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枭了宋义人头,朝案上一放,传令校尉以上的将官到义帐议事。深夜相召,诸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奔进义帐,及至见了宋义的人头,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项羽缓缓说道:“宋义乃楚国的上将,却与齐国暗中勾结,图谋大楚,我已奉怀王之命,将他斩首了。”一边说一边指着案上的人头。
大帐内鸦雀无声。
项羽复又说道:“家不可一日无主,何况一军!请大家推举一位上将军出来,也好率吾等救赵。”
沉默,片刻沉默之后,英布起身说道:“将军英名盖世,首立楚国的,原来就是项氏家族,今将军诛杀叛臣,与楚有再造之功,应该任上将军,统辖全军。”
楚军的将官,大都是项家班底,听了英布之言,异口同声道:“当阳君所言极是,这上将军一职,非大司马莫属,还推举什么?”
项羽长叹了一声道:“宋义乃是我项羽所杀,我若做了上将军,知情的倒没有什么,不知情的还以为我项羽有谋上将军之心,这上将军还是推举他人担任为好。”
话未说完,钟离昧便高声说道:“大司马不必为此担心,宋义畏敌如鼠,暗通齐国,这是众目所见,死有余辜,干您甚事?”
桓楚亦道:“宋义罪该万死,大司马就是不杀,我等也要杀他。这上将军的桂冠,您只管戴了,哪个人敢道半个不字,我桓楚立马斩了他的狗头!”
他这么一嚷,众将也跟着嚷了起来,非要项羽出任上将军不可。
项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满面感激地说道:“诸君如此抬举我项羽,我不能给脸不要脸。谢谢诸位。”一边说一边双手抱拳,就地转了三百六十度。正要宣布就职,忽听范增轻咳一声。项羽心中忽地咯噔一下,坏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征求一下亚父的意见?鲁莽,实在鲁莽!
“亚父!”项羽轻轻叫了一声,走到范增面前,毕恭毕敬地问道:“您对晚辈斩杀宋义一事,有何赐教?”
范增道:“宋义确实该杀,但这上将军一职,乃是楚军的最高统帅,理应禀过怀王之后,方可就职。”
项羽连道:“对,对,亚父所说极是。上将军之职,我先代着,我这就遣使去禀报怀王,由怀王定夺。”遂自称假上将军,遣桓楚赴彭城报楚怀王,诈称宋义暗结齐国,图谋不轨,已为众将诛杀。
怀王明知宋义死得冤枉,又不敢深究,违心地依了项羽之意,封其为上将军。
项羽遣走桓楚之后,又遣英布、钟离昧,各领万人,渡河前进,驰援赵国。自率大军,作为后应,徐徐而行。
行不及里许,范增忽然叫道:“坏了!”
项羽忙道:“坏了什么?”
范增道:“宋义既死,其子不可不除,快遣人追杀宋襄。”
项羽摇首说道:“亚父此言差矣!我已杀了乃父,再杀乃子,有些不仁不义!”
范增道:“咄,你这是妇人之仁!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尔可知程婴救孤的故事吗?”
项羽见亚父说得如此严肃,忙遣龙且追杀宋襄,斩于齐之东阿城下。
刚刚遣走龙且,赵又遣使敦促,见了项羽,倒地便拜,连道:“赵国危矣!赵国危矣!不出三日,必将亡之于秦矣!”
项羽举目一瞧,见是贯高,笑问道:“贯先生,赵之张耳、陈余,乃当代之名士;又有齐、燕、魏出兵相助,怎能说不出三日,便要亡于秦乎?”
闻了此言,贯高愤然作色道:“将军不提陈余,倒还罢了!一提陈余,气炸下官之肺!”
项羽故意问道:“那陈余怎么了?”
陈余自为秦军所败,不敢与秦军再战,唯征集常山兵四万余人,屯驻巨鹿城北,虚张声势。
秦兵得苏角、涉间之助,饷足兵多,急攻巨鹿,把个赵相张耳急得抓耳挠腮,屡屡遣人缒城夜出,往促陈余攻秦。余置之不理,张耳无奈,又遣张靥、陈泽二将,往促陈余。
靥、泽二将见了陈余,转述张耳之语:“耳本与君为刎颈交,誓同生死。今王与耳困坐围城,岌岌可危。所望者唯君,望君能早日起兵,赶退秦军。君拥兵数万,何惧秦军?即使不胜,弄个两败俱伤,也能减轻城中压力。若按兵不动,城中人只有死路一条,请君细思。”
陈余喟然叹道:“我非不愿相救,只是兵力不足,与秦相搏,无异于以卵击石。我非惧死,只是死而何益?倒不如留下这点本钱,寻机为赵王及张君复仇耳!”
张靥、陈泽,明知陈余怯战,但又不便点破,语近恳求道:“有道是‘见籽不顾苗’。倘若城为秦破,赵王、丞相必死矣!人死如灯灭,还说什么报仇的话,诚望将军及早发兵击秦!”
余一脸不悦道:“该说的话,我已说过,二君必欲为赵尽忠,何妨先去一试?”
靥、泽齐声回道:“公若拨兵相助,虽死何辞!”
陈余道:“好、好!我这就拨兵五千,由汝二人统领,前去击秦。”
围城秦军少说也有四十万,以五千去击四十万,后果可想而知。张靥、陈泽,原想再求上一求,让陈余多拨一点兵马。陈余摇手说道:“速去,速去!我在帐中静候佳音。”
靥、泽见他如此可恶,把“恳求”二字吞回肚中,毅然带着五千将士,径向秦军杀去,落了个全军覆没。这样一来,秦军越发嚣张,攻城愈急。燕、齐、魏三国,因赵使一再乞求,各派兵赴救。张耳子敖也从代郡招兵万余,入援巨鹿。以上诸军,因畏惧秦军,莫说向秦军挑战,就连驻地也选在陈余寨旁,不敢稍离。
项羽听了贯高之言,颔首说道:“原来如此!”
他略思片刻叹道:“汝先走一步,转告赵王、陈余及燕、齐、魏三军,叫他们做好出击的准备,我这就驱动兵马,前去救赵。”
贯高闻言,眉开眼笑,拜谢而去。
项羽当即传令,拔寨北行,及至过了漳河,将渡船悉数沉入河中,命士兵自带干粮三日,并将所有釜、甑一概砸碎,庐舍烧毁。项羽晓谕三军道:“吾已破釜沉舟,只能胜,不能败,众将士务要竭力死战,无复退志。”三军踊跃大呼:“愿从将军决一死战!”鼓噪而进。
行不过十里之地,忽见前面尘土飞扬,杀声震天。经询问,乃是英布、钟离昧与秦军厮杀。项羽振戟一呼,当先突入阵中,那秦将涉间与英布、钟离昧相斗,尚且不支,如今又撞上了一个恶煞项羽,哪里抵挡得住,惊呼一声,率部逃去,途中与苏角相遇,连连摇手说道:“楚将厉害,撤,快撤!”
苏角道:“涉将军不必惊慌!章大将已知项羽勇悍,且又破釜沉舟,抱必死之念,不可轻敌,故而遣走君后,又安排了八路兵马,依次递进,决战项羽。此称之为车轮战法,项羽再勇,也有力竭的时候,咱何必惧他!”
这一说,涉间的颓丧之情一扫而光,恨声说道:“走!我与君共战项羽!”说毕,返身向项羽杀去。
项羽正要迎战涉间,英布朗声说道:“上将军,杀鸡焉用牛刀?此人乃末将手下败将,你尽管在一旁观战,看末将如何斩他!”一边说一边跃马上前,与涉间厮杀起来。
这一方,杀得难解难分,那一方,苏角大声向项羽挑战:“姓项的,听说你自诩天下无敌,爷却不信,真有本事,你就放马过来,与爷战上三百回合!”
钟离昧大吼一声:“小子休得无礼,似汝这等角色,怎配和俺家上将军交手!”跃马持枪朝苏角冲去。
项羽大叫一声道:“钟将军止步!”
这一声吼,比炸雷还响,楚军习以为常,倒也没有什么,秦军则不然,俱都吃了一惊,更有甚者,连兵器都拿捏不住,眨眼之间,落了一地兵器。
就连苏角,也吓了一跳,满目恐惧地瞧着项羽。
项羽道:“钟将军,苏角要战的是我,非将军也。请将军退到一旁,五个回合之内,我若杀不了此狗,誓不为人!”说毕,将戟一摆,朝苏角冲去,莫说五回合,连三个回合都不到,就将苏角银枪击落,角落荒而逃。
涉间与英布相斗,已有十几个回合,早已不支,见苏角败逃,拍马急走,冲出来五位楚将:季布、龙且、丁公、周殷、周兰,将涉间堵了回去。逃不能,战亦不能,涉间仰天长叹道:“我命休矣!”遂拔剑自刎。
已有楚卒将涉间的人头枭下,高声叫道:“秦军听着,尔的将军,已为我军所杀,知趣的快快下马投降!”
这一喊,果真有十之二三的秦军弃械来降,剩余秦军落荒而逃。项羽催动三军,紧追不舍。
“呔!大胆项羽,吃爷一枪!”
项羽定神一看,只见来将,年届四旬有余,双目发赤,还长着一个硕大的脑袋,横枪挡住去路。
项羽勒马喝道:“来将何人?爷手下不死无名之鬼!”
来将大声回道:“爷姓董名翳,乃大秦国长史是也。看枪!”挺枪朝项羽刺去。
项羽冷笑一声,来了一招推窗望月,只这么一挡,几乎把董翳长枪挡落。董翳吃了一惊:怪不得他能扛鼎,遂转攻为守,战了七个回合,银枪被项羽打落,拨马便逃。
第三路的领兵大员,乃是长史司马欣,因与项梁有救命之恩,项羽不忍向他开刀,遂由季布上前,只八个回合,差一点儿将他刺落马下。
第四、第五、第六、第七路的统兵大员,统乃无名鼠辈,岂能挡得住项羽及一班虎将,不死即逃。
距巨鹿城三里许,又驰来一路人马,当头一员大将,年三十许,黑盔黑甲,大刀白马,挡住了项羽的去路。
楚营中有认得此将的,大声说道:“此人便是王翦之孙王离,我楚国便是亡在王翦之手!”
闻听“王翦”二字,项羽怒发冲冠,低吼一声,朝秦军冲去。王离忙命布阵,哪里还来得及,只见楚军,在项羽带领下,风驰电掣般向秦军杀来,每当遇到秦军阻拦,项羽横戟一扫,就都东倒西歪,抱头窜去。及望见巨鹿城,城上虽有守兵把着,已是蓬头垢面,器械不整。城下的秦营却是与赵兵不同,器械鲜明,斗志昂扬,好似围棋一般,四面密布,杀气腾腾。项羽毫不畏惧,仍然一马当先,率兵前去。惹得王离兴起,仗着人多势众,返身再战,偏羽越战越勇,楚之将士,亦越斗越奋,直杀得山摇地动,天日无光。离三进三却,只好败退下去。
章邯见王离战败,亲来援应,再与楚军对垒。这时候的各路援军,统在自己营中,踞壁观战。遥见秦楚两方的将士,渐渐接近,秦军甲杖整齐,人马雄壮,差不多如泰山一般,聚成一堆。楚军则衣服破旧,三三五五,各自成队,也没有什么阵势,但向秦垒冲来。暗道:“楚败矣!”哪知项羽之统军乃煞星下凡,嗬嗬叫着往上冲,寒光过处,鲜血迸溅,被砍的秦兵发出惨厉的喊痛声,夹杂着刀剑砍断骨骼的咔吧声,兵刃相交时发出的铿锵声,楚军杀向秦军时的喊杀声,这些声音使人战栗,令人发抖。
莫说援赵的燕、齐、魏三军,站在自己的壁垒之上,观看而不敢出兵作战,就连巨鹿城内的赵国守军,也只站在城头上观看而不敢派兵出城援助楚军。楚军的攻击太厉害了,如山崩海啸,似雷电交轰,这哪像是一支军队,倒像是一群扑向羊群的恶狮!
秦兵开始退却了。
他们不得不退。
自项羽救赵以来,与秦兵先后大战,已经十次,秦兵无一不败。章邯逃回城南大营,王离、苏角勉强守住本寨,不敢露头。项羽乃使英布、龙且,往堵甬道,自攻王离、苏角。离硬着头皮迎战,只三个回合,被项羽用戟一拨,那王离手中的枪杆,陡向天空飞去,离只剩一双空手,回头欲跑,楚兵一齐赶上,把离打倒,活擒出寨。苏角见势不妙,杀开一条血路,逃将出去,兜头碰着英布、龙且,厮杀起来。
王离之妻,随夫出征,见夫被擒,自知必死无疑,索性放起火来,把营盘烧个净尽,连自身也葬入火窟,变成一团黑炭。
项羽见秦营起火,吃了一惊,忙令将士后撤。俄而火势渐衰,秦营已成焦土,秦兵非死即降,各国军将,方陆续趋出,求见项羽,愿共击章邯等。
项羽狞笑一声道:“嘻!此时才来见我吗?”声如霹雳,吓得各国军将不寒而栗。正在此时,忽见两员大将,用枪挑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到项羽大帐。原来是英布与龙且,斩了秦将苏角,前来报功。猛听着项羽喝道:“汝等各国将领,不是要见我吗?怎么还不进来?”
众人一听,吓得魂飞天外,生怕项羽一怒,将他们杀掉,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行而入,至项羽座前,俯伏报名,不敢仰视。
约有半盏茶工夫,项羽才慢慢说道:“尔等乃是吾的友军,不必行此大礼,请站起来叙话。”一连说了三遍,众人方才站了起来。
项羽道:“我与秦军之战,诸位已经目睹过了,秦军虽败,尚有二十余万,下一步该当如何?”
众人异口同声回道:“上将神威,古今罕有,章邯小丑,岂能是将军对手?末将等唯将军马首是瞻!”
项羽道:“既承诸公见推,我有僭了,诸公且回营静守,待有战事,自当通报。”众人道了谢,步出营门,长出了一口气。
张耳亦在众人之列,窝了一肚子气,出得项营,径奔陈余之营发泄,责余坐视不救,并问及张靥、陈泽二人。
陈余道:“张靥、陈泽劝余拼死,余以为徒死无益,他二人定要出战,余乃拨遣五千人随其同往,果致全军覆没,两人俱死,真是可惜!”
张耳将脸一沉道:“恐怕不是这般!”
陈余道:“依兄之见,难道张、陈二人被我加害不成!”
话不投机,二人叮当起来,陈余一怒之下,解下印绶,抛给张耳。此举正合张耳之意,口中却道:“是你自愿解职,并非我之所逼,你若反悔,还来得及。”
陈余道:“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来‘后悔’二字!”说罢,甩门而去。
陈余既去,张耳身兼将、相,仍奉赵王歇还居信都,自引精兵两万,随从项羽,往攻章邯。邯退至棘原,闭门不战。以羽之意,要麾兵猛攻。
范增摇手说道:“不可,不可!依老臣愚见,不如先缓一缓。一来,大战之后,我军需要休整、补充。二来秦军一无粮草,二无救兵,不久自乱。倘若现在就去攻秦军,把他们逼得急了,与我们拼起命来,岂不白白地损丧人马!”
项羽未及答话,帐下一人,高声应道:“亚父所说极是,兵法云,‘穷寇勿追’……”
项羽举目一瞅,应声之人,也不过三十出头,身长八尺,生得极为魁梧,却是尖嘴猴腮。
项羽双眉紧锁,他是谁呢?
噢!想起来了。他叫韩信。
于是,有关韩信的各种传闻,炒豆般蹦进他的脑海。
韩信者,韩国人也,韩故襄王之庶孙。秦灭韩,南下避祸,父为乱兵所杀。那时,韩信才十岁,随母避祸淮阴。信十五岁那年,城里来了一位女相士,自称姓许,名负,看一个相五十文。信好不容易凑了五十文,送给许负,要她为自己看相。许负既不受钱,也不看相。韩信满面不解道:“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相?”
许负笑着回道:“汝是想听实话呢,还是瞎话呢?”
韩信道:“当然是实话了。”
许负道:“既然这样,我就实话告诉你。你生就一副贱相,不奴即丐,我不忍心要你的钱。”
韩信欲待再言,来了一顶轿子,接许负去县丞家看相,只得作罢。但他心中,大为不快。我韩信好赖也是一个王孙,且又满腹经纶,岂能流落到与人为奴为丐的地步?
他越想越气,特地起了一个大早,在许负摆设卦摊的地方,屙了一泡屎,偏偏又被许负隔窗瞧见,大叫一声:“小子无礼!”待她追出门来,韩信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只得自认晦气,寻了一把铁铲,弯腰去铲地上的黑屎。这一弯腰,双眼忽地一亮:这孩子,想不到还是一个大贵人呢!
她铲过屎后,回到房中,穿得整整齐齐,坐等天明,方才来到韩信家中。信拔腿欲逃,被她劈手抓住:“韩公子不必害怕,老妪给您看相来了。”
韩信将信将疑。
许负道:“韩公子,不瞒您说,观您的外貌,实乃一副贱相。但观您屙屎的形状,乃是一个大大的贵人。”
韩信顿生好奇之心:“我的屎与别人有甚不同?”
“别人的屎是条状,您的屎却是三棱!只是……”许负顿了顿又道,“观您之相,阴宅有些不佳,城北九里山下,倒有一块好阴宅,若能将公子的先父、先祖迁葬于此,大可为王,小可为侯。”
说这话的时候,韩母就站在韩信身后。
韩母轻叹一声道:“先夫亡于战乱,死不见尸,先祖的陵寝早已为秦所坏,亦无尸骨可寻,唉!”潸然泪下。
许负默然而退。
这一天,韩母没有织丝,也没有吃饭,独自躺在床上暗自垂泪。第二天,闻鸡而起,先缝冬衣,又缝冬被,韩信满面困惑道:“娘,刚交二伏,天正热着呢!您怎么缝起冬衣来了?”
韩母轻叹一声回道:“这几天,丝不值钱,娘想停机三日,这一停,娘无事可做,又怕闲出病来,倒不如把过冬的衣、被早些缝好,以免严冬来临,措手不及。”
韩信一想也是,又跑到街上玩耍去了。
谁知,韩母缝过冬衣、冬被之后,又为韩信赶制了一套春衣,一套秋衣,一套夏衣,还有十双鞋。
那一晚,她破例地买了一条鲤鱼,清蒸之后,端给韩信,立逼他将鱼吃下。
自十一岁那年,韩母已经与儿子分床,可这一晚,她硬是和儿子躺到一张床上,唠叨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韩信酣酣然睡去,方才在他脸上亲了三口,走下床来,研墨铺帛,一边写一边流泪。写完之后,又回到床边,俯下身子,照着韩信的脸颊,轻轻地吻了九口。
她走了。
她是上吊走的。等韩信醒来的时候,韩母的身体已经发僵。
“娘啊!您、您不能丢下我呀!”
韩信伏在娘的尸体上号啕大哭,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也哭来了几个邻居。
邻人在书案上发现了韩母的遗书。书曰:
我亲亲的信儿,你是韩王之后,高贵无比,若是沦为乞丐、佣奴,韩家的脸面何在?且是,做父母的,谁不望子成龙?娘既生了你,娘就得对得起你,对得起韩家!
娘去了。娘死之后,你千万要节哀,要找到许相士,把娘埋在九里山下,如违娘言,娘在九泉之下,就不认你这个儿子。切切!
读了这张遗书之后,韩信方才知道,娘是为甚而死。
越是知道,哭得越痛,邻人见劝他不住,便找来了许负。也不知道许负在韩信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将哭止住,在邻人的帮助下,将娘葬在九里山下。
自此之后,他像换了一个人,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苦苦地研读着许负送给他的那本兵书,至于那书叫什么名字,说法不一,有的说叫《太公兵法》,也有的说叫《孙子兵法》,还有的说叫《吴起兵法》。总之,他是在读许负送给他的兵书,就连这期间的饮食,也靠许负供给。
也不知为了什么,当韩信苦研了三年兵书之后,许负悄然离去。
许负这一走,断了韩信的生计,他不得不走出茅屋,到处游荡,而身上总是斜挎一把宝剑,那剑足有三尺来长。
他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当然,被吃的不是他的朋友,便是他的熟人。日子久了,这些人一见他便像见了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哪还留他吃饭?照此下去,非饿死不可!
为了活命,不得不寻一事业。怎奈,世间凡百生计,都无一合他之意。想来想去,只有钓鱼一事,既不费力,又甚清高。从前,姜太公未遇文王,也曾垂钓硒溪,我今学他行径,也不致失了身份。于是,韩信觅一钓竿,到了淮阴城下淮河旁边钓鱼。但鱼也不是好钓的,往往是钓了一天,一无所获。每当这时,便要委屈肚子了。
挨饿虽然不是滋味,但若不是那班漂母,他还是挺得住的。
在韩信钓鱼的下游半箭之地,突然来了一群妇人,赤脚立在水中,漂洗线絮,因为都是老妇,故而称为漂母。
做漂母的,无一不是贫寒人家,尽管贫寒,日有所入,吃饭倒还不成问题。故而,每到吃饭的时间,各家都有人送饭来吃,比起韩信,自是胜了一筹。
每当漂母大口大口用餐的时候,饥肠辘辘的韩信,总要吞下几口贪婪的涎水,抑或偷偷地瞟上几眼。
在这班漂母之中,有一个叫张媪的,心极慈善,自己家道不丰,却喜怜贫济困,见韩信过着一饥半饱的日子,便吩咐家中每日多送饭来,分与韩信同食,韩信向来寄食人家已惯,况且腹中饥饿难受,也就吃了,并不推辞。从此,漂母日日漂絮,韩信日日得食,一连数十日,漂母毫无厌倦之色。反倒是韩信有些过意不去,向漂母拜谢道:“吾日后若是不得志,倒还罢了!吾若得志,定当从重报答伯母之大恩大德!”
他不谢倒好,他这一谢,漂母不但不喜,反作色道:“汝身为大丈夫,不能谋得一饱,还算什么大丈夫?我供汝之食,只是觉着汝有些可怜,何曾要汝报答?”说罢,径自去了。
世人见韩信如此贫困,却不知谋生,少不得对他进行冷嘲热讽。市井上那一班浪儿,更将韩信当作玩物,时时戏弄以为笑乐,韩信也不以为意,仍是斜挎长剑,在街上游荡。
一日,韩信正行之间,忽遇一班浪儿,内中一个名叫陈三,平白将他拦住,讥笑道:“汝生得高大魁梧,时常还带着宝剑,乍一看来,威风凛凛,实乃一个骡子球。”
韩信装作没有听见,绕道而行。谁知,陈三脚跟一拧,双手一伸,又将他的去路挡住,乜斜着眼道:“汝还没回小爷的话呢!汝知道什么是骡子球吗?日马下骡子,骡子球没水。汝便是那没水的骡子,和宦官一个货色!”引得众浪儿哄然大笑。
韩信红着脸,转身欲退。
陈三又将他拦了下来:“逃什么逃?汝若不是一个骡子,汝就照小爷这里扎上一刀!”一边说一边拍着胸口,“汝若是不敢扎小爷,汝便是一个骡子,一个十足的胆小鬼。那么,就请汝从小爷这胯下钻过去!”说毕,便撑开双足,立在市中,面上现出一种鄙薄之色。
韩信的脸色极为难看,由红变白,由白变紫,按剑的手,将那剑拔了退回,退回又拔,如此者六。
他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韩信长叹一声,俯下身子,从陈三胯下慢慢爬了过去,陡然站起身来,二目含泪,悄然离去。市人皆以为怯。就这么一个人物,陈胜首义之时,竟也在淮阴造起反来。怎奈,名声不佳,从者寥寥,闹腾了一个多月,为县令所拘,押入大牢,若非一个侠女相救,早已一命呜呼。
说到这个侠女,也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名叫王姬,是钟离昧的师妹。在她的劝说之下,韩信投了项梁,一因信是韩襄王之后,出身高贵;二因钟离昧的引荐,被项梁封为郎中,也就是项梁的侍从官,像他这样的官员,在项梁军中,少说也有四百人。项梁战死之后,从了项羽。
巨鹿一战,项羽成了楚军的偶像,那尾巴也渐渐翘了起来,如何容得一个小小的郎中,一个为人不齿的懦夫在他面前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没等韩信把话说完,项羽便将脸猛地一沉,对韩信说道:“你懂得什么!”
韩信欲要反驳,被钟离昧以眼神制止住了。
钟离昧能够制止得了韩信,却制止不了范增。
他也不敢制止。
范增在项羽心中的地位,犹如当年姜子牙在周武王心中之地位。不,比姜子牙还胜一筹呢!周武王对姜子牙,仅仅尊一声太公,而项羽却呼范增为亚父!
对章邯围而不打,此乃范增之意,韩信只不过做了一个应声虫而已,此举惹得项羽发这么大的火,这哪里是冲着韩信,分明是冲着他范增,这叫他老脸往何处搁?
范增越想越气,双手抱拳道:“上将军,老臣年迈无能,二目昏花,欲告老还乡,恳请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