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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丈夫当如是

秦始皇多欲,好动,好大喜功。他最大的嗜好是战争,通过战争,把数以百万计的敌国士兵砍倒在地,把富饶的敌国土地、人民、牲畜、财帛尽拢于己,收列国纷争、归于秦,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疆域辽阔的大秦帝国,从而结束了战乱频仍的局面,这是何等辉煌的丰功伟业!昔日与他名分相同、战场上刀兵相见的六国君臣,如今在马鞭的驱赶下,一队队开赴咸阳,跪伏在他的脚下;昔日令他魂牵梦萦的楚越舞女、燕歌赵姬,如今也千里渡关,投怀送抱;昔日政令所及,东不出函谷,南不及巴蜀,北不至荒漠流沙,如今一道皇诏,驿马传递,山不能阻,水不能隔,一呼百应,颂声大作;昔日关隘林立,商旅不畅,城防纵横,四方异政,书不同文,行不同轨,如今毁城决防,通向各地的驰道,东穷燕齐,南极吴越,驿站星罗,邮亭棋布,小篆划一,隶体流行,秦风秦俗,荡涤天下。

正当秦始皇志得意满、沾沾自喜之时,燕人卢生给他上了一部写满谶语的《录图书》。书中有这么一句话:“亡秦者胡也。”胡者,匈奴也。秦始皇勃然大怒,于是便有了征匈奴、筑长城之举,动用士兵民夫达百万之众,天寒地冻,缺吃少穿,监工者又如狼似虎,稍有懈怠,便棒棍相加,生还者十不及三。歌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柱。”

秦始皇操作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和土木工程,何止于长城的修建。他还大肆征发民夫,修宫建苑,大大小小的宫苑有七百余座,最著名的要数咸阳宫(信宫)和朝宫。朝宫建于渭南上林苑中,此宫多大,史无记载,仅其一殿,也就是前殿,又名阿房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千丈,宫苑中储藏了成千上万的宫女、乐伎,供他享受。他尽管相信神仙,派人寻求长生不老之药,但他又为身后打算,为修他的陵墓,征用了数十万民夫,修了三十九年。因该墓位于骊山,故名骊山陵。修陵的石和土,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歌曰:“运石甘泉口,渭水为不流。千人唱,万人讴,金陵余石大如 (土屋)。”

大秦帝国的人口,也不过三千万,秦始皇每年征用的民夫不下三百万人次,约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以上,分摊到沛县,也要两千余人。这么多民夫,莫说征调,就连物色一个合适的带队人都很困难。这难理应由职县令作,可职县令不作,他不想作难的事,这事责无旁贷地落到了萧何头上,弄得萧何寝食不安。

球!服徭役又不是上刀山,还是个带队的,没人去我去!刘邦也不知是出于义气,还是想去咸阳见见世面,胸脯一拍,将带队的差事揽了下来。这一揽,给萧何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出发那日,萧何亲自赶来为他饯行。当然,为他饯行的不止萧何,还有曹参、卢绾、夏侯婴、周勃、樊哙、王陵、任敖、雍齿和曹无伤等人。按照惯例,每位替他饯行的亲友,须送他一至三百钱,以供旅途之费用。是时,一石米三十个钱,一百钱能籴三石多米。一亩地一年的收成,还不足三石,莫说送三百钱,就是送一百,其礼也为不菲。萧何独送五百,刘邦很受感动,直到他做了皇帝,还念念不忘“何独以五”这件往事。

从沛县至咸阳,一路西行,大约有一个月的旅程。这是刘邦第一次远行,远行的目标又是京城,一路上风景如画,美不胜收。特别是进入函谷关之后,左仰,秦岭高耸入云;右眺,黄河、渭河奔腾不息。大秦帝国的故土,确实是一块形胜宝地,崇山峻岭,巨川大河,形势险要,无怪乎山东六国的联军总是不能越函谷关而西行一步。而猛如虎狼的秦军却是从西方居高临下地一举而灭亡六国。这一切,都是刘邦身居沛县时无法体会得到的。

观览景物,思索历史,伴随着西行的步伐,露出了帝国皇帝离宫别苑的殿影。秦自建国以来,西起雍都,东至潼关黄河,建宫建苑不计其数,风格各异的秦宫,夕阳映照,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使刘邦神往而心花怒放。在家乡,刘邦常听人讲述天宫,总觉着虚无缥缈。到了咸阳,他才切身体会到,天宫真的存在,天宫就在咸阳,我若是也能拥有这么多的宫殿别苑,那该多好,不,无须这么多,一座,仅仅一座,也不枉到人世上走了一遭!

离宫别苑虽好,不是刘邦可以享受的地方,也只是看看,饱饱眼福而已。他的任务是带人,是把沛县这两千余名民夫顺利带到阿房宫工地。

工地距咸阳尚有四十里的路程,进入工地后,民夫们便在监工的严密监视下投入紧张的繁重的劳作。刘邦则借职务上的方便,不时出入咸阳,有机会瞻仰了雄伟的咸阳城墙和城楼,游览了城中繁华的街市,特别是有幸目睹了秦始皇的出行。

秦始皇出行,一般都是戒备森严,禁止百姓观看。但也有破例的时候,不仅允许老百姓参观,还拉开车窗,向老百姓招一招手,借以显示他的神威。

这一次,便是破例的时候。警戒线之外,人山人海,刘邦被人流拥至前沿,他叉腿站稳了脚跟,得以观看了始皇车队在他面前驶过的全部情景。

车队前面是类似兵车性质的高车 ,每车驾清一色的四匹高头大马。车上笔直地站着高大魁梧的卫士,手持兵器,身着盔甲,目光直视,威风凛凛。兵车之后是副车,即安车。车上椭圆形车盖,车厢分前后二室,外表装饰华丽,前面坐着谦恭谨慎的驾车御官,也是每车驾清一色的四匹高头大马。副车过后,是秦始皇乘坐的更为豪华壮丽的金根车 ,车上驾六匹清一色的高头大马。金根车过后,又是副车、兵车。整个车队浩浩荡荡地在刘邦眼前驶过,他感到眼花缭乱,也说不上有多少车驾,行进了多少时间。直到警戒线撤除之后,他才如梦初醒,望着远去的车队,喟然叹息道:“大丈夫原当如是哩!”

此言一出,刘邦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这话是犯禁呢,叫人听见了要杀头的。好在观众们大都沉浸在余兴之中,又值离散之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听到他说的话。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返回阿房宫工地。是晚,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未敢当上皇帝,只是做了一个驾车御官,就这样一个梦,也让他足足回味了十几天。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第二年深秋,该换班了。于是,刘邦在新一批的民夫到达之后,领着原班人马返回了沛县。

自秦灭楚之后,每年都要派两千余人去咸阳服徭役,但能够把原班人马带回沛县的唯刘邦一人。何也?刘邦生性豁达,善于结交,挥金如土,隔个一两天,便要请阿房宫工地的监工撮一顿,撮出了感情,爱屋及乌,对来自沛县的民夫便分外照顾。

刘邦凯旋,不只是受到了昔日那帮朋友的热烈欢迎,连职县令也对他另眼相看,在后衙设宴为他洗尘。也不知是何动机,辞别的时候职县令忽然对他说道:“本县有一挚友,姓吕,名父,字叔平,尊之为吕公而不名,乃单县望族,避仇沛县,明午在家设宴,宴请沛县的各路神仙,你可要赏光哟!”

刘邦见县令如此待己,有些受宠若惊,将胸脯啪地一拍说道:“职大人放心,下官一定赏光!”

到了翌日,刘邦揣钱五百,访得了吕公住处,昂然径人。萧何已在厅中,替吕公收受贺仪。曹参凑前说道:“何兄,贺客太多,堂上所设之席怕是不够坐呢!”

萧何不假思索道:“再加几席。”

曹参道:“堂上已经摆满,无处可加。”

萧何道:“摆堂下。”

曹参道:“来者都是有‘礼’之客,座位怎么安排?”

萧何略一思索道:“贺礼不满千钱者,皆坐堂下。”

萧、曹二人对话,尽入刘邦之耳,刘邦暗自思道:天到这般时候,叫我再去何处弄五百钱来?若不再加五百,势必要坐堂下,岂不羞死人也?天不怨,地不怨,就怨这个萧何,狗眼看人低,定出这等狗屁规矩!

想到此,刘邦恶狠狠地剜了萧何一眼,一个带有几分戏谑的念头忽地闪现出来:你萧何是此次宴客的大照 ,我一文钱不出,却报上个一万钱,看你怎么收场?

刘邦向来是敢想敢做,立马取出名刺 ,上书贺钱一万,递给近前照客。那照客接过名刺,扫了一眼,高声喊道:“泗水亭亭长刘邦,贺钱一万!”

萧何闻言大吃一惊:一万?你刘三的家底,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道吗?就是把你的骨头搓成扣子卖了,也凑不够一万。这分明是个恶作剧,恶作剧耍在别人头上,也许没有什么,可你的对象是吕公,是县太爷的挚友,你这岂不要自找苦头?

他正不知用一个什么办法代刘邦掩饰过去,坐在堂上陪客的吕公,疾步走了下来,双手抱拳道:“哪位是刘亭长?”

刘邦抱拳回道:“在下便是。”

吕公见他龟背斗胸,长颈龙颜,仪表堂堂,更加敬服,深作一揖,满面带笑道:“刘亭长请,请进堂用宴。”

萧何见状,忙上前阻拦:“吕公,刘邦生性诙谐,贺礼一事,实乃一句戏言,您不必当真,还是让他在堂下就座。”

吕公明明听见,仍不改容,将刘邦延至堂上,东向而坐,自居下首。

刘邦素来豪饮健谈,凡有敬酒、碰酒,来者不拒,加之又喜大言,更显得豪气冲天,众客与他相比,犹如鸡鹤之别,相形见绌,把个吕公敬服得五体投地。

宴席结束之后,众客纷纷向吕公告辞,吕公一一答谢。刘邦也欲离席,见吕公使了一个眼色,知他有话要说,便安然坐着。

送完客人,吕公命人撤去残宴,换上新菜,与刘邦边饮边谈。

吕公道:“我少时即喜相人,尊下状貌异于常人,乃大贵之相,敢问尊下,可否婚娶?”

刘邦见吕公如此夸他,心下暗喜。说到婚娶一事,不免有些伤感,低声回道:“在下尚无婚娶。”

吕公闻言,连声说道:“未婚好,未婚好!”

刘邦暗自骂道:老儿,我与你何冤何仇,年届四旬,孤身一人,不为我怜,反而幸灾乐祸,是何道理?

这话他没有骂出口来。吕公不是他肚中蛔虫,当然不知他想些什么,自顾自地说道:“老朽膝下,有二男二女,长女曰雉,字娥姁,正值二八芳龄,尚无婚配,有心高攀尊下,但不知尊下意下如何?”

闻听“高攀”二字,刘邦差点儿笑出声来:我刘邦的家产,也不过破屋三间,中田 二十余亩,年届四旬,功不成名不就,乡人视我为无赖子,不肯将良女嫁我。这老儿出身望门,又与职县令情同手足,我能娶得你女为妻,已属万幸,何来“高攀”二字!

吕公见刘邦久不作语,还以为他有什么想法,心下寻思:他能有什么想法呢?论门第,我祖上三代为官,官至郡守,而他刘邦,世代农耕,孰优孰劣,不言自明;论年龄,我女小他少说也有二十岁,我不计较他的年龄,他还能计较什么?那、那究竟为了什么?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刘邦:龟背斗胸,长颈龙颜,仪表堂堂,家中又不是太穷,还干着亭长,为什么年届四十尚未婚配?一定是过于注重女方的容貌!是了,一定是这样!

他忒儿一声笑了。

刘邦不知吕公因何而笑,直眼相望。

吕公收住笑:“不瞒尊下,小女娥姁的容颜,不敢说闭月羞花,也是百里挑一,堪可与你相配,你不必担心!”

刘邦见他错怪了自己,忙道:“看大人把话说到哪里,后生蒙大人赏识,实属三生有幸,高兴都来不及,何来担心之事?”

吕公喜道:“如此说来,你答应了?”

刘邦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吕公连声道:“好,好!娥姁能找到你这样的夫君,也是她的造化。”

他顿了顿道:“不是老朽性子太急,你和娥姁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及早婚配才是。请你回去,禀告一下二老,选个黄道吉日,前来迎娶,老朽翘首以待。”

此言正合刘邦之意,刘邦连道两声“好”,又道:“敬从尊教!”说毕,揖手作别,乐滋滋地回到家中,择日子,裁衣服,打造婚具。这一边忙得不亦乐乎,那一边却是一番唇枪舌剑。

吕公之妻吕媪,生性温柔贤淑,男人说东便东,说西便西,从未忤过男人之意。今日却一反常态,听说男人将吕雉许给一个年届四十的老男人,且又是个无赖,说什么也不同意。

反对者不只是吕媪,还有吕泽、吕释之。此二人乃吕公的两个儿子、吕雉的同胞哥哥。二人异口同声说道:“爹爹,您不能把大妹嫁给刘邦!”

“为什么?”

吕泽抢先回道:“您不是常说,大妹有贵人之相,一定得许一个好人家,怎么许了一个无赖?”

吕公点头说道:“是的,老父确实说过,你大妹有贵人之相,那是坐井观天,自吹自擂。今日一见刘邦,那才叫真贵人呢!龟背斗胸,长颈龙颜。至于他是不是一无赖,也仅仅谣传而已,不可深信!”

吕释之道:“还不可深信呢!就拿今日之事来看,他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吕公明知故问道:“今日什么事?”

吕释之道:“职叔叔为报您活命之恩,借咱家落居沛城之事,暗示属吏士绅,给咱家贺喜,那贺礼多的三千,少的也有五百钱。唯独这个刘邦,竟然送上了一个空头名刺,此举,难道还不算一个无赖吗?”

吕公笑释道:“名刺之事,那算什么,小事一桩。大凡杰出之人才会有杰出的胆量,若不是他斗胆送上空头名刺,岂能引起爹的注意?爹又怎会为你兄弟二人择了一个贵不可言的好妹夫?”

吕释之一脸不服道:“什么贵不可言?年届四旬,无家无业,跟着老爹老娘过日子,若非当个亭长,恐怕连糊口也难!”

吕泽的话,说得更为刻薄:“爹的话,孩儿不敢苟同,有道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刘邦要真是一个人物,怕早就飞黄腾达了,岂能年届四十,才混了个小小的亭长?什么贵人,分明是一个贱人!”

吕公的脾气今天分外的好,两个儿子屡屡忤他,他一点儿也不动怒,和颜说道:“泽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的运分三种,一曰少年运,一曰中年运,一曰老年运。强秦甘罗,十二岁拜相,交的是少年运;周朝姜尚,又名子牙,太公,八十余岁方为王师,交的是老年运;我观刘邦,虽为贵相,官星未现,恐怕交的也是老年运。你兄弟俩等着瞧吧,此人日后必要大贵,你兄弟俩得以有出头之日,全仰仗此人呢!”

吕氏兄弟见说不动老爹,便来游说吕雉。他们知道在兄妹四人之中,老爹最为看重的便是吕雉,对她言听计从,况且这事又关乎着她自己的终身幸福,她若执意不从,也许能够使老爹改变主意。

吕雉见两个哥哥来访,忙搬凳倒茶。及至听他二人说明来意,沉吟良久说道:“二位哥哥为妹操心,妹隔河作揖——承情不过。但妹觉着咱爹善观人相,见识又高常人一筹,他认定刘邦是一贵人,自有他的道理,不可不信。但那刘邦,人言无赖,绝不会空穴来风。且是,为人贺喜,不带一文,反而以空头名刺相投,颇有无赖之意。妹欲女扮男装,亲去泗水亭一趟,再行定夺,不知二位哥哥意下如何?”

吕泽、吕释之相互交换一下眼色,齐声回道:“此见甚好。”

“不过……”吕泽略略顿了一顿复又说道,“你一介弱小女流,孤身一人前往泗水,大哥实在放心不下,可否让我和你二哥做伴前往?”

吕雉道:“三人同行,目标太大,还是由妹一人独去的好。”

吕雉性格倔强,行事原本就有几分男儿之态,又以男装、宝剑相配,凤目玉面,身长七尺有余,俨然一翩翩美少年。一路东行,莫说女子,就连男人,也忍不住看她两眼。

泗水亭北傍泗水,街为南北走向,铺以长石,两旁店铺林立。内有一紫阳酒楼,坐北向南,门阔三间,摆了六张柴木桌子,已有五张坐上了客人。吕雉暗道了一声幸运,再迟片刻,怕是连这张缺角桌子也坐不上了。

小二见来了客人,忙上前唱了一个大喏,问道:“这位爷,您想用些什么?”

她从未独自下过酒馆,不知点什么好,却又装作十分慷慨的样子,压着嗓子回道:“有什么好的,尽管上来。”

小二道了一声“是”,复又问道:“要酒吗?”

她迟疑了一下回道:“要。”

“要多少?”

“要一壶。”

盏茶工夫,小二将四菜一酒摆到吕雉面前。她见邻桌的男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豪气冲天,便仿而效之,猛地喝下去一大口。她大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去掏香帕擦嘴。

不,我是一个男人,男人哪有用香帕的。她忙将香帕缩回袖中,害怕别人从中看出什么破绽,忙扫了一圈,见众人都在用酒,并未怎么注意她的举止,方放下心来。

忽见门口走进两个艺人,一老一少,老的为男,五旬有余,满嘴胡须,手中掂一三弦 ;少的为女,十四五岁,身材苗条,面目清秀。二人进得店来,男的行了一个罗圈揖,正要拨动三弦,小二跑到跟前,朝楼上指了一指。

男的心领神会,朝少女使了一个眼色,一前一后,上了阁楼。少顷,弦声伴着歌声从楼上飘了下来,娇滴滴,情绵绵: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

吕雉把小二叫到跟前,小声问道:“刚才那一男一女是做甚的?”

小二道:“卖唱的。”

吕雉道:“既然卖唱,在哪里唱都一样,你为什么要他们上楼?”

小二道:“多讨几个赏钱。”

“谁在楼上?”

“俺们刘亭长。”

“你说的是刘邦吧?”

“正是。”

吕雉此行,乃是为着刘邦而来,闻听刘邦就在楼上,愈发来了兴致。忙斟了一碗酒,端给小二,满面笑容道:“请你喝下这碗酒,我有话要问。”

小二不喝。

小二不敢喝。

小二被逼无奈,扭头瞅着掌柜,直到得到了掌柜的默许,方将这碗酒喝下,将嘴一擦说道:“爷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吕雉点了点头道:“好,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刘邦给这一老一少的赏钱,会比楼下的客人多?”

小二道:“刘亭长为人豪爽,乐善好施,出手大方,又最同情穷人。”

吕雉摇了摇头:“刘邦真有你说的这么好?”

小二道:“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小人也不跟爷抬杠,少顷便见分晓。”

话刚落地,那一老一少笑眯眯地从楼上走了下来。小二趋前问道:“给了多少赏钱?”

老头儿抢先答道:“五十钱。”

闻听此言,吕雉大吃一惊,好不阔绰!五十钱,五十钱能买一石六斗多上等白米呢!

小二回头望着吕雉,卖弄似的问道:“爷,小人的话不错吧?”

小二的话确实不错,但吕雉却是将信将疑:刘邦并不富有,何以出手如此阔绰?莫不是……她朝少女瞟了一眼,身材苗条,面目清秀。人都说刘邦贪色,莫不是因为这卖艺之人是个少女,刘邦出手才会如此阔绰?是了,一定是这样。

不,刘邦的赏钱,若是因色而给,就应该把这卖艺少女留下,多唱几曲才是,何以一首歌没有唱完,便要她下楼了呢?

“四季发!”

“七个巧!”

“六六大顺!”

……

猜枚声顺梯而下,一声高过一声。

原来刘邦贪的是酒!喝酒有什么不好!酒是礼仪所需,喝醉也英雄!看来我是小看了刘邦!不,目前下结论为时尚早!再来两位卖艺人多好!全是男的,最好还是瞎子、聋子、哑巴、瘸子什么的,让他们上去也唱上一首,看刘邦能给多少赏钱?

她忒儿一声笑了,哑巴会唱曲呀?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卖艺之人再也没有出现,大厅的食客陆陆续续走了一大半。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怕是楼上的人也要撤席。

吕雉心急火燎。

刘邦,刘邦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二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刘亭长为人豪爽,乐善好施,出手大方……”

既然他为人豪爽,乐善好施,我何不试他一试?就是不为试他,我也该上楼一趟,见识一下他的模样。

她叫过小二,结了酒钱问道:“刘亭长坐在楼上几号,我想上去见一见他。”

小二很热情地回道:“六号,要不要小人带你去?”

她微笑着回道:“不用麻烦,我自己去。”一边说一边整了整蓝衫,噔噔地上了二楼,径直朝六号房间走去。

六号门大开着,屋内置一黑漆方桌,桌上摆了六个盘子,四荤二素,吃得只剩个盘底。

赴宴者也是六人,坐在上首者年约三十七八,龟背斗胸,长颈龙须,好一个漂亮男人!

他,他,难道他就是刘邦?

吕雉心中一阵暗喜,心跳加快,竟然忘了上楼的目的。

刘邦正在和一个汉子划枚,那汉子二旬有余,豹头环眼,满脸短髯,声如雷吼。

“弟俩好!”

“宝拳一个!”

“八啦啦!”

刘邦的枚显然高出对手一筹,他不慌不忙,沉着应战,三战三胜。无意间抬头一瞥,瞧见了吕雉:身佩长剑,锦履华服,凤目玉面,不像寻常少年,便笑眯眯地问道:“小兄弟,你找谁?”

经他这一问,吕雉方醒过神来,定了定神回道:“我就找你。”

“既是找我,那就进来喝两碗吧!”刘邦热情相邀。

吕雉也不谦让,很大方地走了进去。一个瘦猴似的汉子斟了满满一碗酒,双手捧给吕雉。吕雉已经领教过酒的滋味,如何敢喝!连连摇手道:“谢谢,谢谢,小生已经……”她本想说已经喝过了,话到唇边,又觉不妥,忙改口道:“小生生来与酒无缘,沾酒便醉。”任瘦猴如何相劝,就是不肯接碗,惹恼了与刘邦猜拳的那条莽汉,莽汉雷也似的吼了一声:“球!装什么装,哪有男子汉不会喝酒?再说一声不会喝,给我滚出去!”

吕雉出身望族,又是一位女子。她所交往的范围很窄,除了她的父母兄弟,便是几家至亲,再者便是男奴女婢,不敢说个个彬彬有礼,至少说没有一个在她面前满嘴脏话。她有些受辱的感觉,真想啐莽汉一脸。

不,不能这样,爹爹常告诫我和两个哥哥:“人上一百,各样各色,要学会容人,要学会和各种人打交道。”

她轻叹一声,接过酒碗,对着莽汉苦笑一声说道:“小生的话,大哥不信,小生只有勉为其难了!”

她硬着头皮,喝一口,咳嗽一声,硬是把一碗酒喝了下去,满面血涌,呛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莽汉击掌赞道:“这才是一条汉子!坐,请坐!”他拍着身边的空凳子热情相邀。

她道了一声“恭敬不如从命”,便在莽汉下首坐了下来。

莽汉自我介绍道:“在下樊哙,论年龄,怕是要长你几岁呢,你就叫我樊大哥吧。”说罢,照她肩头拍了一掌,“小白脸,敢不敢再陪樊大哥喝一碗?”说这话时,带着几分轻蔑和挑衅的味道。

吕雉生性倔强,从不服人,加之已有几分醉意,当即应道:“陪就陪,哪个怕你不成!”说毕,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碗,端了起来。

平日,刘邦最喜闹酒,每宴必要闹醉一个人,今日竟是一反常态,笑劝道:“小兄弟,你别逞强,樊哙是个酒缸,你喝不过他。”

她正不想喝,更怕喝醉了出丑,但樊哙向她挑战,就她的个性,又不能不应。听刘邦这么一说,来了个借坡下驴,放下酒碗,笑对樊哙说道:“原来樊大哥是个酒英雄,小弟甘拜下风!”一边说一边打躬作揖。

樊哙哈哈一笑道:“既然小兄弟认输,樊大哥也就不再勉强。是男人就得会喝酒,喝得越多男人味越足,你看哥的!”一仰脖子,将一大碗酒灌下肚去,如此者六,连眉头也未曾皱过一下。

这一来,吕雉彻底服了,莫说与樊哙对饮六碗,就是一碗,怕也要喝得她鸡不认得鸭,越想越是后怕,忍不住朝刘邦投去感激的目光。

不,我不能因为他为我说了一句话,就改变对他的看法。我得试一试,他到底像不像店小二说的那样一个人。

“刘三哥!”她把脸转向了刘邦,“小弟常听人说,您是一个大英雄、大豪杰,仗义疏财,乐善好施。小弟有一为难之事,想求助于您,不知您肯不肯伸以援手?”

刘邦拈须笑道:“小兄弟过奖了,在下绝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但我确实是古道热肠,不管何人有难,只要求到我头上,只要我能帮的,我绝不推辞,就是赴汤蹈火,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吕雉双手抱拳道:“好,真是名不虚传!小弟找三哥算找对了,小弟此来,乃是去淮阴县投亲,钱袋被盗,想问三哥借几个盘缠钱,还望三哥成全才是。”

刘邦慷慨说道:“小事一桩,哥成全你!”遂向瘦猴吩咐道,“周绁,给这位小兄弟五百钱。”

瘦猴吃了一惊,五百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能买十六七石大米呢!此人与我众位兄弟素不相识,谁敢担保他不是一个骗子?这一借,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能借。

他站起身来,走向刘邦,贴着耳朵如此这般嘀咕一阵。刘邦哈哈一笑:“什么肉包子打狗,不就五百钱吗?五百钱交一个朋友,值!”

刘邦既然这么说了,瘦猴也不好过于违抗,一边嘟囔,一边从褡裢里往外掏钱,一文一文地掏,好似割肝割肺一般。

吕雉收了钱,却没有告辞的意思。

她能走吗?

此事关乎着她的终身大事,她不只要试一试刘邦的为人,是不是真的乐善好施,还是因色而施,她还要试一试刘邦的志向,成天和屠狗贩履的搅和在一块儿,乐善好施有什么用?

她本想拔剑,又怕惊了众人,笑吟吟地问道:“诸位之中,可有识剑的吗?”

樊哙抢先答道:“在下早年干过两年铁匠,十八般兵器无不了然在胸。什么事?你说吧!”

只听锵啷一声,吕雉拔剑在手。那剑青光闪闪,寒气逼人,用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嗡嗡作响。

“好剑,确实是一把好剑!”众人齐声呼道。

吕雉将剑递给樊哙,仍是笑吟吟地问道:“樊兄既是识剑,请瞧一瞧,此剑为何代之物?”

樊哙接剑在手,端详了好大一阵,剑上虽有铭文,却是一字不识,转之刘邦,刘邦再转卢绾、周勃、周绁和夏侯婴,那上边的铭文竟然没有一人识得。

吕雉笑道:“还是让小弟念吧。”

她收回宝剑,指着铭文,一字一顿地念道:“为殷高宗伐鬼方所制。”

樊哙当先惊叫一声:“哇,这么老呀!这么好的一把宝剑,怎么落到了你的手里?”

吕雉很是自豪地回道:“不瞒诸位,小弟的先祖,曾做过殷高宗的将军,因伐鬼方有功,殷高宗便将此剑赐给了先祖。这剑一老,便有了灵气,室中若是闹妖,只需将它朝门上一挂,风平浪静。楚秦相争之时,家父原打算把它献给大将军项燕,好让它为国效力,及至见了项燕之后,完全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好,傲慢轻敌,刚愎自用。知其必败无疑,遂打消了赠剑的念头。”说到这里,遂长叹一声,“可惜呀可惜,这么好的一把宝剑,本应是镇国之宝,或为英雄所佩,却屈居小弟家中数百年,做一个驱鬼避邪的道具,实在是亵渎了它!”

吕雉叹息,叹息之后便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吕雉忽地仰起头来:“刘三哥,小弟一家,不知始于何年,改武为文,不配再占有这么好的宝剑。小弟今日高兴,感念借钱之恩,想把这把宝剑赠给三哥,可又有些不舍。小弟出一个题目考一考三哥,三哥若是考过关了,小弟一文不取,便把这把宝剑双手赠给三哥,但不知三哥意下如何?”

刘邦习武,习的是剑,剑之于他,犹如情人一般。何况这还是一把举世罕见的宝剑,早就馋涎欲滴。闻言,忙不迭地回道:“我愿意,我一百个愿意!”

吕雉道:“好,你愿意就好。小弟开始考了,你听着。”

她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考题是这样一个:小弟若是把手中这把宝剑赠给你,你必须为小弟办一件事情,至于办什么事情,由你来定,但满不满意,小弟说了算。你所办的事情,也就是答案,若是让小弟满意,这把剑就归你,不满意呢,对不起,这把剑还得姓……”

她不想以真姓相示,顿了一顿说道:“这把剑还得姓口。”

刘邦颔首道:“那当然。三哥若是答得不能令贤弟满意,贤弟就是双手把剑捧着送给三哥,三哥也是无颜要了。”

吕雉点了点头说道:“你很明智,但愿你的答案会令小弟满意。开始吧,你接受了小弟的宝剑之后,愿意为小弟办一件什么事情?” bQtf4uD+Xfj3vUP5kDMR+XLlmpqsbmUdmPktFVb2gwkze3NjZxSwqiC/8Sscou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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