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父说:“民族主义这个东西,是国家图发达和种族图生存的宝贝。中国到今日已经失去了这个宝贝。……并且不只失去了一天,已经失去了几百年。”这是说我们的民族主义被满清政府消灭了的痛史。其所用以消灭的方法不一,有软的,有硬的。前者示恩,如开博学鸿辞科之类,以牢笼士人;后者示威,如屡兴文字狱、焚书及删改古书之类,以毁坏历史。兹仅将后者三项,分节略述:
文字狱的案件甚多,不仅由于讥刺清朝,所谓“反动”而已。亦有出言隔膜,或乡曲迂儒,不识忌讳,或草野愚民,关心皇室,然其运命大抵悲惨。现在此类档案,已由故宫博物院陆续刊布。这里仅就上节所述关系民族思想的庄廷等九人之狱,略叙述如下:
(一)庄廷《明史》之狱。廷,浙江人。编《明史辑略》,于清廷的事概施直笔,为归安知县吴之荣所揭发,时廷已卒,乃戮其尸,株连死者七十余人。
(二)戴名世《南山集》之狱。名世,安徽人。《南山集》多采取方孝标所记,并用永历年号,遂处以极刑,族皆弃市。
(三)吕留良选文之狱。留良,浙江人。评选时文,内有论夷夏之防。国亡著书,多种族之感。雍正时,以曾诤狱牵涉,至于戮尸,株连甚众。
(四)查嗣庭试题之狱。嗣庭,浙江人。为江西正考官。试题曰:“维民所止。”讦者谓此“维止”二字,是取“雍正”二字而去其头。胤禛帝竟谓其逆天负恩,并且迁怒于浙江全省的士子,谓恐其效尤,乃停乡、会试若干年。此亦一段清代考试的史料。嗣庭死于狱,仍被戮尸。
(五)陆生楠论史之狱。生楠,广西人。著《通鉴论》十七篇。胤禛谓其借古诽今殽乱国事,乃被杀于军前。
(六)汪景祺作诗之狱。景祺,浙江人。随年羹尧为记室,作《西征随笔》。胤禛谓其作诗讥讪圣祖,大逆不道,立斩枭示,其妻子发往黑龙江,给穷披甲为奴。
(七)齐周华刻书之狱。周华,浙江人。好游览,有《五岳游草》,足迹遍天下。以保吕留良,刻其书,磔于市。
(八)王锡侯字书之狱。锡侯,江西人。作《字贯》一书,于《康熙字典》多所纠正。胤禛以其凡例内将庙讳及御名开列,就算不敬,治以大逆之罪。
(九)胡中藻诗抄之狱。中藻,广西人,鄂尔泰门生。鄂与张廷玉二人互相龃龉,朝官依傍门户者,彼此攻讦,倾轧不已。弘历帝深恶之,因欲借文字狱以示惩儆。中藻所刻诗曰《坚磨生诗抄》,弘历乃指中藻以此自号,为有心谋逆,且寻摘诗词中疑似的字句,指为谤讪诋毁,遂被弃市。
焚书亦是十四大罪之一。国父说:“所有关于记载满洲、匈奴、鞑靼的书,一概定为禁书,通通把它消灭,不准人藏,不准人看。”因为弘历假奖励文化的美名,行察勘禁书的私意,所以章先生揭发其隐,并列举书名及著者甚详,今摘录一段如下:
……自满洲乾隆三十九年,既开四库馆,下诏求书,命有触忌讳者毁之。四十一年,江西巡抚海成献应毁禁书八千余通,传旨褒美,督他省催烧益急。自尔献媚者蜂起。初下诏时,切齿于明季野史。(原注:谕曰:“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间毁誉任意,传闻异辞,必有诋触本朝之语。正当及此一番查办,尽行销毁,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其后四库馆议:虽宋人言辽、金,明人言元,其议论偏谬尤甚者一切拟毁。及明隆庆以后,诸将相献臣所著奏议、文录,若高拱《边路》,张居正《太岳集》,申时行《纶扉简牍》,叶向高《四夷考》、《籧编》、《苍霞草》、《苍霞余草》、《苍霞续草》、《苍霞奏草》、《苍霞尺牍》,高攀龙《高子遗书》,邹元标《邹忠介奏疏》,杨涟《杨忠烈文集》,左光斗《左忠毅公集》,缪昌期《从野堂存稿》,熊廷弼《按辽疏稿》、《书牍》、《熊芝冈诗稿》,孙承宗《孙高阳集》,倪元璐《倪文正遗稿》、《奏牍》,卢象昇《宣云奏议》,孙传庭《省罪录》,姚希孟《清閟全集》、《沆瀣集》、《文远集》、《公槐集》,《公槐集》中有《建夷授官始末》一篇,马世奇《澹宁居集》诸家,丝帙寸札,靡不燃爇。虽芧元义《武备志》,不免于火(原注:《武备志》今存者,终以诋斥尚少,故弛之耳)。厥在晚明,当弘光、隆武,则袁继咸《六柳堂集》、黄道周《广百将传注》、金声《金太史集》;当永历及鲁王监国,则钱肃乐《偶吟》,张肯堂《寓农初议》,国维《抚吴疏革》,煌言《北征纪略》;自明之亡,一二大儒,孙氏则《夏峰集》,顾氏则《亭林集》、《日知录》,黄氏则《行朝录》、《南雷文定》,及诸文士侯、魏、丘、彭所纂述,皆以诋触见烬。其后纪昀等作《提要》,孙、顾诸家稍复入录,而颇去其贬文。或曰:朱、邵数君子实左右之。然隆庆以后至于晚明,将相献臣所著,靡有孑遗矣!其他遗闻轶事,皆前代逋臣所录、非得于口耳传述,而被焚毁者不可胜数也。……乾隆焚书无虑二千种,畸重记事,而奏议、文献次之……
(《检论》卷四《哀焚书》)
国父说:“到了乾隆时代,连满汉两个字都不准提起了,把史书都要改过,凡是当中关于宋、元历史的关系和明、清历史的关系,通通删去。”同门鲁迅也说:“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颇盛之处。”鲁迅因为手头没有《四库全书》可查,而《四部丛刊续编》中,多系影宋刊本或旧抄本,还保存着满清暗杀中国著作的案卷,所以他举出两部书:(一)宋洪迈的《容斋随笔》至《五笔》。(二)宋晁说之的《嵩山文集》。洪氏书,据张元济跋,其中有三条就为清代刻本所没有。例如《容斋三笔》卷三里的《北狄俘虏之苦》:
元魏破江陵,尽以所俘士民为奴,无分贵贱,盖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后,陷于金虏者,帝子王孙,官门仕族之家,尽没为奴婢,使供作务。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为米,得一斗八升,用为糇粮;岁支麻五把,令缉为袭。此外更无一钱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缉者,则终岁裸体。虏或哀之,则使执爨,虽时负火得暖气,然才出外取柴归,再坐火边,皮肉即脱落,不日辄死。惟喜有手艺,如医人绣工之类,寻常只团坐地上,以败席或芦秸衬之,遇客至开筵,引能乐者使奏技,酒阑客散,各复其初,依旧环坐刺绣,任其生死,视如草芥……
至于《嵩山文集》,卷末就有单将《负薪对》一篇和《四库》本相对比,以见一斑的实证。现在摘录几条在下面,大抵非删则改,语意全非。
《旧抄本》:
金贼以我疆场之臣无状,斥侯不明,遂豕突河北,蛇结河东。
犯孔子《春秋》之大禁。
以百骑却虏枭将。
彼金贼虽非人类,而犬豕亦有掉瓦恐怖之号,顾弗之惧哉!
我取而歼焉可也。
太宗时,女真困于契丹之三栅,控告乞援,亦卑恭甚矣。不谓敢眦睨中国之地于今日也。
忍弃上皇之子于胡虏乎?
何则?夷狄喜相吞并斗争,是其犬羊狺吠咋啮之性也。唯其富者最先亡,古今夷狄族帐,大小见于史册者百十,今其存者一二,皆以其财富而自底灭亡者也。今此小丑不指日而灭亡,是无天道也。
褫中国之衣冠,复夷狄之态度。
取故相家孙女姐妹,缚马上而去,执侍帐中,远近胆落,不暇寒心。
《四库本》:
金人扰我疆场之地,边城斥侯不明,遂长驱河北,盘结河东。
为上下臣民之大耻。
以百骑却辽枭将。
彼金人虽甚强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严,顾弗之惧哉!
我因而取之可也。
太宗时,女真困于契丹之三栅,控告乞援,亦和好甚矣。不谓竟酿患滋祸一至于今日也。
忍弃上皇之子于异地乎?
遂其报复之心,肆其凌侮之意。
故相家皆携老襁幼,弃其籍而去,禁掠之余,远近胆落,不暇寒心。
鲁迅说:“即此数条,已可见“贼”、“虏”、“犬羊”是讳的;说金人的淫掠是讳的;“夷狄”当然要讳,但也不许看见“中国”两个字,因为这是和“夷狄”对立的字眼很容易引起种族思想来的。但是这《嵩山文集》的抄者不自改,读者不自改,尚存旧文,使我们至今能够看见晁氏的真面目。”(《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
综观以上三节,都是满清政府用来消灭汉人的民族意识,使对于历史文化,不致发生观感,也使后世对于满洲的秽德,无从知道。其藏身之固,防汉之术,可谓周密!哪里知道一到晚清,他们的阴谋完全暴露,我们民族意识的潜力也从新发芽了。
清代学术,惟有小学昌明,余多不振,绪言中已发其端。这种学术上的畸形发达,就因为在异族统制之下,顾忌太多的缘故。鲁迅说:“说起清代的学术来,有几位学者总是眉飞色舞,说那发达是为前代所未有的。证据也真够十足:解经的大作层出不穷,小学也非常的进步;史论家虽然绝迹了,考史家却不少;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绝没有看懂的古书。……我每遇到学者谈起清代的学术时,总不免同时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罢;但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的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花边文学·算账》)。言之极为沉痛。有人以为满清一代,国学渊微,发明已备,后生只要追踪前修,无须更事高深。此乃浅见之言,其实缺陷正多着呢!考史者虽则留心于地理、官制,而其他如姓氏、刑法、食货、乐律之学,却无一不见衰微。章先生有云:
姓氏之学,自《元和姓纂》以降,郑樵亦粗明其统绪;至邓氏《辩证》,渐确凿矣。元、明以降,转变增损,又益繁多,未见近代有治此者也(原注:《元史·民族志》别是一种)。刑法之学,旧籍惟《唐律》为完,汉、晋、南北朝之事,散在史传,如补兵以减死,督责以代仗,又皆律外方便之门,皆当校其异同,评其利病,又未见近代有治此者也。食货之学,非独关于租赋,而权度之大小,钱币之多少,垦田之盈诎,金银粟米之贵贱,皆与民生日用相系,此不可不论列者,又未见近代有治此者也。乐律之学,略有端倪,陈氏《通义》,发明荀勖之学,可谓精且博矣。然清康熙朝所审定者,丝声倍半相应,竹声倍半不相应,相应者乃八与一,九与四。其言人气折旋,必有度数,皆由证验所明,更谓丝器不可以名律吕,亦可谓得理者。而陈君犹取倍半相应之说,两者孰是?必听音而后知之,非衍算所能尽理,又未有商略是非者也。斯四术者,所包闳远,三百年中,何其衰微也!此皆实事求是之学,不能以空言乱者,既尚考证,而置此弗道乎?
(章先生《自述学术次第》)
先生更进言清代的小学与玄理,并且自述其独到之处,与下文第十三节所引可以互参。其言云:
近世小学,似若甚精,然推其本则未究语言之原,明其用又未综方言之要。其余若此类者,盖亦多矣。若夫周、秦九流,则眇尽事理之言,而中国所以守四千年之胙者。玄理深微,或似佛法,先正以邹鲁为衡,其弃置不道,抑无足怪。乃如庄周天运,终举巫咸,此即明宗教惑人所自始。惠施去尊之义,与名家所守相反。子华子迫生不若死之说,又可谓管乎人情矣。此皆人事之纪,政教所关,亦未有一时垂意者。汪容甫略推墨学,晚有陈兰甫始略次诸子异言,而粗末亦已甚。此皆学术缺陷之大端,顽鄙所以发愤。古文经说,得孙仲容出,多所推明。余所撰者,若《文始》、《新方言》、《齐物论释》,及《国故论衡》中《明见》、《原名》、《辨性》诸篇,皆积年讨论,以补前人所未举……
(《自述学术次第》)
综观以上所述,满清政府的罪恶,帝国主义的猖狂既如彼,民族主义的沦没,固有学术的消沉又如此,在这暗无天日的中间,忽然现出了光明的救星,这便是章先生所负的使命。换句话说,便是救中国——光复中华,振兴学术——的事业。其所完成的,不但和曾国藩这一派的洋务,康有为这一派的变法截然不同,就是和梁启超的运动,有志革命而仍徘徊于君主立宪的,也根本有别。这是先生伟大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