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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让我去学校?”上学前的那晚,我问她。

“因为,如果你不去,我就要进监狱。”她拿起一把刀。“你想要几片?”

“两片,”我回答,“那里面有什么?”

“罐头牛肉,知足吧。”

“可是,就算你进监狱也会出来的啊。圣保罗就老是进监狱。”

“我知道,”(她把肉压实了切,所以到我盘子里的牛肉只能渗出几滴可怜的肉汁)……“可邻居们不知道。把它吃了,保持安静。”

她把餐盘推到我面前。看上去很恶心。

“我们为什么不来点薯条?”

“因为我没时间给你做薯条。我的脚要泡,你的汗衫要烫,还有那么多恳请祷告的请求没处理。况且,也没土豆。”

我走进起居室,想找点事情做。我听见母亲在厨房里扭开了收音机。

“接下来,”有个声音响起来,“是关于蜗牛的家庭生活的节目。”

我母亲尖声大喊。

“你听见没?”她把脑袋探出厨房门,质疑道,“蜗牛的家庭生活,这就是圣经所言的‘可憎之物’,就好比在说我们是从猴子变来的。”

我不禁多想了一会儿。阴雨连绵的周三晚上,蜗牛先生和蜗牛太太待在家;蜗牛先生静静地打盹,蜗牛太太在读一本关于问题小孩的书。“ 医生,我非常忧心。他太安静了,不肯从他的壳里钻出来。

“不是啦,妈妈,”我应了一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可她没有听我说。她又回了厨房,我能听到她在收音机的静电噪音中喃喃自语,摆弄旋钮,寻找全球服务频道。我跟在她后面。“世上是有魔鬼,可这个家里没有。”她说,同时凝视着高悬在炉灶上的天主圣像。那是幅九英寸见方的水彩画,斯普拉特牧师专为我母亲画的,就在他带他的荣光布道团去维冈和非洲之前。

这幅画叫《天主喂鸟》,我母亲把它挂在炉灶上方是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忙着为广大信徒做各种食物。画已经显旧了,天主的一只脚上还有一小块凝结的蛋黄渍迹,但我们不敢剥掉它,生怕颜料也会跟着掉下来。

“我受够了,”她说,“走开。”

她又把厨房门关上了,还关掉了收音机。我听见她在哼唱《天主荣耀被赞美》。

“行,就这样呗。”我心里说。

确实如此。


第二天早上忙极了。母亲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大喊已经七点半了,还说她一宿没睡,说我父亲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她往水槽里倒了一壶滚烫的开水。

“你为什么不睡?”我问她。

“要是我必须和你一起起来,睡三个小时有什么用?”

她往开水里兑了些凉水。

“那你本该早点上床的。”我好心提议,手忙脚乱地脱掉睡衣。这件衣服是位老妇人帮我做的,领口小得和袖口似的,我总得生拉硬拽,所以我的两只耳朵老是疼。有一次,我因为淋巴腺发炎聋了三个月:没人注意到。

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思忖天主的荣耀,冷不丁想到一件事:日子过得太安静了。我像平日那样去教堂,同以前一样放声高唱,但好像除我之外没人吭声儿,而且已经有一阵子了。

我猜想,我准是因狂喜而灵魂出窍了,而在我们教会里,这种事儿不稀奇,后来我发现母亲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玫问起我为什么不理会别人,母亲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主的意愿。”

“主有什么意愿?”玫不太明白。

“用神秘的方式显能。”我母亲说完,趾高气扬地走到前头去了。

于是,在我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教会内外盛传我迈入狂喜之境,谁都不该和我说话。

“为什么你会觉得发生了这种事呢?”怀特太太很想弄明白。

“噢,不用大惊小怪,她七岁,你懂的。”玫停顿一下,制造出某种效果,再接着说道,“这是个神圣的数字,离奇的事总是逢七出现,瞧瞧艾尔西·诺里斯就知道了。”


艾尔西·诺里斯,她可是我们教堂里鼓舞人心的名人儿,也就是玫常提起的“证人艾尔西”。每当牧师要我们举证说明上帝的善行,艾尔西就会踮着脚叫起来:“听我说说上帝这周为我做的事吧。”

她需要鸡蛋,上帝就送了一打。

她犯了一次疝气,上帝就把病带走了。

她每天都要祈祷两个小时;早七点一次,晚七点一次。

她的爱好是数字占卜,每次翻读《福音书》之前必会掷骰子,任由数字指引她。

“第一把掷出章节数,第二把掷出段落数。”这就是她的格言。

有人问过她,对于圣经中超过六章节的篇目,她是怎么处理的。

“我有我的办法,”她生硬地回答,“上帝也有他的一套。”

我很喜欢她,因为她家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有一架风琴,要它出声儿你就必须踩踏板。我每次去,她都弹奏《引路慈光》。她弹键盘,我踩踏板,因为她有哮喘。她收藏外国钱币,把它们存在一个有亚麻籽油味道的玻璃箱里。她说,这会让她想起过世的丈夫,他曾代表兰开夏郡参加板球赛。

“他们都叫他‘强手斯坦’。”每次我去看她,她都免不了说一次。她总记不住自己对别人讲过什么。她也总记不住水果蛋糕放了多久。一度她一连五周都给我端上同一块蛋糕。我很幸运,因为她也记不住你跟她说了什么,所以每周我都用同样的借口。

“肚子痛。”我说。

“我会为你祈祷的。”她说。

最棒的是,她还有一幅“挪亚方舟”拼贴画。画上的挪亚爸爸和挪亚妈妈探身出去观望洪水,与此同时,小挪亚正打算逮住一只小兔子。但对我来说,最好玩的是那只可以拆下来的黑猩猩,用钢丝球做的;每次告辞前,她会允许我玩上五分钟。我会设计各种版本的情节,但通常都是让它淹死。


礼拜日,牧师告诉所有人,圣灵充溢我身心。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他都在谈论我,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见;只能坐在下面看圣经,心想这真是一本很长很长的书。当然,这一举动显得极其谦逊,信众越发坚信不疑。

我以为大家都不和我说话,而别人以为是我不和他们说。可到了夜里,我意识到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走下楼,写了一张字条:“母亲,世界非常安静。”

我母亲点点头,又去看她的书了。书是早上收到的,斯普拉特牧师寄给她的。那是本描绘传教生活的书,书名是《普天之下皆知上帝》。

我无法引起她的注意,只好拿了只橘子,回到床上。我必须自己想出法子。

有一年过生日时,有人送了我一根竖笛和一本乐谱,所以,我靠在枕头上,吹出了一段苏格兰民谣《美好往昔》。

我看得到手指在移动,可是没有声音。

我又试了段《褐色小酒壶》。

没声音。

绝望的我又敲打出《老人河》里的节奏段落。

没声音。

无计可施,我必须等到天亮。

第二天,我跳下床的时候已经决心告诉母亲我耳朵出问题了。

可家里没人。

我的早餐留在厨房餐桌上,附带一张简短的字条。

“亲爱的珍妮特,

我们已去医院为贝蒂阿姨祈祷。她的腿一碰就折。

爱你的,母亲。”

所以,我尽可能妥当地过好这一天,最后决定出去散步。那次散步拯救了我。我遇到了吹双簧管并指挥姊妹合唱团的裘波莉小姐。她十分聪明。

“但她不够圣洁。”怀特太太曾说过。裘波莉小姐肯定对我说了“你好”,我也肯定没理她。她跟随“拯救灵魂交响乐团”去中部巡演了,所以已经很久没有去教堂,因而不知道我被传圣灵附体并理应沉默的事。她站在我面前,嘴巴一张一合——吹双簧管也用不着那么大的嘴呀——而她的眉毛都挤到额头上去了。我拉住她的手,带她进了邮局。然后,我拿起一支公用笔,在一张《儿童津贴领取表》的背后写下:

“亲爱的裘波莉小姐,

我什么都听不见。”

她惊恐地瞪着我,也抓过纸笔开始写:

“你妈妈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你不卧床休息?”

写到这里,《儿童津贴领取表》已经没空地儿了,我不得不再拿一张《紧急事件联系人表》。

“亲爱的裘波莉小姐,”我写道,

“我妈妈不知道。她在医院陪贝蒂阿姨。我昨晚卧床了。”

裘波莉小姐对着字条目瞪口呆。她瞪了那么久,我都开始考虑要回家了。接着,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拉我去医院。到了医院,我母亲和别的姊妹们正围绕在贝蒂阿姨的病床旁唱着颂歌。母亲看到我们,似乎有点惊讶,但没有起身。裘波莉小姐拍拍她的胳膊肘,又把老套路来了一遍,嘴巴一张一合、挤眉毛之类的。我母亲只是摇头,摇啊摇啊。最后,裘波莉小姐大喊起来,声音那么响,连我都听到了。“这孩子不是圣灵附体,”她尖叫道,“她聋了。”

医院里的每个人都转头打量我。我的脸都红了,只能盯着贝蒂阿姨的水罐发呆。最糟糕的事莫过于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随后,有个医生过来了,火冒三丈,又和裘波莉小姐互相挥舞手臂。姊妹教友们都扭回头,再次凝视合唱乐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医生和裘波莉小姐把我带去一间冷冰冰的小屋子,里面摆放着各种仪器,然后让我躺下。医生用手指拍打我各个部位,还摇晃着脑袋。

那时候,真的好安静啊。

我母亲也来了,似乎搞清了状况。她填了一张表格,又给我写了一张字条。

“亲爱的珍妮特,

没什么大毛病,你只是有点聋。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我要回一趟家,把你的睡衣带来。”

她在做什么呀?为什么把我独自留在这里?我开始哭。我母亲好像吓坏了,赶忙从手袋里摸出一只橘子塞给我。我剥开橘子以安抚自己,眼看我镇定下来,大伙儿交换了眼神,又都走开了。

自出生以来,我总以为世界是以简单明了的规则运行的,就像我们小镇教会的放大版。现在我却发现教会本身也挺让人迷惑的。这是个问题,但不是我准备为之耗上很多年的问题。当时的问题则很简单:我究竟会怎样?维多利亚医院又大又吓人,我甚至无法好好唱歌,因为我听不见自己在唱什么。除了几张牙医广告和一本X光机器的使用手册,就没别的可读了。我试图用橘子皮搭一座小冰屋,可橘子皮老往下掉,就算乖乖竖起来了,我又找不到别的东西扮演爱斯基摩人,于是我不得不编了一个“爱斯基摩人被吃掉”的故事,而这让我显得更凄惨。扮家家总免不了这样,扮着扮着你就当真了。

母亲好歹是回来了,有个护士帮我套上睡衣,再带我们俩去了儿童病房。那地方太可怕了。墙壁是淡粉色,所有窗帘上都有小动物。当然不是真的小动物,而是毛茸茸的小东西玩着彩球。我想到了刚刚被自己编进凄惨故事里的海象。它很邪恶,吃了爱斯基摩人;但它起码比这些玩意儿强。护士已经把我的“小冰屋”扔进了垃圾桶。

我没别的事可干,只能静静地躺着,凝神思索自己的命运。几小时后,母亲又回来了,带来了我的圣经、圣经联合协会出的涂色书,还有一块橡皮泥,但橡皮泥被护士收走了。我气得扮鬼脸,她就在卡片上写道:“不好,可能吞咽。”我看了看她,也写了一句:“我又不是想吃它,我想捏它。再说了,橡皮泥没有毒,背后的说明书上写着呢。”我还朝她扬了扬包装盒。她皱着眉,摇摇头。我转向母亲求援,可她正忙着龙飞凤舞地给我写一封长信。护士开始整理我的床铺,把冒犯她的橡皮泥揣进了兜里。我瞧出来了,没什么能改变她的决定。

我吸了吸鼻子,闻到了消毒水和土豆泥的味道。母亲戳了戳我,把信搁在床头柜上,又把一大袋橘子全倒进了水罐旁的大碗里。我虚弱地笑笑,期待得到安慰,然而,她拍拍我的头,转身走了。于是,我又是一个人了。我想到了简·爱,她经历了那么多考验,却总是那么勇敢。但凡我母亲感到悲伤,就会读《简·爱》给我听;她说,这本书让她坚强。我拿起她的信,都是寻常的话:别担心,很多人会来看望你,鼓起勇气来,还保证会加紧建造卫浴间,不让怀特太太碍事儿。还说她不久后会再来,就算她不来,也会让她丈夫来。说我的手术就在明天。读到这里,手中的信飘下了床。明天!万一我死了呢?如此年轻,如此前途无量的我!我想到了自己的葬礼,别人的泪水。我要我的黑脸布娃娃 和圣经陪葬。我该写一份下葬指示吗?能指望他们注意到吗?我母亲通晓各种疾病和手术。医生曾告诫她,像她这样的身体状况不应该到处走动,可她说时候还没到,而且,她至少知道自己往何处去,不像他。母亲在一本书里读到过,死于麻醉药的人比滑水时淹死的人还多。

“如果上帝带你回来,”她因胆结石而入院时,曾对玫说,“你就会明白,那是因为他还有工作让你去做。”我猫在被子下,祈祷自己能被带回人世。

手术当天的大清早,护士们笑眯眯地又理了一次床,还把碗里的橘子堆成一座匀称的塔。两条汗毛浓密的手臂把我整个儿抱起来,把我绑在冰凉的推床上。脚轮咯吱咯吱地响,推我走的男人速度太快了。走廊,对开门,然后是露在密实的白口罩上方的两双眼睛。一个护士抓住我的手,与此同时,另一个把罩子扣在我的嘴巴和鼻子上。我吸了一口气,看到一整排滑水的人随波跌落,再没浮起。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珍妮特,小果冻。”

就知道 !我已经死了,天使们在发果冻给我吃。我睁开眼睛,还指望会看到一双翅膀呢。

“来,吃一点。”那个声音在鼓动我。

“你是天使吗?”我带着希冀问道。

“算不上,我是医生。但她是个天使,护士小姐,是不是?”

天使羞红了脸。

“我听见了。”我说道,不是特意对谁说的。

“吃果冻吧。”护士说。

要不是艾尔西发现我住院了,并且来看望我,我很可能要孤苦伶仃地挨过余下的一周。我母亲得等到周末才能来,我知道,因为她在等水电工检查她铺设的管线。艾尔西每天都来,讲笑话逗我笑,还讲故事,这让我感觉好多了。她说,故事能帮助一个人理解世界。等我感觉好些了,她承诺会教我一些基础知识,以后就能帮她数字占卜了。一阵激动油然而生,因为我知道母亲肯定不同意。她说过,占卜几乎算得上发疯了。

“甭担心,”艾尔西说,“占卜可管用啦。”

所以,我们过得挺开心,就我们俩,筹划着等我病好了要做些什么。

“你多大了,艾尔西?”我很想知道。

“我记得‘一战’,我只能透露这么多啦。”随后就开始说她怎么驾驶一辆没有任何刹车装置的救护车。

最后那几天,我母亲来得挺勤的,但那是一年里教堂最忙的时节。他们都在安排圣诞活动。她不能脱身时就让父亲来,他通常都会捎来一封信和几只橘子。

“唯一的水果。”她总那么说。

水果沙拉,水果派,水果奶油杯 ,水果潘趣酒。恶魔果,激情果,腐烂果,礼拜日水果。

橘子是唯一的水果。我剥下的橘子皮填满了小垃圾桶,护士们去倒垃圾时都不情不愿的。我把橘子皮藏在枕头底下,护士们责骂我,还叹气。

艾尔西·诺里斯和我每天都分吃一只橘子,一人一半。艾尔西没有牙,所以她先吸吮,再咀嚼。我假装在吃牡蛎,把橘瓣倒进喉咙。人们会打量我们,但我们不在乎。

艾尔西不读圣经也不讲故事的时候,就找诗人来做伴。她把斯温伯恩 和他的麻烦事儿、威廉·布莱克的苦闷都讲给我听。

“没人听怪人的话。”她说。她读给我听《妖精市集》,是一个名叫克里斯蒂娜·罗塞蒂 的女人写的,有个朋友送她的礼物是一只罐子,罐子里有一只腌制的耗子。

不过,在所有她喜爱的诗人中,艾尔西最爱W. B. 叶芝 。她说,叶芝懂得数字的重要性,以及想象力对世界有多大的奇效。

“一样东西看起来是这样,”她告诉我,“实际上可能是那样的。”我不由想起自己的橘皮冰屋。

“如果你想一件事想得够久,”她解释道,“很有可能,那件事就会真的发生。”她拍拍脑袋,“都在脑子里呢。”

我母亲相信,如果你为某件事祈祷够久,它就会成真。我问艾尔西,这是不是一码事。


“上帝在万事万物之中,”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总是一码事。”

直觉告诉我,母亲会不同意,可她不在,也就无所谓了。

我和艾尔西玩“卢多”“吊死鬼” ,探访时间快结束了,她在临走前又给我念了一首诗。

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


“万物倒塌又被重建
而重建者充满欢愉。”


这句我懂,因为我几周来一直坚持不懈地搭建橘皮冰屋。有些时候,只会让人大失所望,其他时候差一点就能成功,但终是功亏一篑。那是既要有预见力、又要能掌握平衡的巧活儿。艾尔西总让我再接再厉,还让我别去理会护士们。

“用橡皮泥就容易多了。”有一天,我抱怨道。

“但就没这么有趣啦。”她说。

等我终于出院时,听力恢复了,自信心也康复了(多亏了艾尔西)。

我得跟艾尔西回家,和她住几天,直到我母亲从维冈回来,她在那儿帮“迷途人协会”审计账目。

“我找到了一份新乐谱,”她在公共汽车上对我说,“里面有一段为七头大象所谱的间奏曲。”

“叫什么名字?”

“《阿比西尼亚之战》。”

当然了,那是极有名的,极富维多利亚式的温情,就像艾伯特亲王一样。

“还有什么好玩的?”

“倒是没啥了,眼下,上帝和我互不干扰。偶尔会有这种情况,所以我得空就去拾掇一下房子。也不是什么花哨的活儿,无非就是给护墙板打打蜡。一旦主与我同在,我就没时间干别的了!”

到了家,她变得神秘兮兮的,让我在门厅里等一会儿。我听到她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摆弄什么,兀自嘟嘟囔囔,还有什么东西吱呀吱呀响。最后,她终于推开门,气喘吁吁地大声宣布:

“上帝宽恕我,”她喘着大气说,“但这东西太烦人了。”

砰的一声,她把一只大箱子搁在桌上。

“打开吧。”

“这是什么?”

“别问啦,快打开。”

我扯开包装纸。

那是只圆顶的木盒,里面有三只小白鼠。

“沙得拉、米煞和亚伯尼歌,在烈火的炉中 。”她的上唇牵出了一抹微笑。“瞧,我亲手画的火焰。”

只见盒子背板上是一片怒气冲冲的橘色火舌。

“也可能是圣灵降临节 啊。”我提出不同见解。

“噢,是的,可以有多种解释。”她表示同意。

老鼠们毫不在意。

“瞧,我还做了这些呢。”她在手袋里摸索,掏出两尊胶合板做的人像。两尊像都涂成了鲜亮的颜色,但一个明显比另一个有神性,因为背上有翅膀。她得意地看着我。

“尼布甲尼撒和主的天使。”

天使的基座下有道小口子,刚好能嵌入鼠仓的圆顶,不会干扰到老鼠。

“真漂亮。”我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擦着天使身边,往盒子里丢了一点奶酪渣儿。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司康饼,围着壁炉吃。她家的老壁炉上有名人画,瓷砖上还印着佛罗伦斯·南丁格尔的画像。壁炉上有印度的克莱武 、帕默斯顿首相 、艾萨克·牛顿爵士,牛顿的下巴有点焦,因为壁炉里的火蹿得太高。艾尔西把她的灵骰拿给我看,那是四十年前她在麦加买的。她把它们藏在炉膛后的小盒子里,以免被贼发现。

“有人说我是傻瓜,但世界包罗万象,肉眼所见只是一小部分。”我静候下文。

“有这个世界,”她夸张地敲了敲墙壁,“还有这个世界,”又砰砰地拍了拍胸膛,“如果两个世界你都想搞明白,你就必须同时留意这两个世界。”

“我不明白。”我叹了一口气,琢磨接下去该问什么才能理解得透彻些,可她嘴巴张着,睡着了,再说了,我还得喂老鼠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艾尔西一直没有醒,我想,大概等我去上学就能明白了吧,这是我唯一的慰藉。等她睡醒时,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正要解释宇宙的奥秘,只想给老鼠造一条小隧道。我在学校里也没有找到答案,问题反而越来越复杂了。上完三个学期,我开始泄气。我学会了乡村舞和基础女红技巧,仅此而已。乡村舞,就是三十三个东倒西歪、身穿黑色胶底帆布鞋和绿色灯笼裤的小孩努力跟上女老师的脚步,她自带一位男舞伴,并且眼里完全没有别人。他们很快就订婚了,但对我们没好处,因为他们又开始为舞会大赛做准备,也就是说,把课时全用在练习他们的舞步上,而我们都跟着留声机里的指令上蹿下跳。最糟糕的是,你不得不拉紧你讨厌的人的手。一下课,我们就连拧带打地甩掉彼此的手,在无声的交流中恐吓对方。我烦透了被人欺负,也渐渐发明出一套最基本的折磨人的手段,并以甜蜜圣洁的外表加以伪饰。“老师,你说是我吗?没有啊,老师。噢 老师 ,不是我干的。”其实就是我干的,我一直这么干。对女孩们来说,最最可怕的欺负莫过于被推进拉兹伯恩锻铁厂后头的污水池,浑身浸湿。对男孩们来说,则是任何牵扯到他们的小鸡鸡的事。就这样,三个学期过后,我蹲坐在一堆鞋袋里,郁郁寡欢。鞋柜间又黑又臭,总有股臭脚丫子味儿,哪怕开学第一天都很臭。

“你去不掉脚臭味儿。”我听门房很不开心地说过这话。

清洁女工直摇头,她驱除的臭味儿比她吃过的热饭热汤还要多。她曾在动物园干过活儿。“要知道那些动物臭气熏天。”但脚臭味儿让她更挫败。“这玩意儿能擦掉地板一层皮,”她挥动着一个红罐头说,“可拿臭脚丫味儿没辙。”

一两周之后,我们就不怎么在意臭味了,况且,那是个很不错的藏身地。老师们不靠近这里,顶多站在离门几码远的地方监督我们。学期最后一天……再之前的几天,学校组织我们去查斯特动物园参观。那意味着每个人都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还要比谁的袜子最干净、谁带的三明治最丰盛。罐头饮料是最让我们羡慕嫉妒的,因为大多数人只能带特百惠塑料罐里的橙汁。塑料罐很容易被捂热,喝起来都会烫嘴。

“你带了黑面包,”(三个脑袋顶来顶去,凑在你的座位上方,)“那是干什么的?里面有不少哩,你只吃素吗?”

我的三明治被人用手指头戳,我假装没看到。常规三明治检查是一个座位一个座位挨下去进行的,时而有啧啧称羡声,时而爆发出尖利的笑声。苏珊·格林的三明治里是冷透的炸鱼条,因为她家很穷,只能吃剩菜,哪怕很难吃。上一次她连剩菜都没有,三明治里只能涂一层褐色的沙司酱。检查员宣布,这次雪莉第一名。雪白的软面包里裹着咖喱蛋和碎欧芹。她还有一听柠檬水呢。动物园没啥好看的,我们必须两人一排走完一圈。漫长的队伍迂回行进,沙子和锯屑湿答答地黏在一起,毁了我们的新鞋。斯坦利·法莫掉进了火烈鸟池。谁也没钱买小动物模型。所以,我们比预计的时间提早一小时回到大巴士上,摇摇晃晃地颠回了家。我们留给司机的纪念品是填满三个塑料袋的呕吐物和几百张糖果纸。我们只有这些可以无私奉献。

“下不为例!”佛图太太领着我们下车、走到大街上时拔高声调,“我再也不要这样丢脸了。”

眼下,佛图太太正在帮助雪莉完成夏季晚会的舞裙。“她俩挺般配的。”我心想。

想到教会每年举办的夏季露营,我才略感安慰。这一次,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德文郡。我母亲激动死了,因为斯普拉特牧师承诺,他会利用自己难得回英国的机会过去一趟。他会主持第一场主日礼拜,就在卡伦普顿外的福音营里。此刻,他正在欧洲举行巡展。他迅速成为我们教区派出的最有名、最成功的传教士之一。世界各地的土著把感谢信发到我们的教区总部,感恩灵魂被拯救、和上帝喜悦同在,而我们连那些部落的名字都读不利索。为了庆祝他的布道令一万名信徒皈依,牧师得到一笔赞助,并获准休个长假,到各地展示他搜集的武器、驱邪物、偶像和原始避孕工具。展览被命名为“唯主荣光才能拯救”。我只看到了宣传册,但个中细节我母亲知道得巨细无靡。除了斯普拉特牧师会现身,我们还为德文郡的农民精心组织了一场活动。过去,不管在福音营还是在镇公所,我们无论在哪里都只用一套程式。后来,我们的秘书收到了总部寄来的活动指南,特附说明:基督随时都可能复临,我们应不遗余力地拯救灵魂,用什么法子取决于我们自己。活动指南由灵恩运动营销委员会特别设计,它说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感化方式。你必须打动他们的心,让他们觉得救赎与自己有切身关系。所以,假如你面对的是渔夫,就得用大海来比喻,巧妙地传递出讯息。最重要的是,一对一交谈时,你要尽快判断出他最渴盼什么又最恐惧什么,那样就能知道该怎么感化他,让他产生共鸣。委员会给我们这些参与圣战的教友们做周末培训,发放图表,以助我们掌握一切进步的迹象,并得到鼓舞。斯普拉特牧师写了一篇他个人的倡议文,登在指南书封底,还附有一张年轻得多的他为某个酋长施洗礼的照片。总而言之,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证实一点:上帝和德文郡的农民休戚相关。我母亲负责筹办营地小卖部,已开始大量购买豆子罐头、法兰克福香肠。她跟我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我们都期盼更多的人皈依,多到足以在埃克塞特建一座新教堂。

“我记得在这里建起福音堂时,”母亲带着怀念的口吻说道,“我们都是一条心,只用皈依再生的工人。”那是艰难而光辉的时代;攒钱买钢琴和赞美诗集;抵挡魔鬼的诱惑,只干活不休假。

“当然啦,那个时候,你父亲还是个爱玩牌的人。”

最后,他们从总部得到一笔资金,这才造好了屋顶,还买了一面旗插在上头,旗子上用红线绣着“ 寻求上帝 ”。升旗那天真是光荣之日。所有教堂都有旗帜,由残疾的教友们做成,这样做既能让他们获得贴补,也能给予精神上的满足感。头一年,我母亲的足迹遍布大小酒吧、各等酒馆,敦促酒徒们跟随她去教堂。她曾坐在钢琴边弹唱《你心有空虚向主吗?》。她唱得感人肺腑,她这么说。歌声一起,男人们就捧着大酒杯哭泣,停下了斯诺克的球杆。那时她又丰满又漂亮,他们叫她“耶稣美女”。

“哦,是有人追求我,”她坦言道,“也不都是虔诚的。”不管他们是否虔诚,反正教会壮大起来了,我母亲走在大街上时,很多男人会停在路边,向“耶稣美女”脱帽致敬。

有时候我会想,她是仓促成婚的。和皮埃尔那段纠葛之后,她不想再折腾了。当我坐在她身边浏览相册里面容严峻的祖辈时,她总会停在那两页——目录上称之为“旧爱”。上面有皮埃尔,还有我父亲和其他男人。“为什么你没有嫁给这个人或那个人?”我会十分好奇地问她。

“尽是些任性的男人,”她叹口气说,“我花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人,而他是个赌徒。”

“为什么他现在不赌了?”我想知道,并试图按照电影里男人的形象想象出我那温顺的父亲的模样。

“他娶了我,也找到了上帝。”说完她又叹了一声,把“旧爱”里每个人的故事都讲给我听:疯子珀西,开一辆敞篷车,要她跟他住到布莱顿去;戴玳瑁眼镜的艾迪养蜜蜂……就在那一页最下面,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漂亮的女人怀里抱着小猫。

“那是谁?”我指着她问。

“这个?哦,是艾迪的妹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她翻过这一页。下一次我们再看相册时,这张照片就不见了。

就这样,她嫁给我父亲,并改造了他,他建起教堂,并且从不生气。我觉得他人很好,尽管不太说话。当然,她自己的父亲是暴怒型的。他对她说,她下嫁粗人,有失身份,还说她本该留在巴黎,然后便与她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她的钱从来都不够用,过了一阵,她索性认定自己始终都没什么钱。“教堂就是我的家。”每次我问起相册里的人,她总这么说。而教堂也是我的家。


在学校里,我好像学不到什么,也赢不了什么,就连抽签都抽不好,总抽到要当食堂监督员的下下签。当食堂监督员意味着,你必须确保每个人都有一只餐盘,水罐里不能有碎渣。食堂监督员只能最后一个吃饭,只能分到最少的饭菜。我曾一连三次抽到这张签,同班同学对我大呼小叫,因为我闻起来总有一股肉汤味儿。肉汤星星点点地溅到衣服上,母亲却逼我整整一周都穿同一套运动校服,理由还很充分:既然我还要当监督员,何必费事把我打扮得干干净净呢?现在,我坐在一堆鞋袋里,胸前挂着猪肝洋葱汤汁。通常我会努力把污渍抹干净,但今天实在太郁闷了。跟着教会过了为期六周的暑假之后,我真的不能再应付这种事儿了。母亲说得对,学校就是 孽生地 。而且我不是没有努力过。一开始,我倾尽全力想要表现出色,想要融入集体。去年秋季新学期开始前,老师布置过一次作业,让我们写一篇题为《暑假记事》的作文。我一心想要写好,因为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因为没有早点上学,所以不会读也不会写。我一笔一画地慢慢写出漂亮的书写体,我很自豪,因为很多学生只会写印刷体。我们轮流朗读自己的作文,然后交给老师。大家写得都差不多,钓鱼、游泳、野餐、迪士尼的动画片。有三十二篇作文都是关于花园和青蛙产卵的。我的姓氏排在字母表的最后,只能耐下性子等。老师是希望课堂充满欢乐的那种女人。她管我们叫小羊羔,还特地对我说,假如有困难也别担心。

“你很快就会适应的。”她安慰我。

我很想讨她欢心,便充满期待地颤抖着念起我的作文……“‘这个暑假,我跟着教会夏令营去了科尔温湾。’”

老师微笑着点点头。

“‘天气非常热,贝蒂阿姨中暑了,更何况,她的腿老是一碰就折,我们都以为她会死掉。’”

老师略显忧虑,但同学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但她好转了,这多亏我母亲整夜陪护,竭尽全力。’”

“你母亲是护士吗?”老师问道,言语中透着一丝同情。

“不,她只是治愈伤患。”

老师皱起了眉头。“好吧,继续念。”

“‘等贝蒂阿姨恢复了,我们一齐坐巴士去兰迪德诺的海滩举行证道仪式。我打铃鼓,艾尔西·诺里斯带上了她的手风琴,但以前有个男孩往琴里扔过一把沙子,之后那台手风琴就拉不出升F调了。我们打算到秋天办一次废品义卖活动,筹钱修好它。

“‘我们从科尔温湾回来后,隔壁邻居家又多了一个孩子,但他们家人太多了,我们都分不清是谁的孩子。我母亲从院子里挖了些土豆送给他们,可他们说不需要救济粮,就隔着墙头把土豆全扔回来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看着我。

“还有吗?”

“有的,还有两面纸。”

“说什么的?”

“也没什么,只是讲我们如何租到了浴缸,那是为了治愈伤患布道会之后的洗礼仪式准备的。”

“很好,但我觉得今天没时间了。把你们的作业收进小书桌里去,现在开始画画,画到下课为止。”

班里响起咯咯的笑声。

我慢慢地坐下去,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肯定有什么不对。等我到家了,我对母亲说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不想去也得去,”她说,“来,吃个橘子。”


又过了几周,我一直竭力表现得普通且正常。好像挺管用的,然后我们开始上缝纫课:每周三,吃完约克郡烤饼卷香肠和曼彻斯特蛋糕之后,就开始学做针线活。我们学了十字缝和链形缝,然后要自己做样东西。我决定给艾尔西·诺里斯做一块绣布。邻桌的女孩想绣一句“ 献给深爱的妈妈 ”给她妈妈,对桌的女孩想做一块生日布。轮到我了,我说,我想绣一句经文。

“绣‘ 不要禁止小孩 ’怎么样?”佛图太太提议。

我知道这句经文不适合艾尔西。她喜欢预言。

“不,”我坚决地说,“这是给我朋友的,她基本上只读《耶利米书》。我考虑用这句:‘ 夏季已完,我们还未得救 ’”

佛图太太是个圆滑的女人,但她有她的盲点。为全班同学的绣布主题列清单时,她把别人要绣的内容尽数写上,却在我的名字旁写上“经文”。

“为什么只写经文?”我问。

“你可能会让别人感到困扰,”她说,“好了,你想选什么颜色呀?黄的,绿的,还是红的?”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

“黑的。”我说。

我确实困扰到别的同学了。无意为之,但效果斐然。有一天,斯拜罗太太和斯宾塞太太冲到学校来了,气得浑身发抖;她们俩来的时候刚好是课间休息,我看到她们提着手袋、戴着帽子走上水泥台阶,气呼呼地噘着嘴。斯宾塞太太还戴着手套。

有些学生明白原委。一小群人站在护栏边窃窃私语。有个人还指了指我。我假装没看到,继续玩鞭子抽陀螺。那个人群越来越大,有个女孩嘴里的冰冻果子露还没咽下去,就冲我大喊大叫,我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但其他人都放声大笑。接着,有个男孩过来,出拳打中了我的脖子,然后又过来一个、再一个,全都是打完就跑。

“打到了,打到了!”老师走过来的时候,他们还这样叫喊着。

我先是一头雾水,而后怒气攻心,十分窝火。我扬起小鞭子,刚好抽中了一个男孩。他痛得叫了一嗓子。

“老师,老师,她打我。”

“老师,老师,她打他。”别人跟着起哄。

老师揪着我脑后的头发,把我拽进屋。

外面,铃声响起,然后是脚步声、冲撞声和门扇开合声。嘈杂了一会儿就安静下来。那条走廊尤其沉寂。

我在教工办公室。

老师转向我,神色似乎很疲惫。

“伸出你的手。”

我伸出我的手。

她去找戒尺。我想到了上帝。办公室的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福尔太太,她是校长。

“啊,珍妮特已经来了。去外面稍等片刻,好吗?”

我缩回那只将被牺牲的手,深深塞进口袋里,从她们俩中间溜了出去。

也巧,我刚好看到斯宾塞太太和斯拜罗太太远去的身影,义愤填膺的劲头儿都快溢出来了。

走廊里很冷;隔着门,我能听到里面的低语声,但没有别的动静。我拿出圆规在暖气片上戳着玩儿,想把一块塑料片拗出弧度来,假装那是巴黎的俯瞰图。

前一天晚上是祈祷者聚会,怀特太太看到了异象。

“看到了什么景象?”我们都急切地问她。

“噢!可圣洁啦。”怀特太太说。

圣诞活动的安排正在进行中。我们征得了救世军团的同意,分享他们在镇公所外的空场地,还有传言说,斯普拉特牧师会带些皈依的异教徒回来。“我们只能希望并祈祷。”我母亲说完,立刻去给他写信了。

我又赢了一次圣经知识竞赛,还被选中担任主日学校露天表演的解说员,这可让我松了一口气。过去的三年里,我一直扮演玛利亚,再演也演不出新花头了。更何况,那意味着和斯坦利·法莫演对手戏。

天气晴朗温暖,也让我很开心。

可在学校里只有一团糟。

这一次,门最终打开时,我已经蹲在地板上了,只能看到羊毛袜和暇步士鞋。

“我们想和你谈谈。”福尔太太说。

我急忙站起来,走进屋,感觉自己好像但以理。

福尔太太拿起一只墨水瓶,然后仔细地端详我。

“珍妮特,我们认为你可能在学校里遇到了一些问题。你想不想对我们说说?”

“我很好。”我含含糊糊地顶了一句。

“你看上去确实全心全意地,这么说吧,信奉上帝。”

我目不转睛地瞪着地板。

“你的绣布,比方说吧,其主旨很让人不安。”

“那是给我朋友做的,她喜欢这个。”我一想到艾尔西接到这份礼物时该是多么容光焕发,这话就脱口而出了。

“你的朋友是谁呢?”

“她叫艾尔西·诺里斯,她送了我三只在烈火的炉中的老鼠。”

福尔太太和老师面面相觑。

“那你写动物作业时,又为什么选择戴胜鸟和岩獾,而且我记得有一次,还写了虾?”

“母亲教我读书写字。”我几乎是绝望地跟她们这么说。

“是的,你的读写水平很不一般,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怎么回答?

我母亲用《申命记》做教材,里面全是动物(大多数都是不洁的)。每当我们读到“凡蹄分两瓣、倒嚼的走兽,你们都可以吃 ”的这段,她会把所有提到的动物画出来。小马、小兔子和小鸭子是传说中面目模糊的角色,相反,我很了解鹈鹕、岩獾、树懒和蝙蝠。我因为这种极富异域风情、通晓珍禽异兽的喜好有了很多麻烦,就像威廉·布莱克那样深受其害。我母亲画过飞虫和飞鸟,但我最喜欢的是海底的那些软体动物。我在布莱克浦的海滩捡了好多带回家收藏。她用一支蓝色钢笔画海浪,用棕色墨水画硬壳的螃蟹。红色圆珠笔是画龙虾的,不过,她从没画过虾,因为她更喜欢在蛋糕里吃到它们。我认为,这事儿困扰了她很久。最后,经过无数次祈祷,还特意请教了舒兹伯利里的一位虔诚、高明的贤士之后,她总算认可了圣保罗的说法:上帝洁净过的东西,我们决不能称之为低劣。那之后,我们每周六都去莫利海鲜店。《申命记》也有不好的地方,里面尽是“可憎的”和“不可说的”。每当我们读到私生子、阉割这类字眼时,我母亲就把那一页翻过去,说“把那个留给上帝吧”,但等她走了,我会翻回去偷偷瞄一眼。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睾丸。睾丸读起来很像肠子 ,只不过长在身体外边,圣经里的男人总会把它们割掉,然后就再也去不成教堂了。真吓人。

“好吧,”福尔太太开始催了,“我等着呢。”

“我不知道。”我答。

“那又是为什么,你要恐吓其他小朋友呢,这个问题恐怕更严重,是的,恐吓其他小朋友?”

“我没有。”我抗议。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斯宾塞太太和斯拜罗太太今天早上特意来告诉我,她们的孩子都做噩梦了?”

“我也做噩梦的。”

“问题不是你做不做,而是你一直在对年幼无知的心灵谈论地狱。”

这倒是真的。我无法否认。我确实跟同学们讲过,魔鬼有多可怕,被罚入地狱的命运又有多恐怖。我还曾亲身演示过,差点儿把苏珊·亨特掐死,但那纯属意外,后来我把自己所有的止咳糖都送给她了。

“我很抱歉,”我说,“我以为那很有趣。”

福尔太太和老师都摇头。

“你先回教室吧。”福尔太太说,“我会给你母亲写信的。”


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早点听说地狱的真相,总比日后被地狱炙烤要好吧。我走过三班教室外复活节兔子的拼贴画,想起艾尔西的挪亚方舟拼贴画,还有那只可以拆下来的黑猩猩。

显而易见,我属于那里。再过十年,我就可以进传教学校了。

福尔太太说到做到。她给我母亲写了信,阐发了我的宗教倾向,并请母亲酌情加以管教。母亲冷笑几声,然后带我去了电影院作为奖励。电影院里在放《十诫》。我问她,艾尔西能一起来吗,但母亲说不行。

那天过后,学校里的每个人都唯恐避我不及。要不是母亲早已判定我是正确的,我说不定会很伤心。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不去想它,虽然功课好不到哪里去,但我十分努力做好作业,并常常想想我们的教会。我还会和母亲聊起昔日在家念书的千般好处。

“我们的与众不同是上帝的旨意。”她说。

母亲也没多少朋友。人们无法理解她思考问题的方式;我也不理解,但我爱她,因为她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事情。


颁奖日快到了,我从艾尔西那儿取回绣布,带进缝纫课堂。我始终认为这是所有作业中的杰作;白底黑字,下端写意地刻画出下地狱的灵魂,那惊恐万状的神色仿佛出自艺术家的手笔。艾尔西亲自装裱,看起来格外专业。

佛图太太站在讲台上,收集同学们的绣布……

“艾琳,好的。”

“维拉,好的。”

“雪莉,好的。”(雪莉是个女童子军。)

“这是我的,佛图太太。”我说着,把作业放在书桌上。

“好的。”她嘴上这么说,言下之意却是:不好。

“如果你希望参赛,我会收进候选名单的,但说实话,我认为这不是评委们期望看到的那一类作品。”

“您是什么意思,”我追问道,“这幅作品包罗万象,冒险、悲怆、神秘……”

她打断了我。

“我的意思是,你用的颜色很有限,没有发挥各种色彩的潜力;你看雪莉做的乡村风光吧,注意看丰富多彩的用色。”

“她用了四种颜色,我用了三种。”

佛图太太皱起了眉头。

“再说了,也没有人用黑色。”

佛图太太坐下了。

“而且我使用了神话题材的对立法。”我力挺自己,手指着惊恐万状的下地狱的灵魂。

佛图太太双手托着脑袋。

“你在说什么呀?如果你说的是下角那团污糟糟的……”

我火了;幸运的是,我读过乔舒亚·雷诺兹爵士如何侮辱透纳的故事。

“您说不出那是什么,并不代表那就什么都不是。”

我拿起雪莉的乡村风光绣布。

“这一点儿也不像绵羊,就是白乎乎的一团。”

“回你的座位去,珍妮特。”

“可是……”

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

我能怎么办?我的缝纫课老师因眼界有限而受到蒙蔽。她完全根据自己的预期和环境来分辨事物。如果你在一个特定的地点,就会期待目睹特定的事物。绵羊和山丘,大海和鱼;如果超市里有一头大象,她要么根本看不到,要么就叫一声“琼斯太太”,然后和它谈起炸鱼薯饼。但面对她们无法理解的事物时,她很可能和大多数人的反应一样。

惊慌。

问题不在于事物本身,也不在于我们发现该事物时的环境,这两个要素交叠才构成问题;寻常的地方出现了不寻常的事物(我们最喜欢的伯母在我们最喜欢的棋牌室里),或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我们最喜欢的拨火棍在我们最喜欢的伯母体内 )。我知道,自己的绣布在艾尔西·诺里斯的客厅里绝对相得益彰,但在佛图太太的缝纫课上却绝对是大错特错。佛图太太要么得有足够的想象力,结合整个背景去赞扬我的作品;要么就得有足够的远见,意识到将有一场关于事物是否既有绝对价值又有相对价值的大辩论;若是这样,她会允许我质疑的。

实际上,她很生气,并且责怪我让她头痛。这一点和乔舒亚·雷诺兹爵士如出一辙,他也抱怨透纳老让他头痛。

反正,我的绣布没有赢得任何奖项,我失望极了。学期最后一天,我把它带回艾尔西家,问她是否还想收下它。

她一把抢过去,不容分辩地将它挂到了墙上。

“上下颠倒了,艾尔西。”我指出这个错误。

她到处摸索眼镜,盯着它看。

“是倒了,但对上帝来说都一样。不过我还是要把它放正,方便那些看不明白的人。”

她小心翼翼地把绣布放正了。

“我以为你大概已经不喜欢它了。”

“小异教徒——上帝本人也曾被这样嘲弄过,别指望没洗过的人会懂得欣赏。”

(艾尔西总把没有皈依的人称作“没洗过的人”。)

“唔,有时候那样也挺好的。”我斗胆说了一句,流露出一丝相对主义的倾向。

这可把艾尔西惹恼了。她是个绝对主义者,没时间搭理那些没看到牛就以为牛不存在的人。事物一旦被创造,就永远存在。它的价值既不会贬也不会扬。

她说,感知力是骗子;圣保罗不是说过,我们都透过一块黑色镜片来看世界吗?华兹华斯不也说过,人匆匆瞥几眼便以为见到了全部?“这块水果蛋糕”——她边吃边扬了扬手里的蛋糕——“不需要我吃它来证明它是可以吃的。不管有没有我,它都存在。”

这个例子不太漂亮,但我明白她的意思。那就是说,创造是根本,欣赏不过是增补。一旦被创造出来,创造物就和创造者分离了,不需要任何辅助就已完整存在。

“再吃点蛋糕。”她欢快地招呼我吃,可我没吃,因为就算艾尔西的哲学观有误,她关于蛋糕不需要我们就已存在的说法却是绝对正确的。也许,整个小镇也如此存在,价值观和风言风语都自成一体。

那些年里,我竭尽全力想赢个奖;有些人则希望改善这个世界,同时依然蔑视它。但我从没成功过;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公式或者秘密,被那些去公立学校或女童子军教习营的人掌握了。他们得以一生顺风顺水,从微不足道的种风信子比赛开始,然后是竞选班组长,最后成了剑桥或牛津大学的校队运动员。

我的风信子是粉色的。两朵花。我给它们起的名字是“天使报喜”(你必须有个主题思想)。这是因为花朵蜷缩着凑在一起,让我想起天使拜访后的玛利亚和伊丽莎白。我觉得挺传神的,巧妙结合了园艺和神学。我在花盆底端写了一小段说明文字,还附上了圣经原文的章节数,以便有心人查阅,但这盆花没得奖。得奖的是一盆张牙舞爪的风信子,名叫“白雪姐妹”。于是,我捧着“天使报喜”回家,拿去喂我家养的兔子。之后我心里有些不安,唯恐这是异端之举,结果兔子病了。后来,我又想赢得复活节彩蛋绘画比赛。每次牵涉到圣经题材,我都赢不了,似乎该试试新路数了。但也不能用前拉斐尔派的元素,因为珍·莫里斯 太瘦了,不太适合由一只蛋来演绎。

柯勒律治和“来自波拉克的人” 怎么样?

柯勒律治挺胖的,但我觉得人物和场景缺乏戏剧化的吸引力。

“那还用说,”艾尔西说,“选瓦格纳呗。”

我们便开始剪纸板箱,搭布景,艾尔西负责背景,我来做半只蛋壳里耸起的岩石。为了精益求精,我们通宵达旦地制作人物场景。我们挑出了最激动人心的那一幕——“布伦希尔德与父亲对峙” 。我做布伦希尔德,艾尔西做奥丁大神。布伦希尔德的面具式头盔是用顶针箍做的,还加了几根从艾尔西的枕头里抽出来的羽毛。

“她需要一支长矛,”艾尔西说,“我会给你一根鸡尾酒调酒棒,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有这个东西。”

最后,我剪下一缕自己的头发,做成布伦希尔德的头发。大功告成。

奥丁大神堪称杰作,棕色蛋壳的双黄蛋,手举乐之饼干盒做的盾牌,头戴护眼罩。我们还用火柴盒给他做了一辆双轮战车,不过太小了。

“戏剧化的亮点。”艾尔西说道。

第二天,我把它带去学校,放在别人的彩蛋旁;一看就知道,它无与伦比。然而,如此杰作竟然又没有得奖,可以想象我有多沮丧。我不是个自私的小孩,懂得天才的禀性,也会对他人的天赋心悦诚服,可面对得奖的那三只埋在棉花里的鸡蛋——美其名曰“复活节兔子”,我真的做不到。

“太不公平了!”那天晚上,我在姊妹聚会上对艾尔西说。

“你会习惯的。”

“不管怎样,”怀特太太插了一嘴,她听说了这件事,“他们都不圣洁。”


我没有一蹶不振;我用管道清洁剂做出《欲望号街车》的场景,我在靠垫上绣出电影《扬帆》海报上贝蒂·戴维斯 的头像,我用苹果皮拼出了威廉·退尔 ,最棒的是,用土豆雕出了亨利·福特 站在纽约城克莱斯勒汽车大厦外的人像。不管用哪种标准来衡量,这份手工艺作品清单都令人惊叹,可我就像试图迫令海浪回头的克努特大帝 一样,心怀希冀,同时又愚蠢至极。不管我做出什么,根本没人在意,除了让母亲恼火,因为我放弃了圣经题材。她倒挺喜欢《扬帆》的,因为看那场电影时,有人对她大献殷勤。但她认为我应该用七巧板拼巴别塔,哪怕我跟她说那太难了。

“主能在水上行走。”当我费劲解释时,她只会说这句。但她自己的难题也不少。很多传教士被吃掉了,这意味着她必须向他们的家人做出解释。

“不容易啊,”她说,“即便是为了侍奉主。”


以色列的孩子离开埃及时,白昼有云柱为向导,夜晚有火柱 。对他们来说,这似乎不是问题。对我来说,问题可就太大了。云柱就是一团雾,令人费解,不可思议。我不理解这种规则。日常世界就是异象世界,无形无状,因而空虚。我把他们所认为的事实真相翻来覆去地组合搭配,以尽可能地安慰自己。

有一天,我得知四面体是一种几何形状,用橡皮筋在手指尖上就能绕出来。

但其实,四面体是个国王……

四面体国王住在一个完全由橡皮筋搭成的皇宫里。右边,变化多端的喷泉涌出弹性很强的水花,像丝一样柔韧;左边,十位游吟诗人日夜不休地弹奏橡皮鲁特琴。

所有人都爱戴国王。

到了晚上,瘦狗都睡了,乐声让所有人安眠,除了那些最警觉的人,宏伟的皇宫关闭大门,设置关卡,以防邪恶的等边三角形入侵,它们是庄严的四面体国王的宿敌。

但到了白天,守卫们就拉开大门,让日光洒进来,也能让进贡的厚礼进来,献给国王。

许多人带礼物来;有的是精妙无比的材质,气温一变,就会融化;还有的是坚实无比的材质,用它建造所有的城市都绰绰有余。

还有关于爱和荒唐的故事。

有一天,一位可爱的女子敬奉给国王一个有侏儒表演的旋转马戏团。

侏儒们会表演所有悲剧和很多喜剧。他们同时表演悲剧和喜剧,幸运的是,四面体国王有很多张脸孔,要不然,他准会死于心力交瘁。

他们同时表演悲剧和喜剧,而国王呢,绕着舞台踱步走,只要他愿意,就能同时观赏悲剧和喜剧。

他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明白了无价真理:

悲喜交替,无有终点。 f+4ZvFV1zzmxofGHhM932HltqnvRNTpkBqjlG4CX78+rMLsd56KU5Ez7giq6TT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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