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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彭城之盟

项羽之勇之武,古今罕见。

项羽之仁之暴之啬,亦古今罕见。将士若是受了伤,他亲自为其包扎,端吃端喝,甚而难过得直掉眼泪,何其仁哉!然杀起人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简直如魔鬼一般。他乍一看来,豪爽义气,不重钱帛,事实上,一文钱他能看得比磨盘还大。

除此之外,他还喜谀。刘邦一番谀语,让他高兴得不知王二哥贵姓,当即命随侍之人,购来线香及三牲,祭过天地鬼神,与刘邦结为拜把兄弟,刘邦周岁四十有九,为兄;项羽二十有五,为弟。

项(梁)沛(公)的将吏,闻听项羽、刘邦结拜,纷纷前来庆贺。刘邦存心要讨好项羽,独自出资,设宴款待贺者,摆了三十余席。众人正喝得高兴,项梁传下话来,未时一刻,在大帐议立楚王。

项羽停樽问道:“上柱国不是要等宋留吗?怎么突然又改主意?”

传话人躬身回道:“宋留降了章邯,秦皇恨他朝三暮四,处以车裂之刑。”

闻者,有为宋留叹息,亦有觉其不齿。但酒是不敢喝了,众人匆匆扒了两碗米饭,径奔大帐。

项梁环顾一圈,悲声说道:“我闻楚王,死于车夫之手,实在让人痛心。”

略顿又道:“楚王既死,群龙无首,我意再推举一人,来做楚王,以号令天下,诸位说一说,推举何人为好?”

话刚落音,项羽霍然长身,二目喷火大声说道:“咱项家世为楚将,二叔又智勇双全,楚王之位,理应由二叔来坐,推什么推?”

正因为项氏世为楚将,在项梁的脑海中深深地烙上了忠君二字,见项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大喝一声斥道:“大胆,没想到你竟放肆到如此地步。我乃楚将之后,若自立为王,岂不把自己等同于乱臣贼子,百年之后,何颜去见列祖列宗?”

召平、黥布、桓楚、龙且、钟离昧、项庄、虞子期等人,本欲附议项羽,一见项梁发怒,也就不作声了。

项梁既然不做楚王,其他人或是其部下,或是小股力量,就更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大帐里静悄悄的,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忽见项佗从帐外走来,高声说道:“禀上柱国,帐外有一老者,自称姓范,名增,前来求见。”

范增之名,众人并不陌生,此乃一位隐士,年七十余,居于旗鼓山上,距居巢尚有三十里,喜读书,好为奇谋,等闲不与人相见。楚幽王当政之时,屡屡召他入朝为官,均被婉言谢绝。如今不请自到,千里迢迢来见项梁,梁既惊且喜,连道两声请字,且降阶以迎。

范增缓步走进大帐。但见他童颜鹤发,葛巾布袍,飘飘然若世外高人,令人肃然起敬。

未等范增开言,项梁先施一礼:“先生请坐,请上坐!”

等范增落座后,项梁毕恭毕敬道:“范先生千里来此,必有见教。”

范增拱手回道:“老夫年事已高,昏聩无能,何以敢教将军?只是,素闻将军智勇双全、礼贤下士,特来进见。当然,人若年长几岁,识见自不同于少年,有几句心腹之言,极愿道给将军,若蒙将军采纳,心中幸甚。”

项梁道:“长者赐教,项梁虽愚,不敢不洗耳恭听。”

范增道:“如此说来,老朽就姑妄言之了。老朽听人言道,陈胜已死,不知将军闻乎?”

项梁道:“末将已经知晓。”他环指众人道:“末将把各路英雄请到这里,便是为了议立新王。”

范增避开项梁话题,反问道:“陈胜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大半个中国,几为陈胜拥有,为什么转眼之间,一败涂地?”

未等项梁回答,复又说道:“陈胜之败,非败于秦,实败于己。何也?贪图小利,急于富贵,无才无德,此次兵败被杀,乃在意料之中,反之,就有些不大正常了。暴秦吞并六国,统无道理。楚怀王入秦,竟然被扣,惨死于秦,楚人对此耿耿于怀。我听说魏国有一相士,名叫许负,既能观相,又能预知祸福未来。他到楚地走了一圈,公然断言,亡秦者楚也。楚国就是只剩三户,灭亡秦国的,也一定是楚国。三户尚可亡秦,何况天下共起?今陈胜首先举兵,不知求立楚后,妄自称尊,怎的不败,怎能不亡!将军起自江东,渡江西来,故楚豪杰,争相趋附,无非因将军世为楚将,必立楚后,所以竭诚求效,同复楚国。将军诚能俯顺舆情,扶植楚裔,天下都闻风慕义,投集尊前,暴秦不亡无有天理!”

项梁越听越喜,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末将愚陋,今闻老先生之言,直如醍醐灌顶。末将多谢了,末将这就遣使去寻楚王后裔,拥立为王。但末将有一不情之求,说出口来,望先生莫要见怪才是!”

范增见项梁从了己言,心中高兴,慨然说道:“将军从谏如流,愿立楚王后裔,老朽愿已足矣。将军对老朽如有所求,尽开尊口,老朽只要办得到的,决不推辞。”

“好!末将要的就是先生这句话。末将举事以来,承蒙天下豪杰厚爱,纷纷前来相投。但末将营中,尚缺一位太公望 之类的人物,切望先生屈驾从之,末将幸甚,故楚幸甚!”

范增沉吟良久道:“老朽不比太公,胸无大志;所喜者,唯田园山水而已。将军硬要老朽勉为其难,老朽敢不从命?”

“如此说来,先生答应末将了。多谢先生厚爱,多谢了!”项梁一连向范增作了三揖。

范增唯恐项梁反悔,复又说道:“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将军既然愿立楚裔为王,此事宜早不宜迟。”

项梁道:“这个自然!”

说毕,环视众人:“哪一位英雄,愿代我去寻访楚裔?”

张良用肘碰了碰刘邦,示意他接过这个差事,刘邦迟疑了一下,方起身说道:“末将愿往。”

项梁道:“好、好!那就有劳沛公了!”

回到沛(公)营,刘邦愤愤然道:“那个糟老头子,也不知受了故楚王多少恩惠,一心要立楚裔为王。立就立呗,又将陈胜王好贬了一番,陈胜王首义天下,冒着灭族之险,反不该称王?他楚裔乃是亡国之民,凭什么称王?若仅仅因为他出身王府,乃龙子龙孙,他的先祖呢?他的先祖熊渠并非一个龙种,不是照样做王了吗?还是陈胜王那句话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张良道:“诚如沛公之言,项梁不该拥立楚王后裔,那您觉着应该立谁?”

刘邦道:“论势力论影响,要立也只能立项梁了。”

“立了项梁之后,您怎么办?一辈子做他的大臣?”

刘邦道:“就是立了楚王后裔之后,我不还是一辈子要做臣?”

张良轻轻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张良避而不答,反问道:“沛公认识一个叫心的人吗?”

刘邦道:“我不认识,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楚怀王之孙,楚亡,流落民间,给人牧羊。”

刘邦笑道:“原来是个牧童,楚自熊渠突起,称王已逾十几代,难道他们的后裔只有一个做牧童的吗?”

张良道:“楚王之裔,若从熊渠算起,当在数万人以上。但这个心,与众不同。”

“有什么不同?”

“人不大,却甚有主见。某一次小熊心上山牧羊,脚脖为蛇所缠,众牧人大惊失色,就是在场的两个老牧人,也吓得手足无措。他却不慌不忙地说道:‘拿火来,用火烧蛇的尾巴。’这一烧,那蛇立马将身子散开,逃之夭夭。那一年,心才十一岁。”

刘邦满面赞许道:“这小孩不简单!”

张良复又问道:“一个十一岁的娃娃,有此心智,又如此沉着,您说可不可以成大事?”

刘邦道:“能成大事。”

张良道:“所以,我才要您将寻觅楚王后裔的担子接了下来。只有您接下了寻觅楚王后裔的担子,我才有机会向您推荐心。”

刘邦道:“原来如此,不,您这样做,实非帮我,而是害我!”

张良道:“我怎么害您了?”

刘邦道:“你所说的心,年纪这么小,心智又这么高,若是做了楚王,哪还有我的出头之日?”

张良反问道:“心的心智再高,能高过项氏叔侄吗?”

刘邦道:“俗话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心的心智与项氏叔侄比,那是小巫见大巫。”

张良道:“既然这样,心做了楚王,凌驾于项氏叔侄之上,指手画脚,项氏叔侄服气吗?”

刘邦不假思索道:“当然不会服气。”

张良道:“俗话不俗,‘一个槽上拴不下俩叫驴 ’,不服气的结果会怎么样呢?”

刘邦道:“那只有火并了。”

张良道:“对!权力这东西,非你即我,非我即你,没有调和的余地。双方斗的结果,两败俱伤,即使侥幸取胜,也是伤痕累累。到那时,再由沛公您出面收拾残局,这王位除您坐之外,还会有第二个人吗?”

刘邦喜道:“不会有第二个人。”

张良道:“若是立了项梁之后,局面就不会这样,以项梁之智,项羽之勇,项氏之势,项梁若是做了楚王,没有人推翻得了的。果真这样,您才真叫永无出头之日呢!”

一席话,说得刘邦豁然开朗,起身拜谢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言不谬也。在下多谢先生,多谢了!”

翌日,刘邦起了一个大早,带着张良,来到心牧羊的地方,果见有一牧童,与众不同,虽说穿得破破烂烂,一身污泥,面有饥色,却是生得丰唇大耳,眉清目秀。刘邦大喜,问过姓名,将心扶上马来,径到彭城,向项梁交令。梁问过心的居住籍贯,并察看了心之贴身汗衫,见前襟上有字数行,上写着楚怀王嫡孙熊心,且按有国宝钤记。心中大喜,择日率大小将佐,立心为王,号楚怀王,定都于盱眙。怀王封项梁为武信君,黥布为当阳君,陈婴为令尹,又封项梁为大司马,项羽为左大司马,季布为右大司马,范增为军师,项伯为上柱国,吕臣为御史,刘邦为司空,钟离昧为都骑。至于召平、龙且、周殷、周兰、宋义、张良、武涉、丁公、虞子期、吕马童、利己、项庄、项佗、项声、项襄,或为校,或为尉。黥布做了官,觉着黥字不雅,复姓为英。

项梁立了楚怀王之后,魏之周市,赵之张耳、陈余,燕之韩广,齐之田儋,皆遣使来贺。这又触动了张良心事:战国七雄,关东有六,齐、楚、韩、燕、赵、魏,除韩之外,皆已复国,我张良岂能坐视不理?当即面见项伯,由项伯作陪,又见项梁。张良直言相告道:“公已立楚后,现在齐、赵、燕、魏,都已复国,独韩尚无主,将来必有人拥立,公何不求立韩后,使他感德,名虽为韩,实仍属楚,免得被人占了先,与我为敌!”

项梁沉吟半晌,转向项伯。

项伯感激张良活命之恩,自是替张良说话。项梁无了话说,遂向张良问道:“韩国尚有嫡派否?”

张良答道:“有。”

项梁道:“叫什么名字,是智是愚?”

张良道:“姓韩名成,素有智谋,又有贤名,曾受封横阳君。”

项梁道:“既然这样,那就立他为韩王吧。但不知韩成现在何处?”

张良道:“听说流落在颍川一带。”

项梁道:“你既然知道他的去处,何不把他寻来,拜见怀王,而后受封。”

张良一揖到地:“谢过武信君。”易服去了颍川,寻找韩成。

项梁不负前言,带韩成去拜过怀王,受封为韩王,良为司徒,并拨其兵马一千,前去郑城上任。

行前,刘邦为张良饯行,唏嘘得说不出话来,张良安慰他道:“沛公不必难过,以我观察,项梁乃短命之相。项梁若亡,项羽必不肯俯首听命于怀王,怀王亦不肯迁就项羽,龙虎必有一斗,鹿死谁手,尚在两可之间。您于怀王有迎立之功,又与项羽有八拜之交,他二人若生纷争,必要拉您,您可以从间用事,积蓄力量,取而代之。到那时,我当劝说韩王出面,拥您为盟主,帝王之业成矣!”

听了这话,刘邦愈发感激,又将自个儿的兵马,分了五百,以助张良。加上张良自身的兵马,共达三千三百人,雄赳赳地开赴郑城,驱走秦将,将韩成扶上王位。从此,关东六国,并皆复之,暴秦之令已不能行之关外。独秦将章邯,颇谙兵法,且武艺超群,转战南北,罕逢对手。好一点的,也只是坚守城池,运气差一点的,就被他送了性命。他手下,原来是一帮心怀感激的亡命之徒,打起仗来不要命。章邯偏又拿财帛、女人激励他们,每胜一仗,财帛任士兵抢掠,女人任士兵奸淫,士气愈发高涨,三天不打仗,急得嗷嗷叫。

这一日,章邯率兵,攻入魏地,魏相周市,自知不敌,遣使星夜向齐楚求救。齐王田儋,亲自带兵至魏,项梁亦派项佗,领兵援魏。

田儋性躁,先一步到达魏国,与周市合兵一处,共击章邯。到了临济,正与秦军相遇,少不得一阵猛杀,双方互有伤亡,约定明日再战。周市回营,对齐军盛情款待,更二方散,正睡得香甜,猛听得一声炮响,章邯杀进营来,逢人便砍,如同切西瓜一般,田儋、周市也死于乱军之中。

章邯见死了田儋、周市,驱兵魏城,魏王咎自知不支,因恐国民受屠,特遣使至章邯营,愿献城出降,但有一个条件,勿戮其民。邯当即应允,并约定出降之日。到了是日,高高地竖起降旗,大开城门,将邯军一队队地迎进城来。许久,却不见魏王咎露面,正待派人查问,魏王咎之子素服来见,言说乃父已经自刎,章邯少不得将咎子安慰了一番。

咎尚有一弟,名叫魏豹,混在乱军之中,逃出城去,巧遇楚将项佗,哭诉前情。项佗见魏已亡,便带着魏豹返回盱眙,报之于项梁。梁深恨章邯,欲率兵直击秦都,来一招釜底抽薪。适值齐将田荣遣使求援。经梁问明底细,方知田儋死后,齐人立故齐王田假为王,田角为相,田间为将。田儋之弟田荣不服田假,收儋余兵,自守东阿,秦兵乘势攻齐,把东阿城团团围住。

齐使讲到团团围住四字,泣不成声:“齐亡与不亡全在您一句话。您若出兵,齐起死回生,您若袖手,齐必遭灭顶之灾!”说到此处,叩头不止。

项梁忙将齐使搀起,愤然说道:“齐、楚,唇齿之邦。我不救齐,何人救齐!”当下率了项羽等将,急去东阿。

秦将章邯,正督兵攻打东阿城,眼看就要如愿,听说楚军前来救齐,乃分兵围攻,自率精锐去迎项梁,原以为几个回合,便将楚军打个落花流水。谁知,这楚军比铁馒头还硬,啃了几口,不只没有啃动,差一点儿将牙齿硌坏,正不知如何是好,兜头来了一将,身长八尺有二,悍目重瞳,持一杆方天戟,犹如天神降凡一般,暗自喝了一声彩:“好一个英雄人物!”

来将也在打量章邯,但见他面若银盘,鼻若悬胆,也是身长八尺有余,拎一把大砍刀,令人望而生畏。心中暗道,知道了,我知道他是谁了!遂高声问道:“汝可是秦将章邯?”

章邯见来将一语道出自己名姓,略显惊讶道:“汝是何人,为何知道爷的大名?”

来将语如雷鸣道:“爷姓项,字籍,名羽,现为楚之左大司马。听说汝嚣张得很,自称平生从未遇到对手。爷今日斗一斗汝,看一看到底谁才真正是天下无敌!”

章邯身为秦之大将,数十万兵马的统帅,出关以来,从未遇到过对手,义军畏之如虎,唯有这个小将,竟敢对己如此不敬,张口爷,闭口爷,不由得火冒三丈,怪叫一声,举刀朝项羽劈面砍去。

项羽冷笑一声,举戟去迎,二器相交,只听当的一声,震得章邯虎口欲裂,不由得大吃一惊,暗道:乖乖呀,想不到这家伙蛮力如此之大,世所罕见,硬拼怕不是他的对手呢!当即改变战略,只守不攻,勉强斗了二十几个回合,再也支撑不住,拨马而走,一边走一边大叫:“撤兵、撤兵!”

田荣见楚军大胜,引兵出城,会合楚军,追击秦至十里长亭,望见章邯去远,推说自己肚疼,领兵还城。项梁心中尽管不悦,也没有再说什么,独自引兵,西追章邯。

田荣还城之后,休兵三日,发兵攻打田假,将其赶出齐国,田角、田间逃奔赵国。独田假一人逃至项梁处,乞师讨荣。

项梁一口回绝:“我刚刚派兵援过田荣,岂能再派兵打他?出尔反尔!”

“但是……”项梁顿了顿又道,“你可以先在我军中住下,我这就召田荣前来助我攻秦,待灭秦之后,再坐下来好好商量尔等之事。”

田假正求着项梁,还能说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能说,唯有留在项梁军中,做一个客卿。

田荣倒是有话可说,他逐走田假之后,另立田儋之子市为齐王,自为齐相,弟横为将。及楚使到来,正色说道:“田假非前王子弟,不应擅立,今闻他逃入楚营,楚意留之。若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我自当引兵去会,烦请贵使转报武信君。”

楚使还报项梁,梁曰:“田假已经称王,今穷来投我,我怎忍杀他?田荣不肯来会,由他去吧。”说毕,令项羽、刘邦率兵攻打城阳。

项羽、刘邦将至城阳,兵分两路,一东一西,两面夹击。城阳守军,素闻项羽恶名,将精锐之师,尽调东城门内,拼死抵抗。项羽亲冒矢石,屡攻屡败,气得哇哇大叫,直到刘邦攻开西门,杀进城去,城东守卒军心已散,方才攻开东门,比刘邦进城整整迟了两刻钟。

项羽出师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特别是战胜章邯之后,更是威名远播,想不到城阳之战,竟落在刘邦之后。若非刘邦抢先入城,那东门还不得攻到猴年马月?项羽越想越气,但这气还不能往刘邦身上撒。要撒,也只能撒向城阳军民,若非他们拼死抵抗,岂能让刘邦占了先,把他这位盖世英雄的脸面扫尽!

由气生恨,一个恶毒的念头浮上脑际:杀!把城阳军民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城阳的杀戮规模,要比襄城大得多。如果说襄城的杀戮是替死难的同伴报仇,那这次屠城则纯粹是为了怄气。这一怄气,使数万人身首异处,惨不忍睹。刘邦且愤且喜,待羽屠城事毕,同归告捷,稍事休整,便随项梁继续西行,再破秦军,邯败入濮阳,据城固守。

项梁见濮阳一时三刻难以攻下,遂移兵定陶,再遣项羽、刘邦往西略地。两人行至雍邱,忽有一支人马,前来对阵。那旌旗上面绣着斗大的一个“李”字。

项羽转脸向刘邦问道:“这一支人马,兄可识得?”

刘邦道:“在秦军之中,能够独树一帜的将军,唯有李由,当是李由无疑。”

项羽道:“我知道了,那李由乃李斯之子,前曾坚守荥阳,拒吴广数月,自以为为秦建立了不世之功,狂妄得很。今日和我相遇,我管叫三个回合不到,将他毙于马下,三哥信否?”

章邯何等英武?与项羽交战,仅斗了二十几个回合,便败下阵去,李由连吴广都战不过,项羽说三个回合取他性命,实不为过。

刘邦满面堆笑道:“羽弟之言我信,怕是要不了三个回合,由命休矣!”

果如刘邦所言,项羽跃马持戟,冲到李由面前,未曾交手,大吼了一声:“贼将,还不下马受降!”

这一声吼,犹如晴天打了个大炸雷,震得李由双耳嗡嗡直响,随征军卒,被震掉兵器的十之二三,更有甚者,一头栽下马去,再也没有起来。

李由暗道了一声糟糕,有心拨马而逃,又惧秦法厉害,硬着头皮上前应战,只两回合,被项羽一戟挑下马去。

秦兵失了主将,自然大乱,逃去一半,死了一半。

那李由明明死于沙场,为秦尽忠。秦廷反说他谋反,竟把乃父李斯,拘入狱中。朗朗乾坤,黑白颠倒,有此为者,舍赵高之外,秦廷再无第二人。

秦廷自遣章邯出师以后,捷报频传,先是周文败走;继之吴广被杀,广全军覆没;再之陈胜命丧车夫之手,宋留咸阳伏法。把个胡亥喜得手舞足蹈,旧病复发,自此不再上朝,唯与宦官宫妾,寻欢作乐,所有诰命出纳,统委赵高办理。李斯气愤不过,当着两个近吏,一边喝酒一边大发牢骚:“赵高算什么东西,无根之人,不男不女,由他来主宰大秦命运,不亡何殆!”

二近吏已被赵高收买,少不得为他辩道:“郎中令当政以来,不是把大秦务理得很好吗?”

李斯将酒朝地上一吐:“好个屁!关东无处不寇,无处不乱。”

二吏又道:“那贼首陈胜、吴广,不是已经死了吗?咱还怕他个屌!”

李斯道:“死一陈胜、吴广,又爬出来项梁、刘邦,关东六国,尽已复之,朝廷诏令已不复在关东推行,如此一来,大秦帝国还算一个国吗?”

二吏无了话说,只有劝李斯喝酒,待他喝醉之后,立马溜到赵高那里,告密去了。

赵高听了二吏之言,勃然怒道:“李斯老狗,爷念你沙丘之变亦曾助爷一臂之力,留尔继续为相,尔却不知好歹,诋毁于爷,爷若不设法将尔除掉,将爷的赵字倒着写!”

他闭门不出,默想了三天,终于想出了一个整治李斯的办法。

“备轿,备轿,爷要去拜访李丞相!”

赵高与李斯,虽说同奉一君,除金殿、官场相见之外,从未有任何来往,更莫说是互相拜访了。从人听了赵高之言,将信将疑,直到赵高又说一遍,方才备轿。

李斯虽说瞧不起赵高,甚而还有些仇恨赵高,但当阍人 通报之后,反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声说道:“请,快请!”一边说一边降阶而迎。

二人见面之后,好生寒暄了一阵,方才携手进堂。早有女佣,献上香茗瓜果,二人边饮边聊。赵高故意把关东乱事细述了一遍,痛心疾首道:“国将不国,何人之过,何人之过也?”

李斯受到了感染,也跟着他皱眉长叹,唏嘘不已。

赵高见时机已到,擦了擦眼泪道:“丞相大人,帝驾崩沙丘,咱俩同心协力,拥立了当今皇上,改写了大秦国的历史。没有你我,就没有大秦今日,如今国难当头,你我更应该同心协力才是!”

李斯道:“那是自然。”

赵高苦笑一声道:“我也太高看了自己,我算什么?论官,也不过一个郎中令;论在朝中的影响,更不敢和您同日而语。您是先帝贵臣,一篇《谏逐客书》,为大秦挽留了多少人才,若没有这众多人才相助,大秦凭什么一匡天下?”

李斯固然有才,对富贵却过于贪恋,又最喜有人拍他马屁,听赵高这么一说,喜得轻轻捋着胡须,笑微微道:“赵大人言重了,言重了!”

“不,我还没把话说完呢!”赵高继续拍他的马屁,“先帝一匡天下之后,是走分封,还是走郡县?事关国体,您旁征博引,坚定了先帝欲行郡县之念!”

赵高略略顿了顿道:“就是这次关东平叛,若无章邯,便无大秦。章邯算什么?章邯顶多是一匹马,没有您这个伯乐,他只能为人驾车拉碾。还有,还有那一次焚书坑儒,使天下之人,再也不敢对大秦说三道四了……您对大秦的贡献特大,莫说我赵高,就是先秦的百里奚,也不能和您相提并论!”

李斯越听越高兴,高声叫道:“拿酒来,我要和赵大人喝他个一醉方休!”

李斯的酒量远不如赵高,等他喝到七成的时候,赵高道:“我有一言,如鲠在喉,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斯睁着一双醉眼道:“赵大人,您拿我李斯当外人了!”

赵高满脸赔笑道:“非也,非也。我赵高若是拿您当外人,就不会来拜访了。”

李斯道:“既然这样,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好,恭敬不如从命。我赵高就敞开心扉说了。”赵高故意朝门口扫了两眼,轻咳两声说道,“关东群盗如毛,警信日至。主上尚恣为淫乐,征调役夫,修筑阿房宫,采办狗马等无用之物,充斥宫廷,不知自省。君位居宰相,两朝元老,奈何坐视不言,忍视国家危乱呢?”

李斯叹道:“非我不愿进谏,实因皇上深居宫中,连日不曾上朝,叫我如何面奏?”

赵高道:“要想见到皇上,并非难事。待下官探得皇上闲暇,即来报知丞相,丞相便可进谏了。”

李斯道了一声“好”。

过了两日,李斯正在府中读书,一阉人造访,言说皇上正在宫中闲坐,郎中令要他速去进谏。李斯信以为真,慌忙穿了朝服,匆匆来到宫门,求见胡亥。

胡亥正在宫中饮宴,左拥右抱、快乐无比的时候,忽见内侍趋人,报称丞相李斯求见。胡亥满面不悦道:“他可真会找时间呀!败朕雅兴!去,告诉李斯,朕今日无暇见他,叫他明日再来。”

到了翌日,李斯应约而至,胡亥正在斗鸡,恨声说道:“他烦不烦呀!去,告诉他,有什么事找郎中令说。”

内侍还未走出宫门,赵高来到身边:“慌慌张张地,干什么呀?”

内侍便将李斯求见,皇上如何烦他之事说了一遍。

赵高道:“李斯贵为丞相,汝若将皇上的话如实回他,叫他颜面何在?汝不妨这样说,皇上贵体有恙,叫他明日再来。”

内侍不敢不应,便照着赵高之言,对李斯说了。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李斯又早早地来到宫门,恭候胡亥。

胡亥见李斯一连三日求见,还祝他贵体早康,十分恼怒:“朕无病无灾,他祝的什么?莫非要朕早死不成!”

赵高乘机进谗道:“先帝驾崩沙丘,遗诏应立扶苏,经臣反复劝说,李斯方才同意由臣改诏,但有一个条件,皇上登基之后,裂地封他一个王位。臣代皇上应允下来,谁料他竟当真,几次催臣转达皇上,欲要为王。臣说道,先帝行封建之制,贵为骨肉者也未有寸土之封,汝作为一个外姓人,竟有此念,实在不该。他听不进臣之良言,与长子李由私下谋反。近日连来求见,定有歹意,不可不防!”

胡亥听了似信非信,赵高复又说道:“楚盗陈胜等人,皆是丞相旁县子弟,为什么得以横行三川,且未闻李由出击,这就是丞相欲要谋反的真实凭证。”

胡亥虽说昏聩,尚不至于昏聩到如此地步,仅凭赵高一言,便将李斯拘捕。沉吟良久道:“爱卿之言,朕并非不信。怎奈事涉丞相,案情重大,不好草率,朕这就遣使,去三川查访李由,若他确有通盗之事,朕定斩不饶。”

赵高道:“陛下若要遣使,臣举荐一人。”

胡亥道:“谁?”

赵高道:“咸阳令阎乐。”

胡亥道:“此人朕也认得,一副精明之相,那就遣他去吧。” oyh+zBLdRayg3daw7Spz8KnE4jQLuPSlInWKyjDWeM/rgLVHwxTNs6O9RPlstmj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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