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巷》中,鲍嘉饰演的帮派分子“娃娃脸”马丁,去拜访他位于下东区的童年故居,进行一趟感伤之旅。故事结尾时,他被母亲马乔里·曼恩赏了一巴掌,然后在火灾逃生口被乔尔·麦克雷射杀身亡。这部电影里还有很多好演员,包括克莱尔·特雷弗、西尔维亚·西德尼、沃德·邦德,以及将鲍厄里 小子演得活灵活现的亨兹·霍尔和里奥·高尔西。电影由丽莲·赫尔曼编剧,威廉·惠勒执导,但我最喜欢的是服装设计者,名叫奥马尔·基安。
在鲍嘉死的那一幕时,伊洛娜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她一直握到电影结束,中场休息她从洗手间回来,双手握住了我的手。“伯尼尼。”她说。
“伊洛娜。”
“我真怕今天你不来,担心了一整天。”
“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知道。昨天晚上搭出租车回家时,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心想:‘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好吧,现在我在这里了。”
“我太高兴了,伯尼尼。”
我紧紧捏了捏她的手。
第二部电影是《乱世情天》,鲍嘉晚期的电影之一。他饰演一名美国飞行员,战争期间在中国为军阀李·J.科布工作。科布的手下杀了一位神父,鲍嘉最后穿着死去神父的衣服逃走,并假装神父的继任者主持一个聚会,有点让我想到《兄弟帮》里面的爱德华·鲁宾逊。
到了最后,一切都解决了。
我们到街对面喝卡布其诺,分享一份闪电泡芙。沉默许久后,她说:“我很担心,伯尼尼。”
“是吗?我知道他最后会跟那个护士在一起。原先以为他可能得杀了李·J.科布,不过设计得很好,让他们掷骰子。”
“我指的不是电影。”
“哦。”
“我还以为我失去你了。我还以为你会去找别的女人。”
“我没告诉你是个生意上的约会吗?”
“可就算不是,你也会这么说,不是吗?”她低头看着双手,“如果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也可以理解,我太……疏远你了。可是这几个星期来,我有好多心事。只有我们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其他时间我简直都没法呼吸。”
“怎么了,伊洛娜?”
她摇摇头。“我不能说。”
“当然能。”
“现在不行,下次吧。”她啜了一口卡布其诺,“告诉我你的生意约会,还是你得保密?”
“有人找我去看他的藏书,”我说,“通常我都会傍晚去,可是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去看电影。我以为把时间排在昨天晚上晚一点会比较安全。”
“因为我很难搞定,对不对?”
“呃……”
“你今天晚上要去看别的藏书吗,伯尼尼?”
“不用。”
“我有几本书,应该不值钱,但也许你可以过来看看。”她伸出食指,顺着我的下巴划,然后碰触我的嘴唇,“但也许你有另一个生意上的约会,那我就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了。”
她住在第二和第三大道之间的二十五街,五楼,没有电梯,一楼是家名叫“单纯愉悦”的店,卖水晶、香料和塔罗牌,橱窗里面贴着魔法和捆绑术课程的广告。
楼梯很陡,而且有很多级台阶。我可以想象赫伯曼队长爬这些楼梯的样子。
她住在建筑后方两户公寓中的一户,只有一个房间,里头只有一扇窗,望出去是一片空茫的墙,那是二十六街一幢高得多的建筑。她拧亮固定在天花板上一颗光秃秃的灯泡,然后等到小书桌上头那盏有绿锈的铜制读书用灯亮起,她就把灯泡关掉,再在角落一个老式镶铜边的衣箱上点了三根蜡烛后,又把读书用灯关掉。蜡烛的火焰照亮了一个自制小壁龛里头的手工艺品。是一些相片,有的装了相框有的没有,一幅圣母与圣婴的画像,一个留着胡子、眼睛凹陷的圣人,还有其他小东西,包括一块可能从楼下买来的水晶。
除此之外,公寓里的私人物品不多,两个塑料牛奶箱装着她的书,一张宽地毯,又脏又旧,盖住大约一半需要整修的地板。床和衣柜看起来是跟着公寓一起租的,不然就是旧货店买来的。墙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挂在钉子上的“世界鸟类”的月历,还有书桌上方用透明胶带贴着的一张国家地理杂志的东欧地图。在烛光下无法看清,但也不太可能忽略用红色记号笔圈起的一个小小的锯齿形区域。
“这一定是安纳特鲁利亚。”我说。
她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我的国家,”她说,声音沉重而嘲讽,“宇宙的中心。”
“你错了,”我说,“这里才是宇宙的中心。”
“纽约?”
“这个房间。”
“你真浪漫。”
“你真美。”
“哦,伯尼……”
到这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很古板地拉上帘幕。我们拥抱并宽衣解带上床,不过细节请你自己想象。总之,我们没做任何电视上看不到的事情——如果你家有有线电视而且你看过够晚的节目。
“伯尼尼?我做爱后有时会抽烟。”
“我相信,”我说,“哦,你是指香烟。”
“对,会妨碍你吗?”
“不,当然不会。”
“我的香烟放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替我拿一下好吗?”
我递给她一包半满的无滤嘴短型“骆驼”牌香烟。她放了一根在嘴里,让我擦亮火柴替她点上。她像不吸就会死似的吸了一口,然后噘起嘴唇,就像洛伦·巴考尔 在给鲍嘉示范吹口哨一样。
“当然是香烟,”她突然说,“不然还会是什么?鲱鱼 ?”
“那是不太可能。”我表示同意。
“抽烟是为了缓解忧伤。”她说,“跟你说件事,伯尼尼,第一次跟你约会那天晚上,我就想跟你做爱。但我知道那会令我忧伤。”
“我想我大概表现得不太好。”
“怎么这样说呢?你是个很棒的爱人,所以才会让我心碎。”
“我不明白。”
“看着我,伯尼尼。”
“你在哭。”
我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但新的泪水又立刻涌出。
“擦是没用的,”她说,“总是会有更多眼泪。”她又深吸一口香烟,是真的吸进去。“我一向如此,”她解释,“做爱令我忧伤。过程越美好,感觉就越糟。”
“那可真要命,”我说,“我简直是羞于承认,但是我感觉很好。”
“我也同样感觉很好。”
“哦,那——”
“但在心底深处,是那种忧伤,所以我抽烟。我不喜欢抽烟,但为了解忧,我会抽,”
“有用吗?”
“没有。”她把香烟递给我,“帮我扔掉好吗?你可以用那个小盘子当烟灰碟,谢谢。现在可以再陪我一会儿吗?抱着我,伯尼尼。”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说话。这个公寓很糟糕,她说,可是她只租得起这里。纽约太贵了,尤其是对一个没有固定薪水的人来说。而且这里地段很好,因为她常有机会从联合国接一些工作——翻译或校对文件——她可以直接搭公车到第一大道。天气好又有空时,她甚至可以走路过去。
她知道可以多花些工夫让这个地方更好一点。她可以粉刷墙壁,换掉恐怖的地毯,还可以买一台电视。也许有一天她会这么做,如果她还待在这里,如果没搬家……
她的呼吸频率有所改变,我断定她睡着了。此时我的眼睛也闭上了,感觉自己在半梦半醒之间。但“你可以再陪我一会儿吗?”不完全是让你在这里睡一整夜的邀请,她的床也没宽得能容下两人共眠。这张床做点睡前活动还可以,只要运动不过于激烈,可是到了要长时间呼噜呼噜的时候,床就有点嫌挤了。
我小心翼翼地溜下床免得吵醒她,拾起刚才匆忙间乱扔的衣服穿上。熄灭蜡烛前,我先走到门边把锁打开,免得等会儿得在黑暗中摸索。
然后我过去打算把蜡烛吹熄,结果被她的小壁龛吸引了。一张家庭照装在杂货店买的相框里,是一张姿势僵硬的快照,里面有父亲、母亲和一个女孩,那一定是伊洛娜,当时六岁或七岁。头发颜色比较淡,五官轮廓没那么分明,但我觉得她的眼睛似乎已经具有了那种自我解嘲的特质。
你恋爱了 ,我心想,也带着微微的自嘲。
我拿起那个水晶,在手掌上感觉它的重量,又放回去。我看着那些圣人画像,判定都确实颇有历史,但也许不是很值钱。我抚摸着一个军队或教会的勋章,那是个青铜大奖章,里头有一个头戴法冠的主教画像和斯拉夫字母的题字,从金色和深红色的丝带上垂挂下来。还有一个玛丽亚·特雷莎女王 的银币,以及一个白色金属的奖章,上头有个我不认识的国王的胸像,静静地躺在原始奖章匣里面的丝绒衬里内。
祖传遗物,毫无疑问。还有一个小小的动物展览,包括一只铸铁的狗和猫(上面的漆是手绘的,已经剥落了好几块),另外还有一只手绘的瓷狗,三只瓷企鹅(其中一只的翅膀尖不见了),一个雕刻得很棒却有点迟钝的木头骆驼。袖珍杯碟无疑是童年纪念品,或许是哪次扮家家酒时用来当茶具的。
正当我打算吹熄蜡烛时,另一张照片攫住了我的视线。照片框后面有支架撑着,待在相框里的是一对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女。女人的头发很多,高高地盘在头上,使我想起路德米尔伏特加的标签。她穿着一件合身的外套,肩膀上披着银狐围巾。男人穿了一件有腰带的诺福克上衣、围着平滑的丝质围巾,一手环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扬起似乎在打招呼,朝着镜头茫然地微笑。
他让我想起某个我认识的人,但想不出是谁。
熄灭最后一根蜡烛时,我虽看不到他的笑脸,却仍努力在想。然后我想到别的事,比如我上次看到那扇门时,门在哪里。一抹微光从伊洛娜的窗透进来,几乎暗得像薄伽丘大厦的公寓。门底透进来一道窄窄的光,我设法不碰到任何东西,向门走去。
我踏入走廊,把门关上,想确定扣锁已经锁上。我真不愿意就这样离去,让她和这个危险的世界之间只有一道扣锁,但我身上没有工具。如果带了,我就可以把门好好锁上,不过或许就这样挺好,否则事情会变得很难解释。
傍晚时似乎要下雨的样子,但晚上天空又变得清朗柔和,此刻是适合外出的宜人天气。走路十五分钟就可以到我的书店,但如果现在去,那我就得提早九小时上班了。
做爱使伊洛娜忧伤,却使我焦躁,这让我们两个成了该死的性爱广告。我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一路走到圣路易斯,而且到那儿还可以朝哪个人的嘴巴来一拳。我走了八个或十个街区,招了辆出租车。我拖着双腿爬上后座时,脑袋里第一个念头是去威克斯福德城堡,看路德米尔是不是像我记忆中的那么难喝。第二个念头是承认第一个念头很白痴,然后叫司机载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