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大桥过了一半的时候,我无意间瞥了一眼油表。指针一路往左,降到了大大的E下面,而我眼前的桥突然看起来还有似乎一英里那么长。我几乎可以看到自己困在东河上的样子。四周喇叭声不绝于耳,而当喇叭声大作时,警察还会远吗?他们起初一定还能体谅,因为开车的人难免会碰上这种事,不过一旦他们知道我开的是部偷来的车,同情心便会烟消云散。而他们会充满疑问,为什么我在偷车的时候不看看油还剩多少?
我其实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保持在目前行驶的车道里,脚轻轻踩在油门上,试图回想环保公益广告里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的那几种节约汽油的方法。不要快速起步,不要踩刹车,在冬天的早晨不要花太长的时间热车……都是很中肯的建议,但我还是不明白要怎么运用。我紧紧抓住方向盘,等待着引擎熄火、天塌下来的那一刻。
不过这两件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发现过了桥的下一个路口就有加油站,我让服务员替我加满了油。这是一辆老旧的庞帝克,它的引擎可能根本没听过“石油危机”这个词。我坐在那里眼看着它吞下二十二加仑高级汽油。我在想这个油箱的容量应该是多少呢?二十加仑,我确定,这个加油站不诚实啊。真是个狗咬狗的世界。
账单来了,十五美元多一点。我给了那小伙子二十美元,而他则报以一个微笑并指着加油机旁柱子上的提示:“晚上八点以后恕不找零,或请使用信用卡。共同打击犯罪。”我不清楚这标语是否防范了什么,但他们肯定能从中获得好处。
我有几张信用卡,甚至还用它们来开过门,虽然这听起来不像你在电视上看过的把戏那样可信。不过我不想留下曾经出现在皇后区的记录,我也不希望有人记下这辆庞帝克的车号。所以我给了这臭小子现金,把该找我的零钱赏给了他,因此而获得了一个贪婪的微笑。我往东驶向皇后大道时,一路不满地嘟囔着。
不是钱的问题。真正令我感到困扰的是自己刚才愚蠢地开着一辆油箱已空的车子到处转。事实上,我不常偷车。我甚至不常开车,我租车到乡下度周末的时候,租车公司的人总是把油箱加满了给我。在我想到油的问题的时候,我往往已经在去往佛蒙特州的路上了。
今晚我并非要去佛蒙特州,只不过是去林园山庄罢了,乘地铁去其实也很方便。前几天我就乘地铁去那儿做了事前的基本调查。不过回程时我可不想再搭地铁,当我胳膊下夹满别人的东西时,我会尽量避免搭乘公共运输工具。
而且当我在七十四街发现这辆庞帝克的时候,它是那么令人难以抗拒。首先,通用汽车出品的车子对我来说是最容易打开,也是最容易发动的。而这辆还有着新泽西的车牌,所以不会有人对我起疑心。最后,车主还不太可能去报失窃,因为他把车停在消防栓旁边,所以他会以为车是被警察拖走的。
杰西·亚克莱特住在林园山庄花园。林园山庄本身就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中产阶级社区,地点位于皇后区中央,法拉盛以南。四分之三的住户家中至少有一名女人不是待在减肥互助会里就是在打麻将。不过林园山庄是令人尊敬有加的中产阶级中的上层人士聚居地。这儿的每一幢房子都有三层楼高,有着用青花砖装饰的瓦顶。每一块草皮都经过精心修剪,所有的灌木丛都井然有序地裁成一般高。社区管理委员会拥有并负责维护这里的街道,他们还规定社区住户以外的车辆不得在路边停靠。
从邻近较差社区开来的车常常会侵入林园山庄安静的街道,车上的人一个箭步冲上去击倒女人,夺走她手中的鳄鱼皮包。于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会有警车在街上来回巡逻,将类似事件发生的概率降到最低。这里虽不是比弗利山庄——在那儿每个行人都会变得紧张多疑——不过安全措施也算相当严密。
铜木弯道那儿的警卫就更严密了,这是一个优雅的半圆形社区,石材和砖头搭建的豪宅坐落在宽广的林地间。铜木弯道的住户包括一名航运业的继承人,两位黑道上的大哥级人物,连锁殡葬社的老板,还有二三十个有钱人。有一辆私人警车专门负责巡逻铜木弯道以及其他四条相邻的、同样高级的街道——铁木街、银木街、白铁木街和钱斯瑞道。
如果说林园山庄是皇后区柔软的小腹,那么铜木弯道就是她肚脐眼上的那粒红宝石。
找这颗红宝石对我来说毫不费力。上一次来这里时,我走遍了整个社区,腋下夹着一本袖珍地图和记事板——拿着记事板的人永远不会令人感觉突兀。那时我发现了铜木弯道,现在我又见到了它。我开着庞帝克缓缓经过杰西·亚克莱特的宅邸,那是一幢耀眼的都铎式建筑。在三层楼每一层的直棂窗上,都闪着耀眼的光芒。
在铜木弯道的尽头,我急转至贝尔纳普巷,这是一条僻静的死胡同,长度约为从这个街口到下一个街口的距离。在这里看不到穿梭于铜木街、铁木街、银木街、白铁木街和钱斯瑞道的警车。我把车停在几棵大橡树间的路旁熄了火,把连接点火电门上的电线拔掉。
要停在这条街上你得有贴在车前玻璃上的标签,不过那是为了让白天的通勤族别把这儿停得拥挤不堪而设的规定。晚上没有车子会被拖走。我把车停在那里,步行回到铜木弯道。如果有巡逻车在穿梭的话,我可是一辆都没看到,我也没看到有任何人在走动。
亚克莱特的房子前面的那三盏灯依然亮着。我毫不犹豫地走过房前的车道,用我的笔式手电筒照进车库的窗子。一部簇新的捷豹跑车静静地伏在车库的一边,另一边则是空荡荡的。
很好。
我走向边门。门柱上的门铃下方有块一英寸见方的金属板,上面有个钥匙孔。孔里面闪着红灯,这表示警报系统是开着的。如果我是亚克莱特先生,有门锁的钥匙,就可以把钥匙插进孔里,解除警报。相反,如果我插了任何不适当的东西在里面,就会警铃大作,而最近的警察局也会收到信号。
很好。
我按了门铃。车不在,警报器开着,但世事难料,而像我这样一个穿着吊带裤还要系皮带的小偷,是最不可能阴沟里翻船的。只是以防万一。我曾经来这里按过同样的门铃,当时我拿着我的记事板前来拜访,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下水道问卷调查问了些毫无意义的问题。然后,我听到门铃的四个音符回荡在这个巨大的老宅里。我将耳朵贴在那扇厚重的门上仔细倾听,当门铃的回声完全停止时,依旧阒然无声。没有脚步声,没有任何有人在的迹象。我按了一次又一次,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很好。
我再次走到这幢房子的后面。有那么一会儿我只是站着。这是个相当令人愉快的夜晚,空气一如既往的清新纯净。我站的地方看不见月亮,不过头顶上却可见疏朗的繁星。然而真正令我感动的却是那种寂静。皇后大道离这儿仅仅几个路口,不过我听不到任何车水马龙的嘈杂声。我想或许是树把那些噪音阻隔在外面了。
我感觉自己仿佛离纽约有数百英里之遥。亚克莱特的家则像哥特小说中的古宅,坐落在朔风阵阵的荒野中兀自沉思着。
我可没时间沉思。我戴上橡胶手套——紧贴皮肤的,在手掌处挖了个洞以求舒适——走过去查看厨房的门。
感谢世上有警报器和防盗锁这种东西,它们让业余者却步,也为一般人带来安全感。如果没有它们,大家会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藏在银行的保险箱里。此外,它们还让小偷这个行业更具有挑战性——就像我一直认为的那样。如果任何不登大雅之堂的蠢材都可以干这一行,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亚克莱特家用的是一流的警报器——费舍系统的NCN-30型。根据我的判断,一楼的所有门窗应该都接上了警报器。较高的窗子可能连接了也可能没有——大部分人不会这么麻烦,不过我可不想爬到墙上去检查,重接警报系统的线路要比这简单得多。
让警铃失效有好几种方法。其中一个粗鲁而直接的方法是切断这个房子的总电源。这种做法太粗糙——而且这对费舍系统的NCN-30型警报器是无效的,因为它们有反失效装置,一旦电源被切断,就会触动警铃。(如果电力因其他意外而突然中断,其结果一定十分有趣。)
啊,好了。我的方法是带一些电线,把它们连接在原有的线路上,然后再把末端用绝缘胶带整齐地贴住。完工之后,警铃的功能丝毫不会受到影响,只是厨房的门不再受到它的保护。一整队的骑兵可以大摇大摆地穿过这道门,免受NCN-30的干扰。这件工作绝不是一般的小偷做得到的,不过我可不是一般的小偷,这难道不是件很幸运的事吗?
处理完警报器之后,我把注意力转到厚重的橡木门上,这可是另一项挑战。一把万能钥匙打开了主锁,不过另外还有两个,一个西格尔锁,一个雷布森锁。我一手拿着小手电筒,一手拿着开锁工具准备开锁。我再度把耳朵贴在厚木头上。(它就像贝壳,如果你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到森林的声音。)当最后一根制栓也被拨开之后,我转动门把,先往面前拉,再往前推,什么都没有发生。
门里面还有一个门闩,我将手电筒的光束沿着门缝往里面照,寻找它的位置,然后拿出了随身的小工具,将一把小钢锯滑进门与门柱之间来回磨动,直到门闩被锯断为止。我试着再度开门,天哪,里面竟然还有一条门链,在门开至三英寸的时候就被拉住了。我可以再把这条门链锯断,但何必这么麻烦?把我的手伸进去,直接把链子解下来岂不是方便得多?
我径直把门打开,成功地非法进入,这种方式能让任何一个狡诈的会计师都引以为荣。有那么一会儿,我只是站着,全身上下闪着光芒。然后我把门关上,锁好。对于被我锯断的门闩,我是毫无办法了,不过我的确花了点时间把门链挂了回去。
接着,我便开始了寻宝之旅。
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与之相比。
把我对雷·基希曼说的话都忘了吧。没错,我是渐渐老了。没错,我是怕被恶犬咬,被怒不可遏的屋主射杀,被有关当局关在锁怎么也打不开的监狱里。是的,这些都没错,但那又如何?当我身处某人的住所,他所有的奇珍异宝像桌子上的盛宴一样在我眼前排开时,这些都变得毫不重要。天哪,我没那么老!我没那么胆小!
我并非以此为荣。我可以一口气说出很多当代绿林好汉的故事,但又怎么样呢?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不崇拜罪犯,对我来说坐牢最苦的一件事就是不得不和他们打交道。我喜欢做一个诚实的人群中的诚实人,不过我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诚实的事业能让我有这样的感觉。我希望有一个道德的职业可以取代偷窃,但是没有。我是天生的贼,而且乐此不疲。
我走过管家的备餐室和铺着砖块地板的大厨房,穿过通向起居室的走廊。我从街上看到的灯光此时此刻正温暖地照着房间。一个蒂芙尼的铅框玻璃台灯,它本身就是个值得注意的东西。我上次在麦迪逊街一家古董店看到过同样的灯,标价一千五百美元,而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不过我大老远跑到皇后区来并不是要偷家具的。我来这里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目的,而且根本不需要到起居室。我不需要列一份可偷物品的清单,但老毛病总是改不了,几乎无法避免。
这盏灯让我工作起来更加容易,省掉了用手电筒的麻烦。这灯有定时器,所以白天会自动熄灭,在黄昏时会自发地亮起来守夜,勇敢地直亮到天明,仿佛在向路人宣告没人在家。
他们真是体贴,我想,为小偷留一盏灯。
这盏灯蹲坐在一张有法式装饰的小桌上。桌边的六个抽屉中有四个是假的,而在两个真抽屉当中的一个里面放了一只百达翡丽怀表,表壳上刻着狩猎图。
我把抽屉关上,没碰那只怀表。
餐厅也挺值得一看。餐具架上放着如假包换的银器,包括两整套纯银餐具,以及一堆真正的乔治安餐盘组合。更别提那满眼的上好瓷器和水晶了。
我没有碰任何东西。
书房也在一楼,这是我个人非常愿意拜访的房间。它大约有十二英尺见方,华丽的克尔曼地毯盖住了大部分的浅黄色木质镶花地板。定做的英式橡木书架占满了两面墙。在房间中央,有一个专业用的台球桌,上面悬着水果花色的蒂芙尼罩帘。房间远远的另一头,挂着两副镀金的椭圆形画框,画里亚克莱特的祖先正对这屋里的一切庄严地表示着赞许。
墙上还有一对架子,其中一个放着桌球杆,另外一个上了锁的则展示着来复枪和霰弹枪。几张过于饱满的皮沙发。一个精致的吧台,上面放着镌刻有飞鸟的水晶杯。这儿的存酒多得足以浮起一艘游艇,另外还有水晶瓶装着的雪利酒、波特酒和白兰地,在房间各处以相当方便的间距随意摆放着。一个桃花心木做的烟具台,上面放着几打木质烟斗和两盒海泡石烟管。一个哈瓦那杉木小柜。整个房间都是铜、木头和皮革,我真希望用钉子把门钉死,然后斟上一杯昂贵的雅马邑白兰地,永远待在这里。
我转而审视着书架。它们非常庞大,却并不乏珍藏。好几部法国革命前凡尔赛无名食客的皮质全套传记,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东西。其中许多我都只在大的图书交易商目录或者拍卖艺廊里见过。我还发现了一本斯莫利特 的珍贵初版小说《劳伦斯·格里夫斯爵士的冒险》,还有一些装订精美的书,以及限量发行或私人收藏的出版物,它们随意地排放着,看不出有特定的次序。
我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下来,书皮是绿色的,不比一本普通的平装书大多少。我把它打开,读了读扉页上的题字,又快速地翻了翻,然后合上,放回书架。
我和来的时候一样空着手离开了书房。
楼梯很暗。我打开手电筒,上上下下来回了三次。有一级楼梯板吱嘎作响,我让自己清楚地记住是在哪。从上面数过来第四级。
其他楼梯板都非常令人满意地安静。
主卧室里放着一张双人床,床的两边各有一个床头柜。房间里有各属男女主人的衣柜。他的衣柜里挂着布克兄弟出品的西装,摆着西班牙科尔多瓦皮鞋。我特别喜欢其中海军蓝、有着浅色条纹的那一套。那和我身上穿的这一件大同小异。她的衣橱则满是洋装和皮草,其中有一件是会让雷的太太垂涎欲滴的那一种。化妆台——法国乡村式的,白色珐琅质包着金边——的抽屉里有一大堆珠宝。一只宴会戴的戒指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个设计不俗的小东西由许多小珍珠围着一颗橄榄仁形的大红宝石构成。
其中一个床头柜的最上一格抽屉里有一些现金,几百块钱,都是十块二十块的纸币。在另一个床头柜里我发现了一本存折——艾尔弗丽达·格兰瑟姆·亚克莱特的账户里有一千八百美元。
这些东西我都没拿。我没有拿五斗柜上的法巴芝宝石蛋,没有拿白金袖扣和领带夹,或者任何一只腕表,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拿。
在对杰西·亚克莱特家的搜索中,我在二楼的后部发现了一堆存折。有七本,用橡皮筋捆在一起,与他的邮票、账簿和其他杂物一起放在书桌右上角的抽屉里。每个账户里都有相当可观的存款,我迅速算了一下,总共有六万多美元。
我承认,我有点心动。
我认识一个家伙,他有一次在默里山闯进一间公寓,当他正忙着把珠宝和银器装满一只枕套时,突然发现了一本有着五位数存款的存折。这个聪明的家伙立刻把枕套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放回原处。他把这些东西摆得好像从未被动过似的,然后除了这本宝贵的存折之外,他什么也没拿。这样,住户就不会知道他们遭过小偷了,也就不会想起这本存折,然后他就可以在他们起疑之前,把钱提光。
啊,真是天衣无缝。第二天早上他出现在银行柜台,拿出存折提钱。提的金额并不多——他只不过是先尝试一下——不过银行办事员恰巧认识那位存户,而这个家伙能记起的下一件事,就是在丹尼莫洛服刑了,我就是在那儿遇到他的。
存折不值一提。
两大把的克鲁格金币 也不值一提,那是南非人特意为有意投资黄金的人打造的玩意儿。我喜欢金子——谁不喜欢呢?不过它们在抽屉里和一把手枪躺在一起,而我讨厌枪的程度跟我喜欢黄金的程度不相上下。放在书房里的东西通常是用来展示的,至少大部分时候是。不过这一件却是用来射杀小偷的。
克鲁格金币不值一提,同样,一个与肩同高的玻璃柜也不值一提,尽管里面放满了贝姆 水晶鸟、新艺术 花瓶以及轻如薄纸般的玻璃制品。我看到一个莱俪烟灰缸,和我祖母咖啡桌上的那个一模一样,我还看到一个道姆·南希花瓶,上面镶着百分之百的真宝石,还看到一大堆巴卡拉、米勒弗利等名牌家居饰品,还有……
我有点受不了诱惑了。随便扫一眼都能看到不下十件东西是我想偷的。一眼望去,所有的平面上都摆放着铜雕,件件令人印象深刻。除了一般的公牛、狮子、马之外,我注意到有一件是一只骆驼跪在一名外籍兵团的士兵旁边。这名士兵头上戴着扁帽,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仿佛对于有关军团病 的笑话已经厌烦到了极点。
有几本集邮簿。一本里面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普通邮票,看来不值什么钱,不过另一本却是苏格兰为荷比卢三国联盟所出的特辑,我快速翻了一下,里面几乎是满的。
还有钱币收藏。最要命的就是这个,他还搜集钱币!没有放在簿子里,不过是一打黑色的硬纸盒,每个约两英寸高,两英寸宽,十英寸长。每个盒子里都塞满了成对装在纸袋里的钱币。我本来没时间去细看的,但又忍不住。我随便打开一盒,发现里面满是刻有巴伯头像的二十五美分和五十美分硬币,全都是绝版货。另外一盒装着《谢尔顿杂志》曾经点名介绍过的无与伦比的一美分大硬币 。
我怎么可能弃它们而去?
我离开它们,什么也没拿。
听见门口车道上传来车声时,我正在二楼的一间客房里,用我的笔式手电筒往墙上照,欣赏着一幅法国画家鲁奥 用铅笔签了名的、非常棒的石版画。我看了看表,十一点二十三分。我听着车库的自动门缓缓升起,然后汽车的引擎声停止。当车库的门缓缓下降时,我不再倾听楼下的动静,而是转身走过长廊,登上通往三楼的楼梯。就在我上到三楼蹲伏在地板上的时候,杰西·亚克莱特的钥匙正好插入这个房子侧门的锁孔里。他先关掉了警报器,然后打开门,接着我仿佛可以听到他和艾尔弗丽达进屋之后,他是如何把那半打锁一一锁上的。
低沉的对话声,我隔了两层楼几乎听不到。我用戴着橡胶手套的食指擦去前额的汗。当然,这仍在计划之中。我稍早之前甚至还检查过阁楼的楼梯板,以确定它们不会吱嘎作响。
不过,我还是不喜欢这样。做小偷这一行必须把什么状况都预先想好,我通常都是在宝贵的独立状态下工作。如果屋主在我工作的时候回来,我通常会立刻离开。
不过这一次我要待得久一点。
在两层楼之下,一只茶壶的哨音响了一会儿,便像叹了口气似的没了精神,想必是被人提离了炉火。我曾一度以为那是警笛的声音。太紧张了,我想,深呼吸一口,向小偷的保护神祈求一剂安神药。也许我对基希曼讲的话不无道理。也许我干这一行已经年纪太大了,也许我没有那处变不惊的天分,也许……
蜷伏的姿势相当不舒服,我的脚麻了。阁楼为这整幢房子画下了一个最完美的句点。它的中央走道里铺着褪色的栗色地毯。我往屋子正面的方向走去,那儿有一盏连接着定时装置的铜座立灯,透过拉下帘子的窗户,向外透散着四十瓦的光芒。这是一间用人房——看起来似乎是这样,虽然这家人已经不再雇用住在家里的仆役了。
一张沙发床靠墙伸展着。我躺了上去,拉起一条绿金相间的阿富汗毛毯将自己盖住,闭上眼睛。
我目前所在的位置听不到什么声音。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还有几次我想象自己听到了书房里球台上有球碰撞的声音。也许是我的想象力自动把空白之处填补了起来。在一个从戏院归来的晚上,亚克莱特家的例行公事往往是非常容易预测的。十一点半左右到家,到早餐台前喝点咖啡,吃些甜点,然后艾尔弗丽达会带着一本字谜书上楼,而杰西则会打上一两杆,啜饮两口某个水晶瓶里的酒,读两页某本有着皮革封面的古典巨著,然后快步上楼,和卧室里的老婆躺在一起。
他会不会在楼下做一番最后的查看,确保每个门都锁好了呢?他会不会刚好检查到厨房的门闩,然后刚好发现有个聪明的家伙把它给锯断了呢?我甚至还有更可怕的想法,他会不会正拿起电话,叫当地的警察过来呢?
我本来可以去看芭蕾的,看俄国人学羚羊跳舞;我本来可以和卡洛琳一起回家,吃佛兰德炖肉喝荷兰啤酒的;或者我本来可以在家睡在我的小床上的。
我待在我所在的地方,然后等待。
一点半的时候我站了起来。整整半小时,我没听见房里有任何声音。我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经过主卧室门口,希望房子的主人们在里面睡得死死的。我走下楼梯,踏着我的防滑鞋底,以前所未有的小心走着每一步,穿过二楼的走廊,继续走下阶梯到一楼去。我不必费太大的工夫去注意避开上面数来第四个阶梯,因为在过去二十分钟里那是我最关注的主题。
一楼的灯又熄了,只有起居室那盏蜻蜓灯还不屈不挠地亮着。我不必打开手电筒就可以找到去书房的路,不过进去以后,我还是让它的光束四处随意照着。
亚克莱特晚上来过这里。他把一根球杆留在了球台上,旁边还散放着几颗球。一张大椅子旁的皮面桌子上,站着一只喝白兰地用的窄口小杯。杯子是空的,不过快速地闻一下还是能知道刚刚它才盛装过干邑——非常好的干邑,从酒香就可以知道。
酒杯旁有一本《谢里丹戏剧集》 用红色的皮包着——睡前读物。
我到书架那边去。亚克莱特有没有把阅读他的绿皮小书当作每晚睡前的例行公事呢?我看不出来,因为它还是好端端地在我今晚稍早发现它的地方。不过这可是他的宝藏。他也许看过它。
我把书从书架上取下,设法塞到外套口袋里,又悄悄挪动它旁边的书,填满那本书原来所在的空间。
然后我离开了书房。
他进入屋子的时候关掉了警报器,在他和艾尔弗丽达进入屋子以后立刻又打开了。这个警报系统仍旧护卫着整幢房子,当然,除了厨房的门。现在我就从那唯一的出入口离开,顺手把门带上,并且用开锁工具再将我挑开的三把锁一一锁上。我不得不让门链挂在那儿,对那被我锯断了的门闩也一筹莫展。没有人是完美的。
不过,对于不完美我总是耿耿于怀,尤其是在我重新接回警报系统,让厨房门再度变得不可侵犯的时候。我内心的感情一直在催促我,叫我趁早离开亚克莱特的家,不过我还是多花了几分钟,让电线只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绝缘胶带,暗示着这条电线曾经被人动过。
这是完美主义吗?我倒称之为固执地追求卓越。
警车转弯过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到了铜木弯道的尾端。我试图挤出一丝微笑,敷衍地点了个头,但没有停下脚步。他们高高兴兴地走了,为什么不呢?他们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穿着得体、举止规范的绅士,看起来就像这里的居民一样。
他们没有看到露出手掌的橡胶手套。在我离开亚克莱特家的车道之前,就将它们塞进口袋了。
庞帝克还在原来的地方。我把点火线接回去然后上路,不一会儿回到了西七十四街。偷停在消防栓旁边的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你可以大大方方地把它放回你发现它的地方。我正是这么做的,当我把车停在消防栓旁的时候,还有一只花斑拳师狗正举起一只腿朝它尿尿。我把点火线拔掉,走出车外,在我把车门关起来之前还小心地把门锁的按钮给按下。
花斑拳师狗那同样全身是斑的主人,一手拿着皮带,一手拿着一沓纸巾,警告我这么做会被开罚单或拖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于是我径自走开,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疯狂,”他对狗说,“这里的人都疯了,麦克斯。”
我无法辩驳。
我在自己的公寓里,小口地吃着乳酪,嚼着饼干,啜着只有在特殊场合才会喝的苏格兰威士忌。我全身放松,容光焕发地享受着事事都在计划之内的宝贵时刻。所有的紧张、不适和焦虑——这样的时光补偿了一切。
稍早时候,当我伸展在那张巨大的沙发床上时,还无法阻止自己去想亚克莱特家里的那些宝藏。现金、珠宝、邮票、钱币、艺术品。我还幻想着要把厢型车开到草坪,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从地板上的东方地毯到头顶上的水晶灯。我认为,那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一个想有所选择的人会碰到麻烦。他会不知道该从何偷起。
而我的问题是什么呢?
我把书拿起来,小心地不让威士忌滴到它上面,虽然多年来已经有别人滴了这样那样的东西在它上面。它原本看起来没这么糟,现在我可以好好看看了,却让我发现了原本没有看到的缺陷。封面上有水渍,还有几页已经变色了。过去这半个世纪并没有善待这本小书,而没有任何书商会给这本书比“尚可”更高的评价。
我翻阅着,东一篇西一篇地随意读着里面的诗句。作者的节奏似乎从未失误过,而他的押韵也灵巧地从未失去规范,但我觉得那些全都是歪诗。
为了这玩意儿我放弃了克鲁格金币,放弃了有巴伯头像的钱币珍藏,放弃了法柏芝宝石蛋,放弃了道姆·南希花瓶。为了这玩意儿我把珍珠和红宝石戒指放回了它们的丝绒小盒里。
威尔金先生应该以我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