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尖锐的痛苦,直透入楚留香心底。
他身上每一条肌肉,全都生出了一种剧烈的反应,身子也立刻飞掠而起,凌空一个翻身,反手将两盒花粉撒了出去。
黑衣人一剑得手,第二剑又待刺出,突见一片浅红色的粉雾自楚留香手里撒了出来,鼻子里也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香气。
他大惊之下,立刻闭起眼睛,掌中剑化为一片光幕,护住了全身,倒退八尺,退到门口。
等他再睁开眼睛,只见楚留香还是枪一般笔直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嘴角居然也还带着微笑。
但剑尖上却已有鲜血在滴落。
黑衣人也笑了,咯咯笑道:“楚留香应变之快,果然是天下无双,只可惜还是没有避开我那一剑。”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我本在奇怪,是谁的剑如此快,想不到原来是你。”
黑衣人道:“你岂非正在找我?”
楚留香道:“不错,我一直都在找你,却未想到你真的在这里。”
黑衣人道:“你既然在这里,我自然也在这里。”
楚留香道:“难道你是跟着我来的?”
黑衣人道:“正是。”
这人自然就是那刺客组织的首领。
他鹰隼般的目光瞪着楚留香,冷笑道:“你一直在找我,我也一直在找你,你想要我的命,我也想要你的命,我们两人之间,反正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楚留香微笑道:“你认为谁能活下去呢?”
黑衣人的目光又落在剑尖的血滴上,悠然道:“到了此刻,你难道还想活下去?”
楚留香忽然又笑了,淡淡道:“阁下剑法之快,纵然天下无双,只可惜……”
黑衣人厉声道:“你既然未能避开我一剑,我第二剑就必能要你的命!”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我既已受伤,自然就无法再避开你的快剑,可是你这第二剑是否能刺得出来呢?”
黑衣人冷笑道:“我杀人从来不会手软的。”
楚留香道:“有句话江湖中很多人都知道,你难道未曾听人说起?”
黑衣人道:“什么话?”
楚留香曼声长吟道:“盗帅销魂香,悄悄断人肠……”
黑衣人的瞳孔骤然收缩了起来,失声道:“销魂香?”
楚留香道:“不错,你方才既已中我的销魂香,若还不求我救你,一个时辰内便要毒发无救了。”
黑衣人瞪了他半晌,忽然仰面大笑起来,道:“楚留香,你休想要我上你的当,那只不过是盒女人用的香粉而已。”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用的香粉?这里怎会有女人用的香粉?我难道会将女人用的香粉一天到晚藏在身上?……”
他愈说愈好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黑衣人厉声道:“你若活在世上,我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无论如何我也要先杀了你再说。”
楚留香厉声道:“请。”
黑衣人道:“就算那真是销魂香,你身上就必有解药,我先要你的命,再搜你的解药。”
楚留香微笑道:“好主意。”
黑衣人紧握着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里虽然说得凶,其实手已不免有些软了,这第二剑再也刺不出去。
楚留香背负着双手,笑道:“阁下为何还不出手?早些杀了我,解药岂非也就能早些到手了吗?”
黑衣人道:“解……解药难道不在你身上?”
楚留香道:“我说的话你反正不信,又何必还要问我?”
黑衣人咬了咬牙,道:“我就算肯放了你,又怎知你会给我解药?”
楚留香道:“你的确没把握。”
黑衣人的目光反而突然冷静了下来,凝注着楚留香的脸。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道:“我不杀你,你给我解药?”
楚留香道:“这交易我们两人反正谁也不会吃亏。”
黑衣人道:“解药在哪里?”
楚留香道:“你等我走出门后,就开始从‘一’数起,数到‘一千’时再出去。”
黑衣人道:“然后呢?”
楚留香道:“我会将解毒的法子写在你出门后第一眼看到的树下,但你千万要记着,一定要数到‘一千’时才能出去,否则这交易就算砸了。”
黑衣人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据说楚留香从不食言,却不知是真是假?”
楚留香笑了笑,道:“无论是真是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从黑衣人身旁走过去,黑衣人只要一伸手,就可刺穿他的咽喉,但他甚至连瞧都没有瞧这黑衣人一眼。
赌注现在已经押上了,他知道黑衣人已非赌下去不可。
黑衣人眼睛盯着他,全身每一条肌肉都已绷紧,只见楚留香施施然出了门,轻轻将门掩起。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走在生死边缘上还能如此轻松的。
他自己掌心早已沁出了冷汗。
“一、二、三……”
从“一”数到“一千”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若是数得快,用不了盏茶时候就可以数完。
但黑衣人却觉得好像永远也数不完似的。
他本也是个赌徒,只不过这次赌得未免太大了,也未免太冒险,若有一丝选择的余地,他就绝不会将赌注押下去。
“九百九十二,九百九十三……”
黑衣人“砰”地撞开门,一跃而出,两个起落后便已掠到第一眼看到的树下,地上果然有用树枝画出的字迹。
只有四个字。
“你未中毒。”
歪歪斜斜的字迹,像是正在对他嘲笑。黑衣人呆住了,呆了半晌,忍不住在这四个字上重重吐了口口水,又狠狠踩了几脚,喃喃道:“直娘贼,妈那巴子……”
他几乎将各省各地,只要他知道的骂人的话全都骂了出来:“这姓楚的王八蛋原来又在使诈。”
原来他方才只要一伸手就可将楚留香置之于死地!
他实在想不通楚留香在那种时候怎么还能一点也不紧张,楚留香那时只要淌出一滴汗,他的剑只怕早已出手!
“楚留香,楚留香,你也用不着得意,今日你虽然又逃脱了一次,但我杀你的机会还是多得很!”
他忽然想起楚留香既已受了重伤,必定逃不远的,就算已逃出一千步,他还是很快就能追上。
地上果然有一滴干涸了的血迹。黑衣人俯下身子,像猎狗般在地上搜索着,终于找到了一行足迹。
他就像狼一般追出去。以楚留香受伤之重,的确是逃不远的,他的确很快就能追上。只可惜楚留香根本没有逃,他就躲在这株树上,黑衣人骂他的每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生平挨的骂只怕还没有今天一天多。
楚留香望着黑衣人去远,只觉眼前渐渐发花,身子说不出的虚弱,竟自树上直跌下来。
现在黑衣人若是赶回来,他根本全无抵抗之力,无论如何,他也是血肉之躯,被人在背上刺了一剑总不是玩的。
楚留香虽看不到背上的伤势,却知道这一剑刺得很深,说不定已经刺到骨头,流的血自然也不少。
以他现在的体力,绝对无法走回掷杯山庄。
他倚着树干,喘了半天气,正想找个地方先躲一躲,突听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穿林而来。
楚留香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
黑衣人若是去而复返,他只有死路一条。
只听一人道:“这种地方怎会有好户头,看来我又上了你这小贼的当了。”
另一人道:“我骗你干什么,我每次只要一来,他们一出手至少就是五钱银子。”
第一人道:“五钱银子给臭要饭的,那人难道阔疯了吗?”
第二人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在女人面前,总会装得大方些的……我说的可不是夫妻,是情人,在老婆面前就不会大方了。”
第一人也笑了,道:“你说的这一男一女两位财神爷在哪里?”
第二人道:“就在前面的小屋里,依我看,他们八成是在那里幽会。”
这两人从说话的声音听来俱是童子的口音。
楚留香暗中松了口气,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十三四岁的叫花子笑嘻嘻地从这边走,两人穿得虽然破破烂烂,神情却是高高兴兴,左面的是个小麻子,大大的眼睛,满脸都是调皮捣蛋的样子。
右面的一个是个小秃子,看来比小麻子还要调皮十倍。两人身法都很轻灵,武功的根基显然不弱。
楚留香这一生中简直没有看到过比这两个小叫花子更令他愉快的人了,他从未想到叫花子居然如此可爱。
那小秃子和小麻子也瞧见了他,两人一齐停下脚步,四只大眼睛瞪着他,滴溜溜地乱转。
楚留香向他们笑了笑,道:“两位小兄弟脚下功夫不错,不知可是丐帮门下?”
小秃子眼珠子一转,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楚留香笑道:“你们能带我去见此地的龙头大哥吗?”
小麻子眼珠也转了转,道:“我为何要带你去?”
楚留香道:“我叫楚留香,我想他一定愿意见我的。”
小麻子道:“楚留香是什么……”
他话未说完,脸上已挨了小秃子一个耳光,大叫道:“你为何打我?”
小秃子扮了个鬼脸道:“你若连楚香帅都不知道,就算挨十个耳光都嫌太少了。”
小麻子捂着脸,眼睛忽然亮了道:“楚香帅?你说的是那位‘盗帅夜留香,威名震八方’的楚香帅?”
小秃子道:“除了这位楚香帅,哪里还有第二位楚香帅?”
小麻子“啪”地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道:“我的妈呀……”
锅里炖着狗肉,香得要命。世上纵有不咬叫花子的狗,也很少有不吃狗肉的叫花子。这正如喝酒的时候可以不吃狗肉,吃狗肉的时候却绝不能不喝酒。叫花子、狗肉、酒,好像永远分不开的。
破庙里有十来个叫花子,衣衫虽破烂,神情却绝不猥琐,一望而知必定都是丐帮弟子。
这些人背后大多背着两三只麻袋,其中只有一个黝黑短小的少年乞丐,身后的麻袋有六只,腰上还插着个黑铁筒,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楚留香后来才知道他叫“小火神”,正是此间的龙头老大。
此刻数十双眼睛都在望着楚留香,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仰慕之色,也有几分亲切之意,因为大家都知道楚香帅是丐帮的朋友。
这也是每个丐帮弟子都引以为荣的事。
小火神正赔着笑道:“弟子们早已久仰香帅的大名了,可是做梦也未想到今日居然能真的有幸见到香帅的大驾,这实在是天大的喜事。”
楚留香伤口已包扎好了,此刻正倚在神案前啜啖着比人参汤还滋补的狗肉汤,微笑着道:“你们现在欢喜,以后只怕连讨厌都来不及了。”
他又啜了口狗肉汤,笑道:“因为你们请我吃肉,我却是来找你们麻烦的。”
小火神怔了怔,道:“难道兄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香帅?”
楚留香笑道:“你们怎会得罪我,只不过,我有几件麻烦事想求你们而已。”
小火神松了口气,展颜道:“香帅对丐帮恩重如山,莫说要我们效劳做事,就是要我们跳河,我们也照跳不误。”
丐帮门下多的是血性男子,楚留香知道若是对这些人讲客套话,就显得自己是伪君子,当下正色道:“第一件事,我要你们去打听一个人,这人本来的名字叫叶盛兰,据说是在京城混的,但我想这几天他必定已到了这里。我希望你们能打听出他落脚在什么地方,究竟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有人和他同住。”
小火神听楚留香说,第一件事情要他去打听叶盛兰的近况,不由笑道:“香帅请放心,打听消息正是我们的拿手本事,只要世上有叶盛兰这个人,我们就能刨出他的根来。”
楚留香道:“第二件事,我要你派几位兄弟去盯住薛家庄的二公子薛斌,和施家庄里的一个老奶妈叫梁妈的,无论他们到哪里去,都要盯住。”
小火神道:“这也办得到。”
楚留香道:“第三件事,我希望你能想个法子将‘丁家双剑’的丁老二骗回家去,这两天他也到这里来了,就住在掷杯山庄。”
小火神想了想,道:“这件事也包在我们身上,一定替香帅办好。”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第四件事可就困难些了。”
小火神笑道:“只要是香帅交代下来的,再困难我们也办得到。”
楚留香道:“好,今天晚上,我要你们陪我去挖坟。”
小火神这才真的怔住了,香帅的主意难道已打到死人身上去了吗?小火神眼睛发直,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小秃子道:“老大若不敢去,我去。”
楚留香笑了,道:“你真敢去?”
小秃子道:“若是别人叫我去挖人家的坟,我不打他十七八个耳光才怪,但香帅要我去挖坟,我就去挖坟。”
楚留香道:“为什么?”
小秃子眨了眨眼睛,道:“因为我知道香帅绝不会要我们去做坏事的。”
小麻子立刻道:“不错,我也去。”
小火神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两个小鬼比我还懂事,比我还知道好歹。香帅,你要我们什么时候去挖坟,我们就什么时候去。”
楚留香道:“今夜三更。”
他拉起了两个孩子的手,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但有时我也会带你们去做坏事的。过两年等你们长大了些,我一定来找你们去痛痛快快地喝几杯,还要找两个小美人儿来替你们斟酒。”
他大笑着接道:“这些也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总比挖坟有趣些。”
楚香帅居然拿他们当朋友,居然要请他们喝酒,小秃子和小麻子几乎开心得快要发疯了。
楚留香忽然又道:“你们今天本来是想到那小屋去的吗?”
小麻子道:“小秃子说那小屋里有两个很大方的人,他第一次遇见他们,他们就给了一两多银子,第二次又是七八钱。”
小秃子笑道:“但是我却不是故意去敲竹杠的,第一次我是到那里去捉蝴蝶,遇见他们从那小屋里出来,他们硬要给我银子,我也只好收下了。”
小麻子道:“第二次呢?难道也不是故意的吗?”
小秃子瞪了他一眼,才笑道:“以后我只不过时常都去逛逛罢了,从来也没有去敲过他们的门,也不是每次都能遇见他们的。”
小麻子撇了撇嘴,道:“还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去了十七八次才叫我去。”
小秃子笑道:“我是怕你生得太丑,把人家吓跑了。”
小麻子叫了起来,道:“我丑?你很美吗?秃不秃,癞葫芦。”
楚留香也笑了,但眼睛却发着光,又问道:“那两人是一男一女?”
小秃子道:“嗯,两人都很年轻,穿得也都很漂亮,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和少爷,但对人却很和气。”
楚留香道:“他们长的是何模样?”
小秃子想了想,道:“两人长得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都不难看,尤其那位姑娘,一笑就有两个酒窝,美极了。”
楚留香道:“下次你若再看到他们,还认不认得?”
小秃子道:“当然认得,我小秃子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无论谁对我有好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楚留香拍了拍他肩头,笑道:“好,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