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从头开始讲。
嗯,至少是从接近开头的时候。那大约是卡洛琳、拉菲兹和我经由惠特汉姆中转站,搭上往帕特斯吉尼克的火车之前十天。当时大约是十一点,地点是在我的公寓里,我的梅尔·托美唱片很快就要再循环一次,而我正要决定该怎么办。
“你想再听一次吗?”我问莱蒂丝,“还是我该拿张别的来放?”
“这不重要,伯尼。”
我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际,手指像走路一样移动着。“我们可以安静一会儿,”我提议,“只让自己沉重的呼吸,以及偶尔几声热情的呼喊打破沉默。”
“恐怕你得自己去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了,”她说,“我该回家了。”
“你可以留下来。”
“今天不行,伯尼。”她在床上坐起身,手臂高举过头,像猫那样舒展身体,“我明天要早起。该走了,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内裤?”
“你脱掉以后就没看到了,那之后我就对它没兴趣了。”
她翻身起床,寻找内裤,而我只盯着她看。这真是件愉悦的事,她看起来真是美极了。她大约五英尺六英寸或七英寸高,相当苗条,但也不是骨瘦如柴。身上到处都是曲线——柔和的曲线,没有急促的转折;如果她是一条路,你根本不需要减速,或者踩刹车——但愿不会有这种事。她的头发是山茱萸的蜂蜜色,肤色宛若奶油,眼睛的颜色则有如阿尔卑斯山的湖泊。我第一次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就被她的美丽所撼动,而现在她看起来又比那时美了一百倍。因为那时她穿着衣服,现在却没有,我告诉你,那真的大为不同。
她优雅的手停在丰满优美的臀部,研究床对面墙壁上的画。“我会想念它的,”她慵懒地说,“这真是一幅很好的仿作,不是吗?”
那是张大约十八英寸见方的帆布油画,白色的底上有黑色的垂直与水平线条。有些方块涂满了原色。我问她怎么知道那是一幅仿作。
她扬起眉头。“挂放地点便已泄露了一切,难道不是吗?你几乎不可能在这里找到一幅原版的蒙德里安。”
“这里”是西端大道与七十一街的交会处的单室公寓,它其实是个很体面的生活住所,即使你不太可能把它看作现代艺术博物馆。
“而且,”她说,“原作是能看出来的,不是吗?我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里花了两个小时看蒙德里安的画展。你一定也去过了。”
“两次。一次是开幕时,还有一次正好是一月底闭幕前。”
“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看过了真正的原作,而不是书上的照片之后,你就不会被像这样一幅复制品感动。”她微笑起来,“我不是说它模仿得不好,伯尼。”
“嗯,我们不可能都拥有原作,”我说,“你说你会想念它,是什么意思?”
“我是这样说的吗?我只是自言自语,真的。伯尼,我的内裤到底在哪里?”
“我发誓我没穿在身上。”
“哦,在这里。你说它到底是怎么一路跑到这儿来的呢?”
“它乘着爱之翼飞走了,”我说着也起了床,关掉唱片机上播放的梅尔·托美,“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你下周四之后的周末有空吗?”
“下周四之后的周末。不是这个星期四,而是下个星期四。”
“没错。”
“下周四,英国人会这样说。”
“可能是吧,”我说,“事实上,这跟我要提议的事情关系密切。唉,我想——”
“其实我没空。”
“你没什么?”
“没空。下星期四。”
“哦,”我说,“你有什么事情走不开吗?”
“也不能这么说。”
“如果你没办法延期,我们可以——”
“恐怕不行。”
“哦,”我说,“嗯,最好是星期四,不过我想我们可以推迟到星期五。”
“那就是下周五。”
“对。这周五之后的周六和周日。我们可以——”
“不行。”
“请再说一遍?”
“事实上,”她说,“我恐怕整个周末都走不开,伯尼,从星期四晚上开始。”
“哦。”我说。
“抱歉。”
“我是想计划一起过周末,但是——”
“好像没有扣好。你可以帮我扣一下吗,伯尼?”
“啊,当然。哦,抱歉。我的手滑了。”
“哦,我敢说真的是手滑了。”
“嗯,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把它带到那里。不过,如果你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可没这样说。”
“或者你希望我停下来——”
“我也没这样说。”
结果,我们在没有梅尔·托美的陪伴下又做了一回,何况没有人会去注意他的缺席。完事之后,我像个破轮胎似地摊着,回过神来后,她已经穿戴整齐,一只手搁在了门把上。
“等等,”我说,“至少我可以和你一起下楼,送你上出租车。”
“你没有必要穿衣服起来,伯尼。而且我真的很赶时间。”
“至少让我告诉你,我周末计划了些什么。”
“好吧。”
“反正我们总归可以延到再下个星期,如果能预订得到的话。再说,一旦你听了我为我们制定的计划后,你或许会想要取消自己的活动。”
“嗯,告诉我吧。”
“加特福旅舍。”我说。
“加特福旅舍,”她心底迟疑了一下,“那不是——”
“伯克郡的英式乡村住宅,”我说,“奢华、昂贵又地道。每个壁炉都有燃烧的炭火。女服务员屈膝,男服务员弯腰行礼。黎明时茶会送到你的房间。还会有为失去印度而怀忧丧志的客人。整幢旅舍里没有电视,庄园内到处都没有汽车。”
“听起来像是天堂。”
“嗯,我知道你对英国的任何东西都很着迷,”我说,“而且我看过你在斯坦霍普喝茶时多么享受,我觉得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完美的周末。我本来打算情人节时告诉你,但是等到我办妥一切,安排好预约,情人节已经过了。”
“你真是个贴心的男人,伯尼。”
“是啊,”我同意,“你意下如何,莱蒂丝?如果你确定无法改变你的计划,我就试试把预约挪到下下个周末。”
“我真希望我可以。”
“你希望你可以怎样?”
“唉。”她叹了一口气,放开门把,回到房间里来,靠在书架上。“我希望能够避免这种情况,”她说,“我觉得如果我们只是做爱,不牵扯别的,会好很多。”
“不牵扯什么?你把我弄迷糊了。”
“总的来说,”她说,“就是这样。哦,伯尼,我希望下周四能够和你一起去,但是没办法。”
“你要做什么事,”我听到自己说,“那么重要?”
“哦,伯尼。”
“嗯?”
“你会恨我的。”
“我不会恨你。”
“你会,但我不会怪你。我的意思是,这太荒谬了。”
“什么?”
“哦,伯尼,”她又说了一次,“伯尼,我要结婚了。”
“‘哦,顺便说一声,伯尼,我星期四要结婚了。’”我说。“然后我的下巴掉了下来,等我捡起来时,她已经出门走了。你能相信吗?”
“我开始信了,伯尼。”
我觉得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已经听了三遍了。当天晚上我就告诉她了,就在莱蒂丝跨过我的门槛,轻声但坚定地关上她身后的门之后几分钟,我便打电话给卡洛琳。第二天午餐时,我又告诉她一次。卡洛琳的宠物美容院在百老汇大道和大学广场之间的东十一街上,与巴尼嘉书店只隔两家店面,我们按照惯例一起吃饭。通常我们其中一人会去附近的熟食店买三明治,带到另一个人的店里。那一天是由我买三明治,我们在“贵宾狗工厂”用餐,我一面吃,一面告诉她我在电话上已经说过的悲惨故事。
之后大约六点时,我关上书店的门,回到“贵宾狗工厂”,她正在为一只卷毛比熊犬做最后的修饰,它的两位主人在一旁眉飞色舞地观看。“它真是可爱极了。”其中一人说,另一人则开了一张支票。“你把它最美的部分展现出来了,卡洛琳,我发誓你是个天才。”
他们离开了,可爱的小狗也被牵走了,天才关上了店门。我们和往常一样步行到百老汇大道上的“饶舌酒鬼”酒吧,而卡洛琳也和往常一样点了威士忌,但她停顿了一下。“你需要的话,”她说,“我可以点其他的。”
“为什么?”
“嗯,如果你想要好好醉上一场,”她说,“我可以保持清醒。”
“我们没有车,”我说,“不需要先指定一个驾驶员。再说,为什么我会想喝醉?”
“你不想吗?”
“不是特别想。”
“哦。嘿,这不会是你的巴黎水之夜吧,是吗?”
每当我夜里计划要非法侵入时,巴黎水便是我的选择。“不,”我说,“不是这样。”为了证明,我请玛克辛给了我一瓶图堡 啤酒。
“嗯,感谢上帝,”卡洛琳说,“这样的话,我就点威士忌吧,玛克辛,请给我双份。他们说我是个天才,伯尼。这不是很棒吗?”
“太棒了。”
“如果能选择的话,”她说,“我宁愿是其他方面的天才。没有人会因为洗狗而得到麦克阿瑟奖 。但是这比什么都没有好,你觉得呢?”
“绝对没错。你可以和我一样。”
“一个撬锁的天才?”
“一个挑选女人的天才。”
“我已经是个挑选女人的天才了。”
“你能相信吗?”我追问,然后开始第三次叙述莱蒂丝的故事。“我想知道的是,”我说,“如果不是我拿共度周末的事逼她的话,她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我的意思是,这又不是她要和另一个男人约会看电影之类的事,而是要结婚。”
“你知道她在和其他人交往吗?”
“我或多或少有这样的假设。我们也没对这段关系做什么承诺。事实上,我们最近才开始睡在一起。”
“怎么样?”
“你是指性吗?”
“是呀。”
“太美妙了。”
“哦。”
“相当特别。”
“很遗憾,伯尼。”
“但这不是一段长久的恋情。我曾经希望是,但在心底深处,我知道不是。我们之间的共同之处不多。我以为会经历一段过程,然后有个苦乐参半的结尾,多年以后当我逐渐老去,她将会是另一个让我温暖自己的温柔回忆。所以我已经完全准备好接受这段情——到头来什么也没有。但我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快,而且这么突然。”
“所以你基本上是能接受的吗,伯尼?”
“我会说是。”
“你受到惊吓、感到茫然,但没有被彻底蹂躏。是这样吗?”
“相当接近了。我觉得自己很蠢,完全误解了状况。我以为这个女人会为我疯狂,结果她早已经准备好要绑住另一个人的领带了。”
“他才是那个可怜的人,伯尼。”
“谁,新郎吗?”
“是啊。结婚前一周半,他的老婆却在和其他人预演。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你运气很好,可以摆脱她。”
“我知道。”
“莱蒂丝。这到底是个什么名字?”
“我猜是来自英国。”
“我想也是。你知道,自从你开始和她交往,我就已经忍了很久不要讲这个再明显不过的笑话了 。一个番茄 怎么会有这种名字?或者她是否有个姐妹叫帕丝莉 ?或者,我希望她不是纯正的卷心莴苣。”
“她不是。”
“我不知道,伯尼。她前几天像条冰冷的黄瓜。到底那个幸运的家伙是谁?她告诉过你关于他的事吗?”
“半个字也没有。”
“没讲过他们是在哪相遇的之类的事?”
我摇摇头。“也许她只是走进他的店,”我说,“那是她遇见我的方式。她选了六本玛莎·格莱姆斯和伊丽莎白·乔治的书,然后我们谈起话来。”
“她做什么,伯尼?”
“各种事情,”我说,试着回忆,“哦,你的意思是以什么为生?她在华尔街做事。我猜她是个股市分析师。”
“所以她不只是个放荡的女人。”
“不是这个字传统上的意思。”
“她是英国人吗?”
“不是。”
“我以为她对英国有思乡病,所以你才会带她去斯坦霍普喝英国茶,还计划带她去加特福旅舍。”
“她对英国有思乡病,”我说,“这样说倒也可以,但她不是英国人。事实上,她从来没去过那里。”
“哦。”
“但她有轻微的英国腔,她在说话时会用一些英式语法,而且她很清楚英格兰是她精神上的家乡。当然,她也读了一大堆英国侦探小说。”
“哦,没错。玛莎·格莱姆斯和伊丽莎白·乔治都是英国人,不是吗?”
“事实上,”我说,“她们不是,但她们书中的场景是在英国,莱蒂丝可喜欢了。她也读过所有经典作品,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多萝西·塞耶斯。不管怎样,我认为加特福旅舍正是符合她需要的乡间。”
“符合她需要的乡间?”
“明白吗?然后我便着手安排。我以为她会为此疯狂。”
“而且这比去英格兰便宜多了。”
“并不便宜,”我说,“但我在一月底左右的一个夜晚收获颇丰,所以不同于以往,这次钱不是问题。”
“那是个巴黎水之夜。”
“恐怕是,”我说,“我知道这在道德上有争议,但反正我已经做了,而且我想在把钱都耗费在食物和房屋上之前,把部分收益投资在高尚的生活上。”
“有道理。”
“所以我原本真的打算登上协和式喷气机,像一阵风似的带她到英格兰度个激情周末。但我不确定我能否找到那个正确的英格兰。”
“还有其他的英格兰吗?”
我点点头。“要找到她能为之疯狂的那个英格兰,”我说,“你需要一个时光机器,而且就算有了,找起来也很麻烦。她的英格兰是类似《楼上,楼下》和《藏书室女尸之谜》 里描述的英格兰。如果在希斯罗机场降落,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找那个英格兰。但是你可以在离此地仅三小时路程的加特福旅舍找到。”
“所以那是某种旅馆?我从来没听过,伯尼。”
“我也没听过,”我说,“直到最近。没错,那是一家旅馆,但是刚开始的时候不是。费迪南德·卡斯卡特大约在一百年前建造了这幢房屋。”
“这名字听起来很熟。”
“他是个没什么良心的企业家,用古老的方式赚钱。”
“榨取穷人的血汗?”
“还会有什么其他方式?他累积了大笔财富,并且在第五街为自己盖了幢石灰岩豪宅。在新堡有了个避暑地之后,费迪南德想要一间乡村住宅。于是他建了加特福。”
“然后从此在那里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猜他几乎没有在那里待过多少时间,”我说,“他可能有过幸福快乐的生活,但不是从此以后,因为在加特福完工后五年内,他就已经住进天堂里的英国乡村豪宅了。他的继承人争夺这片地产,最后到手的人在一九二九年散尽钱财,州政府拿了这块产业抵税。后来几年又转了好几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那里是个高级戒酒中心,曾经还一度为某个修道院所有。最后宅院荒废了,接着大约八或十年以前,艾格伦廷拥有了这片产业,然后开始复原。”
“艾格伦廷。那也是一个宗教团体吧,是不是?”
我摇摇头。“是艾格伦廷夫妇,”我说,“我忘了他们的名字,不过简介上有。我想丈夫是英国人,太太是美国人,或者可能是反过来。他们当年在一家美国大型连锁旅馆工作时相遇,之后辞了职,在宾州的巴克郡开了一家英国情调的B&B旅舍 。然后他们有个机会买到了加特福旅舍,于是他们卖了巴克郡的店,到那里试试。”
我告诉她那个地方的状况,复述我在简介上读到的比较精彩的部分。
“听起来很棒。”她说。
“没错,不是吗?”
“一定是,伯尼。莱蒂丝没有把婚期延后一两周,实在是太可惜了。她会爱上这次旅行的。”
“我可以自己享受。”
“哦,当然。谁不能呢?”
我喝了口啤酒,放下杯子,倾身向前,说:“你知道吗?”
“什么,伯尼?”
“我们走吧。”
“就这样?嗯,让我先把我的酒喝完,好吗?”
“喝完后再来一杯。我的意思不是离开酒吧,是我们去加特福旅舍。”
“啊?”
“嗯,为什么不可以?我已经预订了房间,而且已经把订金付了,很可能没办法退款。我们两个为何不一起去旅行?你下个星期四没打算要结婚吧,有吗?”
“据我所知没有,但是我要看一下日程表。”
“我讨厌取消旅行,”我说,“只因为我计划要同行的人刚好要嫁给别人。不过,那不是我想自己一个人去的地方。”
“我知道你的意思。”
“所以,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是不是负担得起,伯尼。”
“嘿,行了。我请客。”
“你确定吗?”
“完全确定。我还以为我们已经默认这点了。”
“要是这样,”她说,“我或许付得起。”
“那么说定了吗?我们一起去?”
“唉,管它呢,”她说,“为什么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