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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晚餐后,我们一个个房间闲逛,想弄清楚加特福旅舍一楼各个房间的位置。天哪,竟然有那么多房间,每个房间还似乎都通往另一个房间。我们从一间叫东厅的客厅开始,如果我事先没看过简介手册里的大图书馆,或许会误认为东厅就是图书馆。壁炉两边的墙壁上,都有从地板直抵天花板的书架。其他墙面陈列了各种纪念品——交叉的长矛、西非的仪式用面具,以及填字游戏里才会出现的动物头制成的标本,应该是只剑角羚羊。

一个大书橱上还有更多的书,以一对愁容满面的铜制林肯坐像书挡支撑着,花纹图案的沙发旁还有旋转书橱。

“这里到处都有书,”卡洛琳喃喃自语,“你看过我们房间里的书橱了吧,有吗?”

“没有。这让我想起我的特价书桌。”

“没有《长眠不醒》吧?”

“只能打个大呵欠。大部分是新式的平装书。去年的畅销书。那种你会带着去度假,回家时就扔掉的书。”

“如果你看完了的话。”

“或者甚至你没看完。”我说。

我们停下来,与爱德华·布朗特-布勒上校谈话,他是位面色红润的绅士,穿着斜纹棉布长裤,斜纹软呢的诺福克外套。晚餐前,艾格伦廷就在吧台那儿为我们介绍过 彼此 ,那时他显然是在单一麦芽威士忌中流连忘返。现在他移步到对面墙边,评论狩猎战利品 高贵的本质

“这是角,你们不知道吗?”我们肯定是一脸困惑的样子。“这角,这角,”他说,“这修长、优雅而削尖的角。少了角会像什么样子,嗯?”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节因为关节炎而肿大。“我告诉你们,”他说,“看起来就像血淋淋的母山羊。”

“我宁愿是只活的母山羊,”卡洛琳说,“也不想被哪个呆子射杀,把我的头钉在墙上。”

“啊,”他说。“嗯,你是个女人,嗯?”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向你保证。但是温柔的女性拥有比较实际的性格,眼界比较浅短。最好是咀嚼青草,生产乳汁,也不要挨子弹,嗯?”

“如果选项就是这些,”她说,“我不必思考很久再做决定。”

“少了它的角,”上校说,“我们的跳羚就会继续吃草,直到年老体衰时,轻易成为狮子或鬣狗群的猎物。它的骨头就会在炎热的非洲太阳底下白化。世界早已遗忘了它。”他指了指高挂着的头。“相反,它活了下来,”他宣告,“在它寻常的生命期限以后,还过了无数年。这是一种不朽,不是吗?不是你或我会选择的方式,却是它能做的最佳选择。”

“一只跳羚。”我说。

“而且很美丽,先生,您不觉得吗?”

“你确定它不是只剑角羚羊吗?”

“几乎不可能。”

“或者是只高地山羊,”我提出建议,“或是只霍加 ,甚至是一只角马。”

“它们都是美丽的兽类,”他说,“但我们这位朋友是跳羚。我可以向你保证。”

客厅里,墙壁上挂满了《名利场》里由斯派和阿佩绘制的经典插画,没有任何被制成标本的头。不过,还是有书,塞满了一套三层的玻璃橱,另外还有一对帆船形状的书挡支撑着一堆书。

我很快浏览一遍这些书,卡洛琳则在翻阅一份去年的《城镇与乡村》。我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落座时,她合上杂志看着我。

“这些书比较好,”我说,“精装本小说,大部分书龄有五十至八十年。有些侦探小说,全都是现在已经没人读的作家写的。有许多普通小说,詹姆斯·法雷尔,他的‘丹尼·欧尼尔’四部曲里的一本。还有厄普顿·辛克莱的《拜金艺术》。”

“它们有价值吗,伯尼?”

“他们都是重要的作家,”我说,“但是没有人喜欢收集他们的作品。再说书衣也早就不见了。”

“早就不见了?你五分钟前才知道这些书在这里。”

“你说得没错,”我说,“我直接跳到了结论,判断的事实基础是这个书橱里除了两三本以外,其他书的书衣都不在了。”

“所以这些书很幸运是在屋里面,伯尼。这种天气会把空白的扉页都冻飞了。”

她指着窗外。“雪还在下。”

“是呀。”

“你几乎没有看那些书,伯尼。你只是花了几秒钟扫过每个书架,就知道里面有什么、没有什么了。”

“嗯,我是做这行的,”我说,“如果你也每天看着书进进出出,就知道诀窍了。”

“有道理,伯尼。狗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更简单的是,”我说,“我还知道要找的是什么。我只是要找一本书,所以不需要仔细盘点一切。一旦我知道自己不是在找雷蒙德·钱德勒,我就可以停下来看看别的东西。”

“像是只跳羚,”她说,“如果它真是跳羚的话。”

“它还会是什么?”

“你说了一大堆别的东西,伯尼。你不希望它是跳羚。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种非洲羚羊?”

“我知道的全都是从填字游戏里学来的,”我说,“那也正是我认为它不是跳羚的原因。看在上帝的分上,它有九个字母长。你上次在填字游戏里见到跳羚是什么时候?”

“你应该跟上校说明这一点。你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吗?我猜那就是你所谓的正统绅士腔调。”

“我猜是。”

“如果他更像英国人的话,”她说,“他就根本就无法讲话了。这太棒了,伯尼。不仅加特福旅舍好像是英国侦探小说场景的重现,连客人也好像是直接从书里走出来的一样。就此而论,上校太完美了。他可能是简·马普尔的邻居,在印度干完杀人事业后,最近退休来到圣玛丽米德。”

“射杀人和跳羚。”我说。

“还有我们在缝纫间遇到的那两位女士,迪蒙特小姐和哈德斯蒂小姐。虚弱的迪蒙特小姐和外向的哈德斯蒂小姐。”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说。“我分不太清她们两个 。”

“上帝也没办法,伯尼。”

“什么?”

“把她们掰直。”

“哦,你觉得她们是同性恋?”

“如果这是部英国侦探小说,”她说,“而不是真实生活的话,我宁愿假想迪蒙特小姐是个富裕的病人,而哈德斯蒂小姐是她的同伴。她们的关系仅止于此。”她皱着眉,“当然。在最后一章会揭晓轮椅只是个道具,而迪蒙特小姐其实可以像只跳羚般跳来跳去,或是像其他你从填字游戏里学到的那些动物。这是因为书里的事情从来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样。但在真实生活中,事情正是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个样子。”

“而她们看起来像女同性恋?”

“嗯,这又不是X光才能照出来的事,不是吗?哈德斯蒂是那种喜欢勾肩搭背的假小子,而迪蒙特则是那种闷骚的女权主义者。如果你想要记得谁是谁,可以试试看押韵法。迪蒙特是爱不得,而哈德斯蒂是无人能敌。事实上——”

一股微小的自然力量闯进房间,卡洛琳中断了这句话。我们先前在另一个房间里——别问我是哪个房间——见过她,但那时她与双亲同行。现在她独自一人。

“嗨,”她说,“我们见过吗?我见过两位,但我相信我们还未相互介绍。我是米莉森特·萨维奇。”

“我是伯尼·罗登巴尔,”我说,“这位是卡洛琳·凯瑟。”

“非常高兴认识你。你结婚了吗?”

“没有,”卡洛琳说,“你呢?”

“当然没有,”米莉森特说,“我只是个小女孩。所以我才可以问这些鲁莽的问题。猜猜我几岁?”

“三十二岁。”卡洛琳说。

“认真一点。”小孩说。

“我讨厌猜谜游戏,”卡洛琳说,“你一定非要我猜不可吗?嗯,好吧。十岁。”

“你猜十岁?”她转向我,“你呢,伯尼?”

“十岁。”我说。

“她已经猜十岁了。”

“嗯,我也是猜十岁。你到底几岁,米莉森特?”

“十岁。”她说。

“那我们猜对了。”卡洛琳说。

“是你猜对了。他只是跟着你猜。”

“你很失望我们猜对了你的年纪吗?”

“大部分人会认为我大一些。”

“那是因为你看来比较早熟,可能会让他们猜你是十二或十三岁。但是如果你真是十二或十三岁,就不必装大人样了,你显然故作如此。所以这样考虑的话,你大概是十岁,我便猜你是十岁,而我猜对了。”

她看着卡洛琳。她是个相当漂亮的小孩,金黄色的长直发,德尔夫特瓷器 般湛蓝的眼睛,下巴上有一道半英寸长的新月形疤痕。“你是这么猜的吗?”她想知道,“你在嘉年华里专门猜人的年纪吗?”

“这倒是不错的副业,”卡洛琳说,“但是要进入这行十分困难。我是个犬类美容师。”

“那是什么?”

“我开了一间替狗美容的沙龙。”

“那听起来很酷。你最喜欢什么品种的狗?”

“我想是约克夏。”

“为什么?是因为外表还是个性?”

“体积,”她说,“要洗的部分比较少。”

“这我倒从来没想过。”她转向我,“你呢?”

“我怎么样?”

“你做什么?你也是个狗美容师吗?”

我摇摇头。“我是个贼。”

这引起她一阵咯咯大笑。“一个贼,”她说,“哪一种贼?偷猫的贼吗?”

“那是最好的一种。”

“嗯,这里有一只猫,”她说,“就等着有人来把它偷走。但是恐怕它的尾巴已经被人偷了。”

“那是我的猫。”我说。

“真的吗?它是只马恩岛猫吗?”

我点点头。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真的马恩岛猫,”她说,“你是在马恩岛找到它的吗?”

“很接近。是在曼哈顿岛。”

“他们让你带它来这里?我不知道他们允许带宠物。”

“它不是只宠物,”卡洛琳说,“它是个雇员。”

“在卡洛琳的沙龙,”我很快地说,“贼没有雇员,不论是人还是猫。但是在沙龙里有很多粮食,老鼠会到处咬各种东西。拉菲兹的工作就是阻止它们。”

她追问,如果拉菲兹是只工作猫,为什么现在它不留在岗位上,保护食物不受鼠类侵害?我告诉她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它需要伴儿,”卡洛琳说,“我们要到星期天晚上才回去,甚至可能要星期一才回去。如果你的父母留你一人在家那么久,你会怎么样?”

“我不在乎。”

“嗯,你不是猫。”卡洛琳说。米莉森特同意她不是猫,然后我问她靠什么为生。

这又引起她一阵咯咯地笑。“我什么都不做,”她说,“我是个小女孩。”

“你是英国人吗?”

“不,我是美国人。我们住在波士顿。”

“你讲起话来像英国人。”

“是吗?”她微笑着,“这是装假。”

“你的意思是假装。”

“当然,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但是我对英国也很着迷。我的前世一定是英国人。你知道我认为自己是谁吗?”

“我敢打赌一定不是个厨房女仆。”

“简·格雷 ,”她说,“或者可能是安妮·博林 。她们是女王和王后,你知道的。”她向前倾身,眯起眼睛,“而且她们都被处死了。”

“嗯,我其实不认为——”

“哦,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她很轻快地说。“但是我喜欢看《大师剧坊》,以及PBS上所有的英国节目,而且我在学校每次拼像‘colour’和‘harbour’这样有U的字,还有像‘programme’有两个M和一个E的字时,都会被老师大声指正。但我认为这样拼好多了,不是吗?”

“我想这一点问题也没有。”卡洛琳说。

“而且我喜欢来这里,”米莉森特继续说,“这是我们第三次来加特福旅舍了。这次我有自己的房间。我住在罗杰叔叔房。就在你们旁边,因为你们住在奥古斯塔姨妈房。”

“你怎么会知道呢?”

“哦,我什么都知道,”她说,“大家会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就像我知道你是贼,伯尼,而且我打赌这里没有其他人知道。”

“或许这可以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卡洛琳提议。

她做了个用钥匙将自己的双唇锁起来的手势。“我的嘴封起来了,”她说,“只有伯尼能开锁。如果我被锁在罗杰叔叔房外面,你可以让我进去。除非我不愿意。”她拉出绕在颈上的一条线绳,展示挂在上头晃动的钥匙。“我从来没有住过奥古斯塔姨妈房。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全家人都住在楼上的牧师招待室。那是最大的一间卧房,有三张床。你们有几张床呢?”

“最多一张。”卡洛琳说。

“我们上次来的时候,牧师房已经有人住了,他们要让我们住可怜的麦塔维什小姐房,但是房间太小了。我爸爸说那是他的底线,而我妈妈说或许该是我有自己房间的时候了。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说的吗?”

“你可能说那太美妙了。”

“你怎么知道?不管怎样,奈吉尔让爸爸妈妈住在露辛达房,而我就自己拥有整个可怜的麦塔维什小姐房。”

“他们为什么这样叫它?”卡洛琳问,“可怜的是房间,还是麦塔维什小姐?”

“我想一定是麦塔维什小姐,”这孩子说,“因为那是个完美可爱的房间。墙壁是鲜黄色,让人感觉很愉快。麦塔维什小姐一定是家庭教师,你们不这么认为吗?一定有人伤了她的心。”

“是管家。”卡洛琳这么猜道。

“他是个粗鲁的家伙,”米莉森特表示同意,“或者是个无赖。粗鲁和无赖之间有区别吗?”我们都不知道。“嗯,不管是哪个,”她说,“他一定是个卑鄙的人。而麦塔维什小姐——”

有个女人突然走进房间,看来有些苦恼,打断了她的话。“你在这里,”她说,“米莉森特,我一直到处找你。你该上床了。”

“我不累,妈妈。”

“你永远不觉得累。”萨维奇太太不满地说。意思是她自己经常感到疲累,而这大部分是米莉森特的错。她叹口气,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我希望她没有弄得两位快要发狂,”她说,“她是个相当漂亮的好小孩,除了她认为自己是苏格兰玛丽女王的时候。”

“哦,妈妈,不是苏格兰玛丽女王。”她转动眼睛,“妈妈,这两位是伯尼和卡洛琳。他们住在奥古斯塔姨妈房。”

“那是个很好的房间,不是吗?很高兴认识两位。我是利昂娜·萨维奇。我丈夫克雷格就在这附近,但别问我在哪里。”

我们说很高兴见到她。“他们非常好,”米莉森特宣布,“卡洛琳是位犬类美容师。你永远猜不到伯尼是做什么的。”

“我恐怕也永远猜不到犬类美容师做些什么。”

“她替狗美容,妈妈。尤其是约克夏,因为它们比较小,洗起来较省事。而伯尼是个贼。”

“那是我们的小秘密。”我提醒她。

“哦,我妈妈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会吗,妈妈?” vo7ycNVtXb9KvYOTDmSbQI87o9V40zUB6m3MzymFcfrtY51G4MlT8ekJmDJOze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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