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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首义大泽乡

刘邦前行两箭之地,果见有一条大蛇横卧泽中,约有水桶般粗细,抬头南向,二目放光,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倒退两步。

再看那条大蛇,仍在原地卧着,并未出击之意,心下稍安。

高起趋前一步,低声说道:“刘亭长,咱还是折回去吧。”

他真想折了回去。但转念一想,要去芒砀山落草,除了大道之外,只有这一小径可行。若改走大道,绕了百十里路不说,被官军撞见,必死无疑。且是,刚才已经大言喷出,岂可收回?让这群囚犯小看了自己!

不能折回去,说什么也不能!

他拔剑在手,毅然向大蛇斩去。

那大蛇奋起反抗,被他一连砍了十五剑,方才毙命。他插剑入鞘,昂首西行,众人紧随其后,还不时回头,向那死蛇张望。

行约数里,酒劲发作,刘邦只觉昏昏沉沉,头重脚轻,不能再行,便就径旁草地,倒头睡下。待到醒来已是破晓时分,雄鸡高唱。

忽见一人,由东向西走来,近前一看,乃是张三,又惊又喜,劈面问道:“汝怎的来到此地?”

张三回道:“您前脚刚走,武负大姐便来到了泗水亭,言说咸阳地寒,特意为您赶制了一件狗皮坎肩,托我送来。”一边说一边卸下肩头包袱,双手递给刘邦。

刘邦道:“三哥违了王法,打算去芒砀山落草。你既然来了,就别回了,跟着三哥一块儿干,这坎肩你先代三哥拿着。”

张三道:“好,我听三哥的。”一边说,一边收起包袱,随刘邦上路。

前行十几步,刘邦忽然问道:“三弟一路行来,可否看到官兵?”

张三道:“官兵倒未曾见,却遇见了一件怪事,三哥不问,我差点儿忘了。”

刘邦道:“三弟所遇何事,讲出来给我听听。”

张三道:“过泽中亭二里有余,前边传来哭声,似是一个女子,我心中甚感诧异,这条小径宽不过尺,两旁榛刺丛生,间有水洼,不说夜间,就是白昼,也很少有人行走,为何有女子哭声?及至近前一看,哭者乃一老妪,面前躺一死蛇,水桶般粗。我便问她何故而哭,老妪啼道:‘为儿子而哭。’我道:‘你的儿子怎么了?’老妪道:‘为人所杀。’我又道:‘你儿子既然为人所杀,你应该回去葬儿才是,为何对着一条死蛇痛哭?’老妪道:‘这蛇便是吾的儿子。’她许是见我不信,解释道:‘吾儿乃白帝子,喝醉了酒,卧在这里歇息,不想挡了赤帝子去路,为他所杀。’什么赤帝子、白帝子,简直是一派胡言。莫非是见我独自行走,故意拿鬼话吓我,好劫我的包袱。果真这样,你这老妪可是错吃了药!我张三是干什么的?是中阳里有名的混混儿,你竟敢打我的算盘,我不吓你一吓,你也不知马王爷长了几只眼!一边想一边去拔佩剑。谁知,剑还没有拔出,那老妪突然不见了。再一看,连那条死蛇也了无踪影,这岂不是一件怪事?”

刘邦听了,口中不言,心中暗自欢喜,为我所斩者,明明是一大蛇,老妪却说为白帝子。蛇既是白帝子,那我便是赤帝子了。看来我真是一个龙种呢!自此之后,愈加自负。就是相从之人,在旁闻了张三之言,亦暗暗惊奇,对刘邦愈加敬服。

刘邦率众人匿身到芒砀山中,也无固定居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专干那些劫富济贫的勾当,一些案犯、浪儿,甚而不愿服徭役的平民,纷纷来投,不足两月,队伍扩大到一百多人。

刘邦造反了。

刘邦的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传得沛县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职县令闻听刘邦造反,暴跳如雷,当即发下传票,将吕雉拘捕下狱。是时,吕公已死,待吕媪得了消息,策杖来见县令,一进县府,刚巧撞上萧何。萧何连连摆手:“伯母且不可去求职大人,他正恼着您吕家呢,求也无益。”

吕媪摇首说道:“贤侄此话差矣,职县令和你吕伯父既有同乡之谊,又是忘年之交。当年职县令想去咸阳游学,苦于没有路资,你吕伯父慷慨解囊,赠他白银三十两,方才成行。若无咸阳之游,他何来今日之贵?俺吕家对他有恩无过,他恼俺做甚?”

萧何朝前后左右看了一遍,此地除他二人之外,没有第三个人,方低声说道:“伯母有所不知,职县令这人,是个白眼狼,只记仇不记恩。前番,伯母举家迁沛,他确实给予极大关顾,但那不是冲着他和伯父的交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吕媪道:“那是冲着什么?”

“冲着,冲着……”萧何咳了一声道,“算了,伯母也不是旁人,小侄就直说了吧。那职县令对您家这般好,乃是冲着娥姁三嫂而来。”

吕媪眨巴了几下老眼,满面不解道:“那时,娥姁还是个小姑娘,与他只见过两面,何以有这么大的面子?”

萧何道:“伯母一家未迁沛县之前,伯父是否给职县令说过,娥姁嫂生有异兆,当嫁贵人?”

吕媪不假思索道:“说过,还不止说过一次呢!”

萧何道:“这就对了。那职县令听了伯父之言,一来垂涎娥姁嫂的容颜,二来也想娶一贵女,但碍于他和伯父的交情,一时难以启口。谁知,一场酒宴成就了刘三哥和三嫂的好事。他便对伯母一家恨之入骨。自此,再也没有登过您家门槛,小侄说的是也不是?”

吕媪想了一想,颔首说道:“正是这样。”

萧何道:“既然这样,伯母就不必再去见那县令,至于三嫂,小侄必当竭力相救。”

听了萧何之言,吕媪心下稍宽,道了两声“谢”,正欲转身返家,忽听萧何吞吞吐吐地说道:“伯母,小侄有一不情之求,您老莫见怪。”

吕媪道:“贤侄有什么话,尽管讲来,且莫说相求的话!”

萧何道:“那职县令素来贪财,要想救出三嫂,没有黄白之物开路,是万万不可。我和三哥的一帮朋友,已经凑了一百两白银,仍嫌不足,伯母家中若是宽裕的话,可否也凑一些出来?”

吕媪道:“为救我儿娥姁,让尔等破费,伯母甚是过意不去。但尔等既然有这番心意,老妪也不好多说什么。咱实话实说,你说让伯母凑多少?”

萧何伸了一个指头。

吕媪道:“一两?”

萧何苦笑了一声道:“要是只差一两,小侄也就不会向伯母张口了。”

“那……那是十两?”

“十两有些少,怕是还要在后边加一个零呢。”

吕媪“啊”了一声:“一百两!”

萧何点了点头。

吕媪长叹一声道:“若是早上十年,莫说一百两,就是二百两,俺吕家也拿得出来。但自迁到贵县之后,人地两生,工不成,商不成,耕也不成。一家人坐吃山空,这会儿你莫说要伯母拿出一百两现银,就是十两,伯母也拿不出来。但请你放心,你吕伯父在世之时,在四个儿女中,最看重的便是娥姁。他虽然死了,伯母还在,伯母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你凑一百两银子出来。”

她这一凑,足足半个月没有露面。看管吕雉的狱卒,明明知道吕雉是刘邦内眷,又明明知道刘邦与萧何、曹参、任敖都是好朋友,因职县令恼着吕雉,便黑着脸向吕雉勒索钱财。勒索不成,便生法儿折磨她,先是让她贴墙倒立,俗称贴墙耳巴子,继之让她照镜子。何谓照镜子,说穿了就是提一桶尿,放到犯人面前,让犯人对着尿桶看,但这个看是有条件的,做骑马蹲桩状,且鼻尖必须贴着尿面,发展到后来,竟让同狱女犯将她衣服扒光,用杵捣她私处。弄得她欲生不能,欲死不能。

这一日,狱卒又在折磨吕雉,恰巧被任敖撞上,噼噼啪啪甩给他两个耳光。那狱卒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将血嘴一擦,和身扑了上去。任敖自幼习武,狱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打得头破血流,差点儿丧命。为这,任敖被下了大狱,但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吕雉了。

就在吕雉下狱的第二十天,吕媪给萧何送来了一百两银子,再加上朋友们凑的那一百两,萧何揣着去见职县令。职县令见钱眼开,也不全是,主要他是怕刘邦那一百多号人马,再说他也知道自秦始皇驾崩之后遍地皆盗,大秦的气数怕是真的就要尽了,得为自己留条后路。因而收到萧何的贿银之后,立马放了吕雉。

吕雉出狱之后,犹如惊弓之鸟,害怕职县令一翻脸再来抓她,于是,便拖儿带女去投刘邦。

刘邦也怕官府,为躲避官军,经常变换住地,可竟然被吕雉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满面诧异地问道:“你怎知我藏在这里?”

吕雉笑着回道:“你问你自己。”

刘邦双手一摊道:“问我自己?”他摇了摇头,“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干什么?”

“你应该知道。”

见吕雉说得如此肯定,刘邦也不好再说什么,苦笑一声,算是作答。

吕雉嘻嘻一笑道:“你真是个笨鳖,实话给你说,你所居之地,上空有一片五彩云,但凡人是看不见的。妾的本领,你也知道,善望云气,你无论躲到哪里,妾一望便知。”

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刘邦爱听,满面欣喜道:“怪不得始皇未死之前常言,东南有天子气,所以连番出巡,竟欲掩压。看样子我刘邦是命中注定要做皇帝了。”当即传令设宴,遍飨“群盗”,自此之后,吕雉便在芒砀山住了下来,做了不折不扣的盗婆。但住了不到半月,便住不下去了。何也?

一因山里湿气太重,刘元、刘盈三天两头患病;二因邦众没有固定巢穴,游徙不定,两个孩子成了刘邦累赘;三因在这一百多号人的队伍中,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刘元,再有一个便是吕雉。有道是“当兵三个月,见了母猪也发情”。何况,吕雉又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引得这一帮光棍、色中饿鬼,无不对她垂涎欲滴,一旦有机可乘,便设法儿饱一饱眼福,或占她一点儿便宜,弄得她尿泡尿也不得安生。

此外,其妹吕媭将要出嫁,新郎乃是樊哙,她这个做姐的岂能连面都不露一下?有此四因,吕雉不得不携儿携女返回了中阳里。初时,尚怕职县令找她麻烦,躲到卢绾家中不敢出门;后来大泽乡一声惊雷,不只改变了吕雉母子的命运,也改变了刘邦的命运。

大泽乡这声惊雷,发自陈胜、吴广,旬月之间便传遍了大半个中国。

陈胜者,阳城人也。名胜,字涉,以名行。少有大志,习武未及半载,迫于生计,弃武从农,曾为人佣耕垄上。遇县令巡乡,乘四人轿,前有差役鸣锣开道,仪仗队紧跟其后,黑旗四,蓝伞一,青扇一,桐棍、皮槊各二,肃静牌二。而后才是官轿,轿后又有四差役持械护行,甚是威风。胜一脸鄙夷道:“抖什么威,不就一个县令吗?吾之志尚不至此呢!”

同伴见陈胜口出大言,面现不屑之色。陈胜竟未察觉,转顾诸人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苟富贵,勿相忘!”

同伴见他如此大言不惭,少不得讥笑道:“你我现今为人佣耕,连肚子都填不饱,何来富贵可言?”

陈胜长叹道:“咄,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始皇崩,胡亥矫诏杀了扶苏、蒙恬,本已铸成大错,登上皇位之后,又受赵高挑唆,杀了蒙毅,致使拒胡之军,为之寒心,出逃者十之二三。胡人见有机可乘,纵兵杀到长城脚下,迫得胡亥不得不下诏一道,遣发闾左贫民,出戍渔阳。

渔阳乃东部长城上的一个重镇,燕昭王时为郡治所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复置为郡,郡治渔阳,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闾者,巷口之门。秦俗,右为上,左为下,故富贵者居闾之右,贫弱者居闾之左。陈胜家贫,当然要居在闾左了。

阳城县令奉了秦二世之命,强征闾左之人,共得九百,充做戍卒,令其北行。这九百人中,亦有陈胜在内。陈胜,身长八尺有余,生得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县令以貌取人,对他大加赏识,擢为屯长。又有一人,姓吴名广,短须枣面,亦身高八尺有余,亦为县令所重,与胜并为屯长。将行之时,县令又有他念,加派县尉县丞,随其北上,以行监督之责。

从阳城到渔阳,大约得走两个多月时间,他们这一行人,个个身强力壮,倒也不在话下。

谁知,走到第七天头上,忽降暴雨,道路一片泥泞。勉强走至大泽乡,前边一片汪洋,不得不就地驻扎,以候天晴。谁知那雨竟然下起来没完没了,水又陡涨,惹得一班戍卒,进退两难,仰望长天,长吁短叹。

胜与广虽说相识不久,却是一见如故,无话不谈,眼见得不能如期到达,便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密议良策。

陈胜当先说道:“广弟,此地距渔阳城尚数千里,就是明日放晴,非一两月不能到达。即使到达,也早已误了官期,秦法失期当斩,难道我等就甘心伸着脖子让官府去割吗?”

吴广一脸沮丧地说道:“咱们的命在官府手心里攥着,人家要割,咱能有什么办法?”

陈胜道:“广弟不必如此悲切!常言道:‘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只要咱多动脑筋,办法总会有的。”

吴广道:“除非逃走一途。”

陈胜摇首道:“逃走不是办法。试想你我两人,同在异地,何处可以投奔?就是有路可逃,亦必为官吏所擒所斩,前秦商鞅,便是活例。”

吴广叹道:“如兄之言,逃亦死,不逃亦死,哪还有生路可言!”

陈胜道:“举大计怎样?”

“举什么大计?”

“举大计就是造反。”

吴广沉吟良久道:“举大计可是要杀头的!”

陈胜铿声说道:“去渔阳是死,逃跑是死,举大计亦是死,同样是死,何如轰轰烈烈地干他一场,落一个青史留名!”

他顿了顿道:“且是,举大计不一定就死。若是苍天关顾,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呢!”

他尽管说得眉飞色舞,吴广仍是心存疑虑:“如兄之言,举大计实为上策。不过,你我小卒一个,无权无势,谁听咱的,这个大计怕是有点不大好举。”

陈胜信心十足道:“好举得很!广弟难道不知,天下苦秦久矣,遍地布满了干柴,只需一粒火星,便可燃成燎原之势。至于如何举事,我已盘算许久,成竹在胸了!”

吴广颔首说道:“既是这样,愿闻其详。”

陈胜道了一声“好”,侃侃而谈道:“我闻二世皇帝,乃是始皇中子,例不当立。公子扶苏,年长且贤,因屡谏始皇,遭贬上郡,监蒙恬军。二世篡立,萌生杀兄之意,百姓未必尽知,但闻扶苏贤明,不闻扶苏死状。还有楚将项燕,爱养士卒,也曾大败秦师,百姓敬而爱之,或说他已死,或说他出亡。我等举事之时,可托名公子扶苏或楚将项燕,号召国人,为天下倡。此地本是楚境,人心深恨秦皇,定当闻风响应,前来帮助。这样一来,还怕大事不成吗?”

听了陈胜之言,吴广默想片刻道:“涉兄之言,不谓无理;涉兄之计,不谓不高。但造反不同去渔阳受死,也不同于逃亡,去渔阳受死也好,逃亡也好,只是祸及己身,造反却要灭族,此等大事,不可不慎。若依小弟之见,找一善卜之人,卜上一卦,以定吉凶。若是逢吉,定当如兄之言,扯起反秦大旗。若是逢凶,恕小弟不辞而别,逃之夭夭了。”

陈胜道了一声“可”,遂与吴广一道,寻了大半天,方寻到一个卜卦人,却又不敢以实言相告,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弟兄二人,想做一件大买卖,成功与否,关系着身家性命,不知可不可行,请先生卜上一卦。”

凡卜卦者,最善察言观色,这个卜卦先生岂能例外。他见胜、广二人言语含糊,且又身穿戍装,分明不是商人,却要做甚买卖?当下已明白了八九分,却也不便明言,装模作样地按式演术,焚香布卦。

卜毕,略一沉吟说道:“不瞒二位,就卦象看,二位的买卖,定能成功。但此事既然关系着二位的身家性命,还当问一问鬼神。”

胜、广闻听买卖能够成功,心下大喜,丢下卦钱一百,拜谢而归。途中,吴广与陈胜说道:“既然咱的买卖能够成功,卜卦人还要咱问一问鬼神,是何道理?”

陈胜不假思索道:“卜卦人的意思该不是要咱向鬼神祈祷,以求得他们的保护?”

吴广摇头说道:“怕不是这个意思,卜卦人若是单单要咱俩向鬼神祈祷,完全可以明言,何以要说问一问鬼神?”

二人想了一路,猜不透卜卦人的意思。

到底还是陈胜聪明,隔了一夜,居然将卜卦人的真意悟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对吴广说道:“我知道了。楚人素来信鬼,似造反这等大事,若不假托鬼神,很难有人响应。卜卦人要咱问一问鬼神,定是要咱假托鬼神之力行事,方可无虞。”

说得吴广连连点头:“是这么个意思,但那鬼神岂是可以轻易假托得了的?”

陈胜笑道:“此事广弟不必担心,为兄早已谋好了对策。”说毕,贴着吴广耳朵如此这般嘀咕一阵。

翌日上午,陈胜借口改善膳食,命掌厨戍卒去鱼市购鱼。那戍卒欣然而往,拣得大鱼六十几尾,出资购归。内中有一鱼最大,足有十二三斤,戍卒用刀剖开,见腹中有一帛书,已是惊异,及展开一阅,书中尽是丹文,仔细审视,乃是“陈胜王”三字,少不得念出声来。

这一念,引来数十个戍卒,竞相观看帛书,议论纷纷。内有二人,一名朱房,一名胡武,最善巴结逢迎,见了此等奇事,便飞步去报陈胜。胜喝道:“鱼腹中怎的有书,纯是一派胡言。去,胆敢再胡言乱语,我拿朝廷大法治汝!”

房、武二人,怏怏而退。

忽听陈胜叫道:“且慢,有鱼无酒,不能尽欢。我这里有钱五百,汝拿去购酒,叫弟兄们美美饱餐一顿。”

中午,有酒有鱼,对于戍卒来说,好像过大年一般,少不得互相探询,便有知情者将如何鱼腹得书,又如何上报陈胜,等等,如竹筒倒豆一般倒了出来。

“哦,原来如此!”

“嗯,陈屯长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确实与众不同,莫说做王,皇帝也做得!”

“嘘,墙外有耳。”

一时间,鱼腹得书及陈胜要做王的消息,成了戍卒议论的中心话题,甚而睡在床上,还在谈论。

睡至夜半,忽闻有声从外面传来,仿佛是狐鸣一般,把大伙儿从梦中惊醒,一个个屏声敛气,静悄悄地听着。不,那声音既不单单好似狐鸣,还有几分人语的味道。说什么来着?哦,前一句好似“大楚兴”,后一句好似是“陈胜王”。

听了一阵,有几个胆大的,相约而起,朝着狐语的方向寻去。

在营地的西南角,有一片丛林,丛林中有一座古祠,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那且狐且人的声音便是从古祠中传出来的。

又一声狐嚎声传来,这一次声音十分清晰,是“大楚兴,陈胜王”。

更为奇怪的是丛林中还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似灯非灯,似磷非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飘浮游动,变幻离奇,不可揣摸。过了一顿饭工夫,光失声止。戍卒本想去看一个究竟,一来天黑路滑,二来营中有令,不准夜间私出,于是大家带着满腹狐疑回到营地,可谁能睡得着呀?这个说,狐能人语定已成仙,仙能预知未来,狐说大楚兴,大楚怕是真的要兴了!那个说,上午鱼腹得书,今夜狐又有语,皆言陈胜当王,看来大秦气数已尽,陈胜怕是真的要代秦称王了!胜、广闻之,相视而笑。

他俩该笑。

换了你,你也会笑。

这两件奇事,乃胜、广二人联手而为。

先一日,陈胜暗将帛书写好,待到更深夜静偷偷出营,将帛书揉成一团,找到泽旁一渔家,正好网中网了几十条鱼,便择一条最大的,将帛书塞入鱼口。待鱼吞下后,胜才返回营中。大泽乡本是集市,自戍卒留驻后,各渔家得了鱼虾,统来营门前兜售,几成一个鱼市了。渔家不知陈胜在其鱼上做了手脚,晨起,见这条大鱼没精打采,忙用箩筐盛了,挑到戍卒营前,正好掌厨戍卒撞见,买入营中。

至于狐鸣一事,也是陈胜、吴广之谋。陈胜令吴广带着灯笼,乘夜潜入丛林古祠中,伪作狐鸣,惑人耳目。古祠在西北角上,连日大雨,西北风正吹得起劲,自然传入营中,容易听见。

陈胜行此二策,即与吴广暗中观察,戍卒果真上当,无不对陈胜敬畏有加,且生出些许反秦之念。秦法素苛,国人从不敢评议时政,更不敢涉及大秦气数之类的话题。如今,戍卒不但说了,且是半公开地说,唯独瞒着监队的县尉和县丞。再迈一步便是扯旗造反的事了。

要扯旗造反,必得杀掉两个监队。要杀两个监队,凭胜、广的手段,实乃小菜一碟。但这个杀要杀得有理有节,还要杀得叫戍卒拍手叫好,甘心情愿跟着他俩扯旗造反。

山雨欲来风满楼,可两个监队居然一无所知,反把营中事务一概委于两个屯长,所好者杯中物也。这也难怪,一来善饮,二来天雨难行,借酒消遣,整日里喝得酩酊大醉;也有半醒的时候,每当这时,便要寻戍卒的晦气,非骂即打。故而戍卒巴不得他俩喝醉。

这一日,二监队又在喝酒,陈胜、吴广邀了几个戍卒闯进帐来。

县尉瞪着一双蒙眬眼问道:“汝不召而来,可有什么事情要报?”

吴广趋前几步,朗声说道:“今日雨,明日雨,看来很难按期赶到渔阳了。秦法规定,逾期当斩,与其逾期就死,何如远走高飞!广等特来禀知,今日就要走了。”

县尉听了,先是一愣,酒也醒去大半,勃然大怒道:“汝等难道不知律法,谁敢逃亡,立即斩首!”

县丞也跟着帮腔:“汝等之中,若有人再敢道一声‘逃’,我立马将他劈为两半!”一边说一边去拔身上佩剑。

广微笑道:“二位监队莫要发怒,请听我吴广一句肺腑之言,公两人奉命监督戍卒,奉令北行,责任很是重大,若是逾期不到,广等固然受死,难道公两人尚得活命吗?依广之意,公等二人,亦随广等逃命去吧!”

县尉拍案而起,连声呼道:“胡言,胡言,一派胡言,看爷不立马斩了你!”

县丞闻听一个“斩”,挺剑上前,向吴广刺去。广飞起一脚,竟将剑踢落地上,顺手把剑拾起,抢前一步,斜肩一剑,将县丞劈作两半。

县尉见县丞被杀,大叫一声,拔剑刺向吴广,广亦持剑相斗,一来一往,才经两个回合,陈胜突然驰到县尉背后,兜屁股一脚,将县尉踢倒在地,广乘机上前,当背一剑结果了县尉性命。

陈胜、吴广杀死了两个监队,便出帐召集众人。陈胜当先说道:“兄弟们,我可敬可爱的兄弟们!我们奉命去渔阳戍边,路上为大雨所阻,已有多日,就是待到天晴,星夜前进,也不可能如期到达了。秦法素苛,逾期者非斩不可,就是侥幸遇赦,亦未必得生。兄弟们请想一想,渔阳在什么地方?渔阳属古燕之地,距此尚有两千里,那里天气极为寒冷,冰天雪窖,何人禁受得起?况胡人专喜寇掠,难保不乘隙入犯。我等既受风寒,又撄锋刃,还能有生吗?去渔阳是死,造反也是死。大丈夫不死便罢,死要死他一个轰轰烈烈。且是,始皇暴虐,胡亥更甚于乃父,登基之后,连他的同胞兄妹都不放过,先后被杀的有三十三人。他一共姐妹几人,三十四人。三十四个就杀了三十三个,留下的是谁?留下的便是他胡亥自己,我可敬可爱的兄弟们,胡亥对同胞手足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贱民呢?古圣人有言,民情若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不要小看自己,我们只要同心协力,不愁推不翻暴秦,不愁做不了一个开国功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胜的话,简直就是一篇极富鼓动性的演说,闻者无不动容。但因怕这两个监队,未敢应声,只是一味向帐内探望。

吴广微微一笑道:“诸位兄弟,实不相瞒,弟和陈屯长不甘送死,也不想让兄弟们去送死,决计要造反,两个监队不听劝,被弟和陈屯长一刀一个杀死了。兄弟们若是愿意跟着弟和陈屯长造反,那是再好不过了,若是不愿意跟着弟和陈屯长造反,弟决不勉强。”

话音未落,忽有人铿声说道:“吴屯长休如此说,您和陈屯长,与二监队无冤无仇,为甚杀他?还不是为了众弟兄!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唯有造反而已,哪一位兄弟胆敢道个不字,我葛婴斩了他的狗头!”

葛婴这么一嚷,立马又站出来几百号人响应,弄得那些心存顾虑者也不敢再说什么。

陈胜、吴广见此,心中大喜,一面命人枭了二监队首级,用竿悬着,挂于营门,一面指挥众人,在营外辟地为坛。坛成之后,取下二监队首级,做了祭旗的物品。旗上大书一个“楚”字。陈胜为首,吴广为副,余众按次并列,对着大旗,拜了几拜,又用酒为奠。奠毕,将二监队头上的血滴入酒中,依次而饮。众人喝过同心酒,便对旗宣誓。誓曰:

秦皇暴虐,民有九死而无一生。我等迫于生计,扯旗造反,愿拥陈胜为主,同心协力,以抗暴秦,以张大楚国,如有三心二意,天打雷轰!

宣誓毕,陈胜昂首登坛,面南而坐,自称元帅,拜吴广为副元帅,又任命了几位领队的头领,诸如葛婴、朱房、胡武、田臧、李归、吕臣等。凡参加起事者,皆袒右臂,以为标志,并命吴广草拟檄文,诈托公子扶苏及楚将项燕之名起兵抗秦。

万事俱备,所缺者,兵器也。陈胜一面派人四处收集废铜烂铁,在营内建起炉灶,赶制兵器;一面派人上山砍树伐木,制造棍棒。数天之后,凡起事者,或枪或刀,或棒或棍,是好是坏总算都有了一件武器。

说来也怪,兵器造好后,雨不但停了,连老天也放出日光,扫除云翳。接连晴了十几天,水势早退,地上统统干干燥燥,就是最低洼的地方,也已滴水不留。众卒以为这是苍天有意相助,格外精神抖擞,专待出发。各处豪杰及亡命之徒,纷纷来投,诸如魏人周市、楚人邵骚、汝阳人邓宗等。

陈胜、吴广得了这天势、人心,雄心大发,驱动义军,直扑蕲县。

蕲县在大泽乡以南,守兵寥寥无几,又无险可守。闻义军将至,县令率先出逃,吏亦遁去大半,所剩者多为平民百姓,迎降唯恐不及,谁还敢与义军为敌。陈胜未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县城。当即发号施令,一命吴广打开府库,补充给养,更换装备;二命葛婴率部东征。

那葛婴年纪不大,读书不多,却也是个将才,连战连捷,克铚、克赞、克苦、克柘、克樵。五县既克,声势自然大震。且沿路还俘虏了大批车、马、人员,统统送至蕲县,归胜调遣。胜自是欢喜不尽,决计扩大战果,引军西进,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又陆续添了许多军队,到得陈县,已有兵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步卒数万人。敌弱我强,又值县令不在城中,正是攻城的大好时机,陈胜正要下令,忽见城门大开,竟拥出数百人马。为首者三十余岁,红发黑面,目似铜铃,坐下一匹黑炭似的骏马,手中擎着一柄斗大的银锤,好似凶神降世一般。义军本乃乌合之众,未曾经过大阵,更未见过这等凶恶的敌将,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敢上前迎战?

陈胜、吴广见义军不战自退,正惊讶间,朱房、胡武双双来报:“不……不……不好了!贼将太……太凶,弟兄们抵……抵……抵挡不住!”

吴广将脸一沉斥道:“亏汝二人还是吾军先锋呢,那贼将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竟把汝吓成这样?去,前边带路,看爷如何擒他!”

房、武二人不敢不遵,勒转马头,战战兢兢按原路折了回去。距城门尚有三箭之地,用手一指道:“那不,城门前那位骑马的贼将便是!”

吴广举目一瞅,果见一位凶神一般的敌将,正在那里耀武扬威,红发银锤,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暗自“妈呀”一声。心里想:怪不得朱房、胡武对他这般害怕,就连我这两条腿肚,也差点儿抽起筋来。有心折回去,但自己身为副帅,不战而逃,以后还怎么带兵?特别是房、武二人,岂不要把大牙笑掉!是进是退,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那凶神拍马舞锤朝他杀来,吓得唰地出了一身冷汗。回目望着朱房、胡武,既似征询,又似乞求。他多么想听他俩说上这么一句:“副帅,咱们折回去吧!”

他俩不说。

不止不说,还一唱一和挤对他,堵他的退路。

朱房道:“二帅,您不是要俺俩看您如何擒贼吗?这不,那不知死活的贼将来了,您快上呀!”

胡武道:“二帅,将行之时,末将好似听大帅说道,他在大帐摆上佳酒,静候您的佳音。末将已有四五天滴酒未沾了,馋得酒虫子从嗓子眼儿直往外爬,您不要心软,更不要手软,最好一刀将那贼将砍下马来,末将也好沾沾您的光,过一过酒瘾!”

这样一来,吴广不得不战了。 vsnPHkZVxZcNIyQcqR5oAnosCKro83iQqvMeRmDPEoivoc4KituISUb6s5De2w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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