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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怪老丈三责张良

刘邦这一倒,那啸声竟戛然而止,连湖面亦平静下来。

老丈叹道:“虽大一统,但不如周。然而,一个王朝,能够享国四百一十三年,也算是凤毛麟角了!”

话音刚落,刘邦也忽地醒了过来,问道:“老伯,这头还磕不磕?”

老丈道:“起来吧,这头不用磕了。”正牵挂着周苛安危,湖中冒出一个头来,细视之,正是周苛。周苛游上湖来,脸色苍白,喘息许久方道:“好险,我差一点儿两度为人了!”

刘邦深深一揖道:“苛弟这全是为哥好。这情,三哥没齿难忘,定当设法相报!”

“三哥这话,就有些见外了。走走走,去小弟家里喝几碗。”说毕,将刘邦和老丈引入家中,煎鱼筛酒。

两碗酒下肚,刘邦忽又说道:“老伯,邦有一求,万望老伯不要推辞!”

老丈笑许道:“凡老朽力所能及,决不推辞。什么事,你说吧。”

刘邦笑指周苛道:“您老相一相他,是贵是贱,是官是民?”

老丈顾视周苛足足有盏茶工夫,方才回道:“苛亦贵相,可官至将军,忠烈勇猛,足下当重用之。只是……怕是……”他端起酒碗,朝桌上蹾了蹾说道:“喝酒!”

听他之言,话中有话,周苛哪里喝得下去,少不得再三询问,老丈终不肯再言半句,场面有些尴尬。恰在这时,进来一位汉子,高大威猛,年纪似在周苛之下,但说话却有些结巴:“大、大、大哥,你咋恁、恁、恁不像、像话,三、三、三哥来、来了,也不、不、不告诉小、小、小弟一、一声!”

周苛欲待解释,刘邦抢先回道:“昌弟莫要错怪你大哥,三哥此行,有要事在身,是三哥不要你大哥告诉你。”

周昌道:“既是这、这、这般说,小、小、小弟也就不、不、不再抱怨大、大、大哥,来、来,都、都、都坐、坐下,小、小、小弟、敬、敬、敬你一、一碗!”说毕,拎起酒壶,便要给刘邦敬酒。

刘邦伸手拦道:“且慢!”转面老丈,对来人说道:“这位是三哥的贵客,做过魏国博士,极善相术。”

说到“相术”二字,刘邦忽又想到,谚曰:“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刘邦既有帝王之命,少不得要物色一帮文臣武将,周苛算一个。周昌呢,武不如苛,但为人极为耿直,可否大用,何不趁老丈在此,问个明白。

想到此,指着来人,向老丈介绍道:“我这位小弟,乃是周苛的堂弟,单名一个昌字,还求老伯也为他相上一相。”

周昌进得门来,老丈已暗中将他相了一遍,见刘邦相求,呷了一口酒道:“足下这位昌弟,亦为贵相,性格耿直,可堪大用。”

听得此言,周昌大喜,忙将老丈酒碗斟满,双手捧着递给老丈,老丈不能不喝。喝过之后,周昌又要碰酒,这一碰便是三碗。碰过之后,周昌缠着猜拳,见三喝酒,一次一碗。周昌的枚远不如老丈,且又口吃,输得一塌糊涂,喝得一塌糊涂。

周苛将袖子一挽说道:“老伯,小侄跟你学几枚。”老丈也没推辞。这一猜便是三十六枚,把周苛喝得烂醉如泥。刘邦素来好酒,枚也猜得好,且又在旁静观许久,自以为这一出马,必赢无疑,谁料猜了二十四枚,仅赢九枚,喝得头重脚轻,舌头发硬,仍不肯服输。

老丈笑道:“论枚论酒,你不是老朽对手。你若不信,看老朽给你喝个样子!”说罢,搬起一个新酒坛,如老牛饮水一般,顷刻被他喝得点滴不剩。

这一来,刘邦彻底服了,再也不敢和老丈斗酒。

一夜无话。天明,老丈起床与刘邦告辞,邦死活不让他走,没奈何又住了三天。其间,刘邦遣人将萧何、曹参、夏侯婴、周勃、樊哙、王陵、任敖、卢绾、周绁、雍齿、曹无伤、张三等一帮好友,请到周苛家中,一一让老丈相之。老丈相过之后,暗地对刘邦说道:“足下这一帮朋友,统为当世之豪杰,或为将或为相,是你开国的元勋。但也有一二宵小之辈,足下要谨防之。”至于这一二宵小之辈乃何许人也,老丈推说天机不可泄漏,终不肯相告。刘邦无奈,只得送他上路,送了一程又一程,已出了沛县界十余里,仍不肯止步。老丈大为感动,劝道:“千里送客,终有一别,请足下止步,足下若不听劝,老朽就不走了。”说着,真的停了下来。

刘邦连连摇手道:“好好好,恭敬不如从命,邦不送了,祝老伯一路顺风,寿比南山!”

老丈前行十余丈,忽又止步转身,向刘邦招手道:“请足下过来一下,老朽有话相告。”

待邦来到跟前,老丈低声说道:“吾观天下,不出三年五载必乱,你可乘势而起,小者可王,大者可帝。若是仅仅做一方诸侯王,有你这班朋友相助,或许还能成功;若要一统天下,成就帝业,还缺一位军师、一位领兵的元戎。吾虽不才,愿为足下代觅。他日相见,以玉佩为凭。”一边说一边摸出两块玉佩,绿莹莹的,甚是可爱,一一向刘邦示之:“就是这两块,乃独山翠玉所制,上边各绘一位天上星君,一为文,一为武。相见之时,文者持文曲,武者持武曲,切记!”

刘邦频频颔首,目送老丈前行,直到看不到老丈影子,这才返归泗水亭。

那老丈辞别刘邦之后,继续西行,太阳将落之时,来到下邳郊外,到底上了年纪,又困又乏。刚巧路旁有一茶肆,便折了进去,临窗而坐,忽见茶小二遥指门外,对一中年茶客说道:“宋大伯,你不是想见识一下姬公子吗?那位状若美女的便是。”

中年茶客道:“姬公子?姬公子何许人也?我见他做甚?”

茶小二道:“姬公子就是姬亮,博浪沙椎击……”

姬亮,这名字好熟。噢,想起来了!韩国人,名扬天下的一位汉子。传说中的姬亮,行侠仗义,威猛高大,怎么会状若美女呢?老丈似信非信,朝窗外望去。

百步之外,有一木桥,一佩剑青年,正站在桥头,欣赏落日余晖。若说他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身材细长,眉清目秀,颜若桃李,果真活赛一个美人坯子!

“他,他不像是姬亮,怕是一个冒牌货呢!”老丈正要有如此一问,中年茶客代他问了。

茶小二十分肯定地回道:“他就是姬亮,千真万确!”

中年茶客笑驳道:“你又不是韩人,何以如此肯定他便是姬亮?”

茶小二道:“我尽管不是韩人,可我大舅是韩人,习得一身好武,在姬公子家为士。我十三岁那年,去韩都看望大舅,大舅将我带到姬公子家住了两天,故而我识得姬公子。”

这一说,不只中年茶客,连老丈也觉着茶小二所言不虚。有关姬公子的传说一一浮现在老丈脑海。

姬亮世居韩都郑城,祖名开地,父为平,次弟为韩宰相,迭侍五君。秦灭韩时,亮尚在少年,未曾出仕,然家童却有三百人。弟死未葬,他却一心一意想为韩国报仇,所有家财,悉数取出,散给宾客,求刺秦王。秦王者,嬴政也,便是日后的秦始皇。那秦王自灭韩之后,又灭赵、灭燕、灭魏、灭楚、灭齐,一统天下,其势如日中天,纵使有几个英雄豪杰,谁敢去太岁头上动土?所以亮蓄志数年,终难如愿。亮毫不气馁,自忖天下之大,何患无人。于是,便托名游学,周游天下,终于在东海边上,觅得一风尘大侠,愿刺杀始皇。亮不胜欢喜,给予银钱无数,又秘密赶制了一柄一百二十斤的大椎,交给大侠,结伴西返,待时而动。

正巧秦始皇二次东巡,被亮闻知,急忙告知大侠,迎接上去。到了博浪沙,望见尘土大起,知是始皇到了,忙到驰道两旁埋伏。

秦朝的驰道,乃就地取土所筑,故而两旁为沟,并植以杨柳,横排九棵,遮天蔽日,易于藏身。加之博浪沙丘壑纵横,草木峥嵘,若论隐身,更胜于他处。亮与大侠便择了一处既易于隐蔽,又易于出击之地,守候始皇。约有顿饭工夫,始皇的御驾逶迤而来,前行者武骑,黑马乌枪,乌盔黑甲,继之是仪仗,日月龙凤旌旗,金爪钺斧,云幡宝盖,再之才是车驾。除金根车,五时副车 之外,尚有属车八十一乘(包括兵车在内),浩浩荡荡由面前经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把姬亮二人看得眼花缭乱。正不知从何下手,猛见其中一车,格外华丽,便认定内中坐着始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亮轻叱一声:“上!”与大侠并肩冲上驰道。

那大侠也不知是心情紧张,还是觉着成竹在胸,一边冲一边将大椎照定始皇的御车直掷过去。只听得咔嚓一声巨响,正如晴天打了个霹雳,御车瘫在路上。一班护驾武士只顾前行,出其不意,惊得手足无措,自相扰乱。姬亮见大功告成,忙与大侠分头遁去。原以为始皇必死无疑,谁知过了数日,传出一个消息,那日击中的只是一辆经过伪装的副车,始皇安然无恙。不只无恙,反将大侠拘捕归案。那大侠不愧是个大侠,任秦吏如何拷打,终是不肯供出主使之人,遭车裂而亡。大侠虽死,始皇尚不甘心,图影天下,搜捕姬亮。姬亮万般无奈,易姓为张,名良,字子房,逃匿下邳。

下邳紧挨东海,战国属楚,距博浪沙约数百里。张良到了这里,虽然无亲无故,尚幸腰里有钱,衣食无忧。起初,还不敢出门,挨过一年之后,捕役渐宽,乃放胆出游,但大都在黄昏之时,来到圯上,眺望景色,消愁解闷。圯上就是桥上,土人常呼桥为“圯”。久而久之,莫说茶小二,连土人也都知道,下邳住着一位敢于搏击长空、椎击始皇的大英雄。所幸,土人怀念楚主,痛恨始皇,并无一人出面告发。

老丈收回目光,同时也关上了回忆的闸门,暗自忖道:这张良出身高贵,饱读诗书,见识广,胆量大,且又与大秦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我若将我这三卷宝书传授给他,再由他出面辅佐刘邦,何患帝业不成?只是,这张良涉世不深,处事尚嫌有些鲁莽,得想法磨一磨他的性子,挫一挫他的锐气。

他默想了一夜,这办法果真让他想了出来。翌日黄昏,等张良上了桥,老丈徐徐走到张良身边,扶栏而坐,却把两脚伸到桥下,一晃一晃的,好似孩童一般。张良觉着奇怪,偌大一把年纪的老翁,倒像一个小孩子那般轻狂,实在有些可笑。未等他笑出声来,忽听啪的一声,老翁的一只鞋子,掉到桥下去了。张良暗道一声活该,谁叫你如此狂贱!

“孺子,还不快去桥下给长辈拾履!”那老丈以命令的口气对张良说道。

张良何等身份,韩国宰相的大公子,连不可一世的秦始皇都敢刺杀,闻者无不肃然起敬。你算什么,糟老头儿一个,又与我张良素不相识,竟敢要我给你拾履,奇辱,奇耻大辱!真想一脚将他踹下桥去。

正要抬脚去踢,转而又是一念,这老丈少说也有八十岁,想必是老糊涂了,我怎能和他一般见识!且是,八十岁的老丈,自称一个长辈,也不为过。罢罢罢,那履,我就代他拾了吧!这才忍气吞声,走下桥去,把老丈的遗履拾起,转至桥上,递给老丈。

不想那老丈得寸进尺,竟伸着赤脚,毫不客气地说道:“孺子,既然帮人,就索性一帮到底,快帮长辈把履穿上!”

张良气极反笑,这人怎么倚老卖老到如此地步?真想将鞋抛至桥下,一走了之。旋即双眼一瞟,见老丈长须飘胸,灰衫长裤,均系粗布所制,实乃一个又穷又酸的糟老头子,我张良若是和他计较长短,未免有失身份。倒不如再忍一忍,帮他将履穿上,看他还能玩什么花样?想毕,遂屈着一腿,帮老丈穿履。

老丈面带笑容,从容起身,也不道声谢字,下桥径去,步履轻盈。张良越看越觉得有些诧异,这老丈八旬有余,行路之捷不亚于青年,我与他素不相识,却屡屡相辱于我,显然是有意而为。他,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人?若是一个世外高人,我张良可是看走了眼!唉,管他是与不是,我先跟他一程,看一看他去什么地方,会什么样的人。一边想一边走下去,远远地跟着老丈。

跟了一里多地,那老丈似有觉察,突然止步转身,满面赞许地对张良说道:“行,孺子可教!这样吧,五日以后,黎明时分,汝可仍到圯上与我相会。”

张良何等聪明,立马意识到这老丈有些来历,当即双膝扎跪在地,叩首答道:“敬遵前辈之命!”

五日之约一晃便到,亮黎明即起,草草盥洗,匆匆赶到圯上。谁知那老丈,已在圯上坐着,一脸怒容道:“孺子与长辈约会,应该早至,为何到此时才来?汝今且回去,再过五日,早来会我!”

张良自知理屈,不敢反驳,连声道歉。又过五日,一闻鸡鸣,立往圯上,谁知老丈又已先在,复责张良来迟,再约五日后相会。张良不敢多言,只好复归。至第三次,格外留心,未及夜半,便即前往,到得圯上伫立等候。约历片时,老丈方策杖而来,见张良已经在圯上伫候,满面开颜道:“孺子就教,理应如此!”说毕,乃就袖中取出一书,付与张良,殷殷嘱道:“汝可精读此书,当为帝王之师。”

张良闻言并未表现得如何欢喜,反倒有些不快。

老丈满面困惑地问道:“老夫赠汝之书,乃罕世之宝,世人对它无不垂涎三尺,却难得一见。老夫见汝可教、可为,方忍痛割爱,汝受书之后,不见其喜,反见其忧,是何道理?”

张良长叹一声道:“不瞒前辈,我张良乃韩相之后,与强秦有着血海深仇,恨不得将那始皇千刀万剐,您却要晚辈做他之师,晚辈实在高兴不起来。”

老丈拈须笑道:“到底是一个孩子,老朽要你做帝王之师,并未要你做秦始皇之师,你忧的是什么?”

张良道:“秦统一六国之后,普天之下,皇帝只有一人,那便是秦始皇,除他之外,敢称帝者,那就是他的儿子、孙子……也就是二世、三世,以至无穷。我张良既然不愿辅佐始皇,岂肯辅佐他的儿孙之辈?”

老丈仍是笑微微地说道:“如汝之言,那皇帝岂不是卖给他秦家不成?”

张良怔了一怔,暗道:是啊,我怎的如此糊涂,想推翻暴秦者大有人在,这皇帝不可能老是姓秦,姓一姓韩怎么样?应该让他姓韩,即使不能姓韩,也该让韩国复兴,做一方诸侯。果真这样,也不枉我吃了这许多年的苦!

老丈见他面现喜色,轻咳一声说道:“据老夫观察,不出三年五载,天下必要大乱,代秦者,刘邦也。老夫已经应允刘邦,代他觅一军师,汝将此书精研之后,径可去沛县投邦,必当大用。”一边说一边取出那块绘有文曲星君的玉佩,继续说道:“此块玉佩,乃老夫荐汝之凭证,今交于汝,也算了却了老夫一桩心愿。”

张良轻轻摇了摇头:“恕晚辈无礼,晚辈原本姓姬,父祖两代,迭为韩相,与韩之兴衰息息相关。韩亡之时,晚辈长跪于父祖灵位之前,立下重誓,一定要复兴韩国,重振家邦。故而,辅佐刘邦之事,晚辈不敢答应。”

老丈沉吟良久道:“暴秦虽说可恶,然一统天下之事,乃势之必然。暴秦可亡,韩不可兴,汝之大愿,怕是难以实现呢!然汝既然决计兴韩,老夫也不能过于阻拦。这样吧,汝可暂将这块玉佩收下。若韩可兴,汝便助韩;若韩不可兴,再去助刘也不为晚。”

话说到这种地步,张良还有何话可说?遂双手接过玉佩,贴身藏了。忽见老丈眉头紧皱,单手捂胸,忙一脸关切地问道:“前辈贵体是不是有些欠佳?”

老丈轻叹一声回道:“这事全怪老夫,老夫偌大一把年纪,不该跟刘邦他们斗酒,致使元气大伤,引发了陈年老病。”

这一说,张良愈发关心了:“什么病,要不要晚辈去请一个郎中?”

“不必了,老夫的病老夫知道,闭门休养一段时间便不治自愈。”

“前辈打算去什么地方休养,晚辈好去看您。”

老丈道:“看倒不必,汝当务之急,乃是及早将老夫所赠之书读熟读透,做一个兴国的功臣。”

张良道:“前辈之言,晚辈岂敢不遵,但您与晚辈素昧平生,竟将如此珍贵之书赐予晚辈,以开晚辈之愚,恩同业师。而晚辈极想拜在您的门下,真正做您的弟子,请您千万莫要推辞。”

老丈道:“老夫乃一道士,周游天下数十载,未曾收过一徒,孺子若是执意要拜老夫为师,老夫也不能不识抬举。”

张良闻言大喜,当即跪倒在地,行了三叩九拜之大礼。

老丈拈须喜道:“此乃为师第一次收徒,不能不贺。走,咱师徒俩找个酒肆喝几樽。”

但当他们真的来到酒肆之后,老丈又后悔了。他的病乃因饮酒而起,岂敢再喝!不喝又怕扫了张良的兴,勉强喝了三樽,起身告辞。张良要送他一程,他执意不肯,良含泪问道:“良与先生一别,不知何日才得相见?”

老丈回道:“十三年后,汝可去济北谷城山下找我。我若不在,当有一块三尺见方的黄石相候,那便是为师了。”

老丈正要转身,忽又想起一事,遂对张良说道:“为师答应过刘邦,要为他觅一军师,并一领兵的元戎。为师将要闭关休养,看来这第二件事是没有办法完成了。但为师一生,从未失信过人,岂能失信于刘邦!为师有心将此事托付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良慨然应道:“先生的事,也就是学生的事,先生要学生如何做,学生便如何做,岂有相商之理?”

老丈道:“如此甚好!”遂又摸出玉佩一个,形状大小与先一块相同,只是那上边所绘,乃武曲星君。

老丈将玉佩交与张良,策杖而去。

张良回到寓所,就着灯光,将书展开,卷首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太公兵法。”太公者,姜尚也,亦名子牙,熟谙韬略,为周文王师。文王崩,子发立。发者,武王也。姜太公辅佐武王灭殷建周,被后人尊之为兵圣,其书亦为兵书之祖,早在平王东迁洛阳之时,已经失传,不想今日落到我张良手中。越想越是欢喜,当即设下神案一副,置宝书于上,拈香祭拜一番,方展之读之,日夜不辍,半年光景,把个《太公兵法》念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一日午后,张良正在院中默背《太公兵法》,冷不丁闯进一个人来。看年纪三十出头,高鼻凹面,手执长剑,身着灰布长衫,上面血渍斑斑,见了张良,反手将门关上,面带乞求地说道:“公子,在下因势所逼,连杀二人,官府正在追捕,欲在贵府暂避一时,事后定当重谢!”

张良与秦有亡国之恨,素来痛恨官府,又见这汉子气度不凡,慨然回道:“休说重谢的话,请随我来。”一直将来人引到卧房,打开复壁的暗门,待来人猫腰钻了进去,方又合上。张良换了一身女儿睡装,又是描眉又是搽脸,还把头发打开,披散到肩上,加之本来就生得美貌,俨然一绝代佳人。

忽听哐咚一声,七八个黑衣公差,破门而入,直奔卧房。张良正躺在大床上闭目养神,见闯进来这么多公差,故作又惊又怕的样子,哆嗦着嘴唇问道:“你们……你们这是干啥呀?”

众公差并不答话,翻箱倒柜地进行搜索,甚而连床下也不放过。

张良索性跳下床来,一边阻拦,一边责问道:“你们到底想干啥?你们不要以为奴的男人没有在家,就跑来欺负奴家。奴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不是好欺负的,俺这就去县里告你们!”

公差不怕“她”告,但怕耽搁久了,走了要犯,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乎,各自抢了一两件值钱东西,退出卧房,临走,有两个公差还照张良的粉脸上各捏了一把。内中一个还要再捏,被他巧妙地躲了过去,双臂交叉护着胸脯,尖着嗓子叫道:“流氓,有种的就别走,看奴的哥哥怎么收拾你们!”一边叫一边追,一直追到大门外边,见那班公差进了另一座院子,才折了回来。又挨到掌灯时分,确信公差不会再来骚扰,方将那汉子放了出来。

汉子一揖到地,万分感激地说道:“多谢公子,公子救命大恩,在下终生不忘。在下身上,尚有碎银十两,权作谢仪,请公子万勿推辞!”一边说一边去摸银子。

张良摇手说道:“不必不必!小事一桩,何足挂齿。你若执意要赠在下银子,那便是看不起在下了!”

汉子倒也爽快,哈哈一笑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遂将银子收了起来。

若照汉子之意,想在此留宿几日,一来养伤,二来躲避官府的追捕,但又不好直说。

“公子,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公子成全才是。”

张良道:“不必客气,有什么事,你尽管道来。”

汉子道:“在下左肋为剑所伤,虽不致毙命,却也疼得难受,还求公子为在下觅一些金创药。”

张良道:“这个不难,我这里便有一包上等的金创药,待我拿来,为你敷上。”

敷过药后,汉子忽然又要讨口吃的。张良本就不大看重钱帛,何况一顿饭,当即去厨房炒了两个菜,一荤一素,还热了半坛酒。

酒足饭饱之后,那汉子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没话找话道:“古圣人言:‘施恩不图报。’公子施恩固然不图回报,但在下受公子如此大恩,还望告知尊姓大名。”

张良沉吟片刻道:“在下乃穷书生一个,名不见经传,说出来,恐辱君耳。但在下很想知道,君姓甚名谁,因何连杀二人?”

汉子暗道:这人倒也乖巧,我问他姓名,他不但不说,反套我姓名,有心不告诉他,恐怕引他不快,这避祸养伤之事,岂不要成为泡影?且是这位公子与我素昧平生,在我危难之时,竟然出手援救,可见是一位真男子,还是说了好。他长叹一声道:“不瞒公子,在下姓项,名伯,乃楚国大将军项燕幼子……”

一说到“项燕”二字,张良双眼为之一亮。秦在扫平六国的过程中,确实遭到过六国军民的抵抗,但抵抗最烈的要数项燕,故而项燕成了六国军民心目中的反秦英雄。爱屋及乌,对项燕的后人亦另眼相看。

张良霍地站了起来,双手抱拳道:“小生眼拙,不知好汉乃是项大将军的公子,失敬,失敬!”

项伯亦起身还礼:“若无公子相救,项伯怕是已经掉了脑袋,且莫说失敬的话!”

二人相互客气了一番,张良重整佳肴,边喝边聊,甚是投机。当张良以真实姓名相示之后,项伯亦是惊喜交加:“失敬,失敬!”自罚三樽之后,含笑说道:“在下以为,敢在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人,不敢说他有三头六臂,至少也是一位铁塔般的大汉。谁料,公子竟是如此一副模样!”

话音甫落,项伯便知失口,忙改口道:“俗话不俗:‘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纵观当今天下,若论英雄、真男人,非公子莫属!来来来,在下敬您三樽。”

这一喝,直喝到鼓打三更,项伯假意要走,张良执意挽留,这一留便是两年,彼此以兄弟相称,项伯年长张良六岁,尊为兄。两人一块切磋武功,一块商议反秦大计,比亲兄弟还亲。

这一日,张良正在与项伯练剑,圯上老丈遣人送来一书,书曰:“自圯上一别,倏忽两年有余。甚念。近得京师消息,暴君已亡,子胡亥立……”

读到“暴君已亡”四字,张良高兴得跳了起来,狂呼道:“好!好!死得好!我复韩有望矣。”

项伯自与张良相识相交以来,从未见他这么高兴过,讶然问道:“子房,你这是怎么了?”

张良也不答话,双手将来书递给项伯。项伯读了不到两行,亦狂呼起来:“死得好!子房,此等大事,不得不贺。喝,喝酒!”

张良道:“哥哥说得极是,喝,喝他个一醉方休!”说毕,进屋抱出一个酒坛,也不炒菜,也不要杯,你喝一气递给我,我喝一气递给你。顷刻把一坛老酒喝了个精光,二人相视而笑。“哈哈,老贼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哈哈哈哈……”

张良口中的老贼,乃始皇也。

始皇确实死了。死在了东巡路上。

始皇性如豺狼,好大喜功,荒淫无度,尤好游历。这是张良对他的评价。且不说前三句评价如何,单就后一句来讲,就有失公允。

秦始皇自公元前221年统一中国至死的十一年间,确实有过多次的游历活动,大的出巡就有五次。每一次出巡,随从人员多达四五万人。这些人要吃、要喝、要睡觉,且不说还要供应马的草料,还要整修道路,还要保护圣驾的安全。每游一次,给当地百姓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和经济负担,为此,百姓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始皇对此毫无觉察,仍是我行我素,且是出巡的规模越来越大。

这也不能全怪始皇,他有他的道理和苦衷。

天下刚刚平定,六国贵族对他虎视眈眈,不出巡如何令他们折服?扫灭六国,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功盖三皇五帝,不出巡,不封泰山,这不世之功勋如何能让天帝知道?

望术者告朕,东南方有天子气。常言道,天不可有二日,国不可有二主。你东南方要是生出一个真命天子,我秦始皇怎么办?不只我秦始皇,还有我的儿子、孙子。我为始皇帝,儿子为二世皇帝,孙子则为三世皇帝,四世、五世、六世、七世、八世……子子孙孙传至无穷!这么重要的事,朕能不去东南方看一看?

我秦始皇千辛万苦,方开创出大秦帝业,万里江山,到了坐享清福的时候,却上了年纪,龙体又有些欠安,阎王老子一旦将朕的魂魄勾去,这一切荣华富贵,岂不成了泡影?朕不能死,朕说什么也不能死!要想不死,唯有成神成仙。神仙在哪里?神仙在东海,在蓬莱,在方丈,在瀛洲。这些地方,朕能不去吗?

他去,他该去,且一去便是五次。前四次每一次都带着太子扶苏和一大帮股肱之臣。

这一次他没带,这是他第五次出巡,没带太子的缘由,乃是由焚书坑儒而起。 H2YiZiHVTiEcrh2SipgEOFBDcD0y3ALdi5uBNWv99unXdtjE9SYahwTJSw6Olg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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