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乐是赵高的女婿。
赵高是一宦官,会有女儿、女婿吗?
有!
赵高者,赵国代城人也,出身于一个破落的大户人家,未曾进宫之前,苦恋着一位姑娘,姓马名珍珠。
这珍珠是赵高的表姐,她也很喜欢赵高。只因赵高家贫,一对鸳鸯,硬是被马贵驱散。
马贵是珍珠之父,赵高的姑爹。
为了逃避赵高的纠缠,马贵举家西迁秦之栎阳,并将珍珠嫁给了一个名叫张亮的阔少。出嫁那日,赵高扮成贺客,潜入洞房,一刀捅死了张亮。
这一刀,引来了一声惊呼,一声惨叫。
同时,也引来了表姐的公公和家丁,将赵高五花大绑押到官府,脚下留给赵高的路有两条,一条去枉死城受死,一条受阉为宦,赵高选择了第二条,凭着他的狡诈和机智,竟然爬到了中车府令的高位。
赵高一当官,便想到了他的表姐,遣人四处打听。是时,珍珠早已嫁人,且生有一女,小名贝儿,酷似其母。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姘上了当吹鼓手的阎乐。赵高无子无女,索性来一个兼容并蓄,将这一家三口,一块儿接进咸阳,及至做了郎中令之后,禀明秦皇,授了阎乐一个咸阳令的官职。
阎乐因赵高而贵,由他出面查访李由谋反之事,一查一个准。且是,李由已死,死无对证。
既然儿子犯了谋反之罪,做父亲的便该连坐。李斯好歹也在秦廷经营了四十年,岂能没有耳闻,且是,亦有人暗中告之于他,说赵高要他面谏胡亥,实乃一个阴谋。为政四十年,官居左丞相,竟然被一个无根的耍了。李斯越想越气,一不做二不休,趁阎乐还朝之前,上疏劾奏赵高,历陈其罪。
胡亥收了李斯劾书,略略扫了一遍,便对身边的近侍说道:“郎中令为人,别人不知,朕还能不知吗?清廉强干,下知人情,上适朕意,朕不用他,还用何人?李丞相自知心虚,还来劾诬郎中令,真是可恨!”说毕,将劾书抛到地上。
李斯见胡亥不从己谏,又去邀同右丞相冯去疾,联名上疏,再次弹劾赵高。
胡亥正恼着去疾,皆因两月之前,去疾上疏胡亥,请罢修阿房宫,并减去四方徭役。胡亥阅书大怒,愤然作色道:“朕贵为天子,理应肆意极欲,尚刑明法,使臣下不敢为非,然后可制御海内。试看先帝起自侯王,兼并天下,外攘四夷,所以安边境,内筑宫室,所以尊体统,功业煌煌,何人不服?今朕即位二年,群盗并起,身为丞相不能禁遏,反欲将先帝所为,尽行罢去。是上不能报先帝,次又不能为朕尽忠,这等玩法的大臣,还要之何用呢?”
幸亏子婴在旁,反复劝解,亥怒方息。
子婴者,始皇异母幼弟。胡亥幼时,在池边玩耍,跌入水中,被子婴之母救起。故而,胡亥为帝后,诛杀骨肉同胞,累及叔侄并甥男甥女,唯子婴得以幸免。子婴也不知出于感恩,抑或是惧亥淫威,佯装与其亲近,隔三岔五总要去禁宫一趟。
胡亥因子婴之言,没有将去疾治罪,已是皇恩浩荡,这一次,又跟着李斯起哄,胡亥如何不恼?偏在此时,赵高有事进宫,向胡亥谏道:“李斯、冯去疾,倚老卖老,与陛下作对,若不严惩,何以立威?且是,那李斯纵子谋反,已经查实。冯去疾一向与李斯交好,怕是一个同谋呢!”
胡亥频频颔首,降旨一道:“将李斯、冯去疾下狱治罪。”
去疾独坐府中,正暗自猜测,皇上见了我和李斯上疏,有何之想?若是他依然袒护赵高,该当如何?猛一抬头,见闯进来一群持刀卫士,倡言乃是奉了皇上御旨,拿他问罪。
去疾仰天叹道:“我冯去疾忠于大秦,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反落得如此下场!我听说,身为丞相,不应对簿公堂,自取其辱。”当即拔剑,自刎而亡。
李斯被抓,禁入狱中,那审案的主官,乃是赵高之弟赵成。奉兄之意,对李斯严词逼问,硬责他父子谋反,定要李斯招供。斯自知谋反事大,岂肯屈认,赵成便喝令役吏动刑,搒掠了他一千余下,直打得他皮开肉绽,实在熬受不过,昏死过去。
赵成忙令左右取来冷水,喷斯之面,斯方苏醒过来。经这遭死里逃生,实不愿再受皮肉之苦,赵成要他招什么,他便招什么。
李斯虽已招供,但仍心存侥幸。企望二世从轻发落,不愿去学冯去疾。
李斯有此心理,并非没有道理,一来,自己有功于秦;二来,实无反叛之心,爱子又为国捐躯;三来,自负自己的辩才,上次始皇逐客,不就是自己一篇《谏逐客书》,使始皇改变了主意,自己也时来运转了吗?今日,若得以自陈冤状,圣上见怜,将我赦免,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着想着,竟有些飘飘然来,好似真的被胡亥赦免一般。
谁知,他忍着剧痛,绞尽脑汁,写成的白陈之疏,根本转不到胡亥手中,全被赵高扣压了。
赵高自前次许姓使者潜宫面奏胡亥一事,接受了教训,唯恐一不留神,被人钻了空子,将李斯之疏上达胡亥。索性从源头下手,使李斯绝了翻供之念。于是,指使狱吏,斥责李斯,“阶下之囚,安得上疏!”且是,每上一次,便杖其一顿。
疏不得上,但并不意味着供不得翻,李斯还有嘴,且这嘴能说会道,素有铁嘴之称。不一定哪一天,胡亥心血来潮,派人来狱中查看,李斯乘机翻供,那还得了!得设法堵住他这张嘴。
怎么堵?他指示心腹走卒十余人,装扮成胡亥派来的御史、侍中、谒者等官,轮番对李斯刑讯。起初,每讯一次,李斯便大声呼冤,推翻原有供词,对以实情。每当这时,那些假御史、谒者、侍中,便狠狠揍他一顿,不令翻供,揍的次数多了,李斯心中惧怕,当真的御史奉胡亥之命,前来审讯他时,也不敢翻供了。御史还宫,据实以奏,胡亥骂道:“若非郎中令,几为李斯所卖!”当即降旨一道,将李斯处以五刑,并诛三族。
可怜李斯一门,连同三族,一股脑儿绑缚刑场。斯权倾朝野,位极人臣,诸子多尚秦公女,诸女多嫁秦公子,显贵无比。李斯也曾叹言,物极必反,只因贪图禄位,倒行逆施,才落得如此下场,悔之晚矣!
刑场上,李斯回顾次子,呜呜咽咽地说道:“孩子,我多想与你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赶捕狡兔,已不能再得了!”说毕,大哭不止。其子、家属亦哭。
俄而,监刑官至,先命将李斯刺字,次割鼻,次截左右趾,又次枭首,又次斩为肉泥。余外子弟族党等,一刀一个,统去酆都城报到了。
赵高既害死李斯,遂代斯做了丞相,名正言顺地独揽了朝政大权。
因李斯之故,迁恨章邯,累累致书,责他平贼不力。章邯心中害怕,连连派遣侦骑,探听项梁军情,伺机反扑。
是时,淫雨绵绵,旬日不晴,项羽驻军定陶城下,围而不攻。项羽、刘邦自雍邱斩了李由,还攻外黄,亦为雨所阻,但把外黄城团团围住,为作持久计。
此时项梁屡败秦军,声威大震,渐有骄色,既不将项羽、刘邦召回,亦不攻城,终日里饮酒消遣,所有军纪军律,搁在一旁,不复过问。全营将士,不操不练,逍遥自在!章邯闻报,心中大喜,马不停蹄地调动各地秦军,拟与项梁再决雌雄。
宋义见章邯磨刀霍霍,项梁却不为备,深以为忧,遂入帐向项梁谏道:“公渡江到此,屡败秦军,威名日盛,可喜无过今日,可惧也无过今日,何也?往往战胜以后,将易骄,卒易惰,骄惰必败,不如不胜。请看各营将士,已渐骄了,已渐惰了。秦将虽败,但章邯毕竟是身经百战,不可轻视。近闻他屡次添兵,必将与我决一死战,若我军不先为戒备,一旦被他袭击,如何抵敌!所以义日夜担忧,为公增惧呢!”
项梁不以为然道:“君亦太觉多心,章邯屡败屡退,哪里还敢再来?即使他逐日增兵,也不过守着濮阳罢了;况天公连日下雨,路上泥泞得很,怎敢攻我,一等天晴,我即当克此城,而后去杀章邯,看他逃往何处?”
宋义欲待再劝,项梁道:“我前拟邀齐师,同去攻秦,偏田荣只知报私,忘我之惠。我本想遣使诘责,只因一时无暇,延误至今。若是虑及章邯增兵之事,我将遣使去召田荣,荣若仍然不至,我就与他兵戎相见。”
宋义见他不听己劝,知其必败无疑,倒不如抽身而退,免受其祸。顿了一顿说道:“公如欲遣使使齐,臣愿一往。”
项梁欣然应允,并置酒为宋义饯行。
宋义走至半道,与齐使高陵君相遇,二人本来就识,少不得勒马于道,举手加额,互道安好。
宋义道:“君欲往何处?”
高陵君回道:“去贵营见武信君。君又欲往何处,有何贵干?”
宋义道:“我奉武信君之命,出使贵国,一是为两国修好,二是为己避祸。愿君不可速行,免受灾殃。”
高陵君满面诧异道:“君此言从何说起,难道贵国发生叛乱了?”
宋义道:“叛乱倒没有发生。”
高陵君道:“既是这样,您避的什么祸,我又能受什么殃?”
宋义道:“君有所不知,武信君屡战屡胜,将骄兵惰,而章邯却到处调兵,意在报复,武信君轻敌,又拒谏不纳,将来必为所乘,不亡何待?君今前去,未免受累,何若缓缓就道,方可无虞。我料这旬日内,武信君就要失败了。”说毕,拱手相别。
高陵君虽说将信将疑,却是放慢了坐骑。未到楚营,传来了武信君败亡的消息。
武信君败在章邯之手,死在章邯之手。
吕臣死战得脱,逃到外黄,报知项羽、刘邦。
项羽听了二叔阵亡的消息,放声大哭。刘邦亦为泪下:“贤弟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商议军国大事要紧。”
项羽哽咽着说道:“什么军国大事?为二叔报仇便是最大的军国大事。我要整顿兵马,与章邯决一死战,不杀此狗,枉自为人!”说到“不杀此狗,枉自为人”一语,差一点儿把钢牙咬碎。
刘邦劝道:“武信君之仇,固然要报。但我军遭此惨败,将不见兵,兵不见将,四分五裂,而秦军数十倍于我,士气又盛,战不是办法。当务之急,是收拾溃卒,退回江左,择地分居,以求自保。”
项羽沉吟许久,点头应允。当即撤外黄围,引兵东还,又收得溃兵败将,得四万余人,分归项羽、吕臣、刘邦统领。羽驻彭城西,臣驻彭城东,邦军驻砀郡,彼此成掎角之势。又恐怀王居住盱眙,为秦所攻,坚邀怀王移都彭城。
怀王来到彭城后,不知是何动机,将项羽、吕臣二军,并作一处,自为统帅。为了安抚项羽和吕臣,进封项羽为长安侯,号鲁公,食邑曲阜;进封吕臣为陈阳侯,拜司徒。
在楚军中,最有战斗力的,除了项、吕二军,便是刘邦军了。项、吕既封,刘邦岂能不封?三日后,又封刘邦为武安侯,授砀郡长,依然留驻砀郡。楚、刘二军,遥相呼应,以备秦兵。谁料,章邯败楚之后,再也不把项羽、刘邦放在眼里,移兵攻赵。
魏豹闻秦军北行,料知魏地空虚,特求见怀王,请兵西征。怀王沉吟良久,准其西行,并给兵一千。谁料,魏豹西征之后,竟然不费吹灰之力,连下魏国二十余城,派人向怀王报捷,怀王便命季布持节赴魏,立魏豹为魏王,做楚之屏藩。
刚刚遣走季布,齐使高陵君来到彭城,求见怀王,传达齐王之命,愿奉楚为盟主。怀王大喜,设宴相款,酒酣耳热之际,高陵君问道:“贵国宋义将军可曾从齐归来?”
楚怀王如实回道:“还未归来,公可是与我宋将军有旧?”
高陵君道:“有过两面之交。臣这次使楚,若不是宋将军关照,臣恐已两度为人了!”
楚怀王满面诧异道:“宋将军并不在彭城,他奉旨使齐,已有月余,怎么关照你呀?”
高陵君便把途中如何与宋义相遇,如何交谈,一一讲述一遍。
楚怀王似信非信道:“义果真料定武信君必败无疑?”
高陵君道:“臣不敢欺君,臣也无须欺君。”
他见怀王许久未语,进一步言道:“宋使预言,旬日之内,武信君必败。果然未出十日,武信君便死在章邯之手。兵未交战,已知胜负,若不特别知兵,岂能有此神断?就是孙武在世,也不过如此而已!”
怀王频频颔首:“如君之言,宋义真将才也,寡人当重用之。”
话刚落音,宋义自齐归来,怀王连道两声“请”。
宋义见了怀王,行过君臣之礼,便将出使齐国情形,据实上奏:“齐国愿意修好,至于出师伐秦之事,只因国内未定,所以暂缓出师。”
此言,与高陵君所言,如出一辙,怀王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他所关心的,乃是高陵君之言宋义,是否确有其事。
“宋爱卿,据齐使高陵君所言,卿出使齐国之前,已断定武信君必败,可有此事?”
宋义道:“确有其事。”
楚怀王道:“兵未交,胜负已为卿见,可谓知兵矣!今楚秦相交,武信君败亡,使我元气大伤,不得不退保江左,依将军之见,下一步该当何为?”
宋义毫不迟疑地回道:“以退为进!”
怀王一脸惊诧道:“将军要寡人出击章邯?”
宋义道:“臣要大王以退为进,这进击的目标,并非只有章邯一人。”
“将军要寡人进击何人?在诸王之中,最可恨者,莫过齐王田荣。当初,章邯攻齐,齐危在旦夕,武信君驰兵东阿,大败章邯,使其转危为安。武信君率军追击章邯之时,他却托词离去。武信君兵败,溃卒逃奔齐地,他竟然将其收编。似此等不仁不义之人,确实应该讨伐!”
宋义摇手道:“非也,非也。田荣尽管可恨,也是反秦的一支力量。大敌当前,对他只能安抚,不能讨伐。”
怀王道:“如此说来,那只有进击章邯了?”
宋义又道:“非也,非也!我军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余人,章邯呢?二十万也不止。且不说秦廷又征调十几万兵马,由大将王离带领,增援章邯,我军根本不是邯军的对手。”
怀王道:“齐不能击,邯又不可击,既然这样,将军为何还要寡人以退为进?”
宋义道:“臣要大王以退为进,进击的目标很多,并非一个章邯。”
怀王道:“将军要寡人兵指何处?”
宋义不慌不忙地道出了两个字——咸阳。
“咸阳?”怀王以为听错了,反问一句。
宋义点头回道:“正是。”
怀王道:“秦一章邯,我尚不敢击,咸阳乃暴秦国郡,我岂能去击?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宋义道:“二世昏聩,诛杀李斯,亲近赵高,众叛亲离,此可击者一也;秦之兵马,大都随章邯、王离出关平乱,关中空虚,此可击者二也;有道是‘打蛇先打头’,咸阳若破,章邯不战自降,此可击者三也。”
怀王击掌说道:“善。”当即拜宋义为右令尹 ,传令诸将进宫议事。
“诸位爱卿,始皇暴虐,海内交怨,二世之暴、之虐较之始皇尤甚,不亡无有天理。前武信君西向进攻,所过皆克,不幸为章邯所算,兵败而亡。现乘章邯、王离击赵,关中空虚之机,寡人欲遣将带兵西征,剿抚并用,直捣咸阳,殄灭暴秦,不知何人敢当此任?”说至此,顾视两旁,竟无一人应命。
怀王满面不悦,抬高声音说道:“诸卿听着,今日无论何人,但能麾兵西向,首先入关,便当封立为秦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听到“封王”二字,一人应声而起,朗声说道:“末将愿往!”
话音刚落,又有一人长身而起,厉声说道:“我亦愿往,须当让我先去!”
怀王举目视之,第一个应声的是刘邦,第二个厉声的是项羽,若说准了刘邦,项羽必然不依,若是准了项羽,刘邦请命在先,不由得踌躇。
乍一看来,项羽是个粗人,但粗中有细,楚军得以创建,全靠他和二叔项梁,自己尚未为王,刘邦算老几?竟生称王之心。出于一时义愤,才说出:“须当让我先去”之语,但仔细一想,刘邦好歹也是一个结拜兄弟,如此相争,有些不妥,放缓了口气说道:“启奏陛下,提兵入关之事,沛公应命在先,臣并非要和他争。但臣之二叔,战死定陶,臣与暴秦不共戴天,若不亲手灭秦,何以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亡叔?陛下若让沛公提兵西征,臣当遵命,但臣有一请,请陛下给兵数千,由臣率领,与刘邦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话说到这个地步,怀王还能再说什么?只能应允而已,楚怀王顾目项羽、刘邦说道:“项将军此议甚好,寡人拨兵一万,由二位将军分统,西征暴秦,择日而行。先入关者为王,决不食言,望二位好自为之。”
待项羽、刘邦走出王宫之后,宋义趋前说道:“启奏大王,项羽为人,剽悍残忍,前次往攻襄城,月余才得破入,他因日久怀恨,纵兵屠戮,直把襄城百姓,杀得一个不留。嗣复转攻城阳,又将全城之人,赶尽杀绝。此后每到一地,任意残杀。如此凶暴之人,怎能令他统军?况楚兵起义以来,陈王、项梁,相继败亡,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一个暴字。以暴易暴,怎能不败?今既定议攻秦,不应单靠武力,需择一忠厚长者,仗义西行,沿途约束军士,慰谕父老,非至万不得已,不可加诛。倘若如此,还怕秦地百姓不箪食相迎吗?故为大王计,宁可让沛公孤军西征,项羽绝不可遣!”
陈婴等人亦同声应道:“臣等之见与宋令尹同,望大王熟思。”
怀王长叹一声道:“诸卿之意,寡人已知。此事干系重大,容寡人思之。”
待宋义等人谢恩而去,怀王自言自语道:“若不遣羽,是自背前言;若遣其与邦同往,又恐其沿路屠戮百姓,有拂民意!这、这便如何是好?”
他背剪双手,自门口踱到后墙,又自后墙踱到门口,往返也不知数百余次,方下定决心:“罢了!楚及各国,起兵反秦,乃是因秦暴虐而起,今我若遣项羽,实乃蹈秦之辙,胜之不义,还是不遣他为好!”
到了次日,怀王正在与众将议事,项羽、刘邦一同求见,询问出兵的日期。怀王笑微微地说道:“项大司马,你来得正好,寡人正要找你呢!”
项羽道:“大王找臣,一定是为了西征之事。臣与邦进宫,也是为着此事。”
怀王道:“为西征之事,寡人一夜未眠。卿与沛公,乃寡人左膀右臂,咸阳固然要征,彭城也不能不顾。你二人若是一同西征,秦军一旦来犯,叫谁保卫彭城?保卫寡人?莫若由卿留守彭城,只遣沛公一人西去,此乃两全之计也。”
听怀王这么一说,项羽不禁暴躁起来:“大王,此事万万不——”“可”字尚未出口,近侍来报:“禀大王,赵国使臣求见。”
怀王正恐项羽与他争辩,一闻赵使到来,忙道:“赵使求见,事关两国和战之事,怠慢不得,西征之事,咱缓一缓再说。”
也不待项羽赞同,高声说道:“速请赵使进宫。”
此旨一出,一声迭一声地传了出去。赵使听到一个“请”字,忙整冠而入,趋至怀王案前,躬身行礼道:“赵国使臣贯高拜见大王。”
怀王道了声“免礼”,复又说道:“自寡人登基,贵国与楚很少往来,今赵王遣汝前来拜见寡人,必有所求。说吧!什么事?”
贯高由衷地赞道:“大王真料事如神也。贯高此来,乃是奉了赵王之命,前来向贵国搬取救兵。”
怀王明知故问道:“贵国怎么了?”
贯高道:“秦将章邯统兵二十余万,前去攻打我国,我王亟使大将军陈余,出兵抵抗,吃了一个大败仗,退至巨鹿。丞相张耳,亟奉我王至巨鹿城,令陈大将军屯营城北,保护城池。章邯在城南下寨,就棘原筑起甬道,两面迭墙,作为粮道,自督兵士攻城,日夜不辍。单一个章邯,已经够头疼了,偏偏又来了一个王离,带兵十余万,扑向巨鹿,比章邯还凶。巨鹿若破,我国必亡。我国亡与不亡,全在大王一句话!”说到此处,扑通朝地上一跪,叩头如捣蒜。
怀王道:“贵使请起,寡人答应汝的请求,特遣精兵一支,前去救赵。”
贯高闻言,喜形于色,又叩了三个头,方才起身。
怀王顾视诸将,朗声说道:“赵使的话诸位都听到了吧?赵与楚国同属义军,有道是唇亡齿寒,我岂能坐视不理?寡人欲遣一军前去相救,不知何将愿往?”一连问了三遍,无人应命。
怀王移目项羽:“项大司马,武信君死于章邯之手,章邯与楚不共戴天。您是武信君侄儿,又是楚之大司马,连做梦都在想为武信君报仇,如今这机会来了,您怎么不发一言?再之,遍观楚将,能够与章邯一搏的,唯你大司马一人,卿若不去,还有谁敢去呢?”
项羽并非不愿为二叔报仇,但又恐刘邦先入关中,夺得王封,故而未曾应命。经怀王这么一激,惹得雄心勃勃,大声应道:“章邯乃臣手下败将,臣此次前去,定当斩了他的狗头,祭奠亡叔!”
怀王之语,原是对着项羽,一来,章邯异常凶悍,除项羽之外,其他将领,确也对付不了;二来,他有意让刘邦独自领军西征,若是不将项羽支走,实难如愿。谁知,他的话说得有些重了,什么“遍观楚将,能够与章邯一搏的,唯你大司马一人”,什么“卿若不去,还有谁敢去呢?”逐一说出,诸将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宋义、英布、季布、桓楚、龙且、吕臣、钟离昧、周殷、周兰等人,一同站了起来,异口同声道:“臣愿带一支人马,前去救赵!”
这一说,怀王又高兴起来,连道:“好好好,诸卿暂且坐下,谁去谁不去,寡人自会安排。”
他原本是要项羽挂帅援赵的,见这么多将领响应,又生他念:“只因项羽暴虐,我才不想让他领军西征。这一次,若是让他做援赵的统帅,不胜秦军倒还罢了。若是胜了秦军,那秦军与他有血海深仇,岂肯轻饶,还有沿途的百姓,怕是要跟着遭殃呢!”
他默想了许久,方仰首说道:“诸位爱卿听诏。”
众将哄然应道:“遵命。”
怀王一字一顿道:“宋令尹听旨。”
宋义朗声应道:“臣在!”趋前一步,跪倒在地。
“寡人拜卿为上将,加号卿子冠军 ,作为救赵之统帅。”
此旨大出项羽预料,不由得青筋突暴,大声说道:“大王,你刚才……”
怀王摇了摇手道:“别急,寡人还没有封完呢!”轻咳一声道,“项大司马、范军师,听封。”
项羽、范增各自应了一声,趋前两步,并肩而跪。
“拜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兵四万,前往救赵。”
宋义算什么东西?论官,也不过前楚的一个狱吏,因杀人逃匿会稽,我叔侄举义之时,穷极来投,也仅仅封他一个尉职,出使一趟齐国归来,竟一跃而为右令尹,比我项羽的官职还要略高一些,已属不该。这一次,又硬生生压在我的头上,岂不可恼!有心不从怀王之命,但又恐落下争权夺利之嫌。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范增小声说道:“报仇要紧。”
项羽虽说高傲,但对范增甚是敬重,尊之曰亚父。既然亚父发了话,还有何话可说,叩头应道:“臣遵命,谢大王。”
翌日戌时一刻,怀王亲自为援赵之军送行,直送到十里长亭,方起驾回宫。
宋义、项羽,别了怀王,率军北上,行至安阳,即屯兵不前。怀王深信宋义,听之任之,唯另遣刘邦西行。
刘邦别过怀王,将兵西进,沿途收陈胜、项梁散兵,得一万余人。复至沛、丰,招领旧部,又得三千余人。西进过杠里,击走秦将苏角、涉间。
苏角、涉间,统为暴秦之有名战将,特别是苏角,当年曾随王离的祖父王翦破赵、破燕、灭楚,战功赫赫,奉命驻军戏水,以卫咸阳。胡亥心血来潮,拾始皇之牙慧,东南有天子气,改遣苏角、涉间去掘刘邦祖坟,行至杠里,与邦军相遇,一战负于周勃,二战负于樊哙,三战负于曹参,遂逃回河北,投了王离,离令他助攻巨鹿。巨鹿守兵,越加恐惧,几乎是一日一使,来向宋义求救。
宋义总是说,我这就去。却是按兵不动,在安阳一住便是四十六日,弄得众人莫名其妙。
项羽实在忍耐不住,入帐劝义:“秦兵围赵甚急,我军既已来援,应该速渡漳河,与秦交战,将军却按兵不动,是何道理?”
宋义拈须说道:“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古谚有言,‘当搏牛虻,不当破虮虱’。何也?虻大虱小。行军打仗,应从大事着眼,不要于小处着手。今秦兵攻赵,相持日久,即使秦军胜赵,必也疲惫不堪,我可乘疲而攻之,秦军必败。秦若不胜赵,我便引军鼓行西进,直扣秦关,秦必亡矣!我所以按兵不进,专待秦赵两军,决一胜负,再定行止。公何必性急,且住为佳。总之,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我不如公;然坐而运策,决断胜负,公却不如我哩!”言毕,拈须大笑。把个项羽气得嘴脸乌青,将身猛地一转,气冲冲地走出大帐。
少顷,宋义自中军大帐传出一令:“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将不可使者,定斩不饶!”
这话明显对着项羽,气得他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恨不得手刃宋义。
时已深冬,雪花纷飞,士卒且冻且饥,不得一餐,少不得牢骚满腹。而义对此,全不察觉,且遣子宋襄,去做齐相,亲送到无盐地方,饮酒高会,并令人击剑为乐。
项羽虽然列席,胸中却说不出的烦躁,一连饮了十大觥烈酒,一摇三晃,出了大帐,见十数名士卒,围炉而坐,边议边骂。仔细一听,再仔细一瞧,这些士卒,江东子弟,十居六七,忙趋入帐内,直言说道:“我等奉怀王之命,前来救赵,当同心戮力而攻秦,不得久留于此。今岁饥民贫,军中无粮,尔等仅以芋菽充饥,宋义不察不问,反要饮酒高会,不思引兵渡河往就赵食,与赵合力攻秦,反说什么‘乘其敝’。试想,以秦兵之强,攻一新立的赵国,势如摧枯。赵破则秦益盛,何敝之乘?况我国刚刚败之于秦,怀王坐不安席,悉发国内之兵,专属于上将军。国之安危,在此一举。今上将军宋义,不恤士卒而徇其私,竟将其子遣往齐国,任齐之相,与齐相勾,恐有图谋社稷之嫌,尔等说怎么办?”
众卒齐声应道:“杀了他!”
项羽朗声说道:“好,此言正合我意,我这就进帐去杀宋义,尔等可在此专候佳音!”言毕,大踏步走回义帐。义尚未寝,见项羽闯入,一脸愠色道:“公暂且回去,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说!”
项羽暴喝道:“奸贼,这会儿便是尔的死期,何须等到明日!”一边说,一边拔出佩剑,朝宋义刺去。宋义忙掂了一条凳子,一边招架,一边责道:“尔想造反吗?造反可是灭族之罪!”
项羽冷笑一声:“呸!汝死到临头,还拿大话吓爷,吃爷一剑!”唰唰两剑,将宋义砍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