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自博浪沙受惊回京,未敢再行出游,只在宫中享乐。一住三年,渐渐地,时过境迁,又想出宫游幸。他以京畿一带素为秦之版图,官民归心,可任其畅游,不生他变,但他尚恐有意外事情,遂扮成平民模样,微服出宫。为防不测,遂挑选精壮武士四人,怀揣兵器,随侍左右。
一日,始皇正行之间,忽听道旁歌声骤起,歌曰:
神仙得者茅初成,
驾龙上升入太宫,
时下玄州戏赤城,
继世而往在我盈,
帝若学之腊嘉平。
始皇记忆惊人,仅仅听了一遍,便已牢记在心,只是不解其中之意,遂向里中父老问之。父老对曰:“近有道人姓茅,名蒙,字初成。于本年九月庚子日,在华山中乘云驾龙,白日升天。当茅仙未升天之前,邑中先有此谣。如今其事果验,所以路人常唱此歌。”
始皇欣然问曰:“此事果真否?”
父老对曰:“千真万确。”
始皇又问:“仙可学得来吗?”
父老皆曰:“学得来。”遂又补充道:“那茅仙未曾学道之前,常在这一带走动,并未见其有甚特别之处,及至去了华山六年,再见之时,一派仙风道骨。又三年,竟然白日升天。可见仙是学得来的。”
始皇大喜,厚赏父老。返宫之后,便依着歌中末句的意思,下诏将腊月改名为“嘉平月”,算是学仙的初基。旋即,又在咸阳东境,开一大池,引渭水落入。此池长二百里,广二十里,号为“兰池”。就池上筑造宫殿,以类蓬莱、方丈、瀛洲。又选池中大石,命工匠刻成鲸形,长二百丈,充做海内的真鲸。始皇一有空暇便到兰池游玩,以慰求仙之志。
这一日,明月当空,大地如银,始皇又动了出游的念头,便带上武士四人,微行至兰池旁,突地钻出一群强盗,夹击始皇,多亏四武士拼命相救,砍倒了六七个盗人,方使余盗惊骇而去。
又一个有惊无险。
尽管有惊无险,始皇也失去了游玩的兴趣,气鼓鼓地返回宫中。
他有一个读书的习惯,每当睡觉之前,总要读上半个时辰的书。气归气,习惯不能变,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录图书》三个字闪电般跃入眼帘。
这一跃,使他立马想到了一句很不吉利的话——“亡秦者胡”,将书朝地上猛地一掼,抓起御笔,气冲冲写下一道御旨:“匈奴可恶,着大将军蒙恬,一边加紧修筑长城,一边出兵再逐匈奴,北出长城千里之内,不得留一胡人!”
旨未及发出,丞相李斯夤夜谒见,奏称南越蛮人有北侵之意。始皇正在气头上,未加细想,立拟一诏:“遣将军任嚣率大军二十万,克日南行。”
二诏一出,山摇地动,未及一年,南北方皆传佳音。胡人远离长城,不下两千五百里,南越俯首称臣,所得之地,分置桂林、南海、象郡三郡,把始皇乐得眉开眼笑,遂在咸阳宫中,摆下宴席,大会群臣,就中有博士七十人,次第向前献酒。始皇正在开怀畅饮,仆射 周青臣奉觞上前,谀道:“从前秦地不过千里,仰赖陛下神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当今分置郡县,外轻内重,战斗不生,人人乐业,将来千世万世传将下去,还有什么后虑?臣想从古到今,帝王虽多,但像陛下的威德,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始皇最喜谀辞,闻言哈哈大笑,连饮三樽,又赠青臣三樽。
博士淳于越,原本齐人,学富五车,性又刚毅,素来瞧不起周青臣,加之他平日所读古书,皆言分封如何之好,今始皇偏偏将它废去,设立郡县,心中已大不以为然,却又凑着周青臣极口奉承,愈觉忍耐不住,起身言道:“臣闻殷周两朝,传代久远,少约数百年,多约千年,这都是开国以后,大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富有四海,而子弟无尺寸之地,倘使将来有田常等人从中图乱,若无亲藩大臣,当有何人相救?大凡做事,不事古人,断难长久。青臣又当面献谀,非忠臣也,还乞陛下详察!”
始皇闻淳于越之言,心中自然不快,但面上未曾有半点流露,还特意问道:“诸位爱卿,周青臣与淳于越二卿之言,孰是孰非,还请各抒高见。”
话刚落音,始皇御前的一位大臣,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启奏陛下,依臣之见,淳于越乃是一派胡言!”
此话正合始皇之意,却强压欢喜说道:“爱卿莫要激动,请道其详。”
那大臣极善揣摩始皇心理,闻言,愈发来了精神,亢声说道:“五帝不相因,三王不相袭,治道无常,贵通时变。今陛下首创大业,建万世法,岂愚儒所得知晓?且越所言,系三代故事,更不足法,当时诸侯并争,广招游学,所以百姓并起,异议沸腾。现在天下已定,法令划一,百姓亦安分守己,各勤职业,为农的用力务农,为工的专心做工,为士的更应学习法令,自知避禁,今诸生不思通今,反想学古,非议当世,惑乱黔首,如何使得?愿陛下勿为所疑!”
一席话说得始皇频频颔首,当即赞道:“丞相之言甚好,朕赐你白银千两、细绢百匹。”
丞相者,李斯也,他本是创立郡县制,废除分封制的倡导者。此制已行数年,并没有什么弊病,偏淳于越独来反对,欲将既成局面再行推翻,真是岂有此理!到了席散回邸,还是余恨不休,想淳于越这班儒生之所以敢于在皇上面前妄发谬论,还不是拾着古人一二言语,我若能说动皇上,将古书一股脑儿焚烧,看他们还凭借什么?对,就是这般主意。
李斯的作风,历来雷厉风行。何况,此事关系着大秦的国体,怎可拖延?连夜上疏始皇,疏曰:
丞相李斯昧死上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羽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之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 为城旦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谤言息而人心一,天下久安,永誉无极。谨昧死以闻。
始皇手捧奏书,一连读了三遍,不由得喜上眉梢,拍案叫绝:“此议甚好,不但可绝许多谤言,又可塞民之聪。”在奏书上批了一个“可”字。李斯奉了制命,当即号令四方,将民间所藏之书,除医药、卜筮、栽种之书外,悉数烧毁,一时间火光冲天。该焚之书,只有山东曲阜内孔子家庙,由孔子遗裔孔鲋偷藏了数十部,暗置复壁里面,才得保存。此外,亦有穷乡僻壤,尚有几册留藏,不致尽焚。论及中国文化,此次浩劫,实乃空前绝后,始皇纵有千般功劳,难抵其罪。
始皇焚书,本已大错特错,又因几个儒生方士,如卢生、侯生之流,叛其而去,遂迁怒于诸儒,将咸阳儒生,共四百六十余人,悉数拘捕,绳捆索绑,推出咸阳西市,开刀问斩。
始皇长子,名叫扶苏,素信儒术,为人忠厚,行事与乃父迥然不同。故而,每遇始皇残暴行为,常行谏阻。今见始皇欲杀儒生多人,因进言道:“天下初定,黔首未安,诸生皆诵法孔子,习知礼义,今若绳以重法,概处死刑,臣恐人不服,反累圣聪,还求陛下特沛仁恩,酌予赦免。”
话未说完,引得始皇勃然大怒,拍案说道:“孺子何知,也来多言?此处用你不着,你可北赴上郡,监督蒙恬,快将长城直道赶紧造就,朕就要北巡了!”
赶走了扶苏,始皇怒犹未息,因见此次所杀儒生仅限咸阳一地,暗自想道:儒生遍布天下,平日最喜摇唇鼓舌,讽刺时政。如今闻我残杀他们的同类,未免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他们一概诛杀,免留后患。但若明令将其杀戮,必当人心不服,易生他变。且风声一露,狡猾者先期逃避,反多漏网。唯有用利禄诱之使来,然后不动声色,一网打尽,才是妙策!当即草拟一诏,下令求贤,命地方官访求名儒,限期送京,听候录用。此诏一下,遂有许多贪图富贵之人,如蚁慕膻,如蛾投火,纷纷来京,共计七百人,半系耆年,半系后进。始皇一概召见,假意温言慰谕,皆拜为郎 。无不欢喜,弹冠相庆。
始皇暗自发笑,将近宦赵高唤到内殿,近前嘱咐道:“汝可前往骊山,寻温泉近旁之地,栽下香瓜,须要它冬月结果。等到瓜熟之时,速来报朕,不可有误,亦不可泄露于人。”
赵高奉命前往,就马谷地方,依言栽下香瓜。瓜种得了温泉暖气,寒冬腊月,居然发芽引蔓,结出茶碗大的香瓜来。赵高立马遣人进宫,上书报告此事。始皇假作惊异,召诸生问道:“天寒地冻,万物不长,为何独独马谷之地,偏生出诸多香瓜,卿等耆老之人,能道出原因否?”
诸生听了此言,也觉惊奇,有说是祥瑞者,有说是灾异者,莫衷一是。
始皇笑道:“卿等未曾目睹真瓜,各自悬想揣测,故而见解相异。依朕之意,诸卿可亲往其地,探个明白,方可核定是异是瑞。”
诸生齐道:“皇上圣明!”联袂出都,一口气跑到马谷,果然谷中有瓜数枚,其香扑鼻,诸生越加惊讶,互相猜疑。有几个胆大的,公然倡言要摘一两枚尝新,众皆附和。
瓜未及摘,忽听一声爆响,便有许多土石,如风暴一般,从四面山上飞坠下来,慌得四下乱窜,觅路欲奔。偏偏谷口外面,已被木石塞住,不留一隙。诸生到此,方知上了始皇大当,或号啕大哭,或破口大骂。须臾,俱死谷中,为乱石所掩。此地,后人称之为“坑儒谷”,或号为“愍贤乡”。至唐明皇时,又改为“旌贤乡”,立庙以纪之。
始皇尽管刻毒,平白无故坑杀了这么多儒生,也觉有些过分,更怕这诸多鬼魂向他索命,乃使御前博士各咏驱鬼诗一首,择其佳者,谱成曲子,在宫中传唱。鬼倒是真的没有出现,却出了几桩怪事。
其一,始皇正在批阅奏章,东郡太守遣人来报:五月初三,天上忽落下一星,待到地上化为石头,石上赫然刻着七个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平日最忌言死,闻之大怒,立命御史前往东郡,以辨真伪。御史还报,其事属真,但那字好似人工雕刻,追究起来,竟无一人承认。始皇恨道:“此等刁民,还不一概处死,问他做甚!”
御史奉了圣旨,二次来到东郡,就石旁所居之人,不分男女老幼,一齐拘捕,共得八百一十七人,绑赴法场,问了斩刑。
其二,距落星之事仅隔两月,有使臣从关东来,道经华阴平舒。皓月当空,忽有一匹白马,从华山上驰下,渐渐行近,车上有人,手持一璧,授予使臣道:“可替我赠滴池君,今年祖龙当死。”使臣心中诧异,方欲动问,车马连人忽然不见,惊得使臣大张着嘴巴。此事欲待不报,又恐始皇怪罪,便硬着头皮将璧呈给始皇。始皇详问了得璧经过,思量多时,才启口说道:“汝在华山下所遇,定是华山脚下的山鬼,山鬼有何智识。就使稍有知觉,也不过晓得眼前情事,何足凭信!”
使臣不敢接腔,默然自退。始皇又自语道:“祖者,始也,龙者,人君之象。‘祖龙’明是指自己,莫非此事要应在我的身上不成!”继而一想:也不尽然,祖者既然可作始字讲,谁敢说这始指的不是我的先人呢?何况我祖亦曾为王!若是指的先人,先人早亡,怕他作甚!
想到此,始皇心下稍安,将璧交于御府。府中守吏大都认得此璧,谓之为御府故物,二十八年前,始皇东游渡江,曾将此璧投水祀神,今不知如何出现,也觉不解。始皇听了,越觉心下动疑,踌躇莫决,不得已召入太卜,命他虔诚卜卦,辨定吉凶。卜的结果,游徙最吉。
始皇听了太卜之言,暗自揣摩道:我可游不可徙,民可徙不可游,不如我游民徙,双方并作,方可从应卦兆。自以为计妙,当即传诏两道,一道迁徙事,命内地百姓三万家,移至河北、榆中二处居住;一道出巡事,择定十月癸丑日,由咸阳出发,右丞相冯去疾奉命留守,左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并上卿蒙毅随行。此赵高者,便是马谷坑儒之赵高,因种瓜有功晋升为中车府令。
始皇多淫,嫔妃又广,共得子女三十多人,内有一子,名叫胡亥,不长不幼,也不知是何妃所生,更不知有甚能耐,偏得始皇宠爱。始皇原本要他与冯去疾同留都中,他偏要随父出游,始皇笑而允之。
始皇此番出游,一改昔日旧辙,直奔东南。十一月,南行到云梦,过丹阳,抵钱塘,上会稽,祭大禹。又循海北上,至琅邪,传旨一道,召方士徐巿,询之寻求仙药之事。
徐巿又名徐福,琅邪人,步行入都上疏始皇,言说蓬莱、方丈、瀛洲三山,是为神山,山有仙人,有不死之药,可代为寻觅。始皇信以为真,拨给巨款,命他上山求药,一去三年没有消息。此次忽蒙宣召,恐始皇见责,假说道:“蓬莱仙药本可取得,无奈海上有大鲛鱼为害,所以不敢前往。欲得仙药,须先除鲛鱼;欲除鲛鱼,只有挑选弓弩手,乘船同去若见鲛鱼出没,便好连弩迭杀,不怕鲛鱼不死。”
始皇闻了此言,不但不责徐巿欺诳,还要依着巿言而行。大鲛为患之事,明明是一派胡言,始皇竟然信了,这不单单因他求仙心切,容易受骗,细究起来,还有他因。
始皇一心求仙,故而每到一地,便要祭祀当地所奉之神,此行琅邪也不例外。谁知他祭罢海神归来,夜得一梦,海神身披盔甲,手执长矛,恶狠狠朝他刺来,他忙拔剑相迎,鏖战了半宿,胜负未分。待到醒来,立召占梦博士问之,博士答道:“水中有神,分吉恶两类,恶者深藏水底,人不得见,偶尔出行,必有大鱼或蛟龙相随。今陛下祭祀百神,甚是恭谨,偏有此种恶神,胆敢作祟,只有设法将其除之,吉神不请自至。”
此言,始皇默记在心,今见徐巿之言,与博士不谋而合,愈加深信不疑。遂择得善射之人数百,亲自带着,驾着御舟,由琅邪入海北行,要与海神一决雌雄。
北行至成山,航行了数十里,并不见有什么大鱼,更莫说蛟龙了。始皇不死心,继续前行。始皇地至之罘,方有一大鱼扬鳍前来,若沉若浮,巨鳞可辨。引得弓弩手豪气大发,各逞技艺,箭如飞蝗,直奔大鱼,顷刻血水漂流,那大鱼眼见得不能存活,悠悠地沉下水去。始皇见状,龙颜大喜,拨出黄金千两,赏给射鱼之人。
是时,徐巿亦在船上,自忖这大鱼一死,寻求不死之药之事,再也无话可遁,便趋步上前,向始皇庆贺,并讨得大船三十艘,童男童女各三千人,粮食器皿不计其数,又暗藏家禽家畜、农具冶具,航海东去。
也不知行了多久,更不知行了多少路程,来到一座大岛,岛上草木丛生,并无人迹,徐巿越看越爱,便有留居之意,却故意装出一脸忧愁的样子,对众人说道:“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不死之药,可始皇硬要我等去寻,岂不是白日做梦。但我等若是空手回报,必要惹得始皇冲冠大怒。始皇本是有名暴君,杀人如同儿戏,他这一怒,我等还有命吗?”
众皆少男少女,如何经得徐巿一吓,禁不住哭了起来。
徐巿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强压欢喜道:“别哭,别哭!我已想得一条活路在此,但不知尔等肯不肯照行?”
众人闻听有救,忙拭泪恭听。
徐巿环指大岛道:“汝等请看,这岛之大是我等平生罕见,虽然榛莽丛杂,却是地热易生。我等若是努力耕种,收获必丰。至于粮种、农具,舟中一应俱全,汝等勿虑。且是,此地远离秦土,当在数千里之遥,既不必输粮纳税,又不至犯法受罚,岂不快哉!”
众人闻言,转忧为喜。
徐巿笑微微道:“若能在此岛久居下来,尚有一大喜。我说出来,怕把汝等高兴得昏死过去,不说也罢。”
他越是不说,众人越是急于知道,齐声央告道:“说吧,说吧!大人若是不说,怕是未等高兴,我等便已急死了!”
徐巿这才不慌不忙说道:“汝等虽为童男童女,年纪也不算小,大者十五六岁,小者十三四岁,就是十三四岁,也该朦朦胧胧知道,何为儿女风情。我有心让汝等各择一心爱之人,配对成双,不知汝等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听者无不欢呼雀跃,更有甚者竟然高呼徐大人万岁。
自此之后,这几千人,便奉徐巿为主,安居在这个无名岛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逍遥自在!后来徐巿老死,便在岛上安葬。相传今日本境内,尚留徐巿古墓。
且说那始皇送走了徐巿,驻舟海上,日夜候着徐巿归来,好吃了那不死之药,长生不老。谁知徐巿一去不归,方知上当,气得胸口发闷,呕血半升,恐怕死在海上,一边命蒙毅往各处名山大川为之祈祷,一边命起驾西归。
到了平原津,始皇的病越发重了,他躺在金根车上,不想吃,不想喝,也不想睁眼,只想睡觉,可一睡下便做噩梦,只得睁大两只龙眼硬撑着,越撑病越重。勉强行至沙丘,竟然昏迷过去,许久方被御医救转过来。他自知时日不多,将李斯、赵高召到床边,口传一诏,由赵高代笔。诏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操劳过度,病入膏肓,恐不久于人世。特赐书扶苏,交兵事于蒙恬,星夜回京,主持朕葬。切切。始皇三十七年七月丙寅。
赵高书毕,正要让始皇复阅,忽听一声惨叫,始皇口喷鲜血,驾鹤西去。
李斯见始皇驾崩,又惊又怜竟不知向赵高索取诏书。赵高暗道了一声天助我也,怀揣诏书,去见胡亥,并谓之道:“皇上驾崩,不闻分封诸子,乃独赐长子书,长子一到,嗣立为帝,如公子等皆无寸土,岂不可虑!”
可虑者,并非胡亥,实乃赵高也。
赵高者,赵人也,出身极卑贱。其父赵槐,犯法下狱,身受重刑。其母因夫而累,没为奴婢,复与他人私通,生赵高兄弟数人,皆用父姓。其母后又犯罪诛死,高亦被阉,选入宫中,充当宦官。高为人狡诈阴险,善解人意,又能强记秦朝律令,凡五刑细目若干条,俱能默诵,渐得始皇赏识,并命中子胡亥,以高为师,学习法令。高虽为亥师,却极力讨好胡亥,导他淫乐,亥大悦,常在父皇面前谬赞赵高。始皇对高越发信任,加之马谷种瓜有功,晋升中车府令。赵高本不安分,一旦得志,自然营私舞弊,犯下大罪,忽被发觉,始皇大怒,将他交给蒙毅审理。蒙毅依法审理,还报始皇:“赵高当死。”始皇平日杀人如麻,从不知爱惜二字,忽对赵高网开一面,罚俸半年了事。
赵高既得活命,不思悔改,反恨蒙毅,几欲设计陷害。怎奈蒙毅树大根深,父祖皆为秦之大将,有不世之功;其兄蒙恬,更是深得始皇信任,竟将秦之大军大半交其掌领。若不趁着始皇归天,向蒙毅报仇,待扶苏做了皇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但要除去蒙毅,必得除去蒙恬,而蒙恬与扶苏关系密切,若除蒙恬,必先除掉扶苏,另立新君。若真的在我赵高手中立一新君,谅这新君也不敢不听我的。可始皇有那么多儿子,立谁好呢?立胡亥,这不只因为我赵高教过胡亥,有师生之谊,且胡亥童心未泯,头脑简单,立他便于掌握。但要立胡亥为君,首先得征得胡亥本人同意。故而,这才找到胡亥,晓之利害。谁知胡亥不解其意,听了他的挑唆,不以为动,反大理相责:“我闻,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无遗命分封诸子,为子自应遵守,何待妄议!”
赵高仗着与胡亥的特殊关系,直言驳道:“你错了,方今天下大权,全在公子与高及丞相三人手中,愿公子不必墨守成规,须知人为我制,与我为人制大不相同,怎可错过!”
胡亥并不傻,岂能不知赵高之意,摇首说道:“废兄立弟,便是不义;不奉父诏,便是不孝;自问无才,因人求荣,便是不能。三事统皆悖德,如若妄行,必致身殆国危,社稷且不恤食了!”
听了胡亥之言,赵高哑然失笑:“臣闻,汤武弑主,天下称义;卫辄拒父,国人皆服,孔子且默许,不为不孝。从来行大事者,不顾小谨。若犹豫不决,必生后悔,愿公子断然行之。”
胡亥到底涉世不深,经赵高一劝,动了为尊之念。赵高一战得胜,便掉头去找李斯,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居然将李斯说动,同意篡改始皇遗诏,改立胡亥。赵高之所以说动李斯,不单单因为他健谈,根子还在李斯,害怕立了扶苏,扶苏必重用蒙恬,反使自己失了丞相之位。
赵高再战又捷,还报胡亥,经过密谋,将始皇遗诏付之一炬,另书一诏,由胡亥遣一心腹,星夜送达扶苏、蒙恬。诏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蒙恬,率将帅四十余万以屯边,数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疏,直言诽谤朕所为,以不得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恬与扶苏居外,不能匡正,应为同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不得有违!
扶苏与蒙恬接诏,惶恐中不辨真假,自杀身亡。
赵高自伪诏发出之后,说动李斯,将始皇驾崩之事秘而不宣。但因天气炎热,恐其尸发臭,移至辒辌车中,日夜趱行,越井陉,过九泉,径抵咸阳。都中留守冯去疾等,出郊迎驾,由赵高传旨,皇上疾重免朝,冯去疾等浑然不觉,拥着圣车,驰入咸阳。可巧胡亥心腹,从上郡归来,报称扶苏、蒙恬自杀。胡亥、赵高、李斯三人,皆大喜,立马将始皇驾崩之事公告于朝,并立胡亥为帝,号称二世皇帝,以应始皇。
国人无不盼始皇早死,但当他真的死了之后,又不想让他死了。
何也?
古之帝王,对死一事看得很重。往往刚一爬上帝王之位,便要营造陵墓。始皇亦不例外,因其墓位于骊山,故名骊山陵。里面是一座大宫殿,外面是一座大山林。陵身高达五十八丈,四周约有五里。穿地之深,直透过三重泉水。圹之四周用铜熔成墙壁,外涂以漆。圹中上备天文,也有日月星辰,皆用大明珠缀成;下备地理,也有江河湖海,以水银为水,安设机器,使之周流不息;中间建筑宫观苑囿,备置奇珍古玩。并雕刻百官石像,排列两旁,又用金银为凫雁,玉石为松柏。此陵之高之大、之奢、之华,古今无双。至始皇死,修了三十九年,尚有一二成工程尚未完工。为了加快工程进度,秦二世颁一严诏,要各县遣送囚犯协助修筑始皇陵墓,违者严惩不贷。
职县令奉到诏书,亲往狱中清点囚犯,得一百五十人。所缺者唯有领队而已。
囚犯不比平民,大都是些亡命之徒。凭一人之力,把这一百多人平平安安地带到千里之外的咸阳,实非易事。
职县令会同萧何,将沛县的大小吏役排了一遍,觉着还是刘邦合适。他不只有着“常徭咸阳”的光荣历史,他还豁达大度,关爱民夫,还有一点仗义疏财的豪气,深受民夫爱戴,故而,带了四次队,从未出过一次问题。
谁知,当萧何找到刘邦,说明来意后,刘邦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连说自己身体欠佳,难负大任,要他另选贤者。
萧何来见刘邦之前,是在职县令面前拍了胸脯的,岂肯轻易另选贤者?且是,若有贤者可选,以他和刘邦的私交,也不会把这件极有风险的差事揽到刘邦头上!
刘邦拒绝带队,他如何回去向职县令交差,但要说服刘邦,谈何容易!
不,我一定能说服刘邦。刘邦虽说有些无赖,却极重义气,且又喜欢戴高帽子,我何不在这两个方面做做文章!
“三哥!”萧何笑对刘邦,不紧不慢地说道,“带队的事,你既然不愿意去小弟也不敢勉强。但小弟大老远跑到这里,总不能连一樽水酒也不让喝吧?”
经他这么一提,刘邦连声说道:“喝,怎么能不喝呢!”忙命周绁去准备酒菜。
萧何酒量不大,但喝个三五碗完全能承受得了。可他今日喝过三碗之后,却伏在酒案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刘邦满面困惑道:“何弟,你这是怎么了,喝得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了起来?”
刘邦不问倒好,他这一问,萧何索性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道:“三哥,小弟是没脸活了。看在你我朋友一场的分儿上,小弟死后,请三哥隔三岔五到小弟坟上看看,送几个冥钱。”
刘邦见他说到了死字,料想出了什么大事,忙道:“何弟,到底出了什么事?”
萧何哭着回道:“也不算什么大事,都怪小弟这张嘴。”说着,自个儿扇了自个儿两个嘴巴。欲要再扇,被刘邦攥住了双手。
萧何道:“你别攥我,你让我好好教训一下自己的嘴巴,免得它无遮无拦,招惹是非!”
刘邦道:“你一向说话是很谨慎的,何来是非可招?”
萧何道:“还不是因为三哥你!”
“因为我什么?”
“小弟自以为和三哥关系最铁,也自以为只有三哥才能将这批筑陵的囚犯平安带到骊山,于是便向职县令竭力推荐。职县令一来怕你不愿带,二来还怕你带不好,久久无语。小弟劝说道,‘职大人,说来说去,你还是对我刘三哥不大了解,放眼沛县,可称得上文武双全的唯他一人,这一次若能叫他带队,定然不辱使命!至于他愿不愿带?我敢拍着胸脯给你担保,我这个刘三哥向来是急公好义,莫说此事事关圣命,就是靠我萧何的面子,他也是非去不可!’谁知……算了,小弟这一次是丢尽了脸面,实在是无颜活了,你就让小弟死吧!”萧何说毕,锵啷一声,拔出佩剑,横脖子抹去。
刘邦劈手将佩剑夺下,似嗔似怒道:“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命就这么不值钱?既然你在职大人面前拍了胸脯,三哥还有何话可说!莫说只是让三哥做个领队,就是让三哥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你何弟说的,三哥也去!”
一席话,说得萧何心里热烘烘的,真想趴下给他磕三个响头,当天下午便带着刘邦回到沛县城。
这批囚犯,果然难带,一出县城,便逃跑了好几人,再前行数十里,又有十几个不见了。刘邦孑然一身,既不便追赶,又不能禁压,自觉没法处置,一路走一路想。到了丰邑西面的大泽中,清点人数,仅剩一百零三人,逃走了三分之一。
莫说已经逃走了三分之一,就是从此以后一个不逃,依照秦律,刘邦也是杀头之罪。
他自知必死无疑,心中烦闷,只想破口骂人。
骂谁?
骂这些囚犯?
不值!
要骂就骂萧何!若不是你萧何以死相激,我何以会揽下这件苦差,到头来性命不保?
不只萧何,连老爹也该骂,他常说我刘邦是一龙种,贵不可言,到头来只见其祸,不见其贵!
还有那个看相的老头儿,更该骂,他说我此生该做皇帝,享国四百一十三年。莫说享国四百一十三年,就是一年,甚而一日,我也死而无憾。可直至今日,我连皇帝的味儿都没有闻过一下!
事已至此,骂有何用,倒不如趁着还未到咸阳,喝酒去,喝他个一醉方休!
正想着喝酒,不远处现出一个酒亭,上书“泽中亭”三字。他便将众人带到亭中,要了一坛好酒,二斤牛肉,独斟独饮。
待酒喝到五成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人再长寿,也不可能活到四百一十三岁,那看相的老头,说我刘邦可享国四百一十三年,分明是指我和我的儿孙。我横竖要死,何不在死前为儿孙积点阴德?
主意既决,烦闷之情一扫而光,连饮三碗,将碗啪地一摔,霍地站了起来。众人不知他何故如此,一个个瞪大吃惊的眼睛看着他。
刘邦朝众囚逐个儿扫了一遍,与之语道:“尔等若至骊山,必充苦役,看来终难免一死,不得还乡,我今一概释放,给汝一条生路,可好啊?”
这事来得过于突然,众囚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似信非信。
刘邦笑道:“尔等不必疑惑,我虽是一介亭长,但在沛县也算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岂能骗尔等不成?来来来,愿去者近前,我好为尔等解去刑具!”
他这一说,众囚才知不是玩笑,一拥而上。
刘邦道:“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盏茶工夫,便将这一百单三人的刑具尽数除去。
众囚中,倒也不乏义士,去掉刑具之后,并没立马逃去,反向刘邦问道:“恩公不忍我等送死,慨然释放,此恩此德,誓不忘怀。但公将如何回县交差?敢乞明示。”
刘邦举目一瞧,认得开言之人,姓高名起,在沛县也算小有名气。嘿嘿一笑道:“高兄这话问得有些蹊跷,我放尔等逃走,违了秦之大法,必死无疑,难道还去报县,寻死不成?”
高起道:“既是这么说,我等愿从恩公,生死与共!”
刘邦道:“尔等也是有家有口之人,邦不敢勉强,去也听汝,从也听汝。”
于是以高起为首,共有十五人留了下来,这十五人的姓名依次为:高起、陈贺、薛欧、王吸、虫达、枞公、陈涓、陈濞、孔聚、王翳、吕盛、奚涓、陈仓、纪信、吴景龙。刘邦感其大义,出钱购酒购肉,大飨众人,直饮到月上中天,方才起程西行。因恐县中派人来追,择小径而行。
正行之间,忽见高起慌慌张张跑回,报道:“刘亭长,前面有一条大蛇,身长数丈,横架泽中,挡住了去路,咱不如折回去吧!”
刘邦闻报,仗着酒胆,厉声叱道:“咄!壮士行路,岂畏蛇虫?”
说毕,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