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生性狂傲,素来瞧不起懦夫,而韩信,曾从浪人胯下爬进爬出,懦夫中的懦夫,叫他如何看得起?
但他忘了一句名言——投鼠忌器。
如今见范增以辞官相胁,深悔己言,他满面赔笑道:“亚父,侄儿错了!至于章邯,亚父说让缓一缓攻,咱就缓一缓攻。您老还有什么好的主意,说出来侄儿一定照办。”
经项羽这么一说,范增的气消去了一大半,轻叹一声说道:“战争,原来凭的就是实力,凭的就是敢打敢拼,也就是一个勇字。但在某些时候,还得斗智,还得讲不战而屈人之兵。兵法云,‘穷寇勿追’;谚又曰,‘兔子急了还咬人’,章邯岂止是一只兔子,分明是一只恶狮,何况他手下尚有二十余万只豺狼虎豹,逼得急了,他们胡乱咬起人来,我军岂不要白白地损失人马!”
说得项羽连连点头。
于是,项羽屯兵漳南,章邯驻军棘原,双方相安无事。
胡亥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闻得章邯战败,急将赵高召入宫中,当面诘问。
高狡辩道:“现在朝廷兵马,多归章邯一人调遣,臣忝为内相,不能远察军情,章邯亦没有什么军报,不过近日传来风闻,说他损兵折将,究竟如何情形,尚未详悉。臣正拟面奏陛下,不想陛下烛照四方,先已闻知。臣想关东渠盗,多系乌合,为何章邯手握重兵,不亟荡平,请陛下降诏为责,方使社稷无虑!”
胡亥也不细查,当即降一严诏,派人驰送章邯大营。
邯接读诏书,又愤又惧,忙遣董翳速去咸阳,面奏朝廷,以释胡亥之疑。
谁知,赵高得知董翳来京,暗嘱守宫之人,假传胡亥之旨,叫他在宫外守候。这一候便是三日,董翳心急如焚,少不得贿托宫吏,探问底细。宫吏道:“赵丞相阴忌章邯,把纵盗玩寇的罪名,一股脑儿摊到章邯身上,怕是章大将军不得善终呢!”
宫吏顿了顿又道:“不光章大将军,就连你董大人,怕也要跟着受累呢!”
听宫吏这么一说,董翳出了一身冷汗,厚谢了宫吏,扳鞍上马,从小路奔还棘原。
赵高闻听走了董翳,忙使阎乐追杀。阎乐受命之后不敢懈怠,星夜追翳,也是翳命不该绝,那阎乐走的是官道,自然无法追上,方使董翳捡了一条性命。
董翳见了章邯,细叙了咸阳之行,复又劝道:“今二世昏庸,赵高居中用事,阴忌将军,将军有功亦诛,无功亦诛,请将军自图良策!”
章邯长叹一声,轻轻挥了挥手。
支走了董翳,章邯跌坐椅中,长吁短叹。
忽从帐外传入一书,忙取过展阅,书曰:
章大将军麾下:仆闻白起为秦将,南征邬郢,北坑马服 ,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也?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今且益多,彼赵高但知阿谀,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日久,必多内隙,无功固诛,有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论智愚,并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持独立,而欲长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合纵联盟,约共攻秦,分亡其地,南面称孤,岂不愈于身伏釜锧,妻子为戮乎?惟将军图之,故赵将陈余再拜。
章邯将来书展读再三,一夜未眠。至晨,将董翳召至帐中,哽咽着说道:“君要我自图良策,故赵将陈余又来书劝我降楚。我想了整整一夜,朝廷昏庸,权臣当道,除了和谈之外,再也无路可走。请君代我去楚营走上一趟吧!”
董翳刚一转身,又被章邯叫住:“董君此次前去,乃是请和,不是请降,切记!”
谁知,项羽未等董翳把话说完,拍案而起:“和个屌!章邯杀我二叔,此仇不共戴天,我正要枭了邯首,祭我二叔,乃还敢来请和吗?汝为邯将,本该斩首,又恐少了传话之人。汝回去之后,转告章邯,叫他速来受死,还可赦汝全军!”把个董翳吓得屁滚尿流,赶紧逃回秦营,还报章邯。章邯听了是愁上加愁。
赶走董翳之后,项羽问计于范增:“亚父,我已拒了和谈之路,下一步该怎么办?”
范增毫不迟疑地回道:“出击!”
项羽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命英布、钟离昧提兵攻秦。
邯亦遣董翳率兵相拒,两军战于三户津,董翳不支,败归营中,向章邯禀道:“楚兵甚锐,我军敌他不过,还是后撤为妙!”
章邯道:“别急,待我去会一会英布、钟离昧,再作打算。”说毕,当即披挂上马,率兵径奔三户津。行至汙水岸旁,与楚军相遇,少不得厮杀起来,斗了约有一两个时辰,不分胜败。蓦听得楚军后面,喊声震天,鼓角喧天,乃是项羽引着大队人马,亲自杀到。
邯乃项羽手下败将,听到“项羽”二字,先已怯了三分。正不知是进是退,项羽冲了过来,一连刺倒三个秦将。邯越发心惊,拨马而逃,秦军顿时大乱,亦相继逃回,固守棘原。
司马欣夜见章邯,劝道:“大将军,我军屡为楚败,已成惊弓之鸟;且是,权臣赵高又在背后算计我等,依末将之意,咱何不降了楚军,也好使全军将士之命得以保全。”
章邯叹道:“我何以不想降楚!怎奈,项羽念及前仇,不容我降,奈何?”
司马欣道:“末将早年曾有恩于项氏,将军若是无意降楚,那就罢了!若是有意降楚,末将愿去楚营一趟。”
章邯道:“如此说来,那就有劳司马君走一趟了。”
司马欣来到楚营,项羽果然念着前情,不但没有与他为难,反盛宴相款。欣乘机问道:“大王,前次章邯遣董翳前来请降,为大王所拒,可有此事?”
项羽道:“确有其事。”
“为什么?”
“章邯与我有杀叔之仇,将军难道不知?”
司马欣道:“末将当然知道。但末将有几言相劝,请将军不要见怪。”
项羽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司马欣道:“章邯与大王之仇,乃公仇,非私仇也。章邯所杀者,乃楚国将军,而非大王叔父。试想,武信君若是击败了章邯,章邯还有命吗?”
项羽愕了一愕道:“这倒也是。”
司马欣话锋一转又道:“不知大王起兵,为了什么?”
项羽道:“这还用问,诛灭暴秦,复我楚国。”
司马欣颔首说道:“大王之言甚是,但不知大王想了没有,章邯现有兵马,尚有二十余万,且为精锐之师。大王定然要战,灭邯自然不成问题。兵法有言,斩敌一万,自损三千,若照此推算,大王这方死伤的将士,不会少于八万。大王爱兵如子,岂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八万将士白白送掉性命,此乃一不可拒;其二,章邯为秦大将,若是降了大王,命他西向攻秦,秦廷必然震动。且是,秦将如今多在犹豫观望,将军若连章邯也能赦免,必将望风归降,如此一来,暴秦不攻自亡。此乃不可拒二也。”
项羽击案说道:“好,很好!你的话很有几分道理。亚父,您说呢?”
范增在旁,已听多时,立马应道:“司马欣之言,句句是实,请大王勿虑!”
项羽把脸转向司马欣:“请您回去转告章邯,我允他来降,决不杀他!”遂与司马欣约定了受降的日期和地点。
那地点就定在洹南,洹南乃殷商的故都,盘庚迁殷,即居于此。到了受降之日,项羽引着许多将土及各国军帅,昂然前来,旌旗严整,甲杖鲜明,威武得了不得。
章邯已在洹南等候,闻听项羽到了,慌忙下马,长跪道旁。及至项羽来到,一连叩了三个头,方才说道:“邯为秦臣,本思效忠秦室,怎奈赵高专权,二世昏聩,秦亡只在旦夕,邯不愿随之俱亡,故率众来降。大王天生神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次西去,定能诛灭暴秦,造福于民。关中之主,非大王莫属,邯前时因两军交战,误伤了武信君,现在想来,犹自痛心不已。现蒙大王宽宥,恩同再造,誓当竭力图效,借报深恩。”
说至此,章邯竟然呜咽起来,泪流满面。
项羽忙道:“将军不必害怕。将军既知去逆效顺,我决不会因私废公,加害将军,只要将军能助我灭秦复楚,保你一生富贵。请将军听封!”
章邯铿声应道:“罪臣在!”
羽略一思索说道:“封章邯为雍信君,留置楚营,参赞军戎。”
这分明是明升暗降,夺了章邯兵权,但邯还得叩头谢恩。
项羽又道:“司马欣听封!”
司马欣跪在章邯身后,闻言,亦大声应道:“罪臣在!”
“拜汝为上将军,统率雍信君旧部,充吾先锋,西向攻秦。”司马欣再拜而起。
项羽又高声叫道:“众将士听令。”
众人哄然应曰:“末将在。”
“欢宴三日,拔寨击秦!”
“哇!”众将士欢呼雀跃。
过了三日,项羽拔寨西行,降者如蚁,沿途百姓更是箪食壶浆相迎于道,把个项羽乐得眉开眼笑,从早到晚忙于应酬,忙于接受贺拜,那路越走越慢,日行还不到三十里。行至新安,干脆屯兵不前,命虞子期前去彭城,迎接虞姬。为了怕范增说三道四,特意选了两个美女,送到他帐中。
在楚军中,头脑比较管用的,除了范增之外,便是韩信,他作为一个郎中,每日无事可做,便以阅读各地的战报作为排遣。
这一阅,使他了解了刘邦的行踪,看到了项羽的危机,几次欲面见项羽,陈述己见,想让他提高行军速度,抑或是派遣一支先锋部队,直捣咸阳,莫让刘邦占了先机。孰料,项羽一再推辞,拒而不见。于是,他草奏一章,呈给项羽,却石沉大海。不由得扼腕叹道:“这天下难道真的要归属无赖刘邦不成!”
刘邦自奉了怀王之命,率部西行,道经昌邑,守将拒不投降,只好麾兵猛攻。忽有一卒来报,彭越求见。刘邦双眉微微一皱:“彭越?彭越是干什么的?”
小卒道:“彭越是一渔长。”遂将彭越的出身,扼要地讲了一遍。
彭越,昌邑人,小字名仲,捕鱼为业,膂力过人。泽中少年推为渔长。及陈胜首义大泽,项梁起兵会稽,海内鼎沸,相率叛秦。彭越的一些朋友,诸如车新、栾布等,纷纷劝他举事,据地自立。独彭越不肯,说是二虎相争,何必卷入。转眼间又过一年,泽中少年,往从彭越,定要举他为长,举义反秦。他再三推辞,方才应允,一脸郑重地说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咱们既要举事,就得像一个举事的样子,就得严格照军令行事。我宣告,明晨卯时一刻,众人齐来议事,迟来者斩!”
诸少年齐声应道:“越哥放心,吾当遵命便是。”
口中如此说,心中却很不以为然,彭越这小子,还没有当官呢,便摆出一副当官的样子吓人,实在可笑得很。明日我等偏偏迟一会儿来,逗一逗他。
到了次日,诸少年三五一群,说说笑笑来到相约之地,但没有一个准时的,更有甚者,有一个叫张六的,和彭越关系最铁,直到太阳正南,方揉着睡眼,打着哈欠向彭越走来。
彭越把脸一沉:“我不想举事,诸位偏要我举事,还硬要推我为长。既然我做了诸位的首领,诸位就得听我号令。昨天我已正告诸位,卯时一刻会议,迟来者斩。但迟来者过多,多斩不宜。这样吧,将最后一名,也就是张六,拉出去砍了!”
初时,众人还以为彭越在开玩笑,讲到最后,疾言厉色,方才慌了,一齐求情道:“越哥,张六与吾等情同手足,又是初犯,您就饶了他吧!”
彭越摇首说道:“不可,不可!有道是‘军中无戏言’,诸位快把张六拉出去砍了,斩首示众!”
众人面面相觑,心跳加剧。倒是张六满不在乎,他不相信彭越会杀他,抱着膀子冷笑。
彭越见无人听他命令,勃然大怒,拔出佩剑,照着张六,横脖子切去,张六猝不及防,只听咕咚一声,那头便掉在了地上,颈腔里喷出一股鲜血,溅了彭越一身一脸。
这一来,把诸少年全吓傻了。
彭越杀了张六,一面悬首示众,一面摆设祭坛,告知神灵。从此,大家对彭越又敬又怕。越遂召集各地散卒,得千余人,正欲攻打昌邑,得知刘邦率军到来,忙投帖求见。
听小卒道罢彭越来历,刘邦满面赞许道:“此人倒是一个人物!请,快请他进来见我!”
于是,越与邦合兵一处,共同攻城。城上矢石如雨,反伤了几个攻城兵。彭越将上衣一甩,叫道:“沛公,您为我擂鼓助威,看我如何攻城!”
刘邦拍着彭越的肩膀笑劝道:“将军莫急,不就一座破城吗?咱攻不下它,就暂放一放,改道高阳,只要我取了咸阳,此城不攻自破,何必要和它怄气呢?且是,为一座破城,将军若是有甚闪失,我将愧疚终生!”说得彭越热泪盈眶。
是晚彭越做东,宴请刘邦之军,满面愧疚道:“沛公,照理,在下应该随您西进,怎奈,下月初三,乃在下老母忌日,恕在下不能伴您灭秦了。”
刘邦忙道:“将军不必内疚,反秦大业,非一日可竟,你就安心为老母过忌吧!只是,请将军莫要忘了愚兄,一旦有事,相求将军,将军莫要推辞才是!”
彭越道:“不会的,不会的,沛公什么时候召唤在下,在下便什么时候去见沛公,若违誓言,天打雷击!”
二人又说了一阵闲话,方才安歇。
到了翌日,彭越列队为刘邦送行,刘邦特命萧何赠彭越白银千两,挥泪而别。
高阳为一县城,城本不固,守军又少,被刘邦一鼓攻下。
刘邦得了高阳,下榻县署。因他双脚素有痼疾,最喜热水浸泡,便命人去街上寻了两个颇有姿色的少女,送了进来,为他烧水洗脚。
热水的浸泡,加之两个女子的轻揉慢搓,使刘邦通体舒泰。连日的劳累,似乎一齐到来,刘邦昏昏然,直打瞌睡。蒙眬中,忽听小卒一声禀报,忙睁开二目。
小卒道:“禀沛公,有一老儒持帖求见。”
刘邦素来讨厌儒生,曾用儒生的帽子当便盆,闻听儒生求见,愤然作色道:“汝明明知道吾一生厌儒,为何还要禀报?快去,快去!”
小卒走出,转达刘邦之语。话音未落,老儒怒目按剑,大声喝道:“奴才,再入对沛公言,吾乃高阳酒徒,非儒士也!”
小卒冷不丁被他一喝,将手中名帖直落于地,急忙跪下将名帖拾起,入告刘邦:“来人六十余岁,身长八尺,自称非儒,乃高阳酒徒,依小人看来,好似一个壮士,您还是见一见吧!”
刘邦道了一声“好”。待那人进来之后,见他儒衣儒冠,便生三分不悦,依然高坐床上,张开两足,让人为他洗足。
老儒耐着性子,走到刘邦床前,长长地作了一揖。
刘邦视而不见,反对左边那一女子说道:“左脚底有些痒,快替我挠一挠。”
又对右边那一女子说道:“右脚趾没洗净,再替我洗一洗。”
这老儒姓郦,名食其,高阳人也,家贫无以为生,充当一个门吏,自恃饱学多才,性情倨傲,乡人呼之为狂生。他平生谁也瞧不起,说到别人,无论多大名堂,他都是一句话:“不足以成大事。”
乡人道:“就你能成大事。门吏嘛!为入关门开门,当然是大事了!”
任凭乡人如何嘲笑,他也不在乎。待刘邦到了高阳,麾下有一骑士,与食其同里而居,相见之后,故意戏他:“沛公其人,你看如何?”
郦食其道:“此人无赖成性,油滑过人,本不足以成大事。只是尚有一长——胸怀宽大,知人善任,兼不爱杀人。因此,值此乱世之际,若有贤人辅佐,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事业呢!”
他顿了顿又道:“若放在太平盛世,沛公不过碌碌一生,仅能做一小吏。而今暴秦无道,群雄亦凶残,能有一沛公,就算得上仁厚了。”
骑士道:“既然沛公有此等好处,公缘何不去投奔?”
郦食其道:“谁说我不投奔,我现在就去。”
骑士道:“沛公最不喜儒生,公可要小心了。”
郦食其道:“不消费心,我自有办法,若连一个沛公也说不动,我就白活了这六十多年!”
如今,他姓刘的居然这样待我,若不以重言相讥,只怕那脚还要洗到天黑呢!于是,重重地咳了一声:“足下领军至此,不知是欲助秦国打六国呢,还是欲助六国打秦国呢?”
刘邦见他举动粗疏,语言唐突,不由得动了怒意,开口骂道:“竖儒!尚不知天下苦秦吗?诸侯统欲灭秦,难道我独助秦不成!”
郦食其道:“足下果欲伐秦,为何倨待长者!试想,行军不可无谋,若倨贤傲士,还有何人再来献计呢?”
沛公愕了一愕,笑着回道:“果真是个贤者,请,堂上请!”
他当即命小卒将郦食其延至堂上,匆匆将脚擦了几下,穿上衣冠鞋袜,疾步入堂,与郦食其相向而坐,一边喝茶,一边论及六国成败。郦食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把个刘邦佩服得了不得,大声说道:“拿酒来,拿好酒!”
酒酣耳热之际,刘邦忽然问道:“据先生之见,在下这次西行伐秦,胜败如何?”
郦食其伸出一个指头,道了一声“败”。
刘邦面现不悦道:“为什么?”
“古谚曰‘破船尚有三千钉’,暴秦固然不济,但仅仅留守咸阳之兵,少说也有三万。足下呢?足下兵不满万,乃欲直入强秦,分明是驱羊入虎,供虎美餐一顿罢了!”
刘邦默想片刻:“西征不行,先生难道要我重返彭城不成?”
郦食其连连摇手道:“非也,非也。据仆愚见,既不要足下西征,亦不要足下东返,先打下陈留再说。陈留地当天下要冲,四通八达,进可战,退可守,且城中积粟甚多,足为军需,仆与该县县令相识有年,愿往招安,倘若该令不从,请足下引兵夜攻,仆为内应,城可立下。既得陈留,然后召集人马,进击关中,这乃是今日的上计。”
刘邦鼓掌称喜,当即遣郦食其往说陈留令,自领兵暗中相随。
郦食其到了陈留,投刺求见。县令闻听故人来访,忙迎至后堂,置酒相款。
“郦兄,你我一别三年,音信全无,不知在何方高就?”
食其笑道:“依然为人守门。”
县令叹道:“您这人,不是小弟有意埋怨,依您之才、之智,若是从仕,少说也混到我这个官了,可您……唉!”
食其道:“您不必为我遗憾,有道是‘良鸟择树而栖,良臣择人而仕’。遇不到明主,愚兄是不会出山的。”
“以您之见,何人堪称天下明主?”
“刘邦!”
“刘邦?”县令一脸不屑之色,“好色之徒,成不了大事。”
郦食其道:“好色有什么不好?自古英雄有几人不好色?”
县令道:“他还是个无赖!”
郦食其道:“非也。兄仕秦已久,难道还不知道?秦廷选拔官吏,不只要看他的财产,还要看他的德行,刘邦若真是一个无赖,他能当上泗水亭的亭长吗?”
县令武断地说道:“反正我看不起刘邦,兄也不必为他辩护。喝酒,喝酒。”
郦食其见招降无望,索性放开肚皮,与县令对饮。他是有名的酒徒,百杯不醉,那县令岂能是他对手,对饮了五大觥之后,烂醉如泥,被人搀了下去。
郦食其自坐堂中,轻斟细饮,待到谯楼上的更鼓敲响第三下的时候,悄悄地溜出县署,来到了南城门。那守门的两个小卒,见是县令的客人到了,也不为备,被他一剑一个,送上了西天。忙从小卒身上搜出钥匙,打开了城门。
刘邦在城外已经等候多时,一见城门洞开,蜂拥而入。县令高卧未醒,为乱兵所杀。
刘邦入据陈留,一面张榜安民,一面严肃军纪,城中秩序井然,百姓拍手称善。饮水思源,封郦食其为广野君,以彰其功。
郦食其有一弟,名叫郦商,智勇双全,原在陈留设坛传艺。经郦食其引荐,拜为裨将。商之徒众及陈留少年,得知郦商投了刘邦,相继归附,得四千余人,军威愈壮。
经过一月休整,刘邦亲率大军,转攻开封,数日未下,忽听探马来报,说秦将杨熊自北领军来援开封。刘邦害怕两面受敌,忙麾兵撤围,径去截击杨熊。行至白马城旁,与杨熊前队相遇,那前队的裨将不知周勃厉害,只三合,被勃刺于马下,秦兵见状大惊,慌忙后撤,任你杨熊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
及至退到曲遇东偏,地势平旷,熊方收住败军,就地布阵。少顷,刘邦率兵赶到,杨熊挺枪跃马,指名要战周勃。勃未及答话,斜刺里冲出一将,刘邦举目视之,乃是高起,正要开口相阻,高起已冲到杨熊马前,叮叮当当地战了起来。高起不是杨熊对手,五合不到,便被杨熊挑飞了长枪,拨马便逃。
“小子休走,吃我一枪!”杨熊拍马追了过来。
在刘邦军中,论关系,陈贺、薛欧与高起最铁,双双抢出阵来,共战杨熊。杨熊一杆枪抵住刘邦两员战将,居然面不改色,气不发喘。
刘邦暗暗称奇,转脸对周勃说道:“勃弟,要想收拾杨熊,怕是还得由你亲自出马呢!”
周勃道:“沛公放心,末将这就上前,替换陈、薛二将。不出三十回合,定然斩下杨熊狗头!”
谁料,秦军乖巧得很,见杨熊独战刘邦二将,略占上风,便将马鞭一挥,驱动三军,杀向刘邦之军。邦军猝不及防,慌忙后撤。秦军乘胜追杀,追了十几里后,忽然屯住。
刘邦大感诧异,这秦军怎么不追了呢?收住败兵,遣夏侯婴前去打探消息。
盏茶工夫,夏侯婴折了回来,满面欣喜道:“秦军正在追我,冷不丁被张良抄了后路,这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妙,实在太妙了!”
刘邦闻听“张良”二字,眉飞色舞道:“婴弟所说之张良,可是我的张子房先生吗?”
夏侯婴道:“正是。”
刘邦道:“三军听令,张子房为我拖住了秦军,我当拼力向前,与子房共击秦军,战毕,一人赏钱三百,晋爵一级!”
众将士闻令,嗷嗷地叫着杀了回去。那杨熊尽管英勇,怎敌得住两面夹击,所统之兵,不死即伤。杨熊见败局已定,奋力杀出重围,逃奔荥阳。
刘邦自与张良薛城一别,倏忽年余,甚为想念,不想今日在曲遇相遇,且是因良之故,转败为胜,自是对良感激涕零,紧紧执着良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故友相逢,张良也很激动:“末将自与沛公别后,日想夜念,也曾十数次泪湿香枕。风闻数日之前,楚军与秦军大战于巨鹿,秦军惨败,楚(军)居漳南,秦(军)居棘原,成相持状态,沛公因何来到此地?”
沛公闻言,便将项梁如何战死,怀王如何移都,又如何以退为进,如何兵分两路,如何定约——先入关者为王等情况,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说毕,复向张良问道:“先生如何得来此地?”
张良笑道:“此地原来就是韩地,距荥阳不远,沛公说我因何来得此地?”
刘邦笑责道:“糊涂,糊涂,我实在有些糊涂。先生贵为韩国司徒,凡韩国之地,皆可任先生行走。只是,先生缘何知道我到了贵地,又因何知道我与杨熊在斗,特地赶来助我?”
张良道:“自薛城相别之后,末将奉着韩王,来到故韩之地,连取数城,可恨秦兵屡来骚扰,数城乍得乍失,不得已在颍川左右,往来出兵,作为游兵。今晨,忽有探马来报,秦军杨熊,屯兵曲遇,说是要截击一个姓刘的楚将,末将暗自忖道,在楚将之中,能够独当一面的刘姓之将,舍沛公无有第二个人,忙率兵赶了过来。”
刘邦叹道:“天意也,此乃天意也。若非先生来得及时,我将一败涂地。我今天要好好敬先生几杯。”说毕,便命夏侯婴置办酒菜,二人一边喝一边聊,论及复国一事,张良唏嘘长叹。
“先生不必叹息。先生助我败了杨熊,我当助先生取了颍川、荥阳,再取郑地。凡韩国故土,一寸也不相让,全都取来奉献先生。”
张良立马站了起来,敬了刘邦满满三大觥酒。
次日黎明,刘邦命樊哙做先锋,率军三千,朝颍川杀去,己则与张良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