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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斯特恩
(1713—1768)

《项狄传》

斯特恩在一封信里说过,《项狄传》的“写作意图是为了难为所有的评论家”,但他或许更清楚自己作品的价值。最伟大的评论家约翰逊博士坚持认为《项狄传》不会长久,这一预言错得离谱。斯特恩为评论界和读者提供了一切;人们会惊叹,有谁能抗拒这样的一部小说,它的主人公——叙述者宣称(第1卷,第14章)“我已经写了六周了,尽可能飞快地写——可我还没有出生呢”?《项狄传》于1760年至1767年间,以九个短卷的形式出版,成为“感性时代”(the Age of Sensibility)的杰作。诺思洛普·弗莱教我们把那个时代称作“感性时代”,那是卢梭的时代,是世俗化、本土化、“东方化”了的《圣经》的时代,劳斯主教 在《希伯来圣诗讲稿》中形容其为“激情语言”的真正源头。那也是约翰·洛克的时代,正如我们如今仍生活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时代一样。约翰逊也反对托马斯·格雷和他自己的好友威廉·柯林斯的诗,所以他反对《项狄传》是与他的一贯态度相一致的。亨利·菲尔丁或许颠覆了小说的形式,斯特恩却颠覆了奥古斯都时代的整个再现模式,并真正终结了那个以蒲柏为翘楚的文化事业。

当代有众多的顶尖西班牙语美国小说都是斯特恩式的,不论作者是否读过斯特恩。这不可能是种偶然。我曾对这批优秀小说家中的一位说起过斯特恩是个多么伟大的幻想家,他却和蔼地向我断言,斯特恩的意图不过是要写实。华莱士·史蒂文斯说过,面对非凡的现实,意识可能会取代想象的位置。对斯特恩而言,意识本身就是非凡的现实,因此感性与想象融为一体。二元论,不论是笛卡尔式的还是洛克式的,如今都主要是带着弗洛伊德式的伪装为我们所知。“项狄式伪装”也可以如此,因为项狄是个彻头彻尾的弗洛伊德学说信奉者,只是他比弗洛伊德早生了五代。弗洛伊德学说的基本前沿概念——内驱力、肉体自我、内投和投射的非压抑性防御——在《项狄传》中都得到了例证,弗洛伊德学说的核心观点,或者说压抑或防御的转义,也是如此。斯特恩的多数读者立刻就看到了这一点,而他的许多评论家也对此进行了思索。因此,再对《项狄传》进行弗洛伊德式的解读就变得多余。更关键的问题其实是:作为小说家,斯特恩试图通过在心理方面进行二元式、唯我式的强调来为自己做些什么?

多数评论家都同意,在项狄式哲学中存在一个美学和道德规划,但是他们对这一规划的表述却不幸流于陈词滥调。你可以相对容易地总结出蒲柏或菲尔丁针对读者的设计,但要表述斯特恩的设计就难多了。这不仅仅是一个修辞困境;斯特恩是位伟大的讽刺作家和戏仿作家,但蒲柏和菲尔丁也是一样,而斯威夫特甚至在这些领域比斯特恩还要出色。但是,如果说这后三位伟大的奥古斯都作家在认知上都敏锐精细的话,那么斯特恩的敏锐精细则是超凡脱俗、臻于魔境的。斯威夫特的风格狂野凶猛,而斯特恩的则离奇古怪;他的艺术风格真的就如马丁·普莱斯所言,是恶魔式的,堪与尤内斯库的技艺相比。这一比较本质上是正确的,但尤内斯库很难把握好斯特恩那既宏大又精细的写作规模。我更赞成理查德·兰汉姆的做法,他把斯特恩和乔叟相提并论,认为乔叟也是个睿智之人,没有陷入阿诺德式的一本正经。斯特恩就跟乔叟和塞万提斯一样,对于游戏玩乐非常认真,但他对于形式甚至比他们更具有游戏精神。

* * *

对于一个几近完美的唯我论者而言,什么是爱?爱是否不仅仅是性?性是否就是全部?是否每一只颤抖的手都令我们像玩偶一样,尖声叫出这一心心念想之词?斯特恩具有还原论者的特点,他思索这一问题,并且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下士继续说道,我那时一直避免堕入情网。如若不是上天另有安排,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什么人——但命运是不可抗拒的。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正如我告诉阁下的那样——

老人和他的妻子出去了——

房子周围一切都寂静无声,宛如深夜——

院子里连一只鸭子或小鸭都没有——

——这时,那个美丽的修女来探望我。

我的伤口恢复得很好——炎症消除已经有些时候了,但炎症一消,膝盖的上面和下面就开始痒起来,痒得我难以忍受,彻夜未眠。

让我看看,她跪在我面前的地上说道。她与我的膝盖平行,把手放在膝盖下面的部位——稍稍揉搓就好了,修女说道;她用床单裹着我的腿,开始用右手的食指揉搓我膝盖的下面。她的食指沿着绷带上覆盖的法兰绒床单的边缘前后揉动。

五六分钟后,我轻微感觉到了第二根手指的指尖——很快这根手指就和第一根放在了一起,她继续用那种方式一圈一圈地揉搓了好一阵子;这时我突然想到,我将会堕入情网——当我看到她的手是那么白时,我的脸红了——阁下,我在有生之年永远不会再看见一只如此白的手了。

——在那个地方是不会:我的叔叔托比说——

尽管下士正在忍受一种最严肃的绝望之情——我叔叔仍然忍不住笑了。

下士继续说道,年轻的修女感到她的揉搓——用两根手指揉了这么久——对我来说很有用——就开始用三根手指——渐渐地,她又用上了第四根,然后用整只手:我永远不会再说关于手的字眼了,阁下——但她的手比缎子还软——

——劳驾,特里姆,你可以想说多久就说多久,我叔叔托比说道,我会很高兴听你的故事的——下士真诚地谢过了他的主人;但是对修女的手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只能重复——于是他开始讲述那只手产生的效果。

下士说道,那个美丽的修女继续用整只手在我的膝盖下面揉搓——直到我开始担心她的热情会让她疲倦——“为了基督的爱,”她说,“我可以再做一千回”——说着,她的手拂过法兰绒床单,放到我膝盖上面同样瘙痒的部位,揉搓起来。

就在那时,我感觉我开始堕入情网了——

她继续揉啊揉——我觉得她的揉搓从她的手底下扩散开去,阁下,蔓延到我身体的每个部分——她揉的时间越久,每一下的时间越长——我血管里的火就燃得越旺——直到最后,有两三下比其他都长——我的激情达到了高潮——我抓起了她的手——

——于是,你把那只手放至唇边,特里姆,我叔叔托比说道——然后你说了一番话。

下士的爱情是否真如我托比叔叔说的那样结束,已不得而知;但这份爱情中包含了自创世以来所写就的所有爱情故事的真谛,这就足够了。(8,22)

堕入情网就是被挑起性欲;不多,也不少。斯特恩有点体弱多病,正如W.B.C.沃特金斯 所言,他异乎寻常地敏感,“——部分是因为他不可避免地在身体方面非常敏感,达到了不正常的地步。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流动和心脏的跳动”。斯特恩所谓的好色,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在认知与肉体上对性刺激的高度敏感。在斯特恩那里,“感性”的含义完全是性方面的,这可以帮助我们看到这一文化词汇的道德与美学本质。对温柔情感的敏锐体会,不论多么细微,也不论是对自己或是别人,都被客体化为一种品质或姿态。这种品质或姿态通过情感回应,偏离了斯多葛式的和奥古斯都式的理性理想。这就是感性或“感伤”(the Sentimental),在意识形态上摆脱了右翼对资产阶级道德的鼓吹,或者左翼对无产阶级或田园自然美德的美化。这一品质的政治主张虽然在根源上是辉格式的,但却扩散成关于心灵习性之力量与美好的一种普世性、历史性观点。马丁·普莱斯称之为“对人类情感价值的一种激烈的,常常是叛逆性的肯定”。感性的姿态是一种明显自觉的、戏剧化的但又强调真诚的姿态,是对其他所有影响的性欲化转变。斯特恩非常清楚这一点,并且向我们展示和告知这一点。理查德·兰汉姆如此总结道:“对斯特恩而言,我们最终不仅变成永不满足的寻欢作乐者,而且变成本质上无可救药的装腔作势者。”

所有的项狄迷都有他们最喜欢的章节,而最让我心动的是整个第7卷,在该卷中特里斯川/斯特恩为了逃避死亡而去法国进行一次感伤之旅。你也可以选第7卷中的两个精彩瞬间:阿曼度斯和阿曼达的故事,或者与纳奈特一起跳的终曲乡村舞。不过,如果我们是寻欢作乐者的话,我们很难选出比第8卷第15章更好的篇章了,这一章后面跟的就是寡妇沃德曼在岗亭里将托比叔叔从两头同时点燃的片段:

这真的很令人遗憾——但是通过对人的日常观察,你会发现人可以像蜡烛一样被点燃,两头儿都可以——前提是必须有足够长的烛芯伸出来;如果没有烛芯——事情就完了;但如果有的话——从下面点燃,火焰通常会不幸地被自己熄灭——事情也完了。

对于我而言,如果我总是能够自己决定以哪种方式点燃自己的话——因为我无法忍受被人像野兽一样点燃——我会责成一位主妇不断地从上面将我点燃;因为那样我就能体面地一直向下燃到烛座;也就是说,从头到心脏,从心脏到肝脏,从肝脏到肚肠,等等,再通过静脉和动脉,通过所有的弯弯曲曲以及肠子和肠膜之间的外侧附着,直到盲肠——

那是我母亲生我的那个夜晚,斯洛普正在和我父亲说话,他提到了盲肠——请问,斯洛普医生,我叔叔托比开口打断了他——请告诉我,我叔叔托比说,盲肠是什么;虽然我一把年纪了,可我发誓我直到今天还不知道它在哪里。

盲肠嘛,斯洛普医生回答道,就在回肠和结肠之间——

——在男人体内?我父亲问。

——在女人体内也完全一样,斯洛普医生嚷道——这我可不知道;我父亲说。(8,15)

我们再次看到了斯特恩对人类生存的二元式复杂境况的精彩感悟。严格说来,人并非上帝的清教式蜡烛,带着超越自然的神圣意愿燃烧,而是一支有性欲的蜡烛,带着自然的生存意愿燃烧。特里斯川/斯特恩要求从上面被点燃,大概是被认知火焰点燃,但他也要求“能体面地一直向下燃到烛座”。斯特恩这个热烈的比喻摈弃了笛卡尔式的“机器中的幽灵”(这是吉尔伯特·赖尔的精妙概括),渴望头脑通过感官燃起熊熊火焰。虽然斯特恩可能是所有活力论者中最善于讽刺的,但他最终的亲缘关系应该落在拉伯雷和布莱克那里,这两人都是试图通过改善感官享受来拯救我们的幻象大师。 95kb6rm38/0ipYdhTuUd80VdaoKlzq/b1/EjnEli/zhq30kCY6a8J+hNtevmOk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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