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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美丽的雨天

C’est un beau jour de pluie

天色阴沉,她看着雨丝飘落在朗德省的森林里。

“多么倒霉的天气!”

“你错了,亲爱的。”

“什么?你伸出头来看看,你看天就像漏了一样!”

“正因为如此。”

他在露台上跨前一步,凑近露台边缘雨丝下的花园,鼓胀起鼻翼,竖起耳朵,扬起头来美美地感受拂面而来的湿润。他半闭眼睛朝水银般的天空使劲吸口气喃喃道:“这是个美丽的雨天。”

他看上去是真诚的。

这一天,她确定了两件事:他深深刺激了她;还有,如果她能够,她将永远不离开他。

埃莱娜不记得她有过什么满意的时候。从小,她的举止就令父母头疼:她不停地整理房间,衣服只要有一丁点儿污渍就要更换,辫子一定要编到两边完全对称了才罢休;人家带她去看芭蕾舞《天鹅湖》时,她讨厌得发抖,因为只有她注意到舞蹈演员的列队不整齐,芭蕾舞演员的短裙不是同时落下,每次总有一名女演员(从来不是同一个!)破坏了整齐性;在学校里,她非常小心照看自己的东西,如果某个笨手笨脚的同学还她一本折了边角的书,都会让她眼泪汪汪。在她内心深处,那就是扯掉了她对于人的一层脆弱的信任。少女时代,她就得出结论,造物主也并不比人类好多少,因为她发现自己两个乳房的形状(用通常的目光看是很迷人的)并不完全相同;发现她的一只脚穿三十八码而另一只穿三十八点五码;发现尽管她很努力,身高还是没能超过一米七一(一米七一,这算是什么数字?)。成年后,她漫不经心地学习法律,更多是为了寻找结婚对象而流连于校园的长椅。

很少有女孩子像埃莱娜那样积累了如此多的艳遇。那些情人收集记录可以与她相媲美的女人,要么是出于对性的贪婪,要么是出于情绪不稳定,而埃莱娜的收集则完全出于完美主义。每个新男友一开始都让她觉得,这一个,终于找对了。在相遇的好奇中,在初始接触的魅力中,终于有个人能给她带来梦寐以求的理想品格。但几天或者几夜后,幻觉消失,他对她呈现出了本来的面目。于是,她用与吸引他时同样的坚决,将他抛弃。

埃莱娜苛求两种对立的东西同时存在:理想主义和理性清晰。这让她痛苦不已。

以每周换一位白马王子的节奏,到最后她厌恶自己也厌恶男人。十年间,那个充满热情和天真的女孩,变成一个三十来岁玩世不恭看破一切的女人。幸运的是她的外貌没有带上任何上述痕迹,她的金发让她光彩照人,她的运动活力也被视为一种活泼,她光洁的皮肤仍保留着天鹅绒般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去亲吻。

当安托万在一次律师调停会上看见她时,一下子就爱上了她。她容忍他对自己的热烈追求,因为她对他无所谓。他三十五岁,不俊也不丑,友善,浅褐色的皮肤、头发和眼睛。只有他的身材比较引人注目,几乎两米高。他似乎很为自己超出同时代人的身高而歉疚,所以总是面带笑容,微缩起肩膀。人家一致认为他的脑袋装备精良,但没什么智商能让埃莱娜大惊小怪,因为她认为自己也不缺乏这些。用潮水般的电话、诙谐信件、花束和有趣晚会的邀请,他的追求显得风趣、专一、活泼,以致埃莱娜允许他以为自己吸引了她。一小部分原因是她也有些无所事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以前的一大堆男友中,还从未逮到过如此高大的家伙。

他们一起上床了。这件事带给安托万的幸福感和埃莱娜从中感受到的愉悦其实没什么关系,但她还是容忍继续下去。

他们之间的关系维持几个月了。

听上去,他深深坠入了情网。只要他带她去餐馆,就忍不住沉浸到对未来的遐想中:这个全巴黎都很抢手的律师,希望她能成为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而埃莱娜却微笑不语。出于尊重或出于害怕,他不敢逼她回答。她到底怎么想的呢?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诚然,这一段关系较之往常已经更持久,但她不想承认也不想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她觉得他——怎么说呢——“令人愉快”,对,她不想选择分量更重或更热烈的词汇来定义她眼下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留下他,不马上分手。因为她很快也会把他推开的,现在为什么要着急呢?

为了让自己放心,她历数了安托万的缺点。相貌上,他的削瘦是假象,脱下衣服后,他长长的身体上有一个孕妇般隆起的小腹,而且毫无疑问,以后会越来越大;性生活上,他让这件事延长时间而不是多次进行;智力上,尽管他的文凭和职业生涯已证明了其出色性,但他外语讲得比她逊色得多;精神上,他显得自信,又质朴得有点天真……

然而这些瑕疵没一样能构成立即和他断交的理由,这些不完美反而让埃莱娜有些感动。他生殖器和肚脐之间的那块小小脂肪垫,倒像是他庞大男性骨骼上让人心安的一片绿洲,她喜欢把头枕在上面。从此,慢慢享受愉悦,然后来一场香甜的睡眠,比起同某个种马般的家伙不太默契地折腾一夜,用短暂的快感把睡眠切割得断断续续,她觉得现在这样更适合自己。他尝试使用外语时的小心翼翼与他使用母语时的绝对完美倒是十分相称。至于他的天真单纯,她先搁置一边。在社会上,埃莱娜首先发现的是人们的平庸,他们的狭隘、卑怯、嫉妒、没有安全感和懦弱。很可能因为她自身就具有这些特质,所以她能从别人身上强烈地认出它们来。而安托万对人有一种高贵的关切,赋予人有价值的理想的动机,仿佛他从来没有揭开过哪个灵魂的盖子,去看看里面有多么臭气熏天和蠢蠢欲动。

因为她总是推诿同双方父母的见面,他们的周六和周日基本是在城里消磨:电影、戏剧、餐馆,或在书店和各种展览中度过。

五月份,连续四天的假期让他们动了出行的念头:安托万邀请她去朗德省的一家别墅式旅馆,旅馆就靠着一片松树林和白色沙滩。早已厌倦了自己家没完没了在地中海的度假,埃莱娜很高兴可以去看看真正的大洋,去看看那里的滔天海浪,欣赏身手矫健的冲浪手。她甚至还想过要到裸体主义沙滩上把自己晒成古铜色……

遗憾的是刚吃过早饭,预报的暴风雨就开始了。

“这是个美丽的雨天。”他靠在面向院子的栏杆上这么说道。

而她却感觉像被突然关在了雨帘后面的监狱里,不得不要捱过好几个小时的无聊。但他却用与等待阳光灿烂的一天同样的心情来对待这样一天。

“这是个美丽的雨天。”

她问他一个下雨天到底有什么美丽可言,他给她列举了天空、树木或屋顶会出现的细微颜色变化,如果他们马上去散步的话;给她列举大西洋会呈现给他们的狂野,散步路上让他们紧紧相偎的撑开的雨伞;给她列举享受躲进某个地方喝一杯热茶在火上烤干湿衣服的乐趣;忧郁可以慢慢流走,可以有机会做爱好几次,有时间在床上在被子底下讲述他们的生活,就像在狂暴大自然中躲在帐篷里的两个孩子……

她听他说着。他所体会的那种幸福对她有些抽象,她不能感受到。但一种抽象的幸福总好过没有,她决定信他一回。

这一天她试着走进安托万的视角。

在附近村庄散步时,她强迫自己与他关注同样的细节,关注那些古老石墙而不是残破的檐槽;关注石阶路的魅力而不是它的不舒适;关注橱窗的稚拙风格而不是它的可笑之处。当然面对制陶工的工作(在到处可以找到塑料生菜盆的二十一世纪,还去搓揉一团泥巴),她还是无法入迷;也无法被柳条筐的编制(这让她想起中学时代不堪回首的手工课上,老师要求他们在父亲节或母亲节所做的平庸礼物)所倾倒。她吃惊地发现安托万对古董店也安之若素,他估量着那些古董的价值,而她却想到了死亡。

暴雨间歇时的风还没来得及把沙滩吹干,他们散步时她一脚陷入像正在凝固的水泥般沉重的沙堆里,她不由咒骂道:“下雨天的海,见鬼去吧!”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呢?大海还是太阳?水在这儿,地平线在这儿,浩瀚无边也在这儿!”

她承认以前很少关注大海和海岸线,她更关注享受阳光。

“你的视角很贫乏,把风景只局限于阳光。”

她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她也不是没有气恼,但她慢慢感觉到这世界在他的怀抱里,对他要比对她丰富得多,因为他总是会去寻找一些惊喜的机会,而且他真的找到了。

午餐时分,他们在一家乡村餐馆坐下。餐馆虽然高档,走的却是民俗风格。

“你没感觉不舒服吗?”

“什么?”

“这个餐馆,这些家具、餐具、装修,太不真实了,这种装修就是对付你这样的游客,你这样的上钩者。虽说是高档旅游,但总归是旅游业!”

“可这个地方是真实的,这里的菜肴也是真实的,而我真实地想和你在一起。”他的诚恳让她无话可说,但她还是坚持道:

“这样说来,这里就没什么让你不舒服的地方?”

他悄悄向周围环视了一圈:“我觉得这里气氛令人愉快,那些人很可爱。”

“那些人很恐怖!”

“你说什么呀,他们都很正常。”

“看,那个女招待,她简直可怕。”

“得了,她二十岁。她……”

“不,你看她有点斗鸡眼,小眼睛,眼距太小。”

“哦,那又怎样?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觉得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看上去对自己的魅力很自信。”

“幸亏这样,否则她早该自杀了。再看这一个,伺酒师,他一侧缺了颗牙齿。你没注意到他和我们说话时我都没法看着他?”

“行了,埃莱娜。你不会因为一个人缺了颗牙齿,就不许自己同他说话吧?”

“是这样。”

“得了,他不会因此低人一等而不值得你尊重。你在逗我,人性不会取决于一口完整无缺的牙齿吧。”

当他把她的这些挑剔上升到适才的理论性断言,她感觉自己再坚持就显得有些粗鲁了。

“还有什么?”他问道。

“比如,邻桌的那几个人。”

“他们怎么了?”

“他们很老了。”

“这是一个缺点吗?”

“你想我也变成这个样子吗?皮肤松弛,小肚子鼓起,乳房下垂?”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在你老的时候仍然爱你。”

“别胡说八道了,看那个小姑娘,那边。”

“什么,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又怎么啦?”

“她看上去像个泼妇,没有头颈。你看,当人家见到她父母时,应该要抗议这一点……”

“什么,她父母?”

“那父亲肯定戴着假发,母亲有甲状腺肿。”

他大笑起来,他不相信她真这么想。他认为她抓住这些细节只是为了丰富一下某个好玩的滑稽小段子,但埃莱娜确实为这些看在眼里的事情感到不舒服。

当一个十八岁头发飘逸的男孩给他们端来咖啡的时候,安托万凑近她:“那么他呢?这可是个帅哥,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可指责他的地方。”

“你没看到吗?他皮肤油腻,鼻子上有黑头粉刺,毛孔粗大扩张!”

“但我想这一带的女孩肯定会追在他屁股后面。”

“而且他看上去只是个‘表面干净’的人,注意了,卫生状况可疑!脚趾有甲沟炎。对他,你可以放心,脱衣服时说不定还有什么意外发现呢。”

“这你就胡说八道了,我明明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

“这就对了,很不妙的信号!干净的男孩是不会浸泡在香水里的。”

她差一点想加上一句:“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她咽下了这句暗示她曾经有过诸多男人的话。不管怎样,她吃不准安托万知道多少她的过去。运气还算不错,他来自另一所大学。

她刚闭上嘴他就大笑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感觉自己如同在一根悬空的钢丝上行走,稍不小心就会掉入烦恼的深渊。好几次她已经看到了烦恼的深度,他抓住了她,命令她跳起来跟上自己。她强忍着这份眩晕,这种想要坠落的冲动。她因此紧紧抓住安托万这种百折不挠的乐观主义,总是面带微笑给她描述他感受到的世界,她依赖他这种充满阳光的信心。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别墅,做了很长时间的爱,他竭尽全力使她满足,击退了她的不愉快。她对那些令她恼火的细节闭上眼睛,全身心投入到做爱中去。

黄昏时,她终于筋疲力尽,而他根本没意识到她这一天内心所进行的艰难斗争。

室外狂风像要折断桅杆一样吹过松树林。

晚上,照着烛光,在好几百年的油漆横梁天花板下,他们喝着一种很上头的葡萄酒,名字听上去就让人满口生香。他问她道:“冒着成为全世界最不幸男人的风险,我要你回答我:愿不愿意做我一辈子的妻子?”

她几乎要崩溃了。

“不幸,你?你不可能感到不幸,你对什么事都觉得很好。”

“我向你发誓,如果你的回答是不愿意,我会非常痛苦。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只有你,才有权让我感到幸福或者不幸。”

一般说来,这些话稀松平常,是求婚时都会说的套话……但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来自这个充满活力、两米高、九十公斤重且随时都快乐着的身躯,还是让她感到很受用。

她想幸福是不是具有传染性……她爱安托万吗?不。他让她感觉有价值,让她感觉有趣,但也用他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让她感到不自在。说到底,当他表现得和自己不同时,她怀疑自己不能忍受他。嫁不嫁给自己亲密的敌人?肯定不。但同时,她这样一个起床就情绪糟糕,感觉一切很丑很不完美、很没意思的人,她到底需要什么呢?她需要她的对立面。而她的对立面,毋庸置疑就是他,安托万。如果说她不爱安托万,但显然她需要安托万,或者需要某个像安托万那样的人。她认识其他类似的人吗?当然,肯定。现在她还想不起来,但她可以等待,认真地等待。等多久?别人也会像他那么耐心吗?而她有足够的耐心再等下去吗?再说了,到底要等待什么呢?她对男人无所谓,她对结婚也不那么看重,也不想下蛋一样生孩子然后再把他们养大。再说了,明天天气也不会好转,烦恼会更加难以摆脱。

因为所有这些原因,她迅速回答道:“好的。”

回到巴黎后他们宣布订婚和随后的婚礼。埃莱娜身边的人带着赞赏感叹道:“你变化多大啊!”

开始的时候埃莱娜不回答。然后为了试探他们到底能走多远,她顺势接一句,鼓励他们继续说下去:“哦,是吗?你这么认为?真的吗?”

他们掉入她的陷阱继续滔滔不绝:“我们怎么也不敢相信有个男人能让你安静下来。以前没什么人能入你法眼,没什么东西让你觉得足够好。即使对你自己,你也毫不怜悯。我们一直以为,男人、女人、猫狗、金鱼,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你有几分钟以上的兴趣。”

“安托万做到了。”

“他的诀窍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们。”

“也许是这个,爱情!所以说永远都不要气馁。”

她没有争辩。

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变。她只是保持沉默,没别的。在她的意识里,生活看上去依旧丑陋、愚昧、不完美,令人失望、慌乱、不满足。但这些评判已经不再冲口而出。

安托万带给她什么?一副嘴套。她不再经常露出獠牙,她克制她的想法。

她知道她仍然很难正面看待一件事物。她继续从一张脸、一张桌子、一间房子、一场演出等地方,看出不可原谅的缺陷,阻止她去欣赏这些事物。她的想象力继续让她去重塑某些面孔;去改变某些妆容;去纠正台布、餐巾、餐具的摆放位置;降低某个隔断的高度,提高另一个的高度;拆掉一些家具,扯掉一些窗帘;替换掉第一个出场的年轻女人;打断第二个动作;剪去某部电影的结尾。当她重新碰到某些人,她仍然像以前一样看到他们的愚蠢和软弱,但她不再说出她的失望。

他们结婚一年后,用她的话来说“是她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她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个孩子,当人家递给她的时候,她感到孩子又丑又软。而安托万把这孩子叫做“马克西姆”和“小亲亲”,她强迫自己模仿他。从那以后,这个让人难以忍受的随便撒尿和爱吵闹的小肉团,先是搅乱了她的五脏六腑,在随后的几年中却成了她注意力的焦点。接着到来的是小“布勒尼斯”,一开始她也是讨厌她怪异的头发,但后来她又遵循了同样的行为方式,变成一个模范母亲。

埃莱娜很难忍受自己,以致她决定隐藏自己的看法,在任何场合都以安托万的目光来看待事物。她只生活在表面,内心深处却关押着一个继续蔑视、批评、对一切横加指责的女人,在拍打着牢狱的门,在气窗里无望地大喊大叫。为了保证能演好幸福戏码,她干脆变身为自己监狱的看守。

安托万总是以一种溢满的爱意凝视她,在抚摸她的臀部或亲吻她脖子时喃喃低语:“我一生的女人。”

“他一生的女人?说到底也不是件了不起的事。”那个囚犯在心里说道。

“已经不容易了。”那看守回答道。

所以,这并不是真正的幸福,只是表象而已。是一份通过代理的幸福,是受到影响而来的幸福。

“一种幻觉而已。”囚犯说。

“闭嘴。”看守说。

所以当人家通知她安托万刚刚在一条小路上倒下时,埃莱娜尖叫起来。

她拼命奔跑穿过花园,只是为了否认人家刚刚告诉她的消息。不,安托万没有死。安托万不可能在阳光下倒下。不,安托万尽管心脏不太好,但不可能就这样突然停止生命。动脉瘤破裂?太可笑了……没什么能把这么一个高大的身躯撂倒。四十五岁,这不是死去的年龄。一群愚蠢的人!骗子!

然而,当她扑向地面时,她很快就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安托万了,而是一具卧在喷泉边的尸体,是另一个人,是一具由皮肉和骨头撑起的躯壳,只是很像安托万而已。她再也感受不到他所散发的活力,那个发电中心,她是多么需要在那里充电获取能量啊。可面前的是一个苍白冰凉的替身。

她哭泣,缩成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拼命握住安托万已经冰凉的手,这双手曾经给过她那么多。医生和护士不得不强行把这对夫妻分开。

“我们理解,夫人。相信我们,我们能理解。”

不,他们什么也不理解。如果不是安托万的存在,她既感觉不到自己是妻子,也感觉不到自己是母亲。她怎么可以做寡妇呢?失去了他的寡妇?如果他消失了,她该如何自处呢?

下葬时,她全然不顾礼节,那种惨烈的悲痛让在场的人吓坏了。在挖好的坑边,在人家把棺木放下去之前,她躺在棺盖上紧紧抓住棺木。在她父母的坚决要求,以及她十五岁和十六岁的两个孩子的坚持下,她总算放开了手。灵柩被埋到了坑里。

埃莱娜从此把自己囚禁在沉默中。

她身边的人把这种状态称为抑郁,实际上远比这严重。她监视着体内的两个隐身者,任何一个都不再有说话的权利。噤声使她不再愿意去思考,不再像遇到安托万之前的那个埃莱娜那样去思考,也不像安托万的那个埃莱娜那样思考。这两个都已结束了使命,而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发明第三个。

她很少开口说话,只局限于礼节性的你好、谢谢、晚安。她保持干净,总是穿戴着同样的衣物,等待夜色降临就如等待一种解脱。尽管这种时候因为难以入睡,她会在开着的电视机前钩织某样作品,但她既不关心电视上的画面,也不去听电视里的声音,只是专注于一针一线钩下去。因为安托万让她免去了生活之虞(存款、利息、房产),她只需每月一次假装听一下家庭会计的汇报就可以了。她的孩子们,当他们终于放弃治疗或帮助他们母亲的全部希望之后,遵循了他们父亲的足迹,专注于他们出色的学业。

几年过去了。

外表上,埃莱娜老得并不难看。她小心照料自己的身体(体重、皮肤、肌肉及柔软性),就像人家擦拭橱窗里的瓷器摆设。当她在镜子里不经意看到自己时,她看到的是一个有尊严的悲伤的母亲,如博物馆的一件藏品,被保存得很好,在一些家庭聚会,比如婚礼、洗礼时被时不时拿出来晒晒。那些吵吵嚷嚷、饶舌甚至令人难以忍受的仪式,让她费神。对于保持沉默这件事,她没有放松警惕。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表达,从来不。

尽管如此,有一天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我去旅行一下?安托万最喜欢旅行了,或者说安托万除了工作之外,只有一个兴趣,那就是旅行。因为他没有时间实现他的梦想,我可以替他来完成……

她对旅行的动机很盲目:她从未有一秒钟相信她还能重返生活还能再去爱。如果她收拾行李,是为了去找回安托万友善看待世界的目光的话,她可能会禁止自己继续下去。

在和马克西姆、布勒尼斯简短告别之后,她开始了自己的行程。对她来说,旅行意味着从全球的一家大旅馆到另一家大旅馆。就这样她住在印度、俄罗斯、美国或中东的一些豪华套房里。每次她都是在一台打开的说着另一种语言的电视机前织毛衣。每次她强迫自己参加一两次周边游,因为安托万肯定会责备她没有去参加,但她不会对周遭的发现睁大眼睛去看,她只是在三维空间里核实一下宾馆大堂贴着的明信片是否确切,仅此而已……她带着七只浅蓝色的山羊皮旅行箱,搬运着对生活的无力感。只有从一个地方出发到另一个地方,在机场转机,换乘过程的一些波折,才让她有一点短暂的兴奋:因为感觉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然而一到达目的地,她马上又进入由出租车、搬运员、门童、电梯工、房间服务员构成的世界,一切又回到原来的轨道。

如果说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内心生活,这一切使她获得了一种表面的生活。旅行、到达新地方、出发、必须说的话、发现不同的货币、在餐馆点菜,等等。这些事在她身边展开着,但她内心深处,仍然是麻木不仁的。然而她这番折腾的结果是杀死了那两个幽禁者:再也没有人在她的意识里去思索,既没有了那个阴郁者,也没有了安托万的妻子。这种彻底的死亡,倒让人更舒服一些。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她来到了开普敦。

为什么她会忍不住被触动呢?因为这个地名开普(岬角)?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是地球的尽头?是因为她在学习法律时对南非的悲剧感兴趣,在要求黑人与白人平等的请愿书上签过名?是因为安托万曾经想过要在那里买栋房子安度晚年?她没法梳理清楚……总而言之,当她走到旅馆面朝大海的露台时,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

“请来一杯血腥玛丽 。”

这时她又惊讶起来,她过去几乎从不点血腥玛丽。再说了,她不记得自己喜欢这个。她盯着铅灰色厚重的天空,乌云密布,暴雨将至。

离她不远处,一个男人同样也在观察着天空。

埃莱娜的脸颊有些发烫,发生了什么事?血涌到了脸上,她颈部的血管猛然搏动起来,心跳加速。她大口喘着气,她也要经历一次心脏病发作吗?

为什么不呢?总有一天要死的,行,是时候了,那就在这里吧,面对一片壮丽的风景,应该在这里结束一切。这就是为什么她刚才走上台阶时,有一种要发生什么大事的预感。

有几秒钟的时间,埃莱娜摊开双手,尽量平息呼吸,等着自己倒下去。她闭上眼睛,往后仰着头,她感到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她允许死亡降临。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不但没有失去知觉,而且当她睁开眼睛后发现,比刚才感觉好多了。什么?我们不能命令自己的身体死去!我们不能像关掉一盏灯那样轻而易举熄灭自己?

她转身看到露台上的那个男人。

他穿着运动短裤,露出健美的双腿,修长而结实。埃莱娜看着他的脚,她有多长时间没有注意过男人的脚了?她已经不记得她曾经喜欢男人的脚,这个宽大的充满矛盾的部位:脚跟处坚硬,脚趾处却又柔软;脚背光滑,脚底粗粝;如此坚实,要支撑起一个巨大的躯体,又脆弱得让人担心会折了它们。她从他的脚踝看到大腿,顺着他肌肤散发的张力,吃惊地发现自己很想用手掌去抚摸那些金色的汗毛。

她刚刚穿越整个世界看到过各色服装,她感觉这个男人也太大胆了,怎么可以这样裸露自己的大腿?他的短裤是不是有失体面?

她观察着他,发现自己错了。他的短裤完全正常,她已经看到过几百个男人穿着类似的裤子。而只有他……

觉察到有人在看他,他朝她转过身,笑了一下。一张柔软羊皮般金色的脸,有些明显的皱纹,他绿色的瞳孔中露着某种忧郁。

她有些慌乱,也朝他笑笑,转身去看大海的景色。他会怎么想?会认为自己在勾引他?太可怕了!她欣赏他的表情,他有一张看上去正直诚恳、轮廓清晰的脸,脸部线条里有一丝忧伤的痕迹。什么年纪呢?和自己一样。对,差不多就是这年纪吧,四十八岁……也许再小一点,因为他褐色的皮肤,运动员一样的身材,加上漂亮的细皱纹,不像是在海难上涂上厚厚防晒霜的那种人。

突然一阵寂静,风也不再像昆虫般嗡嗡作响。然后,四秒钟后,大滴大滴的雨点落下来,雷声隆隆,正式宣告暴风雨的来临。光线加大反差,使色彩饱和,随后潮湿很快吞噬了它们,就像涨潮时汹涌的海浪涌向沙滩。

“唉,多么糟糕的天气!”边上的男人叹息道。

听到自己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很吃惊:“不,您搞错了。不应该说‘多么糟糕的天气’,而要说‘这是个美丽的雨天’。”

男人转向埃莱娜,仔细打量着她。

她看上去是真诚的。

就在这一刻,他确认了两件事:他非常渴望要这个女人;并且,如果他能够,他将永远不离开她。 pDpvrtLQSCr6A3gFhn5/gNlcza3mrh0tpmaXrU90UELMVriAJF0yXkXeZhaAFy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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