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伟大的天才,其萌芽每见于幼年时期,但亦须有启发导引之人,知所爱护,不使它中途摧折,才能欣欣向荣,开灿烂无比的花,结硕大无朋的果。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者,大概由于环境或教育违背了自然,不能遂其发展的缘故。章先生从小聪慧,读书多悟,内心所含的民族主义的种子发芽最早,愤满洲统治之虐,明《春秋》夷夏之防,而又有外祖朱有虔及时启导。在先生十一二岁的时候,外祖就把蒋氏《东华录》中曾静案讲给他听,并且说夷夏之防不可不严。
先生便问:“以前的人有谈过这种话没有?”
朱答:“王船山、顾亭林已经谈过,尤其王氏的话,真够透彻,说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只有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了’。”
先生说:“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
朱答:“现在不必作此说。如果李闯得了明的天下,闯虽不是好人,他的子孙却未必都是不好的人,但现在不必作此说。”
(参阅朱希祖所记《本师章太炎先生口述少年事迹》)
章先生的民族主义伏根之早如此!年十三四,就能够读《东华录》,年二十就读全祖望文,于郑成功事,愤然欲与满清拼命。
可是返观当时一般的情形,大不相同。凡是反对革命最烈的人,都是反对民族主义的。如康有为(《章先生痛驳康氏》见第七节)、如杨度便是。杨度曾做了一篇《金铁主义说》,反对民族主义,其大意略说:中国云者,以中外别地域之远近也;中华云者,以华夷别文化之高下也。即此以言,则中华之名词,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亦且非一血统之种名,乃为一文化之族名。故《春秋》之义,无论同姓之鲁、卫,异姓之齐、宋,非种之楚越,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专以礼教为标准,而无有亲疏之别。其后经数千年混杂数千百人种,而其称中华如故。先生本其卓识,发为鸿之,痛斥杨氏之有三惑最足以看出先生民族思想的发达和运用。其言曰:
为是说者,盖有三惑:一曰未明于托名标识之事,而强以字义反傅为言。夫华本华山,居近华山而因有华之称。后代华称既广,忘其语原,望文生训,以为华美,以为文明,虽无不可,然非其第一义,亦犹夏之训大,皆后起之说耳。……今夫蛮夷戎狄,固中国所以表别殊方者。其始画种为言,语不相滥,久之而旃裘引弓之国,皆得被以斯名。胡本东胡、久之而称匈奴者亦谓之胡,久之而称西域者亦谓之胡,番本吐蕃,久之而称回部者亦曰西蕃,久之而称台湾之野人者亦曰生番。名既滥矣,而不得谓同称者即为同国同族。况华之名,犹未同也。特以同有文化,遂可混成为一,何其奢阔而远于事情耶?二曰援引《春秋》以诬史义。是说所因,起于刘逢禄辈,世仕满洲,有拥戴虏酋之志,而张大《公羊》以陈符命,尚非《公羊》之旧说也。按中国自汉以上,视蛮、闽、貉、狄诸族,不比于人,故夷狄无称人之例。《春秋》尝书邢人,狄人伐卫,齐人、狄人盟于邢,《公羊》不言其义。夫引异类以剪同族,盖《春秋》所深诛。狄不可人而邢人、齐人人之,则是邢人、齐人自侪于狄也。非进狄人,实以黜邢人、齐人。《老子》有言,正言若反。观于《春秋》书狄为人,其言有隐,其声有哀,所谓志而晦哉……夫弃亲昵而媚诸夷,又从而则效之,则宜为人心所深嫉。今人恶范文程、洪承畴、李光地、曾国藩辈,或更甚于满洲,虽《春秋》亦岂有异是?若专以礼教为标准者,人之无道,至乎杀父烝母而极矣。何《春秋》之书此者,亦未尝贱之如狄也……夫子本楚之良家,而云楚为非种,以忧劳主父,效忠穹庐故,遂不惮污辱其乡人,虑大义灭亲之太过也。盖《春秋》有贬诸夏以同夷狄者,未有进夷狄以同诸夏者。杞用夷礼,则示贬爵之文。若如斯义,满洲岂有可进之律?正使首冠翎顶爵号已图鲁者,当退黜与夷狄等耳。三曰弃表谱实录之书,而以意为衡量,如彼谓混淆殊族至千百种,历久而称中华如故是也。夫言一种族者,虽非铢两衡校于血统之间,而必以多数之同一血统者为主体。何者?文化相同,自同一血统而起,于此复有殊族之民,受我抚治,乃得转移而翕受之。若两血统立于对峙之地者,虽欲同化莫由……或曰:若如是,则满洲人亦居少数而已,稍稍同化于我矣,奚不可与同中国为?答曰:所以容异族之同化者,以其主权在我,而足以翕受彼也。满洲之同化,非以受我抚治而得之,乃以陵轹颠覆我而得之。二者之不可相比,犹婚媾与寇之例。以婚媾之道,而归女于吾族,彼女则固与吾族同化矣;以寇之道,而据我寝宫,入我床第,亦未尝不可与我同化,然其为怨为亲,断可识也。吾向者固云所为排满洲者,亦曰覆我国家、攘我主权之故。若其克敌致果,而满洲之汗,大去宛平,以适黄龙之府,则固当与日本、暹罗同视,种人顺化,归斯受之而已矣。然主权未复,即不得举是为例……
(《文录·别录卷》卷一《中华民国解》)
此外,如《检论》中之《序种姓》上、下二篇,如《清建国别记》,都是辨章族类的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