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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达·温尼伯

Wanda Winnipeg

劳斯莱斯车内,一色真皮。真皮的,有司机的制服和手套;真皮的,有塞满后备箱的各种旅行箱和手提袋;真皮的,有系带的凉鞋,预告着一条纤细玉腿即将伸出车门外;真皮的,还有婉达·温尼伯的猩红色套裙。

门童弯腰致意。

婉达·温尼伯径直进门,不看一眼任何人,也不看随身行李是否跟上。事情怎么可能是别的样子呢?

酒店前台,柜台后的服务生战战兢兢,捕捉不到她墨镜背后的神情,只好说着客套话:“欢迎,温尼伯夫人。您的下榻是我们皇家埃默罗德大酒店莫大的荣幸!我们将竭尽所能让您在这里住得满意。”

她接受这种毕恭毕敬的恭维就如接过一把别人找给她的硬币,并不搭理。服务生只管继续说下去,仿佛她也参与了谈话似的。

“美容区从早上七点开放到晚上九点,健身区和游泳池的开放时间也一样。”

她皱了皱眉头,领班有些慌张,赶紧补充说:“当然,如果您有需求,我们可以根据您的时间作调整。”

酒店经理喘着粗气匆匆赶来,站到她身后:“温尼伯夫人,您下榻我们皇家埃默罗德大酒店是我们多么大的荣幸!我们将竭尽所能让您在这里住得满意。”

因为他的套话和下属如出一辙,婉达·温尼伯并未在他的员工面前掩饰讥讽的微笑,似乎在说:“你们老板也不怎么样啊,他的表现和你们半斤八两。”然后她转过身,伸手给他行吻手礼。酒店经理没有看出她的讥讽,一点都没有,因为她是这样优雅地回答:

“但愿我确实不会失望:玛蒂尔德公主竭力向我推荐你们的酒店。”

酒店经理本能地收拢脚跟,做了个既像军人行礼又像探戈舞演员谢幕似的动作。他刚刚明白接待婉达·温尼伯,不仅是接待世界上最有钱的富婆之一,也是接待一位周旋于达官贵人中的女人。

“您肯定认识罗伦佐·卡纳里吧?”

她做了个手势,介绍她的情人,那是一位留着似乎抹过发蜡的黑色长发的英俊男人。他点点头露出一丝笑容,恰到好处地扮演着女王丈夫的角色,需要表现得比女王更亲切些,为了让人明白他的地位在女王之下。

随后她转身朝套房走去,她很清楚人家会在她背后窃窃私语:“我一直以为她要更高一些……多漂亮的女人啊!而且比照片上还要年轻,是不是?”

一进套房,她就觉得这里应该还不错。不过听酒店经理卖力吹嘘时,她还是不信任地撇撇嘴。房间足够大,两间大理石浴室,到处是鲜花,还有高档电视机和细木镶嵌的家具,但她还是不满意,万一她想要在某一把躺椅上打电话时,还是乐见露台上有一部电话机。

“当然了,夫人,您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立刻给您安装。”

她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永远不会去用那部电话,她用手机。她不过是想在他走之前吓唬吓唬他,好让他服务得更周到。皇家埃默罗德大酒店经理指天发誓赶紧解决问题,然后躬身关上门离开了。

终于可以独处了,婉达仰靠在沙发上,让罗伦佐和房间女服务员把衣服收拾到衣柜里。她知道她总能镇住别人,她对此乐此不疲。因为她总是保留自己的看法,所以人家尊敬她;因为她一开口总是高调表达令人不快的评判,所以人家怕她。她的每一次出现都会引起骚动,绝不仅仅源于她的财富、名气和无可挑剔的美貌,还在于她坚持把自己包裹在一片传奇之中。

那么,她是怎么做到的呢?在她看来,可以总结为两个要点:善于结婚和善于离婚。

婉达通过结婚,一步步攀登社会阶层。最近的一次——那也有十五年了——成就了今天的她。与美国亿万富翁唐纳德·温尼伯的婚姻让她一下子成名,全世界的杂志都刊登了他们结婚时的照片。接着她离婚时,照片又上了杂志封面,这场商业价值和媒体关注度都在近些年名列前茅的离婚事件使她成为地球上最富有的女人之一。

从此,她过着自在的食利者的生活:婉达·温尼伯雇用非常能干的人打理她的财产,如果他们不称职了,她会毫不手软地叫他们滚蛋。

罗伦佐进来了,用他温暖的嗓音轻言细语:“今天下午的安排是什么,婉达?”

“我们可以先跳到游泳池游一会儿,然后在房间里休息,你看怎么样?”

罗伦佐立刻把她的话解读成婉达的两道命令:陪她游两公里,然后做爱。

“行,这些计划我都非常喜欢。”

婉达亲切地朝他笑笑:罗伦佐别无选择,但他优雅地假装着愉快服从。

他一边走向浴室一边灵巧地扭动腰部,让她欣赏自己修长挺拔的身材和腰部的弧线。她怀着些许淫荡的快乐想象着自己即将用力搓揉他阳刚的臀部。

我就喜欢男人身上的这个部位,谁管得着!

内心独白时,婉达使用简单的句子,那种通俗的语句揭示了她的出身。幸亏这些句子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

罗伦佐穿着亚麻衬衫和紧身短裤走过来,准备陪她到浴池。婉达从没有过如此完美的伴侣:他不看其他任何女人,只同婉达的朋友们亲近,和她吃一样的东西,与她同时起床,始终保持着好脾气。不管他是真心喜欢这一切还是一切都不喜欢,他完成了他的角色。

盘点一番,他无可挑剔。当然了,我也不差。

这时,她在想的并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行为举止:如果说罗伦佐表现得像个专业的小白脸,她婉达也懂得如何对待一个小白脸。如果是几年前,面对罗伦佐的殷勤关切和无可指摘的态度,她可能会怀疑他是同性恋。今天对于罗伦佐到底是否喜欢男人,她并不太关心。只要在她有需求时,他能随时把她伺候好,这就够了,别无他求。她也不想知道,他是否像许多人那样,躲在洗手间用针筒注射什么东西,能让他在她面前永远生机勃勃……

我们女人是多么善于伪装……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容忍他们偶尔也耍点小花招?

婉达·温尼伯已经抵达一位野心勃勃的女人一生中的幸福时刻,玩世不恭也终于变成了智慧:把自己从精神上的苛求中解放出来,享受生活本来的样子,享受男人们本来的样子,不再愤慨。

她看了看日程表,核实了假期的安排。婉达最恨无所事事,因此她总是安排好一切:慈善晚会、参观豪宅、与朋友会面、滑水远足、按摩、餐厅开业、夜总会剪彩、化装舞会,剩下机动的时间不多了,购物和午睡的时间都取消了。她所有的随从(包括罗伦佐)人手一份日程表,以防止那些讨厌的家伙浑水摸鱼混进温尼伯女士出席的场合或聚会。

可以放心了,她闭上眼睛。一股金合欢的香气开始打搅她。她有些不安,挺直身子担心地看看周围。一场虚惊,她是在自己吓自己。这种花香让她想起自己的一部分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那时候她很穷,还不叫婉达。没人知道那些往事,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完全杜撰了自己的身世,设法让人相信她出生在俄罗斯的敖德萨 附近。她会讲的五种语言中带有的口音(这让她沙哑的嗓音更迷人),让人愈加相信这份传说。

她站起来,摇摇头,驱赶那些记忆。永别了,那些模糊的记忆!婉达掌控一切,她的身体,她的行为,她的生意,她的性生活,她的过去。她要度过一段非常美妙的假期。再说了,她花钱就是为了这个。

这一周过得简直完美。

他们在“精致”的晚宴和“美味”的午餐间穿梭,还不忘那些“神圣”的晚会。等待这些腰缠万贯阔佬们的,都是些大同小异的话题,婉达和罗伦佐谈论起来时已经头头是道,仿佛他们在这海滩已度过了整个夏季似的。他们谈论特权夜总会的好处;谈论丁字裤的重新走红,“多么滑稽的想法,不过如果有人愿意穿,是不是……”;谈论那个通过哑剧动作,猜电影名字的“精彩”游戏,“如果你看见尼克,就是想让我们猜《乱世佳人》……”;谈论电动汽车,“亲爱的,开到沙滩上最合适了……”;谈论破产的阿里斯托特·巴豪布鲁斯,尤其是可怜的斯维汤森家失事的私人飞机,“单引擎,亲爱的,当我们坐得起私人喷气式飞机时,你会去坐单引擎飞机吗?”

最后一天,是去坐法里内利的游艇。“对了,他就是那个意大利凉鞋之王,那种细巧的、在脚踝上系两道带子的凉鞋,大家都知道他,这东西人们只认他家的。”游艇载着婉达和罗伦佐在地中海平静的水面上游弋。

女人们很快明白这次海上兜风的目的了:不管什么年纪,一律到前甲板上去裸露自己,展露自己完美的容貌,结实的乳房,修长的身材和光滑无皱的大腿。婉达胸有成竹地等着节目开场,显然知道自己比别人高出一筹。罗伦佐示范般地以情人的火辣目光包裹着她。很有趣,不是么?婉达听到一些恭维的话,这让她心情不错。这种状态,再加上普罗旺斯桃红葡萄酒的几分酒意,她领着一群开心的富翁,坐“佐迪亚克” 游艇来到沙林海滩。

一张桌子在草编屏风的凉荫下为他们支起,那里坐落着一家餐馆。

“你们要看看我的画吗,女士们先生们?我的工作室就在沙滩那头,等你们想去的时候,我带你们过去。”

当然没人搭理这个谦卑的声音,这声音是从一个凑近他们但又保持适当距离的老头嘴里发出的。大伙继续笑着,大声说话,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受挫,因此又重新开始:“你们要看看我的画吗,女士们先生们?我的工作室就在沙滩那头,等你们想去的时候,我带你们过去。”

这回,一阵不耐烦的静默说明大家注意到了这个讨厌的人。吉多·法里内利不满地朝餐馆老板看了一眼,老板马上领会,过去拽住老头的胳膊边呵斥边往外拉。

谈话继续进行,谁也没注意到婉达,她脸色发白。

她认出了他。

尽管岁月流逝,尽管容颜苍老——他现在有几岁了?八十?——在重新听到他的声音时,她颤抖了。

她想立刻摆脱这份回忆。她讨厌过去,尤其讨厌自己的过去,那贫穷的过去。自从她踏上此地之后,无时不回想起曾经常出入的沙林海滩,那片布满黑色岩石的被踩踏过无数遍的沙滩。那是很久之前,大家都已忘记的年代,她还不是婉达·温尼伯的年代。尽管她不愿意,回忆还是不可遏止地涌上心头,让她意外的是,这份回忆带给她的却是温暖的幸福感。

她转过身,悄悄注视着不远处的那个老头,餐馆老板给了他一杯茴香酒。他总是带着这种有点迷茫的神态,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般惊讶。

哦,那时他就不是很聪明,现在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可那时他是多么英俊啊!

她很惊讶自己居然脸红了。是的,她,婉达·温尼伯,一个以美元计数的亿万富婆,正感到某种热乎乎的东西在刺灼她的喉咙和脸颊,一如她十五岁时那样……

她有些慌张,生怕同桌的人看出她的不安,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在桃红酒的浇灌下,谈话愈发热烈。

她带着微笑,选择不加入他们的谈话,她没有动,在墨镜的保护下,陷入回忆中。

那时她十五岁。根据她公开的身世,这个年纪的她应该是在罗马尼亚的某个卷烟厂工作。奇怪的是,没人想过要核实一下这个细节,这个细节很罗曼蒂克地把她变成了某个走出贫困之境的卡门。而实际上,几个月来她就生活在离此地、离福雷瑞斯 不远的地方,被安置在一个收留问题少年的机构里,那里的孩子大部分是孤儿。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生母那时还活着。不过鉴于其生母反复发作的毒瘾,医生更愿意将她同她女儿分开,让她去戒毒。

婉达那时不叫婉达,叫马嘉丽,一个她讨厌的愚蠢名字,肯定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带着爱意叫过这名字的缘故。那时她就想给自己取个不同的名字。那几年她叫什么来着?温迪?对,温迪,就像电影《彼得·潘》中的女主角那样。一条通向婉达的路,已经……

她像拒绝自己的名字一样拒绝自己的家庭,这两样东西对她来说是一种错误。很小的时候,她就感觉自己投错了胎,人家肯定在产房里把她抱错了:她感觉自己生来就是为了走向财富和成功的,而人家却把她流放到国道边兔子笼般的家,交到一个贫穷、吸毒、邋遢和冷漠的女人手里。那种因感命运不公而形成的愤怒构成了她的性格,她在以后岁月的所有经历就是为了报复,为了纠正这种错误:为了她出生时遭遇的不公,别人得加倍补偿她。

婉达明白,她必须独自应对。虽然她还没有很确切地想象过她的未来,但她知道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文凭上,她在这方面的运气已经被那些混乱无序的学习葬送了。而且自从她在商店里小偷小摸被送到教养所后,所遇到的老师更多关心他们的权威而不是关心教学内容。那些专业教员必须先驯服学生然后才教授知识。所以婉达认识到,唯有通过男人,她才能摆脱困境。她让男人感兴趣,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他们的感兴趣让她感到高兴。

只要一有机会,她就骑自行车从学校逃出来到海滩上。她开朗、好奇、渴望与人结识。她甚至让人家相信她和母亲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因为她很漂亮,人家信了她,把她当作是本地女孩子。

她渴望能和一个男人睡觉,就如其他同龄女孩渴望成功通过一次复杂的考试。用她的话来说,这是一张终结她痛苦青春期的文凭,让她可以走向真正的生活。但是她希望是同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进行这次体验,而不是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男生。那时候她已经野心勃勃,很怀疑一个十五岁的拖鼻涕小男孩能教给她什么东西。

她一丝不苟地研究了男性市场,后来她的一生都如此。那时候,在方圆五公里的区域内,有一个人浮出了水面:塞萨里奥。

婉达已经收集了那些选他做过情人的女人的悄悄话。塞萨里奥不但有古铜色的皮肤,运动员般的体魄和修长身材,在沙滩上晃来晃去的无可挑剔的身姿(尤其当他穿短裤时就更加诱人),而且他还喜欢女人,做爱时把她们搞得欲仙欲死。

“他什么都给你做,小姑娘,都做,仿佛你就是个女王!他到处吻你,到处舔你,咬你的耳朵、屁股,甚至你的脚趾头。他让你快活得浑身发抖,他能做好几个小时。他……听着,温迪,如此喜欢女人的男人,很显然,没别人,只有他。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愿有所羁绊。这人骨子里就是个单身汉,我们中没有任何人能把他拴住。不过你看,这样一来我们也好办,我们都可以试试运气,甚至时不时地再续前缘,即使我们已经结婚了……哦,塞萨里奥……”

婉达观察着塞萨里奥,仿佛她必须选择一所大学。

她喜欢他。不仅是因为其他女人吹捧过他,而是他真的也让她喜欢……他的皮肤光滑细腻,就像化开的焦糖……金色泛绿的瞳孔,围着一圈珍珠般亮白的眼白……他淡黄的汗毛在逆光下闪着金色,如同身上笼上了一层闪亮光晕……他的身材修长匀称,尤其是他的臀部,紧收、有弹性、多肉、撩人。从背后凝视塞萨里奥,婉达第一次意识到她被男人的屁股所吸引,就如男人被女人的胸脯所吸引:一种欲念从她双腿间升腾,让她浑身发热。当塞萨里奥的臀部从她眼前晃过时,她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一下,按压一下,爱抚一下。

可惜塞萨里奥不怎么关注她。

婉达陪他到他船边,同他开玩笑,邀请他喝杯饮料或来个冰激凌,玩个游戏……他总要花上几秒钟才回答她,礼貌中带点不悦:“你很可爱,温迪,但我不需要你。”

婉达很恼火:也许他确实不需要她,但她需要他!他越是抗拒,就越是刺激着她对他的欲望:一定是要同他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她要这个贫穷但最英俊的男人来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女人。以后有的是机会同那些有钱但是难看的男人睡觉。

有一天晚上,她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充满火一样的热情,忠贞不渝和满怀期待。重念一遍时,她自己都被深深感动,毫不怀疑她能成功。他怎能拒绝如此的爱情炮弹?

等他收到信,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脸严肃,用一种冷冰冰的语调请她到栈桥上一起走走。他们面朝大海坐下来,脚伸到水里。

“温迪,你给我写这样一封信真是非常可爱,我感到很荣幸。你看上去是个好姑娘,非常热情……”

“你不喜欢我?你觉得我很难看,肯定是这样!”

他大笑起来:“看看这头小老虎,一副准备吃人的样子!不,你非常漂亮,甚至太漂亮了,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是个混蛋。”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才十五岁,虽然看不出来,这倒是真的。但我知道你只有十五岁,你应该再等等……”

“如果我不想等呢……”

“如果你不想等,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和谁就和谁,但我劝你还是再等一等。你不能随随便便就做爱,也不能随便逮住谁就做。”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选择了你!”

惊讶于年轻姑娘的率真大胆,塞萨里奥对她另眼相看起来。

“我很感动,温迪。你要知道如果你是个成年人,我会对你说‘好的,我要你’,我发誓。我肯定立刻就这么说了。甚至都不用你开口,是我追在你身后。但你毕竟还没有成年……”

婉达哭成泪人,身体因伤心而颤抖不止。塞萨里奥试着用拘谨的动作安慰她,但当她想靠在他身上时,他又警惕地推开她。

几天后婉达回到海滩上,被他前几天的解释所鼓舞:他对她有兴趣的,她一定要得到他!

她考虑了一下目前的情形,决定先取得他的信任。

她摆出一副乖巧小女孩的模样,停止讨好他或骚扰他。她重新开始研究他,这回从琢磨他的心理着手。

三十八岁的塞萨里奥,在普罗旺斯一带是被人称作“游手好闲族”的那类人:一个英俊男人却分文不名,靠打点鱼过日子,只想着享受太阳、海水和女人,不考虑自己的将来。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塞萨里奥有一样爱好:画画。在他位于公路和大海之间的小木屋里,堆放了几十幅画在木板上的油画(他没钱买画布),老掉牙的画刷和一管管颜料。尽管没人会这么认为,但在塞萨里奥自己眼里,他就是画家。如果说他没有结婚,没有建立一个家庭,只是一个接一个换女伴,那是出于一种自我牺牲,是为了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艺术家使命中去,而不是出于猎艳——尽管所有人都那么认为。

遗憾的是,只要随便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收获的结果值不上所花费的心血:塞萨里奥只是炮制了一幅幅粗劣的画,既缺乏想象力也没有色彩感觉,没有画家该有的线条。尽管他费时无数,但几乎没什么进步,因为他沉迷画画却完全缺乏判断力:他把自己的优点当缺点,把缺点当优点。他将他的笨拙上升为一种风格;他又摒弃他在空间布局上自然体现出的平衡感,借口这样太过“保守死板”。

谁也没有把塞萨里奥的创作当回事,画廊不感兴趣,收藏家不感兴趣,海滩上的人也不感兴趣,更不要说他的情妇们了。但他认为这份漠视正好说明了他的天才,他要继续自己的道路直到被认可,也许要到死了之后。

婉达明白这一点,决定利用它。以后她一直保留着这种吸引男人的技巧,当恭维手段被用得恰到好处时,几乎无往而不胜。对于塞萨里奥,不应该恭维他的容貌,他自嘲自己的英俊,因为他很清楚这一点,并很好加以利用。对他,应该着眼他的艺术。

在啃完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几本书(艺术史、绘画百科全书、画家生平),在充分武装好自己后,她又来找他聊天。很快,她说出他心里偷偷所想:他是一个背运的艺术家,类似梵高那般,遭遇同时代人的讥讽和嘲笑,但会在日后获得辉煌。而在这个等待过程中,他一分钟都不该怀疑自己的天才。婉达总是在他乱涂乱画时陪伴他,对那些乱七八糟的色块和乱涂乱画的谵妄艺术,婉达俨然像个专家。

与婉达的相遇让塞萨里奥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已经离不开她了,她体现了他以前不敢奢望的东西:红颜知己、代言人、缪斯女神。每天,他越来越需要她;每天,他忘记了她的年龄。

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坠入了情网。婉达比他先意识到这一点,她开始穿惹火性感的衣服。

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不碰她已经开始让他痛苦。因为他是个正直的男人,出于诚实他克制自己的欲望,尽管他的身体和灵魂都渴望亲吻婉达。

所以,她可以赐给他这份恩惠了。

有三天时间她忍着没来,那是为了让他担心和想念她。第四天晚上,夜里很晚了,她泪眼婆娑地出现在他的小木屋。

“太可怕了,塞萨里奥,我太不幸了!我真不想活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母亲宣布说我们要搬去巴黎住,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

接下来的事不出她所料:塞萨里奥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她还是不能阻止悲伤,他也不能。他劝她喝几口酒定定神。几杯酒下肚后,在流了很多眼泪,在一起耳鬓厮磨了很多后,他实在不能控制自己,他们终于做爱了。

婉达喜欢极了这个夜晚的每分每秒。当地女孩说得一点都没错:塞萨里奥崇拜女人的身体。当他把她抱到床上时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位祭台上的女神,接受他献出的祭礼直到第二天早晨。

当然了,凌晨时她逃回去,晚上又来,仍然是惊慌失措,绝望无助的样子。在这几星期中,手足无措的塞萨里奥,极力想去安慰这个他爱着但又必须保持一定距离的少女,然后在许许多多的拥抱爱抚,在泪眼婆娑地亲吻眼睛亲吻嘴唇之后,最后他总是因为自己狂热地去爱这个少女,失去道德底线而感到慌乱不安。

当她感觉对于男人和女人的床笫之欢积累了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后(因为他也教会了她怎样取悦男人),她消失了。

回到学校后,她不再给出音讯,又在其他几个男人身上完善了一下欢愉的技巧。之后她很高兴地得知她母亲死于一次吸毒过量。

自由了,她飞到巴黎,沉溺在夜生活中,并依靠男人的性器官,开始往上流社会的攀爬。

“我们坐船出海还是在沙滩租几个垫子?婉达……婉达!你在听我说话吗?我们坐船出去还是躺在沙滩的垫子上?”

婉达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因她的走神而困惑的罗伦佐,朗声道:“我们去看看那个当地画家的画怎么样?”

“不会吧,那肯定很恐怖。”吉多·法里内利反对道。

“为什么不呢?也许会非常有趣!”罗伦佐接口。他不会放弃任何向婉达献媚的机会。

于是那群百万富翁认定这会是一次有趣的出游,他们跟着婉达,看她向塞萨里奥搭话道:“是您建议我们参观您的工作室?”

“是的,夫人。”

“那我们可不可以利用现在的时间?”

老塞萨里奥过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他已经习惯于被呵斥被粗暴地对待,所以他很惊讶有人这么礼貌地对他说话。

在餐馆老板抓住老头的胳膊告诉他谁是有名的婉达·温尼伯以及他有多么荣幸时,婉达看到了时间对这个曾经海滩上最英俊的男人的蹂躏。他头发稀疏灰白,现在为自己年复一年吸收了太多的日光而受苦。阳光磨损了他紧致的皮肤,把它们变成一片布满斑点、肘部和膝盖生着小脂肪粒的松弛皮囊。他的身体佝偻变粗了,没有了线条,找不到从前那个风光运动员般身材的人的任何影子。只有他的瞳孔仍保留着很少见的牡蛎般的绿色,不同的是它们不再闪闪发亮。

而婉达没有多少改变,她也不担心他会认出自己。头发染成金色,加上墨镜的保护,她低沉的嗓音和俄罗斯口音,尤其是她巨大的财富,她可以挫败任何认出她的企图。

她第一个走进小木屋,立即赞叹道:“太棒了!”

她用一分钟时间快速影响了那群人:他们来不及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那些拙劣的画,他们将通过她的眼睛来看。她似乎被每一幅画所征服,不断惊讶和赞叹。有半小时的时间,那个不苟言笑的婉达变得兴奋、健谈、充满热情。人家很少看到她这样,罗伦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最为目瞪口呆的莫过于塞萨里奥,惶恐地说不出一句话。他自问眼前的一幕是不是真的发生。他原本等着冷酷的嘲笑或挖苦,以确认人家只不过是耍耍他。

现在的赞叹来自那些阔佬,婉达的赞美仿佛具有传染性。

“真的,这很特别……”

“这看上去有些笨拙,但却是精心构思过的。”

“杜阿尼耶·卢梭,梵高或罗丹带给他们同时代人的就是这种感觉,”婉达证实道,“现在别浪费这位先生的时间了。多少?”

“什么?”

“这幅画多少钱?我渴望把它挂在我纽约的公寓里,确切地说挂在我卧床对面的那堵墙上,多少钱?”

“我不知道……一百?”

报出这个数目后,塞萨里奥立刻后悔了:他要得太多了,他的希望很快要破灭了。

一百美元对婉达来说,就是明天塞给旅馆门童的一张小费,而对他来说,可以拿来还颜料店老板的账。

“十万 美元?”婉达接口道,“我感觉还算公道,我买了。”

塞萨里奥耳朵嗡嗡作响,差一点晕倒,他自问是否听错了。

“这一幅呢,您给我同样的价格吗?它会提升我在马贝拉的那堵白墙的品位……哦,求您了……”

他机械地点点头。

那个爱虚荣的吉多·法里内利知道婉达一向以富有投资天赋著称,他担心错过了投资的好机会,看中了另一幅画。当他想讨价还价的时候,婉达阻止了他:“亲爱的吉多,行了,当我们面对这样的天赋时,不能斤斤计较。拥有金钱是件很容易也很庸俗的事情,而拥有一份天赋……这天赋……”

她转向塞萨里奥:“这就是命运!一种责任!一种使命。一生的困苦都值得。”

因为时间到了,她放下支票,说好她的司机今天晚上会来取画,然后留下塞萨里奥,目瞪口呆,嘴角露着白沫。他一生梦想的场景终于发生了,现在却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他仅仅是坚持住没有昏过去。他想哭,他非常想拉住这位漂亮的女人,告诉她,在没有任何人关注和认可的情况下,走过这八十年,是多么艰难啊。他想对她承认多少个夜晚他一个人泪流满面,对自己说也许说到底他真的就是个可怜虫。多亏了她,他洗刷了自己的贫穷、怀疑,他终于可以相信他的勇气并非毫无用处,他的执著没有付之东流。

她向他伸过手去:“太棒了,先生,我非常自豪能够认识您。” pDpvrtLQSCr6A3gFhn5/gNlcza3mrh0tpmaXrU90UELMVriAJF0yXkXeZhaAFy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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