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杂糅的儒家

传统上说，汉武帝一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回到史料上看，独尊儒术是明摆的事实，但罢黜百家倒不见得。在汉武帝之后的西汉政治上，儒术成了主流。任何一个官员，如果他不是儒生出身，没有对儒家经典的学习和理解，就很难在朝廷上得到重视，更不可能有什么发挥的空间，这也是事实。然而相对地，儒家以外的百家，不管是思想、词汇，还是实质的政治原则等，都并没有被真正地排除。

也就是说，汉武帝在独尊儒术的同时，并没有严格的罢黜百家的整肃、清理运动，也没有对儒术进行纯粹的严格要求。因而，真正发生了的事，是儒术和儒家在取得主流地位的过程中，也随之扩大了它们的内涵和外延。许多过去不属于儒家，而是属于百家的思想与主张等，在这个过程中以各种方式被并入儒家中。虽然还叫儒家，但西汉独尊儒术后的儒家，已经和周朝的原始儒家有了很大的差异，它加进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成了一个五花八门的综合体。

即从此之后，儒家不复再有孔子、孟子时那样清楚的面貌，而变成了一个复合、混杂、拥挤，甚至包含互相矛盾的内容的大综合体。它是一个被百家以各种方式渗透之后的儒家，而不再是原始时和百家分庭竞争，有着明确个性与立场的儒家了。

举个最明显的例子。

汉武帝热衷于封禅，他视封禅为帝王生涯中最重要的仪式。后来，封禅也就被纳入儒家，即成为儒家的仪典。但追本溯源，封禅怎么会是儒家的呢？封禅的主张，最早来自方士，它与追求长生不老及死后世界的享受，有着密切的关系。

况且，与其说汉武帝的封禅狂热与儒家传统没有关系，不如说它和秦始皇的关系还比较亲近。秦皇、汉武同样具有近乎绝对的权力野心，也就同样无法忍受自己所拥有的权力只能运用在现实世界。他们因为无法突破自己作为人的根本的生死限制，总想找到方法让自己超越死亡，所以就很容易受到这种和超自然领域交接的仪式的吸引。

这样的意念和追求，与孔子的原始儒家精神，相去甚远！但汉武帝身边的重要儒生，包括董仲舒在内，也都积极参与封禅的讨论与准备。太史公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甚至将汉武帝封禅时自己没有能够随行到泰山，当作一生重大的挫折和耻辱。这些西汉的儒生的思想中，已经混入了许多原来属于百家的东西。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明显地掺杂了阴阳家的说法；而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评论各家时，也明显地采取了一种折中、综合的立场。

因此，方士的思想混进来了，阴阳家的思想也混进来了。比如，汉武帝朝前期另外的一件大事，是“太初改制”，即废除原来的历法，改行太初历。制定太初历的过程，牵涉实际的天文星象观察，也牵涉基本上是由战国阴阳家所塑造的宇宙概念等。实际上，阴阳家对西汉的政治影响尤其深远。这在儒学从春秋末期建立以来，孔子、孟子所突显的人文精神和人本主义等，在“独尊儒术”的西汉，竟也几乎都被阴阳家的思想取代了之中，可见一斑。

比如，在从王官学到原始儒家中，他们相信的是一个抽象的天。天是一种集体道理的运作和反应等。统治者做对的事情，用对的方式统治，就能得到天命，天命就会支持他继续统治。如果统治者违背了应有的道理，倒行逆施，那么他就会失去天命，天命就会移转到别人的身上，并给予别人推翻他的使命和力量等。

这样一个抽象的、宏观的天，在西汉，受到阴阳家的影响、改造，它就逐渐成了一个类似于带有意志的天。它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和统治者沟通：有时送下“礼物”，表示赞许；有时则给他“打个大叉”，予以警告。

此外，在所谓独尊儒术的汉武帝朝，政治上最重要的元素之一，是孔子、孟子绝对无法理解的，更不可能认同的祥瑞。那祥瑞是如何影响西汉政治的呢？在汉武帝之前，皇帝在位时没有特别的年号，他们所用的年号就只是很简单地标示出，这一年是这个皇帝在位的第几年。汉景帝时，这稍有改变，但他的年号也只是被分成了前元、后元两段而已。在汉武帝朝，他的年号可就热闹了。

在后来历史的记录中，汉武帝即位后最早的年号，是建元，但这其实是后来才补称的。汉武帝刚即位时，并没有特别的年号，他的年号也不过就是循元年、二年这样的旧例的。汉武帝所用的第一个年号，是元鼎，而这个年号是在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时定下来的。

这很怪吧！元鼎五年时才定的元鼎这个年号，还将年号的开端回溯五年？为什么不是在哪年定年号元鼎，就将哪年称为元鼎元年？因为元鼎的名称源自一件祥瑞。

当时，有人发现了一个古鼎，并将之献给了朝廷。五年后，祥瑞或符瑞之说在朝廷里很流行了。汉武帝就想：“唉，我怎么会错过好好宣传出鼎这项大祥瑞的机会呢？这明明是上天给我的大奖赏，即表示我是个超级好的皇帝，那我干吗不让天下人都知道呢？”于是，他就将出鼎的那一年，回溯记作元鼎元年。这就产生了元鼎这个年号，也从此开启了中国帝王政治上的年号传统。

祥瑞更进一步又发展出谶，这是更全面的一种将自然现象引进人事解读的思想系统。它基本上是将特殊的、不寻常的自然现象都看作上天送来的信息，且认为它们是展现上天的意志的，具有至高的权威的。和谶并行的，又有纬。纬的名称源自其和经的对照，它实际上是一套用神秘感应逻辑重新诠释经书内容的流行论述。有了纬后，儒家的经典也都被改造成各种的阴阳变化、神鬼不测的密码了。

阴阳、五行，乃至名家对名的看法，都被放进儒家的大帽子下了。这既是对儒家的扩充，当然也是对儒家的扭曲。这提醒我们，不能用那么简单的眼光来看汉武帝朝及之后取得主流地位的儒家。 WlIkPeV7wqeo57pDxBWZb5QQjycvAjhoWUdrrglt4w5ifcjO67zzVLHe4I+oKgX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