉以来姓氏合并第四,代北姓第五,辽金元姓第六,杂改姓第七,无征第八。其条贯度齐至明。呜呼!正大夫君子、邦人诸友之知方而治国闻者,户言师顾君,顾弗师其综理姓氏。余于顾君,未能执鞭也,亦欲因其凡目,第次种别。体大,宜专为一书。今以粗,就建姓本氏及蕃族乱氏者,为《序种姓篇》,以俟后王之五史。

宗国加尔特亚者,盖古所谓葛天(《吕氏春秋·古乐篇》:“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古今人表》,大皞氏后十九代,其一曰葛天氏。《御览》七十八引《遁甲开山图》,女娲氏没后有十五代,皆袭庖牺之号,其一曰葛天氏。案自大皞以下诸氏,皆加尔特亚君长东来者,而一代独其得名,上古称号不齐之故。其实葛天为国名历代所公。加尔特亚者,尔、亚皆余音,中国语简去之,遂曰加特,亦曰葛天),地直小亚细亚南。其人种初为叶开特亚,后与西米特科种合,生加尔特亚人。其《旧纪》曰:先鸿水有十王,凡四十三万二千年;鸿水后八十六王,凡三万三千九十一年;其次有米特亚僭主,八王,二百二十四年;其次十一王;其次为加尔特亚朝,四十九王,四百五十八年其次为亚拉伯朝,九王,二百四十五年;其次四十五王,五百二十六年(其书为巴比伦人披落沙所纪。披落沙,共和纪元五百八十年人)。然始统一加尔特亚者,为萨尔宫一世,当共和纪元以前二千九百六十年(共和纪元与欧洲耶苏纪元相差八百四十一算)。其后至亚拉伯朝,以巴比伦为京师,当共和纪元前七百四年。其后二百五十年,为小亚细亚灭之萨尔宫者,神农也(或称萨尔宫为神农,古对音正合),促其音曰石耳(《御览》七十八引《春秋命历序》曰:有神人名石耳,号皇神农)。先萨尔宫有福巴夫者,伏戏也;后萨尔宫有尼科黄特者,黄帝也。其教授文字称苍格者,苍颉也。其他部落,或王于循米尔,故曰循蜚;或王于因梯尔基,故曰因提;或王于丹通,故曰禅通。东来也,横度昆仑。昆仑者。译言华(俗字花)土也,故建国曰华。昆仑直拍米尔高原。拍米尔者,波斯语,译言屋极也。故曰:“天皇被迹于柱州之昆仑(《遁甲开山图》语。极与柱,皆状其山之高)。”其旁行者自卫藏。卫藏昔言图伯特,故曰:“人皇,出刑马山提地之国。”(《遁甲开山图》语。提地与图伯特一音之转。《华阳国志》谓巴、蜀本人皇苗裔,是人皇由卫藏入蜀也。二事皆元和汪荣宝说,义证确凿。特未知天皇、人皇,其时代于大皞前后何如?纬书或以伏戏、女娲、神农为三皇,如《保乾图》言:天皇“斟元陈枢以立易威”,则天皇即大皞。如《命历序》,人皇九头纪以后有五龙纪,始渐及伏戏。则天皇非其人矣。古事芒昧,难尽明也)君长四州,故有四岳。长民十二,故有十二牧。民曰黑头故称黔首。文字如楔,故作八卦。陶土为文,故植碑表。尊祀木星,故占得岁。异名纪月(如《释天》“正月为陬”以下十二名,巴比伦亦有之)。故贞孟陬。故曰,中国种姓之出加尔特亚者,此其征也。

上古亚衣伦图,有亚柏勒罕法典。其言部酋之富,亡于土地,视牛羊繁殖耳。凡他部罪人,因事脱窜,或以同部争战,人人离散,将入竟,牝牛贵人登高陵而集合之,编其牧竖为一队,介以征伐,略夺他部畜产。被略夺者又贷之牝牛贵人,贵人则定其赁藉贡纳。希腊初世及加尔特亚、罗马、沙逊、佛朗哥、斯拉夫人,皆然。加尔特亚鸿水前第一皇,以牝牛兽带为统治符号,斯其所谓牝牛贵人者哉!上世畜牧善豢者强。《易》曰:“离,丽也。”“重明以丽乎正,及化成天下”。其卦言:“畜牝牛,吉。”此谓牝牛贵人集合逋逃以编军队者(《周易》错综前史而书其成事,若帝乙归妹、高宗伐鬼方等语,皆非臆造。牝牛事特稍隐耳)。唐、虞州伯称牧,牧亦视牛。及夫赁藉贡纳,悉自贵人定之,则井田食邑自此始矣。

文明之民,战胜之国,大抵起自海滨,为其交通易也。独中夏王迹,基陇坻、华山间,非自殊方东度亡繇。《五帝本纪》曰:“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次曰昌意,降居若水(《索隐》曰:江水、若水皆在蜀《水经》曰:水出旄牛徼外,东南至故关,为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是为帝颛顼。帝喾高辛者,“父曰极,极父曰玄嚣。”若然,黄帝葬于桥山,地在秦、陇,而顼、喾皆自蜀土入帝中国。其后喾子放勋,以唐侯升帝位,稍东。及舜之生,《世本》言在西城,所谓妫虚(或作西域,大误)。西城于汉隶汉中。而《公孙尼子》曰:“舜牧羊于潢阳。”(《御览》八百三十三引)潢阳者,汉阳之讹(汉阳,凡汉水之阳皆得称之。此所指自在汉中,非《左氏传》“汉阳诸姬”及今汉阳地也)。《六国表》曰:“禹兴西羌,汤起于亳(《集解》:徐广曰:京兆杜县有亳亭),周以丰、镐伐殷。”《蜀王本纪》言:“禹,汶山郡广柔县人,生于石纽。”然则舜、禹皆兴蜀、汉,与顼、喾同地,即上世封略,舒于西方,蹙于东南,审矣。《传》称大皞都陈,神农、少皞都曲阜,颛顼都卫,舜、虞邑实河东地,禹父曰崇伯鲧,后为夏室,在阳城中岳下。是五都皆偏东,亦其征伐所至,是留戍之,而帝者因以为宅。若周作雒邑以为天下大凑,非其本都。察其本都,奥区阻深,以丽王公,西方之人欤?

自黄帝入中国,与土著君长蚩尤,战于阪泉,夷其宗。少皞氏衰,九黎乱德,颛顼定之。当尧时,三苗不庭,遏绝其世,窜之三危。其遗种尚在,“三苗之国,左洞庭,右彭蠡”,不修德义,“外内相间,下挠其民,民无所附,夏禹伐之,三苗以亡。”自是俚、繇诸族,分保荆、粤至今。自禹灭三苗,而齐州为宁宅,民无返志,与加尔特亚浸远。察彼土石刻:契者,亚细亚人,卒居商邑,未闻其归也。至周穆王,始从河宗柏夭,礼致河典,以极西土。其《传》言西膜者,西米特科,旧曰西膜,亚细亚及前后巴比伦(前巴比伦即加尔特亚)皆其种人。膜稷者,西膜之谷也;膜拜者,西膜之容也;膜昼者,西膜之酋也。其训沙漠及南膜拜,皆非是。又言“至于苦山,西膜之所谓茂苑”,此以箸东西同言。“至于黑水、西膜之所谓鸿鹭。”鸿鹭者,神坛也。加尔特亚人所奉最上神,命曰衣路;其名与希伯来人所奉哀路西摩,亚拉伯人所奉亚拉,声皆展转相似,则鸿鹭其近之矣又西膜种事亚普路神,义曰上天之子姓;转入希腊,变音曰亚泡路,而为光明洁清之神,声类皆似鸿鹭。大抵其神坛在黑水云。当穆王时,盖先共和纪元二百余岁,即加尔特亚既灭于亚细亚矣。然犹览其风土,省其士女。庄周曰:“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其后《邶风》思西方美人,而《小雅》言:“彼都人士,台笠缁撮”;“彼君子女,卷发如虿。”台笠野服,不可施于都人缁布冠者,始冠,冠而敝之,后不竟箸?(《正义》亦设此疑,而云:“士以上冠而敝之庶人则虽得服委貌”,“而俭者服缁布”。按:《诗》明言“彼都人士”,何得以为庶人)。且妇人敛发无髢,即孰睹其卷者(《正义》谓:“长者尽皆敛之,不使有余;而短者若鬓,旁不可敛,则因曲以为饰。”尤迂)明其非周宗法服,而念在西膜旧民也。

《穆传》又曰:“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按:《释地》以西王母为四荒。西母与西膜同音;王,闲音也。)西膜民族,始见犹太《旧约》,本诺亚子名,其后以称种族,迻名其地。穆王见其部人之大酋。大酋者,复以地被号。若《书》有将蒲姑,齐恒之斩孤竹,皆以国名名其君也。古者人君执神权,常自谓摄天帝。是故《西山经》言西王母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头戴胜;宜即加尔特亚所奉尼加尔神,其形半如人半如虎者,非大酋形体然,其所摄之神则然也。《汉·地理志》言“临羌西北塞外,有西王母石室”,及“弱水昆仑山祠。”此其寝庙适在,而地绝远矣。

《穆传》又曰:“至于群玉之山,容成氏之所守”,“先王之所谓册府。”此亦信矣。自萨尔宫一世,已建置书藏。其书皆陶瓦为之,而雕刻楔文于方面,其厚三寸,其长三寸或至三尺六寸。宝书复杇陶土于外,更刻其文。故历五千余祀以至今日,外虽毁剥,内书尚完具可读。中国初为书契亦然。观《说文》训“专”为“纺专”,又训曰“六寸簿”,足明古者以纺专任书。其后有簿、忽(今字作笏。笏也,簿也,手版也,三者异名同实)书思对命,亦以“专”名。最后称诸册籍曰簿,其义相引申矣。夫上世无竹、帛、赫蹄,独取陶瓦任文籍之用。其山产玉,则亦因而采之,足以摄代,故群玉为册府,宜也。萨尔宫之在中国,斫木为耜,揉木为耒,不举文学,而亦无教令,独为书藏于其故国。后王怀之,知其自来,称之曰先王。穆王既西狩,因纪铭迹于县圃之上,弇山之石。亦以西膜民族,本以瓦石为书,则而效之,所以崇法先民,则刻石纪功自此始。

章炳麟曰:尚考方夏种族所出,得其符验,而姓氏次之。古者“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官有世功,则有官族。邑亦如之。”其后亦或以官赐姓,故曰彻官:有百,“物赐之姓,以监其官,是为百姓。姓有彻品,十于王谓之千品。五物之官,陪属万,为万官。官有十丑,为亿丑。”自品以下,皆称曰氏,而得氏者亦多术:“五帝三王之世,所谓号也。文、武、昭、景、成、宣、戴、桓,所谓谥也。齐、鲁、吴、楚、秦、晋、燕、赵,所谓国也。王氏、侯氏、王孙、公孙,所谓爵也。司马、司徒、中行、下军,所谓官也。伯有、孟孙、子服、叔子,所谓字也。”“巫祝、匠、陶、段、梓、仓、庾,所谓事也。”“东门、西门、南宫、东郭、北郭,所谓居也。三鸟、五鹿、青牛、白马,所谓志也。”然上世自母系废绝,诸姓会最而为父系同盟则邦邑、种族、姓氏三者,时瞀乱弗能理。何者?大上,民各保其邑落,百里之国,而种族以是为称。其后稍有蹊隧,乃更以王者之都为号。故舜称其民曰庶虞(《大戴礼记·四代篇》“于时鸡三号以兴庶虞,庶虞动,蜚征作”;《千乘篇》“祈王年,祷民命,及畜谷、蜚征,庶虞草”。是也),禹称其民曰诸夏(《说文》:“夏,中国之人也。”)周称殷民曰庶殷(《书·召诰》:“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皆以京师迻言民种。近世四裔或称吾民曰汉,亦或曰唐,则邑居种族,其弗辨哉。姜,姓也,逋子为氐、羌(《后汉书》曰:“西羌之本,盖姜姓之别。”)马,氏也,援之溃卒为马留(隋唐时称马留,今曰马来由),其种族又因姓氏起云。自《帝系》、《世本》,推迹民族,其姓氏并出五帝。五帝之臣庶,非斩无苗裔尔。《晋语》曰:“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河图》亦言庆都生尧于伊祁(《御览》一百三十五引)。然则豪右贵种,因其邦贯为姓;细民无姓,而亦从其长者。黄帝十四子,分长一部,则因之姓其国地,与民盟誓,合符同徽不得异志。亦犹北虏乌桓,氏姓无常,以大人健者名字为姓(《后汉书·乌桓传》)。援之遗卒,隋末孳衍至三百户,而皆从其故帅,同氏曰马矣。当是时,史籍较略,民无谱谍仍世相习,则人人自谓出于帝子,稷、契之托高辛是也。又上世习于战斗钞暴,而拥众多者常胜,其遇外族亡命,常尉荐拊循之,以为己子。希腊古史有言,受诺神以赫乔里神为养子,而罗马尼尔巴帝之世,其俗日浸。惟中国亦然,《离》言牝牛则详矣。又曰,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说曰:突者,也,倒子为,“不孝子突出不容于内也。”然则异族亡命,倍其家长,而畜逋逃者,方昫妪之,其后亦共为一姓。所谓技工兄弟者矣(社会学以技工兄弟别于天属兄弟)。近在明世,荐绅之家,苍头百人。是时承平亡战,特以饥寒质鬻,然犹舍其氏族以从主人。况于五帝,部落至强,攻伐所至则摧破,以术招携,而他族革而从之也则宜。及夫分气受形,正体于上,以守宗祊者虽多,亦十而一已。若纬书《苗兴》之说,恒以帝者受命,功在远祖,虽起自草茅,必其前世尝为贵种,陵夷而在皂隶者。以实推之,不亦远乎!(谱系至周世始确凿可信,夏、商犹惧未谛。前此多乱,纬书尤甚)上世同部男女旁午交会,无夫妇名。战胜略他族,女始专属,得正其位号故败则丁壮旄倪悉戮,独处女被矜全,使侍房闼。蒋济《万机论》曰:“黄帝不好战,四帝各以方色称号,边城日警,介胄不释。黄帝叹曰:‘主失于国,其臣再嫁,厥病之由,非养寇邪!’遂即营垒,以灭四帝。令黄帝不虎变,与俗同道,则其民臣亦嫁于四帝矣。”(《御览》七十九引。案蒋济魏人,其言必有所据)繇是言之,师失其律,则弱女远嫁,彰也。其次不以累囚衅器,使服力役,于是有厮养隶圉。则胜者常在督制系统,而败者常在供给系统。一部悉主,一部悉伏地为僮仆。转相掍殽,同处一域,犹不能废阶级印度《摩尼法典》,制国人为四阶,累世异礼。中国亦云:“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共百事。”隶僚以下,其始皆俘虏,而后渐以惩谪罪人。一人一族,升降不恒,则阶级自是废也。然其贾贩齐民,犹以财力相君,江左区区,旅寓菰苇,“一婢之身,重婢以使;一竖之家,列竖以役;瓦金皮绣、浆酒藿肉者,故不可胜纪,至有列以游敖,饰兵以驱叱。”(《宋书·周朗传》朗上书语)痛夫!十等之法,隶以下迭相君臣,其名则丧,实故在也。夫妃匹亚旅,始皆略自他族,而与玉石重器金布畜产同俘,故一切资产视之。后世传其遗法:“帑者,金币所藏也(《说文》),则称妇子曰帑;臧(藏本字)者,文书器物之府也(《周礼》宰夫注),而婢仆以臧获称。《书序》有俘宝玉,《春秋传》言内实四,明其所克获抚有,则人与资产不殊也。其次,怯懦者亡所略取而歆专,有故勼合部人,相为盟誓,使凡略于他部之妇,其息女皆从母姓,则无嫌于内娶自是一部得并包数姓,而多县属母系。及父系既盛,谣俗未变,犹丈夫称氏,女子称姓,然其名实愆矣。父系之始造,丈夫各私其子,其媢妒甚。故羌、胡杀首子,所以荡肠正世(汉王章对成帝语)。而越东有沐之国,其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墨子·节葬下篇》)。何者?妇初来也,疑挟他姓遗腹以至,故生子则弃长而畜稚,其传世受胙亦在少子。至今蒙古犹然,名少子则增言斡赤斤。斡赤斤,译言“灶”也,谓其世守父灶,若言不丧匕鬯矣。中国自三后代起,宗法立长,独荆楚居南方,其风教与冀、沇、徐、豫间殊,时杂百濮诸民种,其俗立少。故《传》曰:“楚国之举,恒在少者。”(《左氏》文元年传文。户水宽人《春秋时代楚国相续法》曰:案楚熊渠卒,子熊挚红立。挚红卒,其弟代立,曰熊延。又熊严有子四人,长子伯霜,次子仲雪,次子叔堪,少子季徇。熊严卒,长子伯霜代立。熊霜卒,三弟争立。是亦未尝立少,盖楚国民间之法也)其成法然也宗法虽萌芽夏、商间,逮周始定,以适长承祀。凡宗,别子为祖,继别者为大宗,继高曾祖祢者为小宗。大宗百世不迁。小宗四,亲尽,缌服竭,而移矣。婚姻则别以姓,宗法则别以氏。置司商以协名姓,而小史掌奠系世,辨昭穆,瞽矇鼓琴瑟以讽诵之,故能昭明百姓,无失旧贯。遭战国兵乱,官失其守,人知氏而忘系姓,赖有《世本》公子谱等,识其始卒。然弗能人人籀读,故自周季至今,宗法颠坠。豪宗有族长,皆推其长老有德者,不以宗子。婚姻亦以氏别,虽崔、郭、唐、杜,灼然知出于一姓,犹相与为匹耦。礼极而迁固所以为后王之道也。凡姓世世不易,然其缘因母族,不废父系者,或一人二姓。故舜姓兼姚、妫。越为禹后则姓姒,为楚族则姓芈。锡土因生而各统其德者,父子则亦殊姓。咎繇偃姓,其子伯益而嬴;唐尧祁姓,其子丹朱而狸矣。及夫异系同姓,惟部落杂厕,更迭雄长,以为故然。则黄帝十四子,其一釐姓(釐亦作僖),其一依姓(《晋语》)。禹生均国,其后为毛民,亦以依姓(《山海经》)。长狄氏亦以釐姓。颛顼生头,头生苗民,犹釐姓也(《山海经》。凡《山海经》姓氏世系之说,多有淆乱,姑依用之)。凡氏数传则易。有支庶别氏于太宗,孟孙之有子服,季孙之有公鉏,荀氏之有中行也。有亡逃惧祸而更氏,夫概王奔楚为堂谿氏,伍员属子于齐为王孙氏,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也。有兼官、邑字而为数氏,士又曰随、范,荀又曰智,郤又曰冀也。夫氏于国、邑者,封君以为恒义,及汉未绝,故赵兼因国以氏周阳(《汉书·酷吏周阳由传》),而折像者,其先折侯张江(《后汉书·方术折像传》)。然氏王父字者竟亡。其以事志,则久更踳驳丧实。晋之羊舌大夫者,或传说李果事,夸矣。中行穆子,尝一相投壶,因以事氏(《风俗通义》。案相投壶事在《左氏》昭十二年)。而投氏亦言本之郇伯,以投策称,此其割裂而成讹者(《广韵》十九侯:汉有光禄投调,本自郇伯,为周畿内侯;桓王伐郑,投先驱以策,其后氏焉。寻郇伯投策,史传无征。而中行本分于荀氏,则知投壶氏变为投氏,其人尚自知荀氏苗裔,然已忘得氏所由,遂造投策之说。凡姓氏书多展转传讹,而变复为单之氏,尤易傅会。所谓割裂成讹也)。姓氏之大别,炳炳如此。其失,男子犹或称姓。当周时,楚有彭、仲、爽、於、郑、姚、句、耳也,而汉有东、平、嬴、公;姜姓箸者尤众,宜慕本返始者所为。观晋士氏出于刘累,绝迹千年,不称其族,及士会蘖子在秦,则复故为刘氏。氏有返始,其或返而称姓,宜矣。亦有姓氏同言,弗能审别。若僖姓、任姓出黄帝,祁姓出尧,曹姓出祝融。其在周世,曹有僖负羁,晋有祁奚(《潜夫论·志氏姓》云晋之公族郤氏班有祁氏,是也。其于黄帝子祁姓下亦引晋祁奚,则非也),皆以其谥号封邑氏。风姓之任,周之曹叔末裔,并氏其国,与彼四姓者绝异。故彭、姚、嬴、姜,或其氏族适与古姓同言,不诡自更也。独汉子南君嘉、褒鲁侯公子宽,用奉二王先圣祠祀,返姓曰姬(《汉书·恩泽侯表》),是乃为慕本耳。氏同者,公孙、桓、穆之伦,国有而非一姓。及夫夏出陈之少西,齐出卫之齐恶,秦出鲁之堇父,非伯禹、尚父、非子之裔。以故国为氏者,其不可同,亦犹负羁与僖姓之别也。夫王基产东莱,与太原王沈为婚。孔思晦祖尼父,而与孔末之后别族(见《元史·孔思晦传》)。虽在叔季,犹知其文字适同,其系世则不一祖。古之人乎,宜睹于是察矣。

章炳麟曰:余以姓氏分际,贞之《世本》,旁摭六艺故言,而志姓谱。盖《尧典》言“百姓”,今可箸录者五十有二:大皞风姓。炎帝姜姓。黄帝姬姓,其子青阳、苍林因之其一亦称青阳,是为少皞,与夷鼓同为己姓。馀子为酉姓,祁姓,滕姓(《晋语》作滕,《潜夫论》作胜),葴姓,任姓,苟姓(《晋语》误为荀,从《广韵》正;《潜夫论》作拘),僖姓(《潜夫论》作釐),姞姓,儇姓,依姓。而尧亦为祁姓。高辛之子弃,亦为姬姓。高辛为房姓(《古史考》,见《御览》七十八引),子契为子姓。尧子丹朱为狸姓虞舜为姚姓,亦曰妫姓。夏后禹为姒姓(《诗》亦为弋)。颛顼孙吴回,为火正,亦曰回禄,有子陆终,生长子樊,为巳姓,其后董父,别为董姓;三子篯,为彭姓,后复别为秃姓;四子求言,为妘姓;五子安,为曹姓,后复别为斟姓;六子季连,为芈姓。咎繇,颛顼裔子也,为偃姓,子化益为嬴姓。此三十姓,皆有谱谍系世,出于帝王。夏时有仍曰缗姓(《左》哀元年传:“后缗方娠。”女子举姓。故贾侍中曰:“缗有仍之姓也。”)周以前霍国曰真姓(《史记·三代世表》索隐引《世本》)。殷遗民在晋者曰怀姓(《左》定四年传)。樊氏、尹氏曰庆姓(《潜夫论·志氏姓》)。春秋时四国:胡曰归姓,邓曰曼姓,狄曰隗姓,阴戎曰允姓。此八姓者,不知所自出。而《山海经》复有句姓(似即苟姓,疑不能明也),於姓,阿姓,朌姓,桑姓,几姓,鼬姓,威姓,销姓,烈姓,气姓,或系神圣而分在夷狄之域。《说文》有姓,姓,娸姓(《说文》又云:“姺,殷诸侯为乱疑姓也。”《春秋传》曰:“商有姺、邳。”洪亮吉曰:“姺、侁、、莘,并同音,盖即有莘国也。”则《说文》言疑姓者,不为定据。又曰:“,人姓。”段氏据《广韵》,知出何承天《纂文》。又曰:“,姓也。”亦属妄增。是等皆后世掍氏为姓者,故皆不录)皆史官所不载者。《山海经》虽夸,其道神巫,有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水经·涑水注》作贞),巫礼(亦作履),巫抵,巫谢,巫罗(《大荒西经》),巫阳,巫相,巫凡(《海内西经》)。咸、彭、朌、真(咸即葴),姓也。其他九巫,宜皆以姓箸者。疑事之不可质,尚已。

其国:

风姓,任、宿、须句、颛臾、巴、流黄辛氏、流黄酆氏(见《海内经》、《海内西经》。巴、酆与姬姓之巴、酆异国。周之辛甲,盖出太皞。酆舒则不知何别也。凡《山海经》不尽可信,节取其雅驯者如此)。

姜姓,有逢、齐、纪、焦、申、吕、许、向、州、莱、姜戎。

姬姓,黄帝子,绝。

己姓,沈、姒、蓐、黄、郯。

酉姓,白狄(《潜夫论·志氏姓》)作媨。媨即酉)。

祁姓,黄帝子,绝。

滕姓,绝。

姓,滑、齐(《潜夫论·志氏姓》。非周时滑、齐)。

任姓,谢、章、薛、舒、吕(与群舒、姜姓之吕异国)、祝、终、泉、毕、过、挚、畴。

苟姓,栖、疏(据《潜夫论》有之。然其为国为氏未谛,姑据为异国)。

僖姓,长狄(作漆者,由来误“黍”也)。

姞姓,南燕、密须、偪。

儇姓,依姓,绝。

尧之祁姓,唐、杜、铸。

弃之姬姓,周也。分为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邘、晋、应、韩、凡、蒋、邢、茅、胙、祭、吴、虞、虢、东虢、郑、丹(《郑语》桓公取十邑中有丹国。《吕览·直谏》:荆文王得丹之姬。故《潜夫论·五德志》姬姓有丹)、燕、隗、杨、苪、彤、贾、耿、魏、滑、密、沈、唐、随、息、巴、方、养(《潜夫论·五德志》有)、刘、单、召、荣、甘、鲜虞、骊戎、大戎。

房姓,绝。

子姓,殷也。分为来、宋、空桐、稚、髦(一曰北殷)、时、萧、黎、小戎。

狸姓,房,傅氏不知其国也。

姚姓、妫姓,虞、遂、陈、庐。

姒姓,夏也。分为有扈、有南、斟灌、斟寻、彤城、费、杞、鄫、褒、莘、冥、越、匈奴。

已姓,昆吾、苏、顾、温、董、莒。

董姓,鬷夷、豢龙。

彭姓,大彭、豕韦。

秃姓,舟人。

妘姓,鄢、邬、桧、路、偪阳、鄅。

曹姓,邹、莒(《郑语》明言莒为曹姓,韦解又言莒为已姓,大史公又以莒为嬴姓,是三姓也)、郳。

斟姓,绝。

芈姓,楚、夔、罗、越。

偃姓,六、蓼、舒庸、舒鸠、桐、许、英氏。

嬴姓,秦、徐、梁、赵、葛、郯、莒(郯二姓,莒三姓)、钟离、运奄、菟裘、将梁、江、黄、修鱼、白冥。

缗姓,有仍。

真姓,霍。

怀姓,国绝。

庆姓,尹、樊、骆、越。(《潜夫论》言:“庆姓,樊、尹、骆。”案:骆宜即骆越。《越世家》正义引《舆地志》:“交趾周时为骆越,秦时曰西瓯。”南越及瓯骆,皆芈姓也。”言姓氏者古今不一,此无多怪)

归姓,胡。

曼姓,邓、鄾。

隗姓,赤狄也。分为洛、泉、徐、蒲、甲氏,留吁,铎辰,廧咎如,皋落氏。

允姓,阴戎。

句姓以下,国在《山海经》者,皆不能正言其地。姬、、娸,亦然。惟威氏有南威,不知其女出何国也(《战国策》:“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朝。”女子举姓,南之威犹《庄子·齐物论》言“丽之姬”也。寻 《说文》:“威,姑也。”《汉律》曰:“妇告威姑。”然威姑即君姑。《说文》:“莙,读若威。”则威可借为君明矣。训威为姑,殊非本义。《广雅·释亲》:“姑,谓之威。”亦承其误。窃以威本人姓,故其字从女尔。南威之国,尚无所考。至《广韵》引《风俗通义》云:威姓,“齐威王之后”。此则男子系氏而非姓)。而周封黄帝之后于蓟,重黎之后有程伯,高辛之后有商丘、大夏,不识其姓以一人苗裔分数姓故。凡此有姓之国,大略具矣。其支庶分析,各为氏族,则不具记。曰“芟夷其伪者,而本氏可睹也。

序种姓下第十八(訄书十八)

尧、舜、彭铿虽在世,古之名族,箸于《世本》、《潜夫论》者不二三而在,亦未能指其庐井、识其乔木也。大人不悲故姓之雕,而悲夫戎部代起以滑吾宗室者。明太祖革虏姓,令就汉族。汉族文二者削其一。自是系谍凌杂,不可斠理。顾炎武尝愤痛之。

然夷汉之殽,何渠自明世?当晋之衰,而拏错相乱者,既有萌矣。若渊、勒称刘、石,与赤县箸族相混,非独一二。独孤曰刘,而相似者三。杜伯自尧,独孤浑曰杜,而相似者四。房自丹朱,屋引曰房,而相似者五。

世皆曰中夏无金氏,尽金日裔也。至《广韵》则本其出于白帝金天之胄。又复姓有金留氏,其后削一不可知。隋文帝时,新罗王金真平遣使入贡。隋《东蕃风俗记》曰:“金姓相承,三十余叶矣。”(《通典》一百八十五引)新罗本辰韩种。辰韩耆老,自言秦时亡命至此。自隋而上,三十余叶,则金氏故秦族也。今在中国者,日与金天,亦不知何别也。齐大夫有长孙修。《世本》曰:“食邑于唐,其孙仕晋,后号唐孙氏。汉世治《孝经》者,犹曰长孙(见汉《艺文志》),晫晫自神明出。拓跋之部,亦有长孙氏,若无忌等,粲然为索虏。其沦隐者,未能明也。叔孙亦然,与鲁三家同号。周,姬姓也,魏献帝次兄普氏署焉。宿,风姓也,宿六斤氏署焉。梁,嬴姓也,拔列兰氏署焉。周之单子自文武,魏之单氏自可单。上党之黎自黎侯,河南之黎自素黎。凡朱氏自邾娄,索头之朱自渴独浑。于之鼻祖自邘叔,其在东海,有定国,为汉丞相;北庭之于自万忸于。更氏曰侯,侂本于宣多,自贺吐。更氏曰窦,侂本于广国,自没鹿回。鲍氏箸者,于汉有宣,在齐曰叔牙;窃之者自俟力伐。寇氏在汉,恂最卓荦,为大官,本苏忿生为周司寇,后以官氏,窃之者自若口引。羽之颉,为大夫于郑,窃之者自羽弗。连之称,齐臣也,窃之者自是连费之长房,在汉为方士,祎于蜀执国兵秉,一曰自大费至纣臣费仲,亦曰自夏禹出于江夏一曰鲁季孙后也;窃之者自费连。田千秋者,以乘小车称车丞相,子孙氏之;窃之者自车焜。黄帝之师,或曰封钜者,实受族曰封;窃之者自是贲。云敞,或曰祝融后也,又曰缙云氏者,受族曰云;窃之者自宥连。毕公之子曰季孙,食采于潘,楚则有潘崇;破多罗氏摭之。共叔与段干木后,皆曰段;檀石槐之后匹摭之。扬之在晋,食于步以为族;步鹿根氏摭之。汉之兴,而有陆贾、娄敬;陆者,步六孤氏摭之;娄者,伊娄氏、匹娄氏摭之。汉之亡,而王莽有臣曰甄丰;郁原甄氏摭之。丘林氏曰林,错于放。丘敦氏曰丘,错于丘明。俟伏斤氏曰伏,错于博士胜。贺儿氏曰儿,错于御史大夫宽。可地延氏曰延,错于京兆尹笃。如罗氏曰如,错于陈郡丞淳。汉之守巴郡者鹿旗(见《风俗通义》),戎乱之自阿鹿桓。庞俭母曰艾(见《风俗通义》),戎乱之自去斤。齐建之后曰王家,戎乱之自阿布思(此惟安东王氏。唐成德节度使王庭凑,即胡种也)。且拓跋曰元,齐欢曰高,尉迟曰尉,胡瑊曰浑,则元咺、高傒、尉缭、浑之裔,殆替绝矣。汉詹事有蒲昌(见《风俗通义》),武都之氐而有蒲洪。洪更氏曰苻,今迁讹为苻云。中古鲁顷公孙雅,仕秦为符玺令,以得符氏,望于琅邪,此故有符也。汉大尉曰桥玄,望于梁国,其后书不正为乔。乔者,匈奴贵姓,而世为辅相,箸于前代,录汉则不蔇。是其文籍踳驳,以乱官族,亦以悲矣!何氏亦有庐江、东海、陈郡三望,本韩灭,子孙分散江淮间,音讹变而为何。武仕晚汉为名臣;妥父以细脚胡入郫,而窃其宗。吴公子柯卢,其后为柯;利用於柯拔袭有之。独《风俗通义》言吴夫概奔楚,其子在国,以夫余为氏;其后百济王亦氏夫余,世莫知其同异。汉则有鲜于妄人,荐第五伦者鲜于褒也,应氏以为箕子之世;今在朝鲜者,尚氏鲜于。二国与神州故同柢。同柢者,其玉步同;异柢者,其玉步异。是以有黄中而无阴血,无所析也。非是,则羼于石民,烝尝于炎虙者,谓之沴气。自江左及唐,既有贩鬻图谱,自傅甲族者,北人尤嗜进,不耻腥膻,若元、高、长孙、尉、浑之属,虽一二出炎黄,亦自引致于近贵,明矣。上世戎狄有树惇者,其享觐共主,白鹄之血以饮之,牛马之湩以洗之,鱼鞞鲛瞂以卫之,翠羽菌鹤以观之,白旄纰罽以荐之,内向非不诚也。报之,则胙以侯王,隆以大长,明有旌节,幽有玉匣,独氏族未尝锡之以为宠。至唐,则有赐姓,蛮夷降虏,或冠以李氏。阿史那之削,上羾佚、籀。重胤故乌石兰氏,自更曰乌,以援枝鸣。虽韩愈依违其间。夷汉互贸,为辞兹沓,昭穆无质,官氏自此而庙濯自彼。其不蘖芽于豪州受命之世,灼灼也。然犹幸有高俭、柳芳、林宝之伦,辨伦脊,察条贯,成周小史之职未废于地。先是贾、王诸巨人,多有纂录;其后虽邓名世、王应麟,皆章章有功。自永嘉丧乱以至晚宋,更九百年,戎夏捽久矣,犹有畛略,不即于汗漫无纪,亦二三明哲辨章之力哉!蒙古入,遂放纷无次。至明太祖以行乞致南面,李善长、宋濂、王袆并起自蒿莱,不睹金匮,古学废秏,而姓氏失其律度,兹无谪焉。今又有忙氏、完氏、黏氏诸族,皆金元遗裔,遭明时未北徙。此其略可辨程者。其余回种,亦日以蕃息,不可究度。

万物莫不知怀土,而乐归其本。不知地望,不能推陵谷;不自知其气类,不能观庙怪。故思古之情弛,合群恩国之念亦儽儽益衰。古者贞系世,辨乡望,皆树之官府,铭之宗彝誓之皇门。然则其民重弃种类。当其流散,而魂魄犹斟酌饱满,永怀其故老,至于台笠杂佩,一簪一屦,凄凄怆怆;有事则率其类丑,以赴亟难。自荆翼之亡,赖三闾,九宗得复存立。江左衰微,其民挟注本郡,而不土断;闾伍不修,赋无所出,亦以爱类,得不沦于艽野,有以也。间者经纬诸子,历算、地形、六书、彝器诸艺,所在匡饬,而谱学不绍,旷六百年。故王道日替,民以风波,悲夫!议者欲举晋衰以来夷汉之种姓,一切疏通分北之,使无干渎。愚以为界域泰严,则视听变易,而战斗之心生。且其存者,大氐前于洪武与汉民通婚媾。婚至七世,故胡之血液,百二十八而遗其一。今载祀五百矣!七世犹倍进之。与汉民比肩,若日本之蕃别,则可也。要之,无旷谱官,使流别昭彰。诸夷汉部族,其物色故不相混者,董理则易也;相混者,虽微昧不可察,或白屋无乘载,宜诹其迁徙所自,递踪迹之,以得其郡望,必秩然无所遁。虏姓则得与至九命,而不与握图籍,以示艺极。国之本榦,所以胙胤百世而不易矣。巴、僰、賨、蜑吊诡之族,或分于楚、越,亦与诸华甥舅,宜稍优游之,为定差等,勿使自外。独有满洲与新徙塞内诸蒙古,今在赤县,犹自为妃耦,不问名于华夏。其民康回虐饕,墨贼无艺。有圣王作,傥攘斥之乎?攘斥而不殚,流蔡无土,视之若日本之视虾夷,则可也。

原变第十九(訄书十九)

人谓紫脱华于层冰,其草最灵(《文选》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注引《礼斗威仪》:“人君乘土而王,其政太平,而远方献其珠英、紫脱。”“紫脱,北方之物,生植紫宫。”按:紫宫,即北极。今北冰洋亦有浮生之草,斯即紫脱矣。本非奇卉,以致远物为奇尔)。紫脱非最灵也,其能寒过于款冬已。鼠游于火,忍热甚也。海有象马,嘘吸善也。物苟有志,强力以与天地竞,此古今万物之所以变。变至于人,遂止不变乎?人之相竞也,以器。风胡子曰: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断树木为宫室,死而龙臧。黄帝时,以玉为兵,以伐树木为宫室,死而龙臧。禹穴之时,以铜为兵,以凿伊阙,决江导河,东注于东海,天下通平,治为宫室。当今之时,作铁兵,为龙渊、泰阿、工布麾之至于猛兽欧瞻,江水折扬,晋郑之头毕白(见《越绝书·外传·记宝剑》)。石也,铜也铁也,则瞻地者以其刀辨古今之期者也。惟玉独无所见于故书轶事。

章炳麟曰:阖胡观于鞞琫礧具之用?以知璋之邸射,古之刀也;圭之上郯,古之铗也;大圭杼上而终葵首,古之铁椎也;琮之八隅,古之矛与戟也。及玉,不足以刃人,而仅存其璏珌以为容观。武库之兵,出之典瑞,以为聘祭之币。斯无以竞矣。竞以器,竞以礼,昔之有用者,皆今之无用者也。民无兽患,则狩苗可以废。社无鬼神,则朱丝、攻鼓可以息。自是以推,坐不隐地而跪稽(按:坐不隐地者,多不欲拜稽。《元史·宪宗纪》禽钦察部酋巴齐马克,命之跪。曰:“身非驼,何以跪人为?”此其一事。其详在《礼俗篇》),庙不揆景而刻石,大臣戮者不赐盘水而拜恩,名实既诡,则皆可以替。竞以礼,竞以形,昔之有用者,皆今之无用者也。冰期非茸毛,不足与寒气格战。至于今,则须发为无用,凑理之上,遂无短毳矣。泰古之马,其蹄四指,足以破沮洳。今海内有大陆,而马财一指。然则热燥湿之度变,物之与之竞者,其体亦变。且万族之相轧,非直热燥湿之比者也。若是,人且得无变乎?浸益其智,其变也侗长硕岸而神明。浸损其智,其变也若跛鳖而愚。其变之物,吾不能知也,要之,蜕其故用而成其新用。吾不敢道其日益,而道其日损。下观于深隧,鱼虾皆瞽,非素无目也,至此无所用其目焉。鲸有足而不以厹,羖有角而不以触,马爵有翼而不以飞,三体勿能用,久之则将失其三体。故知人之怠用其智力者,萎废而为豦蜼。人迫之使入于幽谷,夭阏天明,令其官骸不得用其智力者,亦萎废而为豦蜼。防风,釐姓也,后为侨如。马留,天汉之士卒也(《唐书·南蛮·环王传》:“又有西屠夷,盖马援还,留不去者,才十户,隋末孳衍至三百,皆姓马。俗以其寓,故号‘马留人’,与林邑分唐南竟。”按:今马留遍殖南洋,孳乳固广,而彼土故种,亦沿其称号也),今其颜色苍黑,其思虑不徇通。自亚洲之域,中国、日本、卫藏、印度有猿其他不产。奥洲无猿,亦无反噍之兽。其无者,化而为野人矣。其有者,庸知非放流之族梼杌、穷奇之余裔,宅岫窟以御离鬽者,从而变其形也?以是为忧,故“无逸”之说兴,而“合群明分”之义立矣。

章炳麟曰:物不知群,益州之金马、碧鸡。大古有其畜矣,沾沾以自喜,踽踽以丧群,而亡其种,今仅征其枯腊(凡僵石,皆生物所化,亦有本是金石,而生物留其印迹者;又有生物已化去,而他金石之质往代其壳,与原式无异者。是盖鸡马枯壳已化,而金碧代之也)。知群之道,细若贞虫,其动翃翃,有部曲进退而物不能害。山林之士,避世离俗以为亢者,共侏张不群,与夫贪墨佣驽之役夫,诚相去远矣。然而其毙,将挈生民以为豦蜼故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合群之义,其说在《王制》、《富国》;知人之变,其说在《八索》。

族制第二十(訄书二十)

刑天无首而舞,跋难陀龙无耳而听,阿那律陀无目而见(见《楞严经》)。藉弟令非诬,其抑者若珊瑚与水母,动物而虚其脑也。若夫五凿异处,而视听之舍殊,此奚足眩矣思士不妻、思女不夫孕也,舜若多神之无身触也(亦见《楞严经》),此非殊舍也,而犹若是。意者其犹电鱼之储气,将不行而至者邪?以电卧人,能使前知若远游,所睹星辰、水波、山谷、人物、虫兽、车马,诡谲殊状,皆如其志(瑞典人箸《催眠术》,言以电气使人熟睡,能知未来及知他人所念,或见异物殊状,有千里眼、梦游诸名。其原出于希腊晚有《曼司莫立士姆》及《汉坡诺忒斯没》诸书,今皆命曰精神学。盖列子西极化人、易人之虑,谒王同游诸事,皆非诬也)。要之,万物莫神于辟历,苟非骸质,犹无以觉无以传矣。圣王因是以却鬼神,而天所生。

上古受姓皆以母,而姬、姜、姞、姚从女。自黄帝子为十二姓,箸之图录,冀统以父,然不能无棼乱。是故嬴氏之祖不章,而秦之先乃谍系颛顼,以出于其孙女修故(《秦本纪》:“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索隐曰:“秦、赵以母族而祖颛顼,非生人之义也。”“《左传》,郯国,少皞之后,而嬴姓盖其族也。秦、赵宜祖少皞。”按:少皞,己姓,索隐误)。且诸侯皆一本,惟六、蓼,则并祖咎繇、庭坚。庭坚者,颛顼之才子(《古今人表》列高阳才子八人,以咎繇代庭坚,竟谓一人二名,此误)。女修于庭坚,盖姑姊妹。母系者传甥,是以舅甥两名其祖(《族制进化论》曰:世有不传官位于子,而传姊妹之子者。此由女系亲族法。故拔德儿曰:罗安高之市府酋长四人,皆国王甥也;王子不得嗣位。海衣说中部亚非利加之俗亦然佗斯佗士史载日耳曼古代风俗,曰:舅与从母之爱其甥,犹父之爱其子;甥爱舅与从母,或过其父;敌国交质,不取子而取甥,独财产传之其子耳。印度之连波人,夫以财物少许与妇,买其子归,冠以己族,始得专有;其女则必归妇家,而夫不得有也。班古罗夫之书所载亚美利加之其尼路人,传财产于女系子孙;初克佗人,儿童将入学校,父不命而舅命之。皆重甥之征也)。传称咎繇子为皋子(《列女·辨通传》。皋即咎)。惟咎繇亦称陶叔(《易林》需之大畜),而许由者实咎繇之异称(后有附说)。以是知繇者其名,咎则犹咎犯也(舅犯,古多作咎犯)。咎繇既传于母系,已亦从其宪典而授之甥;自甥称之曰咎,其后遂以为成俗习言,犹咎犯也。故化益虽以繇子,而别其姓曰嬴,独国邑未蔇以授人耳(见后附说)。胥臣曰青阳,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鱼氏之甥也;方以明彰族姓,而亟言甥,即黄帝子犹有母系,无疑也。嗟乎!核丝之远近,蕃萎系焉(传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故父党母党七世以内,皆当禁其相婚,以血统太近故也)。遗传之优劣,蠢智系焉。血液之袀杂,强弱系焉(言人种改良者,谓劣种婚优种,其子则得优劣之血液各半;又婚优种,其子则得优种血液八分之六;至七世,则劣种血液仅存百二十八分之一,几全为优种矣)。细胞之繁简,死生系焉(生物学之说,谓单细胞动物万古不死,异细胞动物则无不死。然其生殖质传之裔胄,亦万古不死)。民之有统也,固勿能斥外其妣矣。观于深山大泽,而知其将生龙蛇,素成之道,书之玉版,其慎始敬终也。民之蔡哉!平等之说盛,而第高下者,持其故以相诘,曰:女智必不如士。胡蝶的争女也,而华其羽毛;鸡的争女,故生冠距;师子惟争女,故修项被鬣。其丽且武,皆以争而擅于其牡。虽人,亦动物也,自大上而静者不增其材力,又常迫妊娠,至不能事事,是以《梓材》怜之,曰㛀妇也,鳏寡也。妪之必厚,其权则必不得均于士矣。圣王因是以贵世适而尊祢庙,天子则及其太祖,虽文母犹系之子,世适之贵也,亦曰遗传尔。其敝至于任用一姓,而贵戚之卿守其胙。守胙者,诚宵其祖父,不丧蝉嫣,世卿奚讥焉?夫遗传,若冰之隐热矣,隐于数世,越世以发,以类其鼻祖,不必父子。故商均不宵舜,而宵瞽叟;周幽不宵宣,而宵汾王。且性犹竹箭也,括而羽之,镞而弦之,则学也。不学,则遗传虽美,能兰然成就乎登啮肥乘坚之童,而摈羊裘之骏雄于椓杙,其道莫颇。圣王因是以革世卿而官天下,曰:弗乎弗乎?白雉不贡,泗水不出鼎,吾已矣夫!仲尼之遏于季孙、田成子,而不得进;子弓之骍角,而不得十二游以南面。遏之也力,故创之也甚。虽然,使上古无世卿,又安得仲尼、子弓也?彼共和而往,其任国子者,非以贵贵,惟竞存其族故。不然,今吾中夏之氏族,礧落彰较,皆出于五帝。五帝之民,何为而皆绝其祀也?是无他,夫自然之淘汰与人为之淘汰,优者必胜,而劣者必败。睿哲如五帝,氓固奔逐,喘弗能逮矣,则又封建亲戚以自屏翰,迫劫其异族使为一宗;不宗者以律令放流,屏于大荒深阻丛棘白草之间,以伍戎狄。繇轩辕以至孔氏,凱二千年,其名子姓者至于百姓千品万官亿丑,非其类者,又安所容其趾乎?且古之淘汰,亟矣!故戚施直镈,籧篨蒙璆,侏儒扶卢,蒙叟修声,聋瞆司火,有时而用之。若夫童昏、嚚瘖、焦侥,官师之所不材也,以实裔土。夫屏之裔土者惧其传疾以败吾华夏之种,故蹙蹙焉淘汰之也(凡负伤遗传,如狸犬或失其尾,则所产者亦无尾;人或堕指,其子亦无指;又骈指至六、七者,或数代皆同。此则形骸疾眚,皆有遗传矣)。古之人,未尝不僭滥于赏罚。欲良其种也,则固弗能舍是。

比端门之有命,而种既良矣,尽天下而皆出于厉山有熊,则孰为其优?而孰为其劣?于是废世卿,释胥靡,与天下更始。三古之世卿,若执桃茢以赤犮其不材之种,然后九州去其狼扈,而集其清淑。虽竞存,非私也。今至于桓、文,四裔之孤偾,其有以于吾族纪乎?其皆吾昆弟与皇之耳孙矣。虽不竞存,无进于其公也。自非前世之竞存,则仲尼、子弓雕额冒耏也久矣,又安得渊圣之材,而制是法乎?制法有程,而种之日进也无程。使人人之皆角犀丰盈者,必革其恒榦。革榦之道,非直严父,亦赖母仪焉。《十翼》以《归妹》为天地之大义(上《系》:“《易》有大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虞注:“四象,四时也;两仪,谓乾坤也。《乾》二五之《坤》,成《坎》、《离》、《震》、《兑》。《震》春,《兑》秋,《坎》冬,《离》夏。故两仪生四象。《归妹》卦备,故《彖》独称天地之大义也。”此则《风》始《关雎》,《书》首“釐降”,义皆该之矣。又按:自大极而两,而四,而八,则自八而十六,而三十二,而六十四,自可比类,非邵雍之私说也。今生物学家谓细胞极球,一裂为二,二裂为四,自此为八,为十六,为三十二,为六十四。是即《归妹》之旨),其成绩究乎“使跛能屦,使眇能视。”(《集解》本“能”作“而”。《履卦》亦然。然《释文》不出异文。据虞注,则作而;据《履卦》侯果注,则作能。按:废疾负伤,若夫妇同病,则必为遗传;若妇非跛眇,则幸可改良。凡改良之说,视此)呜呼,民之蔡哉!

附:许由即咎繇说

唐、虞以贵族行禅让。瞽叟者虞君,而舜其世适也,不欲以天位授庶人。太史公称“尧让天下于许由”,宋氏《尚书略说》以为伯夷。其义曰:“《大传》‘阳伯’,郑谓伯夷掌之。《左》隐十一年传:‘夫许,大岳之胤也。’《墨子·所染》、《吕氏·当染》,皆云‘舜染于许由、伯阳’。伯阳,阳伯也。故知许由即伯夷矣。史言尧让许由,正傅会咨岳巽位之文也。”此其说知放勋之不禅布衣,其实犹未审谛。案,《吕氏》高注,谓“伯阳即老子”。说诚诬缪,然《尸子》言“舜得六人,曰雒陶、方回、续耳、伯阳、东不识、秦不空,皆一国之贤者也。”(《御览》八十一引)是固别有伯阳,非许由矣。

余以许由即咎繇,《古今人表》书作许繇,正与咎繇同字。《夏本纪》曰:“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许。”(皋陶即咎繇)古者多以后嗣封邑逆称其先人,以其子姓封许,而因称咎繇曰许繇,亦犹契曰“殷契”(盘庚迁殷,始有殷名。契始封商,不曰殷也。而《殷本纪》亦称殷契,弃曰“周弃”(大王迁岐,始有周名。弃始封邰,不曰周也。而《鲁语》云“夏之兴也,周弃继之”),不一一曲譬也。禅让之说,本在夏世。《夏本纪》言“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后,乃展转讹迁,以为尧让。古事芒昧,未足怪也。《伯夷列传》云,“余登箕山,其上有许由冢”。《夏本纪》言“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益固咎繇子也。高注《吕氏·当染》,以许由为阳城人。箕山者,下临阳城(《括地志》曰:阳城,县在箕山北十三里)。由冢在是,归葬故里也;益辟在是,誓守父墓也。亦犹禹辟商均于阳城,阳城以北为崇伯之国,将守故封,而视终身不奸天室之政矣(《夏本纪》正义:阳城县在嵩山南二十三里)。按:嵩本作崇,即崇伯,鲧所封。禹、繇封邑相邻,特分南北耳)。若《皇览》言咎繇冢在庐江六县,与许由箕山不相应。此犹尧葬济阴(《五帝本纪》集解引刘向及《皇览》),而《墨子·节葬》以为蛩山,《吕氏·安死》以为穀林。舜葬九疑(《五帝本纪》),而《孟子·离娄》以为鸣条。古事芒昧,亦未足怪也。又,《御览》一百七十七引戴延之《西征记》曰:“许昌城,本许由所居。大城东北九里,有许由台,高六丈,广三十步,长六十步。由耻闻尧让而登此山,邑人慕德,故立此台。”是说则后起者。然许昌即许县,与阳城同属颍川(《续汉·郡国志》)。则意咎繇封邑,本自阳城达许,其后世封许者,亦即守其故土,未可遽定也。或曰,墨、吕既箸舜染许由之文,又言禹染于皋陶、伯益,诚使许由、咎繇为一人,何故变名更举?是则以尧让之謣言,远起三季,墨、吕固习闻焉,而不察其为异称也。

民数第二十一(訄书二十一)

阴阳之气,发敛之度,无古今一也。丛林乔木,不一日而兹,惟蠛蠓醯鸡欤?蠕动群飞,其卵育亦不迮。人者独异是。自嬴氏以前,里闾什伍之数,尚已。盖汉平帝元始二年口五千九百五十九万。后汉和帝永兴元年,口五千三百二十五万(此据《续汉·郡国志》注引伏无忌所记。东汉户口,此为最盛)。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口五千八百八十三万。明神宗万历六年,口六千六十九万。清兴以来,康熙四十九年,口二千三百三十一万;乾隆五十九年,口三万七百四十六万;道光二十八年,口四万二千六百七十三万。其辜较如此。

夫自元始以来,至于康熙,千七百年,民数不相越。及乾隆之季,相去财八十年,而民增十三倍。此何说也?借曰天下久无事,民不见水火蜂刃,故日以孳乳。然自建武以逮和、安,由天宝溯贞观,中原无狗吠之警者,其距年亦相等,而倍不至是。借曰疆域袤延前代所未有。未有者,即回部耳。汉尝开朝鲜、高句骊,以为乐浪、玄菟,今亦未能郡县之也。蒙古今为汗,羁属理藩。唐时则且灭突厥,以置刺史。较其长短阔狭,亦略相当。且沙漠之地,固稀人而旷土,其户口何足选?天府所登,未越九州也。

章炳麟曰:均庸调于地者,始自康熙朝。自康熙而往,上蔇秦、汉民皆有口赋。有口赋,则民以身为患,虽有编审,必争自匿矣。有司惧负课,会计其数,又十而匿三四。口赋既免,贫优于富厚,游惰优于勤生。民不患有身,虽不编审,而争以其名效于上矣。故乾隆之民数增于前十三倍者,曏之隐窜伏匿者多也。且升平之世,疆吏喜以膴盛媚于上。彼将曰:“袲益民数,既不足以累郡县,圣灵斐然,宜有所润色,以乐主听,则虚增之可也。”非直虚增尔,户籍属草稿,多受成于保甲。一人而远游,地既鬲越,有司不相知,榜其名家,复榜其名在所。及要最既上,无校雠者,卒不为删除重复。若是,则以一人为二人也。一隐之,一增之,故相去若丘谷,至十三倍其旧。然则元始以来,民必有盈万万者也。乾隆、道光之世,民不过倍万万也。虽然,古者乐蕃遮,而近世以人满为虑,常惧疆宇狭小,其物产不足以袭衣食。今淮、汉以南,江皋河濒沮洳之地,盖树艺无瓯脱矣。东南之民数,宜必数倍前代。使辟地于巨岛灌莽间,则邻国先之。使从事于河、雒,昔之膏腴,今乃为沙砾。地质易矣,不可以值稻粱,而犹宜于嘉卉,莫挈之则窳也。故弱者道殣,强者略夺。终则略夺不可得,而人且略夺之。章炳麟读《小雅》,至于“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然叹曰:呜呼!后司农见之矣。言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也。

封禅第二十二(訄书二十二)

呜呼后世之封禅,侈心中之,而假于升中燔柴以恣其佚乐,斯无足论者。夫古之升中燔柴者,曷为者也?封大山,禅梁父,七十有二家,以无怀为最近。当是时也,天造草昧榛薄四塞,雄虺长蝮,尽为颛民害。人主方教民佃渔,以避蜚征之螫,何暇议礼?然则其所以封禅者,必有所职矣。吾尝以为古之中夏,赢于西极,而缩于东南。东南以岱为竟。徐扬淮海,禹迹之所蹈,同于羁縻,有道则后服,无道则先强,故《春秋》夷吴、越。成周之盛,淮夷、徐戎,其种族犹吾人,而以其椎髹之俗,憬然犯南甸。若然,自岱而南,王教之所不及。帝王治神州,设险守固。其封大山者,于《周礼》则沟封之典也。因大麓之阻,絫土为高,以限戎马,其制比于蒙古之鄂博。是故封禅为武事,非为文事。彼夷俗事上帝,故文之以祭天以肃其志,文之以祀后土以顺其礼,文之以秩群神以扬其职。是其示威也,则犹偃伯灵台者也。三王接迹,文肆而质,而本意浸微。丧其本意,而曰行以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者为“仁物”也。夫国有峤嶞,不崇其高,堑之凿之赭之荡之,以为魁陵粪土,即有大寇,其何以御侮?为封域计,土石可伤邪?古者野庐几竟,宿息井树单襄公有言:“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故至于狭沟丛树,而戎车疐矣。为封域计草木可伤邪?然则所以恶伤土石草木者,在彼不在此;所以用蒲车者,在彼不在此。先王以“仁物”叫号于九围,而实阴收其利,故封禅可尚也。嗟乎!嬴、刘之君,南殄滇、粤而北逐引弓之民,其所经略,则跨越乎七十二家之域矣。去病以武夫,知狼居胥之可封,而人不以僭越罪之也。使汉武寤于此,则岱宗之彻迹可以息矣!

公言第二十七(訄书二十七)

求朝夕于大地,而千岁不定,横赤道之带是也;藉假吾手所左右以期之,而上下于半球者异言矣;是以一方之人为公者也。黄赤、碧涅、修广,以目异;徵角、清商、叫、啸喁于,以耳异;酢甘、辛咸、苦涩、隽永百旨,以口异;芳苾、腐臭、腥蝼、膻朽,以鼻异;温寒、熙湿、平棘、坚疏、枯泽,以肌骨异;是以人类为公者也。生而乐,死而哀;同类则爱,异类则憎;是以生物之类为公者也。公有大小,而人不营度,公其小者,其去自私,不间以白氂。是故至人谓之“累虒之智”。虽然,以黄赤碧涅之异,缘于人之眸子可也;以目之眚者,视火而有青炎,因是以为火之色不恒,其悖矣。取歧光之璧流离。蔽遮之于白日,而白者为七色,非璧流离之成之,日色固有七,不歧光则不见也。火之有青炎,火者实射之,不眚目则亦不可见也。烛灺钧冶之上,七色而外,有幻火变火,可以熔金铁,而人目不能见。不见其光,而不得谓之无色;见者异其光,而不得谓之无恒之色。虽缘眸子以为艺极,有不缘者矣(右论色)。大鱼始生,卵割于海水,久渍而不知其咸。苟以是论咸味之无成极,而坐知咸者以舌臄之妄缘(《荀子·正名篇》已言“缘天官”,又言“验之所缘,无以同异而观其孰调”。释典未入中国,儒书言缘者始此)。夫缘非妄也,虽化合亦有其受化者也。且人日茹饮于酸素之内而不知其酢,及其食醯梅,则酢者觉矣。苟日寝处于醯梅而噍之,虽醯梅亦不知其酢也,乃酢于醯梅者则知之。是故分剂有细大,而淡咸无乱味。以忘微咸者而欲没咸之达性,固不厌也(右论味)。单穆公曰:目之察色,不过墨丈寻常之间,耳之察清浊,不过一人之所胜,故制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过是则听乐而震,观美而眩。声一秒之动,下至于十六,高至于三万八千,而听不逮。日赤之余(《说文》:“炎,火光上也”;“,炎光也”。按:“炎光”,即今所谓光线;光自发点以至人目,皆顺线,行至目则成圆锥形,即炎光上锐之义),电赤之余,光力万然蒸,而视不逮。余尝西登黄鹤山,瞻星汉阳,闪尸乍见,屑屑如有声。以是知河汉以外,有华臧焉,有钧天广乐之九奏万舞焉,体巨而吾耳目勿能以闻见也。以不闻见,毅言其灭没,其厌人乎?(上论声色二事)夫物各缘天官所合以为言,则又譬称之以期至于不合,然后为大共名也。虽然,其已可譬称者,其必非无成极,而可恣膺腹以为拟议者也。今吾已范人之形,而勿能求其异合于非人之形,其不从大共以为名者,数也。及夫宗教之士,知其宥,不知其别,以杜塞人智虑,则进化之几自此阻。吾与之陟灵台,曰:道刑乎域中,而智周九天之上。

平等难第二十八(訄书二十八)

天地之道,无平不陂,故曰:水平而不流,无原则遬竭;云平而雨不甚,无委云,雨则遫已;政平而无威,则不行。然则平非拨乱之要也。昔者平等之说,起于浮屠。浮屠之言平等也。盖亏盈流谦,以救时弊,非从而纵之,若奔马之委辔矣。何者?天毒之俗,区人类为四等:以婆罗门为贵种,世读书主祭;其次曰刹利,则为君相将士;其次曰舍,则为商贾;其次曰首陀罗,则苦身劳形,以事甽亩,监门畜之,而臧获任之。是四类者,庆吊不通,婚媾不遂,载在册府,世世无有移易。夫椭颠方趾一也,而高下之殊至是。此释迦所以不平,而党言平等以矫正之也,揉曲木者,不得不过其直,恣言至其极,则以为卵毛鳞,皆有佛性,其冥极亦与人等。此特其左证之义,觊以齐一四类,而闳侈不经,以至于滥,有牛鼎之意焉。愚者滞其说,因是欲去君臣,绝父子,齐男女。是其于浮屠也,可谓仪豪而失墙矣。且平等之说,行之南北朝,则足以救敝,行之唐宋以后,则不切事情。是何也?当门地之说盛时,公卿不足贵,累囚俘虏不足贱,而一于种胄乎办之。至唐高俭定《氏族志》,犹退新门进旧望,右膏粱左寒畯。盖其俗尚之敝,与天毒同风。观夫王源与富阳满氏为婚,班列不当,无损无礼教豪发。而沈约弹之,以为生死点辱,于事为甚,若以兹事为至僻回者。嘻!其挛也。于斯时也,而倡平等之说于其间,则菅之弃,蕉萃之哀,息矣。其有助于政教,必不訾矣。

今自包衣而外,民无僮仆。昔之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稿者,今亦及身而息。自冕黼旄钺以逮蓝缕敝衣者,苟同处里闬,一切无所高下。然则以种族言,吾九皇六十四民之裔,其平等也已夙矣。复从而平之,则惟去君臣,绝父子,齐男女耳。昔者《白虎通德论》之言,以人皆上天所生,故父杀其子当诛。晋献公罪弃市,以杀其大子申生故。夫忍戾至于戕贼其所爱,则何人而不戕贼?又上绝其考妣之性,使无遗育,其在辟,宜也。今缪推其同出于上天以立义,虽夏楚之教,没其慈爱,而诬之以酷烈,责之以自擅;若是,虽法吏之囚锢役作其罢民,亦酷烈自擅也(欧美法有囚锢役作,无夏楚。说者必谓夏楚酷于囚锢役作,亦思数日之困悴,与一时之呼暴,在受者果孰甚乎?父之于子,必不忍囚锢役作之;成年而后,或施以夏楚,亦与榜掠异状。宁得倒置其重轻也)。乃夫男女之辨,非苟为抑扬而已。山气多男,泽气多女(《淮南·地形训》语)。泽女不骈适则不夫,山女不适骈则不养(俄罗斯人威斯特马科《婚姻进化论》有此说,今本之),数也。中国无媒氏以会男女,其数不彰。一岁之为盗贼罪人、劳作饿夫以死者,皆男也。男之雕丧,则怨女自多,而不得不制妾媵以通之。且人类者,欲其蕃衍,与一女伉数男,则不若一男而伉数女。夫以一男而伉数女,此犹三十辐共一毂,即其势固不可以平等。就除妾媵矣,有生与之技,有形与之材,官其剂量,则焉可平也?第马而殊骏驽,第人而殊佣下与卓跞,亦剂量殊尔,然犹以其第厚薄之。虽舜与造父者,亦若是厚薄之,况不易之剂量哉?(按普鲁士宪法,女子不得嗣君位,此大陆主义与偏岛固殊,亦剂量然也)昔樊英有疾,其妻使婢候问,英则下床答拜,曰:“妻,齐也,礼无不答。”(《后汉书·方术·樊英传》)君子齐其礼,而不齐其权也。古者谓君曰林烝,其义为群,此以知人君与烝民等,其义诚大彰明较箸也。及其然独立于民上,欲引而下之,则不能已。夫一哄之市,必立之平,一卷之书,必立之师;虽号以民主,其崇卑之度,无大殊绝,而其实固已长人。故曰: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彼道家之言曰: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然则以投缿定赏罚,以三载考绩易总统,是特当轴处中者之所以避怨,顾贤桀安取乎?夫父子夫妇之间,不可引绳而整齐之,既若是矣,君臣虽可平,抑于事故无取。故曰:平等之说,非拨乱之要也。虽然,吾尝有取矣,取夫君臣之权非平等,而其褒贬则可以平等也。昔者埃及之王称法老,死,大行至窆所,或颂其德,或指其邮,以得失相庚偿,过多则不得入墓。其王亦深自亟敕。惧罗罪辟,莫敢纵欲。是故中国称天以诔天王,而《春秋》有罪者不书其葬。

明独第二十九(訄书二十九)

遇灵星舞僮而谓之曰:“子材众庶也。”则按剑而。俄而曰:“子材固卓荦,天下所独也。”则笑屑然有声矣。则又曰:“子入世不能与人群,独行而已。”则又按剑。呜呼是何于名誉则欲其独,而入世则以独为大邮也?彼痼俗也,僮子且然,而况丈夫哉!眯夫其乱于独之名实夫!大独必群,不群非独也。是故卓诡其行,虓然与俗争,无是非必胜,如有捲勇,如不可敔者,则谓之鸷夫而已矣;厚其泉贝,膏其田园,守之如天府之宲,非己也,莫肯费半菽也,则谓之啬夫而已矣;深谿博林,幽闲以自乐,菑华矣,不菑人也,觞鸟矣,不觞宾也,过此而靓,和精端容,务以尊其生,则谓之旷夫而已矣。三者皆似独惟不能群,故靳与之独也。大独必群,群必以独成。日红采而光于鼌,天下震动也;日柳色而光于夕,天下震动也;使日与五纬群,尚不能照寸壤,何暇及六合?海尝欲与江河群矣,群则成一渠,不群则百谷东流以注壑,其灌及天表。曰:与群而成独,不如独而为群王。灵鼓之翁博,惟不与吹管群也,故能进众也。使嘉木与莸群,则莫荫其下,且安得远声香?凤之冯风也,小雏不能群,故卒从以万数。贞虫之无耦,便其独也,以是有君臣,其类泡盛。繇是言之,小群,大群之贼也;大独,大群之母也。

不眯于独,古者谓之圣之合莫。抱蜀不言,而四海讙应,人君之独也。握其节,莫与分其算,士卒无敢不用命,大率之独也。用心不枝,孑然与精神往来,其立言,诵千人,和万人,儒墨之独也。闭而省事,思凑单微,发其政教,百姓悦从如蒲苇,卿大夫之独也。总是杂术也,以一身教乡井,有贤不肖,或觥之,或挞之,或具染请之,皆磬折而愿为之尸,父师之独也。吾读范氏书,至《独行传》,迹其行事,或出入党锢。嗟乎!非独,何以党哉?古之人欤,其独而群者,则衣冠与骨俱朽矣。今之人,则有钱塘汪翁。其性廉制,与流俗不合。自湖北罢知县归,人呼曰“独头”(按:独头,语甚古。《水经·河水注》“河北雷首山”引阚骃《十三州志》云:“山一名独头,山南有古冢,陵柏蔚然,茂丘阜,俗谓之夷、齐墓。”是则以其狷介赴义,号曰独头,因名其山矣),自命曰“独翁”,署所居曰“独居”。章炳麟入其居,曰:“翁之独,抑其群也。”其为令,斡榷税,虽一锱不自私,府臧益充,而同官以课不得比,怨之:其群于州部也。罢归,遇乡里有不平,必争之,穷其氐,豪右衔忿,而寡弱者得其职姓:其群于无告者也。悖礼必抨弹,繇礼必撎其群于知方之士也。夫至性恫天下,博爱尚同,录以任之,虽贾怨不悔,其群至矣,其可谓独欤?入瞽师之室,则视者独矣;入伛巫跛击之室,则行者独矣。视与行,至群也,而有时谥之曰独。故夫独者群,则群者独矣。人独翁,翁亦自独也,案以知群者之鲜也。呜呼!吾求群而不可得也久矣。抑岂无辞以定民者吾与之耦?天下多败群。故西入周南,而东亡命郁銕之野,傥得一二。当是时,水陆未移,官号未革,权概未变,节未毁;俎犹若俎,钲犹若钲,羽犹若羽,籥犹若籥,戚犹若戚;而文武解弛,举事丧实,引弓持柄,无政若雨。是为大群之将涣,虽有合者,财比于虮虱。于是愯然而流汗曰:“于斯时也,是天地闭、贤人隐之世也。”虽然,目睹其支体骨肉之裂而不忍,去之而不可,则惟强力忍诟以图之。余,越之贱氓也。生又羸弱,无骥骜之气,焦明之志,犹憯凄忉怛,悲世之不淑,耻不逮重华,而哀非吾徒者。窃闵夫志士之合而莫之为缀游也,其任侠者又吁群而失其人也,知不独行,不足以树大萃。虽然,吾又求独而不可得也。于斯时也,是天地闭、贤人隐之世也。吾不能为狂接舆之行唫,吾不能为逢子庆之戴盆。吾流污于后世,必矣!

冥契第三十(訄书三十)

章炳麟曰:吾不征伯夷,不尚观于斟雉之史,委蛇黄宗羲之言而攽君禄,曰:天子之于辅相,犹县令之于丞尉,非夐高无等,若天之不可以阶级升也。挽近五洲诸大国,或建联邦,或以贵族共和。贵族之弊曰“寡人”,则大君之尊,日以骞损,而与列侯、庶尹同班。黄氏发之于二百年之前,而征信于二百年之后,圣夫!且夫鸡雍、桔梗,场圃以为至贱,而中其疾则以为上药。自古妄人之议,常冒没以施当时,卒其所言之中,亦与黄氏等者,盖未尝绝也。予观明武宗自号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兵部宣敕,虽御名不讳,传之后世,以为谈笑。又上求之,则汉灵帝尝内许凉、伍宕之说,谓大公《六韬》,有天子将兵事,因讲武平乐观,躬擐甲介马,称无上将军。此事稍不章。要之,二君皆淫酗昏虐之主佻狎自丧,替其赤刀,诚无不酿嘲于后世者。然挽近尚武之国,其君皆自称元率,或受邻国武臣官号,佩其章韨,恹然勿以为怪,而戎事日修,则天子诚与庶官等夷矣。嗟乎!彼汉、明二主者,其惛欤?其逆计至是也?事之闯然而得之者,千世以后,辄与之相契合。章炳麟曰:岿乎君子,大哉黄中通理!南人曰:夏姬之蹙额,其里连衽;戚施效之,蹙其额,其里无炊灶。章炳麟曰:戚施之蹙额,其里无炊灶;夏姬效之,蹙其额,其里连衽。名实未亏,而爱憎相贸。于是知妄人之议不竟非,而举其事以酿嘲者,适咫尺之见也。

章炳麟曰:中夏之王者,谓之天子。是故言苍牙者,以为出于东皇大一;而创业之主,其母必上帝冯身以仪之。吾读浮屠书,称帝曰帝释,亦曰释提桓因。是无他,彼塞种者,其氏曰释迦,以其王为出于上天,而因以其氏被之。惟牟尼狭小其说,摈排上帝,而犹谓之瞿释迦氏(一作憍尸迦,亦称憍陈如,并一音之转)。彼神灵其国主,翕然以为出于朱鸟权衡之宿。其于中夏,壹何其榘范之合也?自东自西,自南自北,凡长人者,必雄桀足以欺其下,以此羑民。是故拱揖指麾,而百姓趋令若牛马。章炳麟曰:大哉黄中通理!章炳麟曰:《封禅书》有八神将,太公以来作之,而天主其一也,则邪苏以为号。《六韬》曰:“武王伐纣,雪深丈余,有五车一马,行无彻迹,诣营求谒。太公曰:‘此天方之神来受事。’遂以其名召入,各以其职命焉。”(见《旧唐书·礼仪志》引。《太平御览》十二引《阴谋》所载,与此略同)则穆罕默德以为号。是二子者,西隔昆仑,而南隔黄支之海,未尝一觌尚父之苗裔,诵其图籍,而称号卒同(天主、天方,皆译语,然不失本意)。岂姜姓四岳之掌宾饯者,其怪迂之说固多欤?天降时雨,山川出云。章炳麟曰:岿乎君子,大哉黄中通理!

通法第三十一(訄书三十一)

帝王之政,不期于纯法八代。其次箸法,维清缉熙,合符节于后王,足以变制者,则美矣。周之克商,矢圭矢宪,与九鼎比尊。宪者,前代之图法,今以因革者也。明昭有刘施于朱氏。

汉之政,可法有二焉。天子曰县官,亦曰国家(汉马第伯《封禅仪记》:“国家御首辇,人挽升山。”又云:“国家台上北面。”是称天子为国家也。法王路易十四曰“朕即国家”,中国固用此义)。此其过制淫名。以土之毛,当会敛于己。然其名实自违,卒有私财,足以增修宫馆,得无亏大农经费。《新论》有曰:“汉定以来,百姓赋敛,一岁为四十余万万。吏奉用其半,余二十万万臧于都内,为禁钱。少府所领园地作务,八十三万万,以给宫室供养诸赏赐。”(《御览》六百二十七引桓谭《新论》。按:少府所入,不应倍天赋敛。盖是积岁羡余,非一年收入如此。然不审所据为何年,要指其著书时也)此为少府与主赋敛者分。帝有私产,不异编户,后王以皇室典范所录别于赋税者也。景、武集权于中央,其郡县犹得自治。古之王度,方伯之国则有三监。大国相也,其命曰“守”故管仲言“有天子之二守”(《左》僖十二年传),栾盈亦以士匄为“王守臣”。(《左》襄二十一年传)小国相也,其命曰“令”。故楚以子男,令尹辅之。及秦罢侯,而闿置其孤卿;郡则御史监之,其主者言“守”,其下县道言“令”,皆因前世建国之差率以为比(晋侯问原守,史起为邺令。先秦之世,以方部大吏为守令,业有萌芽。要本被以相国之号,以为尊荣,亦犹后世藩镇之带京衔也。集成箸法,则自秦始)。是故郡县之始,亡大异封建。汉氏因之,太守上与天子剖符,而下得刑赏辟除。一郡之吏,无虑千人皆承流修职,故举事易而循吏多。成哀之末,纲纪败于朝,吏理整于府。至于元始,户口最盛矣。其县邑犹有议院。《稿长蔡湛碑》阴曰“贱民、议民”,与“三老、故吏、处士义民”异列。议民者,西方以为议员,良奥通达之士,以公民参知县政者也。贱民者,西方以为私人厮役扈养,不及以政,不得选人,亦不得被选者也。此其名号炳然。国命不出于议郎,而县顾独与议民图事,与今俄罗斯相类。凡汉世道路河渠之役,今难其费,彼举之径易者,无虑议院之效。后王觖望于斯制,如其初政,则因是也。新与晋、魏、隋、唐之政,可法有一焉。汉承秦敝,尊奖兼并。上家累巨亿,斥地侔封君,行苞苴以乱执政,养剑客以威黔首;专杀不辜,号无市死之子;生死之奉,多拟人主。故下户踦岖无所跱足乃父子氐首奴事富人,躬率妻帑为之服役。故富者席余而日炽,贫者蹑短而岁踧,历代为虏,犹不赡于衣食;岁小不登,流离沟壑,嫁妻卖子,伤心腐臧,不可胜陈(《通典》一引崔寔《政论》语如此)。新帝复千载绝迹,更制“王田”,男不盈八,田不得过一井。此于古制少奢。荀悦以为废之于寡,立之于众,土田布列在豪强,卒而革之,并有怨心,则生纷乱。此其所以败也。然分田劫假之害,自是少息。讫建武以后,乡曲之豪,无有兼田数郡,为盗跖于民间,如隆汉者矣。大功之成亏,亦不于一世也。晋之平吴,制:“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其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半之,女则不课。”然仕者犹差第官品,以得荫客。及元魏,制均田:“诸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四十亩,妇人二十亩,奴婢依良。丁牛一头受田三十亩,限四牛。所授之田率倍之,三易之田再倍之。”“民年及课则受田,老免及身没则还田,奴婢、牛随有无以还受。诸桑田不在还受之限。”“初受田者,男夫一人给田二十亩,课莳,余种桑五十树,枣五株,榆三根非桑之土,夫给一亩,依法课莳榆枣。”“诸麻布之土,男夫及课,别给麻田十亩,妇人五亩。奴婢依良。皆从还受之法。”“诸人有新居者,三口给地一亩,以为居室。奴婢五口给一亩。”北齐之授露田,夫妇丁牛皆倍魏制,亦每丁给永业二十亩,以为桑田。周制“有室者田百四十亩,丁者田百亩。”“口十以上,宅五亩;口七以上,宅四亩;口五以下,宅三亩。”隋居宅从魏,永业、露田从齐,而陿乡每丁财二十亩。唐:男子丁、中者给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老男、疾废,口分半之。寡妻妾,口分田三十亩。先永业者,通充口分之数。黄、小、中、丁男子及老男、疾废、寡妻妾当户者,各给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二十亩。陿乡所受,口分视宽乡而半,易田倍给。大氐先后所制,丁男受田最多百亩,少不损六十亩。亩以二百四十步为剂,视古百步则赢。民无偏幸,故魏、齐兵而不殣,隋世暴而不贫。讫于贞观、开元,治过文、景。识均田之为效,而新室其权首也夫农耕者,因壤而获,巧拙同利。一国之壤,其谷果桑榆有数,虽开草辟土,势不倍增。而商工百技,各自以材能致利多寡,其业不形。是故有均田,无均富;有均地箸,无均智慧。今夏民并兼,视他国为最杀,又以商工百技方兴,因势调度,其均则易。后王以是正社会主义者也。朱梁之政,可法有一焉。奄寺,周而有之,至汉转盛;江左晋、宋几绝,而不能瀸尽也(按:晋、宋二志,惟大后三卿,似为奄官,其余未见有位者。西晋贾后时有宦者董猛,稍稍用事。东晋及宋,史传虽间见奄儿,然其箸者极鲜。固繇矜重流品,不使刑人干位。又元帝以相王草创,宋武素不好弄,故裁减奄官,几于尽绝也)。唐法魏、周,中官复贵。此非独以分权陵主当去,无罪而宫人,固无说焉。梁大祖龚行其罚,践位以后,切齿于薰椓,改枢密院曰崇政院,以敬翔为院使,不任中人,虽趋走禁掖者亦绝。及李氏破汳,诏天下求故唐宦者悉送京师。此梁无奄寺之征也。嗟乎!淫昏不道之君,作法于齐,犹高世主。生民载祀四千,而间十七,文德之流,轶于汤、武矣。后王欲循理饬俗,观视四夷,可无鉴是邪?明之政,可法有一焉。初罢行省,主疆域者曰布政使,凡理财、长民、课吏皆责之,西方之知事是也。按察使,掌刑名廉劾之事,西方诸裁判所是也都指挥使(秩正二品,与当时布政使同秩),掌治军政,率其卫所以隶于五府,而听于兵部,西方之师团是也。三司同位,不相长弟,贤于后嗣常设督抚。后王式之,按察与布政分,则司法、行政异官之隧也;都指挥与布政分,则治戎、佐民异官之剂也。

哀乎!中夏之统一,二千年矣。量其善政,不过于五,然世犹希道之,斯足为摧心失气者也。及夫东晋之世,君臣有礼,而唐陈诗不讳,得尽见朝政得失、民间疾苦,此亦其可法者。然当时自以习贯率行,将法典之非成文者,故不陈于大禘也。

官统上第三十二(訄书三十二)

“天不一时,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箸业不得不多,人之名位不得不殊。方明者察于事,故不官于物而旁通于道。”(《管子·宙合篇》语)盖先圣刘歆有言:“《书》曰:‘先其算命。’本起于黄钟之数,始于一而三之,三三积之,历十二辰之数,十有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而五数备矣。”“太极元气,函三为一。极,中也。元,始也。行于十二辰,始动于子。参之于丑,得三。又参之于寅,得九。又参之于卯,得二十七。又参之于辰,得八十一。又参之于巳,得二百四十三。又参之于午,得七百二十九。又参之于未,得二千一百八十七。又参之于申,得六千五百六十一。又参之于酉,得万九千六百八十三。又参之于戌,得五万九千四十九。又参之于亥,得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此阴阳合德,气钟于子,化生万物者也。”(《律历志》说。本《史记·律书》,而去其余分)自子至亥,数以三积。《易》曰“亥子之明夷”(《易》“箕子之明夷”,赵宾作“荄兹”,云“万物方荄兹”也。惠定宇以为“亥子”虽非其本文,而训读则极当。《律历志》云“该阂于亥”,“孳萌于子”,是其义也),算命所取法,则在于是。彼明夷者,箕子、文王所公也。然阴阳气无箕子。箕子言五行,出于《雒书》;文王言八卦,《河图》也。是故言“元年”者,以“王”为文王,而摈箕子于海外营部之域,使无乱统。如彼积数至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者,是安用邪?

章炳麟曰:此谓官制之大数,在察玉衡,箸于方明者也。凡官,皆以一统三。昔者管仲之治齐也,曰:“参国起案,以为三官,臣立三宰,工立三族,市立三乡,泽立三虞,山立三衡。”(《齐语》)而临下相统,亦往往以三三积之。文王之立政也,“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庶慎”者,何也?公羊董仲舒《官制象天》曰:“三臣而成一慎故八十一元士,为二十七慎,以持二十七大夫;二十七大夫为九慎,以持九卿;九卿为三慎,以持三公;三公为一慎,以持天子。天子积四十慎,以为四选。选一慎三臣,皆天数也。”然则“慎”者,三之别称。《秦风·小戎》传曰:“胁驱,慎驾具,所以止入也。”此因止骖马之入以为名。“慎驾具”者,若言“三马之驾具”矣(乘马实有驷牡。然骖之命名,实因驾三而起。盖一服两骖,非骖服皆两也。慎驾具亦本此为名。而驷马之两骖驾具,即因名于是)。厥以慎名官者。《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厌次侯爰类,“以慎将,元年从起留”。慎将,为楚汉时官号,犹明之参将也(明《职官志》:总兵官副总兵,参将,无品级,无定员。此参将与总兵、副总兵为三,慎将之名犹此矣。师古言“以谨慎为将”,义甚迂曲。汉初厩将,弩将、刺客将等,命名皆从其职,无以空言立号者。以慎为三,周、秦、汉之通言,故董氏用之)。夫慎者,三物之称;自上以下,积乘以三,故曰“庶慎”;僚佐辅殷,置自上官,故文王罔兼。此则官以三乘之义,明矣。先圣荀卿曰:后王之成名,“爵名从周”(《正名》)。明三百六十官者,其法为春秋所因及夫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成百二十官,如不契合。然百二十官,未及中下士也;三百六十官者,下逮是矣。因元士八十一而参之,则二百四十三为中下士数以增百二十官,则为三百六十有三。故董氏《爵国篇》曰:“八十一元士,二百四十三下士。”又曰:“天子分左右五等,三百六十三人。”而谓之“周制”,夫何不合之有乎?(按: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二百四十三中下士,皆谓其职名,非谓其员数也。如言以大夫为长官者,有二十七职;以元士为长官者,有八十一职。非谓大夫祗有二十七人,元士祗有八十一人也。《周礼》一官而有数大夫、数士者不少,然其官祗三百六十耳。况乡遂都鄙之正长,同此一官,而其员以千百计,虽尽中下士之数,犹不足充乎!又按: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之说,《王制》及《尚书大传》皆同。郑君注《大传》曰:“自三公至元士,凡百二十,此夏时之官也。周之官三百六十。《礼志》曰:有虞氏官五十,夏后百,殷二百,周三百。近之,未得其实也。据夏、周推其差,则有虞之官六十,夏后氏百二十,殷二百四十,周三百六十,为有所法。”鄙意《明堂位》说似与此不相涉。《大传》又言:“舜摄时,三公、九卿、百执事,此尧之官也。故使百官事舜。”则又谓尧舜时已有百二十官,亦与《明堂位》官五十相戾。窃谓古制芒昧,学者多以周制说虞夏,或以虞夏制说周,纷如纠缠。今从《考工记》“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之文定为周制。至所谓九卿者,即六卿与三孤,而三孤亦必兼六卿所属之官。如师氏、保氏,或言即是师保,殆其然欤)自午以下,至亥六等,其数至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是为胥史陪属,递统而相增。六等者,何也?士之所臣曰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也。是在《春秋传》则比十日,今乃比于十二辰者,《传》有王、公、大夫、士,而大夫弗别于卿、士,又弗别元与中、下,是以为十;别之是以为十二,非其相舛盭也。《周官》府史胥徒之制,不皆以三相乘,虽其上亦然(如大夫,亦不止二十七职也)要之,道其较略而已。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万家之都,不可平以准。苟大意得,不以小缺为伤。必若引绳切墨,而以三制之者,虽倕、商高为政,固勿能也。且夫爵名则因于周,若春秋所为斟酌损益者,亿甚众矣。是故荀子有《序官》(《王制》),其名或异《周礼》,然犹十取其七八,故曰文王之法云尔。及夫箕子所飏言,则以五行为臬枳,斯太古夏殷之成宪,而周时毁弃久矣。荀子道桀纣之世曰:古者天子千官,诸侯百官。以是千官,令行于诸夏之国,谓之王;以是百官,令行于竟内,谓之君(《正论》)。夫其千官者,则《郑语》言“合十数以训百体,出千品,具万方”,《楚语》言“百姓,千品,万官,亿丑”是也。是皆以十相乘,然其本则在“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郑语》)。所谓五物之官,则《传》言“物有其官”,“故有五行之官”,“列受氏姓”,是已(《左》昭二十九年传)。古者计官,自士而止,不及皂舆陪属。故以三乘者,其下虽尚有六等,而曰三百六十矣;以十乘者,其下虽有万官亿丑,而曰千官矣。千官之法,本于五行,是则皞、顼、夏、商所闿置(金氏《求古录》谓“周以前,皆五官。《甘誓》召六卿,郑谓即周之六卿。不知《周官》所云‘军将皆命卿’者,谓选将而命之为卿,必非使大宰、司徒等六卿将之也。不可据此谓夏有六官”。其说最塙。下《曲礼》:“天子建天官,先六大,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典司六典。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典司五众。天子之六府,曰司士、司木、司水、司草、司器、司货,典司六职。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兽工、草工,典制六材。”郑曰:“此盖殷时制也。周则大宰为天官,大宗曰宗伯。宗伯为春官,大史以下属焉。”“司士属司马”,府则“皆属司徒”,工则“皆属司空”。案:此为殷时五官之明证。周时始立六官,《通典》二十三云:“自宋、齐以来,多定为六曹,稍似《周礼》。至隋六部,其制益明。大唐武天后,遂以六部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若参详古今,征考职任,则天官大宰当为尚书令,非吏部之任。今吏部之始,宜出夏官之司士。”杜君此说,精审绝伦。周代冢宰,实为三公之副,若汉时以御史大夫副丞相矣。故小宰注谓“若今御史中丞”。明大宰若御史大夫也。后汉以御史大夫为司空,则为论道之职,而众务悉归尚书,故冢宰又若后汉以来之尚书令也。杜君又谓算计之任,本出于天官之司会案近世普鲁士有会计检察院,直隶国王,为特立官。古者则以直隶宰臣。汉初张苍善算,以列侯主计,居相府,领郡国上计者,谓之计相。然则司会属于天官,犹计相居于相府,益明大宰是副相矣。又,世人多怪禁掖冗官,隶于大宰。不知大宰实兼统五官,而官于禁掖者,于五官并无所归,故直隶大宰耳。其与五官同列为六者,犹后汉至唐,以令仆与诸曹尚书同为八坐也。而六官取法,则与夏商以前取法五行者大异,盖神权始衰矣。又寻夏官司士,掌群臣之版,岁登下其损益之数,以德诏爵,以功诏禄,以能诏事,以久奠食。司士仅下大夫,则进退百僚,非其所任。盖官吏名籍,集于司士,所谓德、功、能、久者自据其长官所考以诏王,非自任铨选也。此与汉世选部略似,而权尚不逮。若殷置司士,乃为五官之一,则与晋后之吏部一致,进退黜陟,专制于一人矣。上选卿尹,则非敬忌择人之道;下选榦佐,则非庶慎罔知之义。此魏、晋以来之积弊,而殷法已为其前导。故文王立政,大革斯制,然则以大宰为神官,以司士执铨柄,皆殷法之乖缪者,是以爵名从周也),而箕子以为王府之葆臧者(《隋书·倭国传》,其内官有十二等:“一曰大德,次小德,次大仁,次小仁,次大义,次小义,次大礼,次小礼,次大智,次小智,次大信,次小信。夫以五官分职,实始五行之官。日本文教,受自百济王仁。隋《百济传》固言百济之先,出自高丽。则知以五德命官,必出于箕子也)。当殷之衰,“昊天不飨者六十年糜鹿在牧,蜚鸿满野。厥登名民三百六十夫,故能不显,亦不宾灭。”(《逸周书·度邑篇》)以是知文王之为方伯,既尝改官,即每职举其一人以上殷室。故《周官》非肇制于公旦。父子积思,以成斯业,信其精勤矣。自周而下,设官在乎理财正辞,禁民为非,而司天属神之职,有所勿尚。象物以五者,特兵事之斥候旌旃耳。儒有一孔,不法后王,而眩于神运,故荀子之讥子思、孟轲曰:“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非十二子》)则箕子之法,必不行于域中,而文王得持其元,故曰大一统也。《春秋传》于昭之五年,箸叔孙氏筮得《明夷》事,则曰“《明夷》,日也。日之数十,故有十时,亦当十位。自王以下,其二为公,其三为卿。日上其中,食日为二,旦日为三。”亦以见《明夷》之以日定位,久矣。而其言“亥子”者,则周室取之,以为官成之大齐者也。

问曰:斥候旌旃,象物以五,何事也?应之曰:“《春秋传》曰“明其五候”。贾逵曰:“五候,五方之候,敬授民时,四方中央也”(昭二十三年)。其后军候亦如之,故曰:“军行,右辕,左追蓐,前茅虑无,中权,后劲,百官象物而动,军政不戒而备。”(宣十二年传)物者,旗物也。上《典礼》曰:“行,前朱雀而后玄武”(雀,今本误鸟),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急缮其怒。”则辕者,萑也(萑,从萑声。《说文》“萑,读若和。”《大司马》:“以旌为左右和之门。”注:“军门曰和。”《穀梁》昭八年传:“置旃以为辕门。”是辕门即和门。辕、萑音皆近和,故可通借)。《考工》鲍人言“欲其荼白”,荼者,萑苕(《诗》传)。右萑,即右白矣。蓐者,鹿蓐草也。《释草》所谓“菉王刍”者(某氏注谓“鹿蓐”,孙炎注谓“蓐草”,郭注亦同),其色绿,《小雅》“终朝采绿”,则是矣。追,画也(《诗》“追琢其章”,传:“追,雕也。”

《广雅·释诂》:“彫,画也。”又“弴弓”,《公羊解诂》作“彫弓”。《说文》:

“弴,画弓也。”是彫本有画义。追则与彫双声通借)。“左追蓐”,即“左画青”也。茅虑无者,茅虑,则《释草》所谓“茹藘茅蒐”也,“无”其余声。茅蒐可以染绛,其声合则为。“前茅虑”而“前朱”,明矣。权者,《释草》曰“黄华”,《释木》曰“黄英”,郭璞曰“牛芸草也”。《小雅》“芸其黄矣”,传亦云“芸,黄盛也”。故“中权”者,中央用黄色也。劲者,《释草》曰“,鼠尾”,孙炎以为“可染皂”。“后劲”,“后玄”也(凡七入之缁,六入之玄,皆得以皂通称)。《曲礼》独以军行载旗为义,传即旁及斥候(旧解传者,皆支离。今考正如此)。军中以徽识物色教目依于五方,非以为神怪。及其末流,而有《卫侯官》十二篇,入阴阳家(《汉·艺文志》)。侯官者,候官也。

官统中第三十三(訄书三十三)

七十一圣之官,命禄尽于今,陈诸东序,不为下国缀游。然其称号磨灭,或傥见于四裔与后嗣王所布法,而幽隐不箸者,第而录之。非苟为采获异闻,凡近世鸿胪、中允(即中盾)诸职,因名于古,而十世以后称其卓诡考迹者,称吾世也。

《虞书·尧典》称“内于大麓”。郑君说《大传》曰:“麓者,录也。”《新论》亦云:“昔尧试于大麓者,领录天子事,如今尚书官矣。”(刘昭《百官志注》引)《论衡·正说》曰:“言大麓,三公之位也。居一公位,大总录二公事。”其说虽异古文以为“山足”,要之言相位者,必有所从受。及拟以录尚书事,则诬也。繇汉而上,官号多难知,若长秋、光禄勋,其解诂犹近钩,宁独上世?余读《汉书·乌孙传》,说其国官制曰“相大禄,左右大将二人,候三人,大将、都尉各一人,大监二人,大吏一人,舍中大吏二人,骑君一人。”自左右大将以下,皆汉语译录,独“大禄”非汉称。传又言:“昆莫有十余子,中子大禄强,善将;大子有子曰岑陬。”其下言:“岑陬者,官号也。”此则乌孙自以官称其人,即大禄为乌孙语,明矣。相大禄者,一官。大禄从主人,相从中国。史官所记,音义偕箸之也。都护韩宣奏“乌孙大吏、大禄、大监,皆可赐金印紫绶,以尊辅大昆弥”,明“大禄”为股肱贵臣,而与“大麓”译音正同,则《虞书》所说为相位,乌孙取于古官旧号,豁然矣。乌孙故在祁连、敦煌间,后乃他徙(见《张骞传》),与瓜州允姓故邻壤,当舜时则成地也。隋《西域传》言高昌王坐室,画鲁哀公问政孔子像,其官曰“令尹”,曰“公”,多取周、秦以上。高昌于汉,则车师前王庭,今为土鲁番、辟展二城;当中世声教殊绝,犹上法《周官》,以为光宠,况于舜世,东西固未鬲也?故孔子称“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而杨子云喜识绝代方言,信其有征哉!

“羲和作占日,尚仪作占月。”(《世本》及《吕氏春秋·勿躬》文)羲、和分,而皆有仲叔。及王莽,则合羲和为一官,亦犹秦之合仆射也(上《檀弓》:“扶君,卜人师扶右,射人师扶左。”注:“卜当为仆,声之误也。仆人、射人,皆平生时赞正君服位者。”故秦置谒者、侍中、尚书,皆有仆射,并仆人、射人为号。谒者辈皆近臣也。其后遂泛及他官,取其领事之号。《百官公卿表》谓古者重武官,有主射以督课之。非其实也)。综校其实,既远起东周矣。《文侯之命》言“父义和”者,郑以为晋仇其字义和,固无征也。马从孔安国故,以为晋重耳,其云“父能以义和我诸侯”,亦愈曼衍矣。义和者,羲和也;赐弓矢鬯以为侯伯,比于唐官分宅四方者。故取其尊号,而曰羲和。羲、和故分,尚仪亦非一名。《大传》曰:“仪伯之乐舞,鼚哉!”此其仪也(《大传》注:

“仪当为羲,羲仲之后也。”按,下又有“羲伯之乐舞将阳”,则此非“羲”之误。郑以下言羲伯为羲叔之后,此为羲仲之后。然同言羲伯,不应如此无辨。故知此仪伯,为“尚仪”之“仪”,非羲伯也),周世法之。《大雅》有“维师尚父”,《故训传》以为“可尚可父”,惟《别录》亦言“师之、尚之、父之”。此皆近望文生义。师者,大师;尚父者,尚也。大公之赐履而征五侯,其职侪于仪伯,故曰“尚父”。周之爵号,秘逸者多矣三晋之世,天子赏魏文侯以“上闻”(见《吕氏春秋·下贤》。旧作“上卿”。《汉书·樊哙传》如淳注引作“上闻”)。若羲和、尚父者,宁一事邪?

周之六典,亡三老、五更。三老,公也。五更者,世疑其出于秦官。秦爵: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皆以主领更卒,部其役使。凡将军,有前、后、左、右(《百官公卿表》),而大将军居中,而主莫府。故主领更卒者五人。章炳麟曰:秦无儒,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尚首虏之国不有也。夫庶长、不更之号,夙箸于《春秋》纬书。《文耀钩》曰:“成周改号,苌弘分官。”(《续汉书·律历志》虞恭、宗诉等引)弘其取于秦官而建五更矣。今叔旦所制,既出山岩屋壁,独苌弘后定者不传。然其足以拨乱反正,宁不得与于苍姬之典乎?

屈原称其君曰“灵修”,此非诡辞也。古铜器以“灵终”为“令终”。而《楚辞》传自淮南(《楚辞》传本非一,然淮南王安为《离骚传》,则知定本出于淮南),以父讳更“长”曰“修”,其本令长也。秦之县,万户以上为令,减万户为长。此其名本诸近古。楚相曰“令尹”,上比国君(尹即古君字。故《左氏春秋》“君氏”,《公羊》作“尹氏”)。上世家族政体,君出乎刑部,曏犹以为事守,而久更慢驰。其他之凌乱则旧矣!是故革故之政,相材而授之职。自治官、法吏、军帅,专对之使,帑臧之守,起自卒史,上至乎上卿,终身不出其曹。虽有大勋,止乎赐爵矣。三术。处战国者,以军队为国之大郛,其势则不得不右武。兵法既异,因国之文臣,虽握神雀力,持遏必隆之匕首,不足以统驭士卒。八国比合,以陷宛平,其主跳走,督抚则先与密为誓盟。夫以疆圉抗诏,叛也又逡循多畏,而弗能自立为小国,虚设节镇也;孰用?后王废督抚而建师团,内受命于本兵,外有承宣布政使以长一部。四术。明制,监司长吏以下,皆避本省。宋政和制,则授官无过三十驿。议者善宋,以朱买臣、毕安敬、张汉周、范仲淹之守本郡为故。之二议者其失则均也。必不用乡人,则瞢于风土,其举戾民;必专用邻比,而勿远取,僻陋之地风俗弗革,其民将老死不相往来。夫豪俊虽超轶于里闬之士,其材性则大抵不出其里闬。东方日本,有少连焉(《礼记·杂记下》孔子曰:“少连、大连,善居丧,三日不怠,三月不解,期悲哀,三年忧,东夷之子也。”按:日本自神武天皇班功建德,胙土赐姓,于是有国,造县主之号。尔后氏族系膴,贵贱掍淆。逮天武天皇十三年,诏定八等之姓,曰真人,曰朝臣,曰宿祢,曰忌寸,曰道师,曰臣,曰连,曰稻,置以牢笼天下之姓氏。然则以官定姓,虽自天武始赐,实昉于神武也。仲哀天皇,当汉献帝初平、兴平、建安间,始置大连之官,亦因于古。盖是等官族,皆自神武建德赐姓始。神武元年,当周惠王十七年少连、大连,盖即其时人。故孔子得称之。《论语》少连与柳下惠并称,曏不知其何时何国?今观《杂记》“东夷之子”一语,又证以东方氏族,而知少连、大连之称,犹汉世大小夏侯、大小戴等以氏族箸者,乃始豁然确斯云),其民蹲夷不恭,故贤者犹侏张。西方秦,有子桑焉(《论语》“子桑伯子”,正义曰:“郑以《左传》秦有公孙枝,字子桑,则以此为秦大夫。”按,郑盖以子桑、伯子为二人,与包氏异也),其民好稼穑,务本业(《汉·地理志》说秦俗如此),故贤者犹大简,不足以自拔也。今是秦、赵、燕、代、荆、楚、滇、蜀,陆行几万里。铁道未布,游者未能以遍至,赖远宦互革其俗,互增其见闻。必杜绝之,则民死其乡,吏死其牖下,川谷郡县鬲越而不达,风俗臭味窒阂而不流。若是,则其害于文明也最甚。故除吏者,无避本省,亦无迾远;人情有不通,则辅以三老亭长。五术。贵贱之情,视其权不视其位;轻重之情,视其禄不视其阶。有位而无权,有阶而无禄,则将军之策命,或厪足以易觞豆。往者有理藩院,则鸿胪寺替矣;有总理通商之臣,则理藩院轻矣。大学士,宰臣也;提督,持斧之帅也。自军机处之设,则内阁无政自金陵之陷,则提镇为仆妾。至于郎曹观政之士,而不肯与均茵伏,名违其实,权舛其秩故赏不劝而黜不创。必核其权实,而升降其阶位。其尤冗散无事者,则废。六术。

以是六术,规蒦其建置。若夫增损财益之凡目,则以时定也。章炳麟曰:若古官方之乱,莫泰元魏。县置三令长,郡置三大守,州置三刺史。刺史则皇室一人,异姓二人。守其泯棼,宜勿可以终一爨,然而犹曰“升平之世”,何也?其端未见也。见端而革,以其六典,上诸大旅,震来虩虩,无丧翼鬲,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

商鞅第三十五(訄书三十五)

商鞅之中于谗诽也二千年,而今世为尤甚。其说以为,自汉以降,抑夺民权,使人君纵恣者,皆商鞅法家之说为之倡。呜呼!是惑于淫说也甚矣。

法者,制度之大名。周之六官,官别其守,而陈其典,以扰攵天下,是之谓法。故法家者流,则犹西方所谓政治家也,非胶于刑律而已。后世之有律,自萧何作《九章》始(汉《地理志》:箕子作“乐浪朝鲜民犯禁八条”。李悝、高祖皆尝有作。然或行于小国或草创未定之制。若汉唐及今变本加厉之法,则皆萌芽于何),远不本鞅,而近不本李斯张汤、赵禹之徒起,踵武何说而文饰之,以媚人主,以震百辟,以束下民,于是乎废《小雅》。此其罪则公孙弘为之魁,而汤为之辅,于商鞅乎何与?鞅之作法也,尽九变以笼五官,核其宪度而为治本,民有不率,计画至无俚,则始济之以攫杀援噬。此以刑维其法,而非以刑为法之本也。故太史公称之曰:“行法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今夫家给人足,而出于虔刘之政乎?功坚其心,纠其民于农牧,使曏之游惰无所业者,转而傅井亩。是故盖臧有余,而赋税亦不至于缺乏。其始也觳,其终也交足,异乎其厉民以鞭棰而务充君之左臧者也。及夫张汤,则专以见知、腹诽之法,震怖臣下,诛谏士,艾杀豪杰,以称天子专制之意。此其鹄惟在于刑,其刑惟在于簿书筐箧,而五官之大法勿与焉,任天子之重征敛、恣调发而已矣!有拂天子意者,则己为天子深文治之,并非能自持其刑也。是故商鞅行法而秦日富,张汤行法而汉日贫,观于汲黯之所讥,则可知矣。繇汤之法,终于盗贼满山,直指四出,上下相蒙,以空文为治。何其与鞅反也?则鞅知有大法,而汤徒知有狴狱之制耳。法家与刀笔吏,其优绌诚不可较哉!且非特效之优绌而已,其心术亦殊绝矣。迹鞅之进身与处交游,诚多可议者,独其当官,则正如檠榜而不可紾。方孝公以国事属鞅,鞅自是得行其意,政令出内,虽乘舆亦不得违法而任喜怒。其贤于汤之窥人主意以为高下者,亦远矣。辱大子,刑公子虔,知后有新主能为祸福,而不欲屈法以求容阅。呜呼!其魁垒而骨骾也。庸渠若弘、汤之徒,专乞哀于人主,藉其苛细以行佞媚之术者乎?夫鞅之一日刑七百人以赤渭水,其酷烈或过于汤,而苛细则未有也观其定令,如列传所言,略已具矣。吾以为酷烈与苛细者,则治乱之殊,直佞之所繇分也何者?诛意之律,反唇之刑,非有所受也。汤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媚人主,故瘁心力而裁制之,若鞅则无事此矣。周兴、来俊臣之酷烈也,又过于鞅,然割剥之憯乱越无条理。且其意亦以行媚,而非以佐治,则鞅于此又不屑焉。嗟乎!牛羊之以族蠡传者,虑其败群,牧人去之而无所遴。刑七百人,盖所以止刑也。俄而家给人足、道不拾遗矣!虽不刑措,其势将偃齐斧以攻榱桷。世徒见鞅初政之酷烈,而不考其后之成效,若鞅之为人,终日持鼎镬以宰割其民者,岂不缪哉!余观汉氏以降,刀笔吏之说,多传《春秋》。其义恣君抑臣流貤而及于民。汤之用“决事比”,其最俶矣。自是可称道者,特旌旗之以文无害之名,而不能谓之有益于百姓。是其于法家,则犹大岩之与壑也。今缀学者不能持其故,而以“抑民恣君”蔽罪于商鞅。呜呼!其远于事情哉。且亦未论鞅之世矣。夫使民有权者,必其辩慧之士可与议令者也。今秦自三良之死,后嗣无法,民无所则效,至鞅之世,而冥顽固以甚矣。后百余岁,荀子犹曰“秦无儒”,此其蠢愚无知之效也。以蠢愚无知之民,起而议政令,则不足以广益,而祗以淆乱是非。非禁之,将何道哉?后世有秀民矣,而上必强阏之,使不得与议令。故人君尊严若九天之上,萌庶缩朒若九地之下。此诚昉于弘、汤之求媚,而非其取法于鞅也。藕弟令效鞅,鞅固救时之相而已。其法取足以济一时,其书取足以明其所行之法,非若儒墨之著书,欲行其说于后世者也。后世不察鞅之用意,而强以其物色效之,如孙复、胡安国者,则谓之愚之尤;如公孙弘、张汤者,则谓之佞之尤。此其咎皆基于自取,而鞅奚罪焉?吾所为鞅者,则在于毁孝弟、败天性而已。有知其毒之酋腊而制之,其勿害一也。昔者蜀相行鞅术,至德要道弗踣焉。贾生亦好法矣,而非其遗礼义、弃仁恩。乃若夫挽近之言新法者,以父子异财为宪典,是则法乎鞅之秕稗者也。宝其秕稗而于其善政则放绝之,人言之戾也,一至是哉!夫民权者,文祖五府之法,上圣之所以成《既济》也。有其法矣,而无其人,有其人矣,而无其时,则三统之王者起而治之降而无王,则天下荡荡无文章纲纪,国政陵夷,民生困敝,其危不可以终一。当是时,民不患其作乱,而患其骀荡姚易,以大亡其身。于此有法家焉,虽小器也,能综核名实,而使上下交蒙其利,不犹瘉于荡乎?苟曰“吾宁国政之不理,民生之不遂,而必不欲使法家者整齐而撙绌之”,是则救饥之必待于侊饭,而诫食壶飧者以宁为道殣也。

悲夫!以法家之鸷,终使民生;以法家之刻,终使民膏泽。而世之仁人流涕洟以忧天下者,猥以法家与刀笔吏同类而丑娸之,使九流之善,遂丧其一,而莫不府罪于商鞅。嗟乎!鞅既以刑公子虔故,蒙恶名于秦,而今又蒙恶名于后世。此骨骾之臣所以不可为,而公孙弘、张汤之徒,宁以佞媚持其禄位者也。

正葛第三十六(訄书三十六)

临沮之败,葛氏不以一卒往援。昧者讥其无远略,而或解以败问之未通。苟罗骑斥候之疏如是,则政令愈慢矣!皆窥闇者也。法家之所患,在魁柄下移。移者成于从横之辩言其上则雄桀难御,不可以文法约束者为特甚。故韩非所诛,莫先于务朋党、取威誉。

附录二

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

许寿裳

先师章先生是革命大家,同时是国学大师,其阶位卓绝,非仅功济生民而已,前世纪之末,士大夫或言变法,或言立宪,议论纷纷,淆乱民听,自先师以历史民族之义提倡光复,“首正大义,截断众流”,百折不挠,九死无悔,而后士民感慕,翕然从风,其于民国,艰难缔造,实为元功。

清失其鹿,民国肇兴。虽兵不血刃,百日而成,追惟事前经营之力,所以摩荡人心者,盖十有余年矣。炳麟不佞,始以历史民族之义提倡光复。时前总统孙公屏居日本,交游素寡,初与定交,同谋匡济。既而文字兴祸,絷于上海,海内为之激昂,幸得不死,东抵江户。以天之灵,黄农虞夏之佑我子孙,腾书驰说,不为四百兆人遐弃,内外喁喁,延颈望义。逮乎辛亥,大义举于武昌,十有四省,应如反掌。夫惟历史民族之义,足以为全国斗杓,故举兵不为犯顺,推亡不为篡盗。……

(民国三年《致袁世凯书》)

至于先师学术之大,前无古人,以朴学立根基,以玄学致广大。批判文化,独具慧眼,凡古近政俗之消息,社会都野之情状,华梵圣哲之义谛,东西学人之所说,莫不察其利病识其流变,观其会通,穷其指归。“千载之秘,睹于一曙。”

庄生之玄,荀卿之名,刘歆之史,仲长统之政,诸葛亮之治,陆逊之谏,管宁之节,张机范汪之医,终身以为师资。

……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世固有见谛转胜者邪。后生可畏,安敢质言。秦汉以来,依违于彼是之间,局促于一曲之内,盖未尝睹是也。乃若昔人所诮,专志精微,反致陆沈,穷研训诂,遂成无用者,余虽无腆,固足以雪斯耻。

(《菿汉微言》)

观此三段引文,语语核实,而先师之神解聪察,丰功伟绩,已可窥见一斑。若其闳眇之旨,精微之言,著于简策,长留天地,固非浅学如我者所宜妄赞也。今就于己有关者数事,约略述之,以存纪念。

我生也晚,民元前十一年(一九○一),始由宋平子(名恕,后更名衡)师得闻先师之大名。时宋师掌教杭州求是书院,其教法迥异恒常,“取法象山,限规不立,经史子集任择从事”。对于先师之排满论,宋师阳为反对,阴实赞同,尝曰:“枚叔文章,天下第一”,盖先师别号初为枚叔也。我此后得读《正仇满论》及改定本《訄书》,实由宋师启之。《訄书》当初多未了解,首受感动者,仅仅在《订文》之附录及《哀焚书》至《解辫发》数篇而已。《解辫发》有云: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秋七月,余年三十三矣。是时满洲政府不道,戕虐朝士,横挑强邻,戮使略贾,四维交攻,愤东胡之无状,汉族之不得职,陨涕涔涔曰:余年已立,而犹被戎狄之服,不违咫尺,弗能翦除,余之罪也。将荐绅束发,以复近古,日既不给,衣又不可一得。于是曰:昔祁班孙,释隐玄,皆以明氏遗老,断发以殁。《春秋谷梁传》曰:“吴祝发”,《汉书·严助传》曰:“越发”(晋灼曰:“,张揖以为古翦字也。”)。余故吴越间民,去之亦犹行古之道也。……

翦辫变夷,所关非浅,故亦必考据凿凿。全文在先师手订《检论》时已经删去。《訄书》之外,如《中夏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书》、《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等,皆我所百读不厌者。

民元前九年(一九○三),以《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有云:“载湉小丑,未辨菽麦”,又尝为邹容所著《革命军》作序,先师遂与邹容俱被逮。时我在东京编辑《浙江潮》,常从蒋观云先生处,藉知先师狱中状况。一日,观云以先师狱中书视我,书后附写近作诗四首,我求抄以实《浙江潮》,观云即裁下予之。此我得观先师墨迹之始。原纸至今藏在行箧,弥可珍贵,诗录如下:

狱中赠邹容(闰月廿八日)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

快翦刀除辫,乾牛肉作糇。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

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狱中闻沈禹希见杀(六月十二日)

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

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

魑魅羞争焰,文章总断魂。

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狱中闻湘人杨度被捕有感(六月十八日)

神狐善埋搰,高鸟喜回翔。

保种平生愿,征科绝命方。

马肝原识味,牛鼎未忘香。

千载《湘军志》,浮名是锁缰。

衡岳无人地,吾师洪大全。

中兴沴诸将,永夜遂沈眠。

长策惟干禄,微言是借权。

藉君好颈子,来者一停鞭。

民元前六年(一九○六)阳历六月二十九日,先师出狱,即日东渡至东京,发长过肩,肌体颇腴。闻因狱中食物无盐之故。七月十五日,留东学生在神田区锦辉馆开会欢迎,先师即席演说,其大意首述自己平生历史,次以涵养感情两事勉励大众:(一)“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二)“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此我亲接先师尊容之始。现将演说摘录数段如下:

兄弟少小的时候,因读蒋氏《东华录》,其中有戴名世、曾静、查嗣庭等人的案件便就胸中发愤,觉得异种乱华是我们心里第一恨事。后来读郑所南、王船山两先生的书,全是那些保卫汉种的话,民族思想,渐渐发达。但两先生的话,却没有甚么学理。自从甲午以后,略看东西各国的书籍,才有学理收拾进来。当时对着朋友,说这逐满独立的话,总是摇头,也有说是疯颠的,也有说是叛逆的,也有说是自取杀身之祸的。但兄弟是凭他说个疯颠,我还守我疯颠的念头。……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近来有人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一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点的人,富贵利禄的补剂,虽不能治他的神经病,那艰难困苦的毒剂,还是可以治得的。这总是脚跟不稳,不能成就甚么气候。兄弟尝这毒剂是最多的,算来自戊戌年以后,已有七次查拿,六次都拿不到,到第七次方才拿到。以前三次,或因別事株连,或是普拿新党,不专为我一人.后来四次,却都为逐满独立的事。但兄弟在这艰难困苦的盘涡里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懊悔,凭你甚么毒剂,这神经病总治不好。或者诸君推重,也未必不由于此。若有人说,假如人人有神经病,办事必定瞀乱,怎得有个条理?但兄弟所说的神经病,并不是祖豪卤莽,乱打乱眺,要把那细针密缕的思想,装载在神经病里。譬如思想是个货物,神经病是个汽船。没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经病必无实济,没有神经病,这思想可能自动的么?以上所说,是略讲兄弟平生的历史。

至于近日办事的方法,一切政治、法律,战术等项,这都是诸君已经研究的,不必提起。依兄弟看:第一要在感情。没有感情,凭你有百千万亿的拿破仑、华盛顿,总是人各一心,不能团结。当初柏拉图说:“人的感情,原是一种醉病。”这仍是归于神经病了。要成就这感情,有两件事最是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

先说宗教……孔教基督教既然必不可用,究竟用何教呢?我们中国本称为佛教国,佛教的理论,使上智人不能不信,佛教的戒律,使下愚人不能不信,通彻上下,这是最可用的。但今日通行的佛教,也有许多的杂质,与他本教不同,必须设法改良,才可用得。因为净土一宗,最是愚夫愚妇所尊信的。他所求的,只是现在的康乐,子孙的福泽。以前崇拜科名的人,又将那最混帐的《太上感应篇》、《文昌帝君阴骘文》等,与净土合为一气,烧纸拜忏化笔扶箕种种可笑可丑的事,内典所没有说的,都一概附会进去。所以信佛教的,只有那卑鄙恶劣的神情,并没有勇猛无畏的气概。我们今日要用华严法相二宗改良旧法。这华严宗所说,要在普度众生,头目脑髓都可施舍与人,在道德上最为有益。这法相宗所说,就是万法惟心,一切有形的色相,无形的法尘,总是幻见幻想,并非实在真有。近来康德、索宾霍尔诸公,在世界上称为哲学之圣。康德所说“十二范畴”纯是“相分”的道理。索宾霍尔所说“世界成立全由意思盲动”,也就是“十二缘生”的道理。却还有许多哲理,是诸公见不到的。所以今日德人,崇拜佛教,就是为此,在哲学上今日也最相宜。要有这种信仰,才得勇猛无畏,众志成城,方可干得事来。……有的说佛教看一切众生,皆是平等,就不应生民族思想,也不应说逐满复汉,殊不晓得佛教最重平等,所以妨碍平等的东西必要除去。满洲政府待我汉人种种不平夕岂不应该攘逐?且如婆罗门教分出四姓阶级,在佛教中最所痛恨。如今清人待我汉人,比那剎帝利种虐待首陀更要利害十倍。照佛教说,逐满复汉,正是分内的事。又且佛教最恨君权、大乘戒律都说“国王暴虐,菩萨有权,应当废黜”。又说“杀了一人,能救众人,这就是菩萨行”。其余经论,王贼两项都是并举。所以佛是王子,出家为僧,他看做王就与做贼一样,这更与恢复民权的话相合。所以提倡佛教,为社会道德上起见,固是最要,为我们革命军的道德上起见,亦是最要。总望诸君同发大愿,勇猛无畏,我们所最热心的事,就可以干得起来了。

次说国粹。为甚提倡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这个历史是就广义说的,其中可以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

……第三要说人物事迹。中国人物,那建功立业的,各有功罪,自不必说。但那俊伟刚严的气魄,我们不可不追步后尘。与其学步欧美,总是不能像的,何如学步中国旧人,还是本来面目。其中最可崇拜的有两个人:一是晋末受禅的刘裕,一是南宋伐金的岳飞,都是用南方兵士,打胜胡人,可使我们壮气。至于学问上的人物,这就多了,中国科学不兴,唯有哲学,就不能甘居人下。但是程朱陆王的哲学,却也无甚关系,最有学问的人就是周秦诸子……近代有还一人,这便是徽州休宁县人,姓戴名震,称为东原先生。他虽专讲儒教,却是不服宋儒,常说“法律杀人,还是可救,理学杀人便无可救。”因这位东原先生,生在满洲雍正之末,那满洲雍正所作朱批上谕,责备臣下并不用法律上的说话,总说:“你的天良何在?你自己问心可以无愧的么?”只这几句宋儒理学的话,就可以任意杀人。世人总说雍正待人最为酷虐,却不晓是理学助成的。因此那个东原先生,痛哭流涕,做了一本小小册子。他的书上,并没有明骂满洲,但看见他这本书,没有不深恨满洲。这一件事,恐怕诸君不甚明了,特为提出。照前所说,若要增进爱国的热肠,一切功业学问上的人物,须选择几个出来,时常放在心里,这是最紧要的。就是没有相干的人,古事古迹,都可以动人爱国的心思。当初顾亭林要想排斥满洲,却无兵力,就到各处去访那古碑古碣传示后人,也是此意。……

此演说录,洋洋洒洒长六千言,是一篇最警辟有价值之救国文字,全文曾登《民报》第六号,而《太炎文录》中未见收入,故特地多抄如上。现在中国虽称民国,而外侮日亟民气日衰,一般国民之怯懦浮华,猥贱诈伪,视清末或且加甚,自非一面提倡佛教,“以勇猛无畏治怯懦心,以头陀净行治浮华心,以唯我独尊治猥贱心,以力戒诳浯治诈伪心”(先师《答梦庵书》中语,见《民报》第二十一号)一面尊重历史,整理国故,其不善者改良之,善者顶礼膜拜之,以养成民族的自信力,前路茫茫,何能有济?

民元前四年(一九○八),我始偕朱蓬仙(宗莱),龚未生(宝铨),朱逖先(希祖),钱中季(夏,今更名玄同,名号一致),周豫才(树人),启明(作人)昆仲,钱均夫(家治),前往受业。每星期日清晨,步至牛込区新小川盯二丁目八番地先师寓所,在一间陋室之内,师生席地而坐,环一小几。先师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精力过人,逐字讲解,滔滔不绝,或则阐明语原,或则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以故新谊创见,层出不穷。即有时随便谈天,亦复诙谐间作,妙语解颐。自八时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其《新方言》及《小学答问》二书,皆于此时著成,即其体大思精之《文始》,初稿亦权舆于此。“……讨其类物,比其声均。音义相仇,谓之变易,义自音衍,谓之孳乳。坒而次之,得五六千名,虽未达神恉,多所缺遗,意者形体声类,更相扶胥,异于偏觭之议。若夫囪罙同语扩一文,天即为颠,语本于囟;臣即为牵,义通于玄。真出耑,同种而禅,巨父互,连理而发。斯盖先哲之所未谕,守文者之所疴劳。亦以见仓颉初载,规摹宏远,转注假借,具有泰初。……”(《文始叙例》)凡所诠释,“形音义三,皆得俞脉”,豁然贯通,此先师语言文字学之成就,所以超轶清代诸儒。惜我听讲时间既短,所得又极微,次年三月便因事告归耳。

民元前一年(一九一一),武昌起义后,先师归国,时发谠言,至民国三年,被袁世凯幽禁,愤而绝粒者二次,各至十余日,如曩昔之在西牢,后以爱女北来,又经友人及弟子环吁床前,始渐复食,其后见洪宪之逆谋渐著,益深痛恨。因生平于印度之中兴,期望至切,见诸文字者甚多,如云“……昔我皇汉刘氏之衰,儒术堕废,民德日薄,赖佛教入而持世,民复挚醇,以启有唐之盛。讫宋世佛教转微,人心亦日苟偷,为外族并兼勿能脱如印度所以顾复我诸夏者,其德岂有量耶?臭味相同,虽异族,有兄弟之好。……印度自被蒙古侵略,至今才六百岁,其亡国不如希腊罗马之阔远。振其旧德,辅以近世政治社会之法,谁谓印度不再兴者!……”(《送印度钵逻罕保什二君序》)又云:“东方文明之国,荦荦大者,独吾与印度耳。言其亲也,则如肺府,察其势也,则若辅车,不相互抱持而起,终无以屏蔽亚洲。……”(《印度中兴之望》)五年三月,先师决意出游梵土,赐书命我设法,我便就商于有力者某,托其进言,竟未有成,至今耿耿。其书录于下方:

季茀足下。数旬不觌,人事变幻,闻伯唐辈亦已蜚遁。今之政局,固非去秋所可同喻,羁滞幽都,我生靡乐,而栋折榱崩,咎不在我,经纶草昧,特有异人,于此两端,无劳深论。若云师法段干,偃息藩魏,虽有其术,固无其时也。今兹一去,想当事又有遮碍,晓以实情,当能解其忧疑耶。梵土旧多同志,自在江户,已有西游之约,于时从事光复,未及践言。纪元以来,尚以中土可得振起,未欲远离也。迩者时会倾移,势在木救,旧时讲学,亦为当事所嫉。至于老庄玄理,虽有纂述,而实未与学子深谈,以此土无可与语耳。必索解人,非远在大秦,则当近在印度,兼寻迦释六师遗绪,则于印度尤宜。以维摩居士之身,效慈恩法师之事,质之当事,应无所疑。彼土旧游,如钵逻罕,匏什诸君,今尚无恙,士气腾上,愈于昔时远甚。此则仆所乐游也。兹事既难直陈当事,足下于彼,为求二纳牖者,容或有效。若以他事为疑,棋已终局,同归于尽可知矣。又安用疑人为?此问起居康健。章炳麟白。二十三日。

近年,先师讲学苏州,门徒大盛,我欲得有机会,重坐春风。却因奔走南北,未遑登门,而今已矣!末师前卒于民元前二年(一九一○),先师哀其“怫郁以终”,又谓“……文辞多刺当世得失,常闭置竹笼中……其轶特魁垒之气,没世不可忘也。”(《检论·对二宋》)今年六月十四日先师又遽捐馆舍。国丧典刑,吾将安仰?“学术既亡,华实薨剥”,呜呼哀哉!

二十五年八月十四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九月十六日《新苗》月刊第八册,
又一九三六年九月十六日《制言》半月刊第二十五期
“太炎先生纪念专号”,现据《制言》录存。)

附录三

作为著述家的许寿裳

陈平原

一 文学家还是著述家

作为教育家的许寿裳(1883—1948),已经日渐隐入历史深处;而作为章太炎弟子、鲁迅挚友的许寿裳,则仍然被广大读者所记忆。这自然是“立言”的结果——只要你稍微涉猎章太炎或鲁迅研究,就很难回避许先生所撰《章炳麟》(1945)、《鲁迅的思想与生活》(1947)、《亡友鲁迅印象记》(1947)、《我所认识的鲁迅》(1952)等。在这个意义上,说“许寿裳先生也是一位有成就的文学家”,或者称“许寿裳也是我国有影响的人物传记专家、作家”,也无不可。

不过,一般人所理解的“文学家”,大都是才情横溢、文采风流,与许先生的诚挚、笃实、平淡、自然,相去甚远。更何况,许先生不以驰骋想象见长,所撰多为“实录”性质的传记或回忆录。因此,称其为“著述家”,或许更稳妥些。那样的话,我们可以转化视角,在学术史上,而不是在文学史上讨论许先生的贡献。

去年逝世的鲁迅研究专家林辰先生,对许著《亡友鲁迅印象记》等赞不绝口,称其“是有关鲁迅的重要文献,而文笔醇朴,亲切动人,其本身也富有文学价值”;而近年活跃于学界及文坛的孙郁,对此也深有同感:“我读许氏的著作,深感其温和敦厚之气,内中有着质朴、纯正的风韵。许寿裳国学根底深,又通西学,故对鲁迅的感知,视界开阔,不拘于凡俗。虽然缺少哲人的目光,对鲁迅精神深广之处探颐有限,但对其人品、文风、境界的把握,独到深厚,非外人可及。”对于这些表彰许著的文字,我心有戚戚焉;只是谈到单靠这几本好书,能否“使许先生厕身于现代中国文学家之林而毫不逊色”,我始终有些犹豫。

说白了,我对于许寿裳先生的文学才华,其实是颇有怀疑的。与鲁迅、许寿裳交往甚多的孙伏园,曾用小说笔法,讲述许先生从事文学创作的逸事:

在东京求学时代,鲁迅先生兄弟与许先生同居一处,许先生于学术研究之余,亦颇有志于创作。一夕,他对鲁迅先生说,今晚一定要创作了。鲁迅先生见他亲自到西洋料理店去买了点心来,而且亲自准备咖啡,鲁迅先生兄弟相约不要去扰乱他。等到夜深入静,鲁迅先生将要睡觉的时候,偷偷地去窥探他的创作已经有了多少。出人意料,鲁迅先生说:“西洋点心只吃了一块,咖啡已经冷了,季黼靠在桌上睡着了,而稿纸还是空白的。”

既然是逸事,难保没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不过,如果了解当初许寿裳曾与周氏兄弟等相约,筹办《新生》杂志,这故事或许还有些影子。我甚至还怀疑,这故事的讲述者很可能就是鲁迅,因其幽默中包含着善意,不伤人,但很能见性情。

本不以文学见长的许寿裳先生,受尊师章太炎的教诲、挚友鲁迅的感染,再加上那代人普遍良好的古文修养,一旦著述,颇见神采。换句话说,许先生回忆鲁迅等书之所以可读、可传,“工夫在诗外”。因此,我主张暂时搁置其“文学技巧”或“修辞手法”的探讨,也无须汲汲于将其抬进本就相当拥挤的“文学殿堂”。

二 从《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到《章炳麟》

读过《亡友鲁迅印象记》的,大概都会记得该书第七节“从章先生学”。此文以及鲁迅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民报社听讲》、任鸿隽的《记章太炎先生》、刘文典的《回忆章太炎先生》等,都涉及令人神往的章太炎东京讲学。其中许寿裳的“追忆”,是“始作俑者”。《亡友鲁迅印象记》明明迟至1947年方才出版,为何将其置于鲁迅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之前?那是因为,“从章先生学”一节的轮廓其实早就见于十年前的《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

熟悉鲁迅著述及史迹的朋友,大概都知道,鲁迅撰于1936年10月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与许寿裳撰于1936年8月的《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关系极为密切。一强调“先师章先生是革命大家,同时是国学大师”,一称“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二者互相发明,配合默契。细读文本,你还会发现,鲁迅的引录《狱中赠邹容》、《狱中闻沈禹希见杀》二诗,摘录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的演说辞(“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以及专门提及章先生为八人小班讲授《说文解字》等,都是依据许寿裳文章提供的资料。

叙述角度颇有差异,文章境界也显高低,但鲁文基于许文的提示,这点毫无疑义。撰写《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这篇名文前半个月,鲁迅曾给许寿裳去信,其中有曰:

得《青苗》,见兄所为文,甚以为佳,所未敢苟同者,惟在欲以佛法救中国耳。

从中更得读太炎先生狱中诗,卅年前事,如在眼前。因思王静安没后,尚有人印其手迹,今太炎先生诸诗及“速死”等,实为贵重文献,似应乘收藏者多在北平之便,汇印成册,以示天下,以遗将来。

章太炎的狱中诗,许寿裳编《浙江潮》时曾予以刊出,“原纸至今藏在行箧,弥可珍惜”;至于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的演说,许文竟抄录了整整四页,原因是:

此演说录,洋洋洒洒,长六千言,是一篇最警辟有价值之救国文字,全文曾登《民报》第六号。而《太炎文录》中未见收入,故特地多抄如上。

许寿裳的这些追忆,显然很让鲁迅动容,也因此勾起了不少陈年往事。对比鲁迅之抱怨浙江所刻《章氏丛书》,“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以及称“先生手定的《章氏丛书》内,却都不收录这些攻战的文章”,“其实是吃亏、上当的”,与许文的上述表达,可谓若合符节。

至于鲁迅明确表示不敢苟同的“欲以佛法救中国”,指的是许寿裳文章中的这么一段话:

现在中国虽称民国,而外侮益亟,民气益衰,一般国民之怯懦浮华,猥贱诈伪,视清末或且加甚,自非一面提倡佛教,“以勇猛无畏治怯懦心,以头陀净行治浮华心,以惟我独尊治猥贱心,以力戒诳语治诈伪心”(先师《答梦庵书》中语,见《民报》第二十一号),一面尊重历史,整理国故,其不善者改良之,善者顶礼膜拜之,以养成民族的自信心,前路茫茫,何能有济?

对于鲁迅的批评,许寿裳是口服心服的。日后所撰《章炳麟》一书,虽设专节谈论章太炎“经子及佛学上的贡献”,却不再发挥“佛法救国”的空想了。

其实,这段“公案”,许寿裳本人在《亡友鲁迅印象记》第十三节“看佛经”中,已经公开挑明。除了全文引录鲁迅去世前二十四天写的这封长信,许寿裳还对同是读佛经的太炎先生师徒,下了这么个断语:“先生和鲁迅师弟二人,对于佛教的思想,归结是不同的:先生主张以佛法救中国,鲁迅则以战斗精神的新文艺救中国。”

三 兼及“革命元勋”与“国学大师”

从善如流的许寿裳先生,显然很看重鲁迅的这封回信,日后撰写《章炳麟》,不只不再妄谈佛法救国,更重要的是,一再强调章太炎的革命家身份,希望其不被“国学大师”所遮蔽。而在我看来,许的这一坚持,与其对鲁迅的尊崇与信任大有关系。

1944年9月,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潘公展来信,邀请许寿裳为其主编的丛书《中国历代名贤故事集》撰写《章炳麟》一书。虽“山居无书参考,颇费踌躇”,许还是当仁不让,开始四处寻觅资料。好不容易借到1936年《制言》杂志的章太炎先生纪念专号,上面既有许的《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也有诸多师友的怀念文章,《章炳麟》的撰写,这才得以顺利展开。半年后,全书杀青,在寄稿的同时,许寿裳给潘公展去信(1945年3月31日),郑重声明:

章先生为革命元勋,同时为国学大师,世人仅注意后一点,不足以明真相,拙稿双方并重,而文字力求简要,删而又删,成此字数。

同年11月,应邀为《教育全书》撰一万五千言的“章炳麟传略”,交稿时,许寿裳同样奉上一“附带声明”:

章先生为国学大师,著述精深独到,三百年来无第二人,贡献于学术上及教育上者甚大。又为革命元勋,惜世人多不明了。今拙稿于此双方兼顾,而文字力求简要,删而又删,故不超过所限字数。

如此叮嘱再三,可见许先生对此兼及“学问”与“革命”的论述策略,是何等重视。

主编《中国历代名贤故事集》丛书的,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潘公展,将章太炎置于第三辑“学术先进”,很大程度是全书体例使然。潘公展为这套丛书所撰“编纂旨趣”,称:“我认为建国文化是建筑在两大基础上:第一是发扬固有的优良文化,从根救起;第二是吸收最新的科学工艺,迎头赶上。这套故事集就是第一个基础上的许多基石之一。”至于选择“基石”的标准,不外传统的立德、立功、立言。与此相适应,也就有了第一辑“民族伟人”、第二辑“历代贤豪”、第三辑“学术先进”的区分。

这套书的作者阵容相当可观,要不当时已成名家,要不日后大有发展。1946年南京版《章炳麟》后面,附有该丛书的总目,值得选摘(括号里面是该传的作者):第一辑“民族伟人”共九种,包括黄帝(钱穆)、孔子(黎东方)、秦始皇(顾颉刚)、汉武帝(缪凤林)、唐太宗(罗香林)、明太祖(吴晗)、孙总理(邹鲁)等;第二辑“历代贤豪”共十五种,包括勾践(卫聚贤)、诸葛亮(祝秀侠)、武则天(蓝文徵)、岳飞(邓广铭)、文天祥(王梦鸥)、郑成功(郑德坤)、洪秀全(罗尔纲)、林则徐(魏应祺)等第三辑“学术先进”共十五种,包括老子(张默生)、墨子(罗根泽)、屈原(游国恩)司马迁(汪辟疆)、韩愈(李长之)、玄奘(苏渊雷)、徐光启(方豪)、顾炎武(谭其骧)、曾国藩(萧一山)、梁启超(吴其昌)、章炳麟(许寿裳)等。细察丛书的整体框架,置章太炎于“学术先进”,定位其实相当准确。况且,对于许著的兼及“革命元勋”与“国学大师”,主编并无异议。

以弟子身份为尊师作传,好处是见闻真确,态度虔诚,且掌握很多第一手资料;可也面临很难回避的陷阱,那就是“为尊者讳”,拼命拔高,言过其实。比如,称“章先生学术之大,也是前无古人”,这样的说法,便很难让人信服。好在接下来的具体评说,还是很有见地的:

独有先生出类拔萃,虽则他的入手工夫也是在小学,然而以朴学立根基,以玄学致广大,批判文化,独具慧眼,凡古今政俗的消息,社会文野的情状,中印圣哲的义谛,东西学人的所说,莫不察其利病,识其流变,观其会通,穷其指归。“千载之秘,睹于一曙。”这种绝诣,在清代三百年学术史中没有第二人,所以称之曰国学大师。

熟悉章太炎著述的读者,很容易发现,这些品鉴,大都是借用或化用章氏本人的自述。这正是此书的最大特点:熟读《章氏丛书》,大量摘引原文。如此“以章说章”,对于学术评传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好办法。其实,这种写作,大有来头,追摹的是黄宗羲、全祖望的《明儒学案》、《宋元学案》等。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提及清代的谱牒学,称自撰年谱价值最高,其次便属“友生及子弟门人为其父兄师友所撰年谱”,“因时近地切,见闻最真也”。而“可以观一时代思想”的“学者之谱”,要想写好,并不容易。

是故欲为一名人作一佳谱,必对于其人著作之全部(专就学者或文学家言,别方面则又有别当注意之资料),贯穴钩稽,尽得其精神与其脉络。不宁惟是,凡与其人有关系之人之著作中直接语及其人者,悉当留意。不宁惟是,其时之朝政及社会状况,无一可以忽视。

以我的观察,许寿裳之为尊师作传,所凭借的学术资源,并非胡适等人所提倡的西式的“传记文学”,而是清人的“学案”以及梁启超所评述的“学者之谱”。

《章炳麟》一书,最见功力的,无疑是“革命元勋的章先生”和“国学大师的章先生”两章。可第一章“最近三百年来中国政治和学术的鸟瞰”,这大帽子的功能,一如梁启超所说的:“其时之朝政及社会状况,无一可以忽视”;至于第四章“先生晚年的志行”,涉及章太炎晚年的日常生活、学术兴趣以及政治立场,是全书的补充,也是必要的强调。全书的结构很特别,始终将政治史与学术史的思路扭结在一起,不即不离。落实到具体事件,便是不完全遵从时间顺序,随时“按下”与“提起”。比如,第二章讲述章太炎《民报》时期的工作,故意按下最为精彩的为鲁迅等讲学不表,留给了第三章,以便突出其“革命不忘讲学”(第十四节的题目,真的就叫“革命不忘讲学”)。而在第四章设“对于全面抗日的遗志”专节,既符合全面抗战这一著述背景,同时再次凸显全书宗旨:章太炎不仅仅是“国学大师”。考虑到丛书第三辑的命名——“学术先进”,这样的提醒十分必要。

四 传记文学与师友情谊

在追忆许寿裳先生时,孙伏园说了这么一段话:“章太炎先生的早期弟子们,既不忘师说,也不泥师说,日有进境而成为纯科学态度的学者的,许寿裳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人。”笼统地说许先生学业有成,那没问题;可要说章太炎的弟子中“不泥师说”且“日有进境”者,许先生其实算不上。《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宣统二年(1910年)则,提及其亡命日本时之“提奖光复,未尝废学”,称:

弟子成就者,蕲(州)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海盐朱希祖逖先。季刚、季中皆明小学,季刚尤善音韵文辞。逖先博览,能知条理。其他修士甚众,不备书也。

太炎先生一贯特立独行,评论时事以及品鉴人物,不太受流俗影响。在“自定年谱”中,不提声名显赫的周氏兄弟以及许寿裳,有政治立场歧异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从专业角度考量,这三位“文化名流”都不能算是其“得意门生”。鲁迅说,“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并非只是自我调侃。章太炎对于周氏兄弟以及许寿裳的影响,主要在思想与人格,而不是具体的文字学知识。鲁迅撰有《门外文谈》,也有编《中国字体变迁史》的计划,但并非以此名家;许寿裳去世前一年为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二年级学生讲授“文字学”,课余编著《文字学概要》讲稿,可也说不上光大师门。

作为学者的许寿裳,虽有若干教育学文章,以及《怎样学习国语和国文》、《历代考试制度述要》等著作传世,但都说不上十分精彩。真正让读者难以忘怀的,还是《章炳麟》、《亡友鲁迅印象记》等传记作品。好友台静农在《追思》一文中,提及许先生谦冲慈祥、临事不苟的个性,以及弘通致用的学术风格,下面这段话尤其值得注意:

先生一生与章太炎、蔡孑民、鲁迅先生关系最深,这三位先生都是创造现代中国文化的大师,以先生长于传记的文笔,不幸仅写出章先生一传,蔡先生传尚未及下笔,鲁迅先生的止成印象记一书,而一代文献所寄的前辈,竟在深夜梦中死于柴刀之下,事变之来,真不知从何说起。

称许寿裳乃“一代文献所寄”,表彰其“长于传记的文笔”,我以为是知人论世。实际上,日后学者之褒扬许先生文章“朴实淡雅,具有一种自然之美”、“言简意赅,毫无渲染”、“他的叙述既客观,又有生活气息和感情色彩”等,指的也都是这几种传记作品。

说到“传记”写作,自然不能忽略许先生曾在大学开设“传记文学”课程。据许世瑛编《先君许寿裳年谱》,我们知道,1940年就任华西大学文学院英庚款国学讲座,许先生开设的课程是《传记研究》和《中国小说史》;同年5月2日撰有《谈传记文学》一文,只是未详出处。可以说,在生命的最后十年,许寿裳的学术工作,主要围绕传记的研究与写作。至于具体成果,除了广为人知的章太炎、鲁迅的传记,还包括《〈宋平子先生评传〉序》、《宋师平子先生留别求是书院诸生的八首诗》、《蔡孑民先生的生活》、《俞曲园先生的思想》和《李慈铭〈秋梦〉乐府本事考》等。单从表面上看,文体五花八门,有序,有考,有回忆,也有评述,但大的思路相当一致,那就是借对于乡里先贤或师友的生平及著述的考辨,展开人物研究。广义地说,这些都可以称作“传记写作”。

读袁珂的《悼忆许寿裳师》,我们大致能领会到,许寿裳先生的“传记文学”课程,不是很成功。只有两个学生,可“许师却丝毫不苟,每上课前一定要在图书馆里钩稽群籍作充分的准备”;有一回只剩下袁珂一人,面对如此难堪局面,“许师却从容一如平时,干脆不去写黑板了,而把他写好的讲义,放在我的课桌上,亲身站在我面前,认真讲课直到下课铃声叮当叮当地响起来”。这些描述,固然显示许先生教学的认真,以及处变不惊的绅士风度,可另一方面,也让我们体味到其内心的寂寞。许先生认真编写的“传记文学”讲义,未见行世;但这一不太成功的“研究”,对其写作却很有意义。

要说许先生的传记写作,相对于其学术准备,我更看重的是“师友情谊”。孙郁表扬过《亡友鲁迅印象记》的文采与气象,后面还有一句:“鲁迅有这样的知己,可谓幸事。”这是从著作方面立论;反过来,正因为有了鲁迅这样的知己,方才成就许寿裳的文章。文章的好坏,固然依赖于个人才情,但与描写对象不无关系。全祖望《梨洲先生〈思旧录〉序》,劈头就是:

予尝谓文章之事,不特藉山川之助,亦赖一时人物以玉成之。

这话大有讲究。生活在一个大转折的时代,从小见识各种非同寻常的人物,眼界很高,其追怀朋好,杂糅见闻,这样的文章自是有别于小桥流水、小家碧玉。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梁启超特别赞扬全祖望“最会描写学者面目”,比如说黄梨洲、顾亭林、刘献廷、钱谦益、毛奇龄等,都是三言两语,就能写活一个人。所谓全氏“能以比较简短的文章,包举他们学术和人格的全部,其识力与技术,真不同寻常”,固然在理;但还必须考虑到,这些当世第一流人物,本身行事特异,性格鲜明,确有可写处。换句话说,不管是黄宗羲的《思旧录》,还是全祖望诸多慷慨壮烈的碑传,确实是“亦赖一时人物以玉成之”。

同样道理,许寿裳的传记作品之所以可读、可传,与其得天独厚的师友交谊大有关系。据许世玮《父亲许寿裳生活杂忆》称:

在他被杀害前不久,他与我在院子里闲聊,当谈及他的著作时,他忽然说:“我有鲁迅、蔡元培先生这样两个知己,一生总算没有白过。”说这话时态度非常庄重,我听了不由得一愣。是啊,有这么位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伟人为知己是光荣的,也值得自豪!

这虽是家属几十年后的追忆,但大致可信。对于许寿裳来说,“值得自豪”的,不仅仅是蔡元培、鲁迅这两位知己,还有宋恕、章炳麟这两位尊师。据《鲁迅研究资料》第14辑,许寿裳残留的自传手稿,恰好谈的是“余年十九在杭州读书,最得益的老师是宋平子先生”,以及留学东京时,“曾于每星期日到太炎先生寓所听讲小学”。

许寿裳对这二师二友,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1937年,应夏丏尊之邀,许为《中学生》杂志撰稿,批评何健的“明令读经案”,称:“我对于嗜好的读书,愿意贡献一点小小的意见:(一)少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二)少捧国粹,多捧‘人粹’。”接下来的论述,引证鲁迅的《青年必读书》和《十四年的“读经”》、宋平子的《国粹论》、章太炎的《广论语骈枝》,以及蔡元培关于公民道德的一段话。在同一篇文章中,“四大护法”全部出场,正所谓念兹在兹。能服善,肯表彰师友,而且语调不卑不亢,此乃许寿裳为人为文的最大特色。

在《怀亡友鲁迅》一文中,许寿裳称,自1902年秋至1927年夏,这二十五年中,“晨夕相见者近二十年,相知之深有如兄弟”。这并非高自标榜,许广平也曾描述鲁迅与许寿裳的“兄弟怡怡之情”:

他们谈话的范围也很广泛,从新书介绍到古籍研讨,从欧美名著以及东洋近作,无不包罗。而彼此人事的接触,见闻的交换,可歌可泣,可喜可怒,都无不(?)遮瞒,尽量倾吐。这样的友谊,从来没有改变的,真算得是耐久的朋友,在鲁迅先生的交游中,如此长久相处的,恐怕只有许先生一位了。

所谓“师友情谊”,与学问大小没有关系。就像今人之谈论陈寅恪与吴宓、钱锺书与郑朝宗,如果非要挑剔双方学问上是否旗鼓相当,未免过于势利了些。许寿裳的思想不及鲁迅深刻、文章也不如鲁迅华美,但二人之间生死不渝的情谊,值得我们永远怀念。再说鲁迅孤寂的心灵,其实是需要亲人以及朋友的安慰与支持的。

表彰尊师的“大传”,与追怀好友的“回忆录”,不用说,后者更容易放得开。同样朴实真挚、情深意切,《亡友鲁迅印象记》的挥洒自如,与《章炳麟》的体例谨严,各有千秋。更重要的是,二书同样包含大量第一手资料。许广平为《亡友鲁迅印象记》所撰《读后记》,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移赠《章炳麟》:

回忆是不轻的沉痛。幸而许先生能在沉痛中淘净出一些真材实料,为我辈后生小子所不知不见,值得珍贵,而也给热心研究这一时代一个文化巨人的一点真相。就是吉光片羽罢,也弥足珍视的了。除了许先生,我们还能找到第二个人肯如此写出吗?不是肯不肯,而是能不能。没有几十年的交谊以及足够的崇敬之心,还有大致与之相副的笔墨,是写不出《亡友鲁迅印象记》以及《章炳麟》这样的好书的。

五 荡开去的笔墨

撰写传记时,不管是专书还是单篇,许寿裳总喜欢荡开去,引入一些个人交谊以及生活琐事。这样一来,文章不刻板,更能让读者感受到历史人物的音容笑貌。清初黄宗羲在《论文管见》中称,善于经营文章者,除了“三史八家”,深厚的学识,还必须添上“竹头木屑”以及“常谈委事”。否则,文章洁是洁了,但没有生气。对“传记文学”有过专门研究的许先生,肯定懂得这个诀窍。

轮到我来谈论许先生及其著述,同样希望将笔墨荡开去。像许多现代文学研究者一样,我之关注许寿裳,最初确实是由于鲁迅以及章太炎的缘故。许著之由“资料库”变成“研究对象”,很大程度缘于两次有趣的游历。十年前,在东京大学访学时,我曾对照旧地图从鲁迅及许寿裳等居住的“伍舍”,步行到章太炎讲学的民报社旧址。经历过1923年关东大地震,以及“二战”末期美军的大轰炸,民报社遗址云云,自是荡然无存。穿行于车水马龙之间,遥想八九十年前的往事,只能说是一种“心灵的游历”。但冥冥之中,感觉上离章太炎、周氏兄弟、许寿裳等又走近了一步。

前年秋冬,我有幸在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客座讲学一学期。上任的第二天,系主任送了一册刚刚印制完成的《国立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系史稿(1929—2001)》,其中的“沿革”部分称:1945年台湾光复,国民政府接收这所创办于1929年的“台北帝国大学”,改名“国立台湾大学”,并将原文政学部分解为文学院与法学院;文学院下设中文、历史哲学三系,台大中国文学系于是得以正式成立:

唯当时百废待兴,乃由北大中文系教授、台湾省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魏建功先生代为邀聘教员,参与规画(划)。三十六至三十七年中由许寿裳、乔大壮二先生相继担任系主任,二先生旋相继去世。三十七年八月,台静农先生出任系主任,其后主持系务长达二十年,对本系之稳定与发展贡献甚巨。

细读“年表”及“传记”,发现许多有趣的细节:比如,1948年2月许寿裳被害,一个月后,原本任教于台师大的许世瑛被台大中国文学系聘为兼任副教授(13页),1952年8月改聘为兼任教授(17页),1972年7月方才离职(45页)。对于现代文学研究者来说,这位小许先生,可是大名鼎鼎,耳熟能详:五岁时鲁迅为其开蒙、上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时鲁迅为其开列书目。又比如,台大中国文学系早年诸多名教授,大部分是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如毛子水、董作宾、洪炎秋、戴君仁、台静农等,再加上毕业于燕京大学的郑骞和毕业于清华大学的董同龢,难怪我到此讲学,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我的办公室在文学院二楼,正对着为纪念傅斯年校长(又一位北大校友!)而建的“傅钟”,每回在走廊里漫步,想象着许寿裳、毛子水、台静农等我熟悉并景仰的先辈,也曾在这里徜徉、攀谈、嬉笑,有一种充实且幸福的感觉。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历史文化氛围”。记得周作人说过,“我们于生活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茶,还有,追求生活在历史文化氛围中,这些“无用的装点”,确实像周作人所说的,“愈精练愈好”。

真没想到,回北大一年后,我再次遭遇许寿裳先生。不过,这回是在书本上。拜读过许先生的诸多著述,最想推介的,还属《章炳麟》。那是因为,许先生所撰鲁迅各书,包括1947年10月上海峨眉出版社初刊、1953年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排的《亡友鲁迅印象记》,以及1947年6月台湾文化协进会初刊的《鲁迅的思想与生活》、195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编的《我所认识的鲁迅》等,广为研究者阅读与征引;需要专家“导读”的,是相对落寞的《章炳麟》。

说《章炳麟》“落寞”,也只是相对而言。1986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刊行林辰编《许寿裳文录》,其中的《国学大师的章太炎先生》一文,实即《章炳麟》第三章;1987年,重庆出版社推出重排的《章炳麟》。这两种书,各印了千余册,依据的都是“字迹模糊之处甚多”的土纸本(重庆胜利出版社,1945)。2003年,上海百家出版社刊行倪墨炎、陈九英编《许寿裳文集》上下卷,其中《章炳麟》一书用的是1946年南京胜利出版公司的本子。上海版收罗颇广,除几部专门著作外,更旁及集外文、诗集、书信以及纪念文录(据《编辑说明》,此举得益于许先生家乡先后出版的《许寿裳纪念集》、《许寿裳诗集》、《许寿裳书信选集》等),给研究者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即便如此,对于普通读者来说,一册轻便且校勘精良的《章炳麟》,还是十分必要的。

2004年2月13日于京西圆明园新居
(原刊《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3期)(《文录》卷二《与王鹤鸣书》) hu5MiNTb2OpDt5x3pBGTvNDB2DMYVOyAGpSG7nVCVof9ti0gpBkORkU7ATNDo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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