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看……”小鱼儿从怀里抖出一大包金银珠宝,“刚才那些姐姐们塞给我的,说我漂亮可爱呢。不过,她们怎么哭得比我还伤心?”
“小鱼儿干得好!”
小家伙又道:“娘刚才也好厉害啊。”
“我这是斗得过小三打得过流氓。”莲绛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回头看着马车里面的十五,见她垂着头,右手捂住肩膀。
“喂,你没事吧?”莲绛摆出一副随意问候的样子,将目光投在窗外。
不要以为此时跑回来找他,然后又替他受了一箭,他就会网开一面!而且,明天就是蛊毒发作之日,说不定这女人是为解蛊而来。
“没事……”许久,嘶哑无力的声音传来。
莲绛回头一看,暗处的十五竟然身体发抖。他伸手过去,发现她的身体如烈火焚烧,“怎么回事?”
“有毒。”
“蠢女人!”莲绛低声怒骂,忙让冷将马车停在一处客栈。明明能躲过的一箭,却偏要受下,吃力不讨好!
小鱼儿被冷带到别的房间,莲绛将十五放在床头,剪开她肩头的布料,伤口已呈紫色,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十五闭着眼睛靠在床上,浑身热得似炭,脸一阵白一阵红,已快失去知觉。
“喂……喂……十五,你醒醒!”莲绛用力晃了晃十五。十五却一动也不动,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本宫又没有要你去送死!”莲绛怒骂一声,极其不情愿地解开十五的衣衫,露出雪白的肩头,只是,肩头上的伤口却有点触目惊心。
女子细长的睫毛搭在苍白的脸颊上,因为昏迷,面容在灯光下看起来安静又柔和。
“本宫告诉你,救你,只是因为你欠本宫三生三世,不然你死了我还要替你养一个小鬼,这个亏本生意,我才不要。”他骂骂咧咧了一阵,终是俯身将十五伤口处的毒吸了出来。
紫血清理到一半,莲绛感觉一丝媚香从齿边化开,然后蔓延至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皮肤一丝丝地烧起来。
“王八蛋!”莲绛扶着雕花床栏,忍不住破口大骂。
早听十五说那独孤色胆包天,倒没想到,连他的箭上都淬着媚毒——还真是一个淫贼。难道说,他还打上了十五的主意?想到这里,他的怒火涌上心头,早知道这样,刚才应该一把火烧了他的独孤府!
莲绛喘了一口气,正要提气将毒逼出来,却觉浑身无力,然后咚的一声栽在十五身边。
今晚新月。
“莲绛……”他这一摔,惊醒了去了一半毒的十五。
莲绛大惊失色,整张脸变得灰白,干脆闭上眼睛装死——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自己中毒了。
“嗯?”十五捂着伤口坐起来,看到躺在身边挺得笔直的莲绛,不由得惊问:“你怎么躺这里?莲绛!”十五伸手去推他,刚摸到他身体,吓得收了回来,再伸手摸他脸颊,“你的脸怎么这么烫?喂,莲绛,你快醒醒!”
那明明冰冷的手,触在脸上,反而挑起小腹处的灼热。
“别碰我!”莲绛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瞪着十五。可瞬间,他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口干舌燥,灼热难忍。
眼前的女子面色泛着酡红,无色的双唇似被胭脂侵染,红得诱人,散落在肩头的青丝,半解的衣衫,隐隐露出的锁骨和肌肤,透着撩人的迷离。
腹部一阵灼热,莲绛抬手欲推开十五的手,却在碰触的瞬间,忍不住一下握住。像白日里,当着几百人的面,她将他拉住一样。
“莲绛,你有没有觉得很热?”十五热得艰难地喘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莲绛,对方漂亮的眼眸里,泛着春日的碧色,明艳动人。
“嗯……”莲绛双瞳盯着十五的双眼,看着头顶这张脸,心里一暖,似有一片飞花落入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原本很厌恶这个女子,可却总忍不住想要一点点靠近。
明明知道她满口谎言,可他就是想一点点地揭开她的谎话,看到真实的她。
她会对他说:“保重!”会对别人说:“你抢我的人,可经过我的允许?”
她会来救他,虽然明知他有能力逃出去。
第一次,他在赌她那声“保重”;第二次,他在等她那句三生三世的誓言: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他好像都等到了。
漂亮的嘴角,漾开一丝笑,美得潋滟,如春光泻开。
十五浑身一颤,“你别笑!”
注意到十五眼底的慌乱,他笑得更妖媚,干脆伸出另外一只手,揭开那张面皮,露出倾国倾城的真实容颜。
女子赶紧闭上了眼。
十五恍然惊醒,她和莲绛都中了毒,这样下去,恐怕两人都难以把持,而且,这妖孽竟然露出真面目勾引她。
“怎么?不敢看我?”春色撩人,他声音带着一丝蛊惑,带动着十五身体丝丝情欲,无法抗拒。
莲绛丢开面皮,探出漂亮手指,落在十五肩头,慢慢滑向她心口处——他突然想问一个问题。
“唔!”可就在瞬间,他的手被突然捉住,十五咬着唇瞪着黑瞳瞧着莲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干什么?”莲绛垂眸,密长的睫毛宛如蝶翼轻颤,脸上泛起一丝羞涩的红,呼吸紊乱。
“那个……”十五身体一颤,“我们中毒了……”
这张脸,她只见过一次,那是两个月前的新月,美得摄人心魂。
“嗯……我知道。”莲绛腹部再度一紧,却强装作一副平淡无事的样子,目光却慌乱得不知道该停在何处。
“那……”因为居高临下的姿势,虽然他此时垂着眼帘看不到他勾人的眼眸,可那轻颤的睫羽却无比撩人神经,十五觉得全身无力,可目光又没法从他脸上移开,最后艰难开口,“你不难受吗?”
“有点。”莲绛轻吐了一口气,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那……解毒吗?”
许久,一个轻若蚊吟的声音传来,“嗯。”
或许是因为中毒“太深”,意乱情迷中,也不知道谁发出一声低吟,手指紧扣间,已是热浪席卷,不能自已。
酒,入口时热烈,所过之处,好比是燃烧的火焰,可到了深处,暖意却从心间蔓延开来,带着阵阵眩晕。似美酒,舍不得突然一口饮尽,慢慢品尝,却又恨不得将其吞下,然后一醉方休。或许醉了便是这种感觉,只想求得更多,拥有更多。
冬日阳光泻入房内,十五猛地睁开眼,只觉得双腿有些疼,不仅如此,额头也有些疼。一翻身……“唔!”对上一张完美如画的睡颜,若非那颤了一下的卷长睫毛和周身的剧痛,十五一定不相信,睡在她身侧的这个一脸餍足的是莲绛,而且还是一个“活”的、露出了真容的莲绛!
十五悄然掀开被子,整个人倒抽一口凉气,整张脸黑得几乎要淌下墨了!
她……怎么又把这妖孽给睡了!
十五吃力地回忆昨晚情景,突然想起,好像是莲绛自己摘掉了面具。他为什么要摘掉面具?
十五脑子一片混乱,赶紧爬了起来,得趁莲绛还没有醒来时逃离这个现场,否则,莲绛那泼妇性格一定会把她大卸八块,然后“荡妇、下作”地一通乱骂。
门关上后,莲绛偷偷睁开眼,碧色的眼珠儿溜转了一番,然后掀开被子一低头,片刻惊讶后,脸猛然一红。
“啊啊……”整个人缩在了被子里,半晌后,他又偷偷钻出来,往门口看了看,确定十五不再进来,整个人抱着被子,像一条毛虫似的在床上滚了一圈又一圈。
果然不是梦!因为,昨晚除了两人缠绵的交织,再无其他的梦。
滚累了,莲绛平躺着喘气,眼眸轻轻闭上。嘴角上翘,那卷长睫毛上缀着笑意,手心渐渐合拢,如昨晚般十指紧握。真的不是梦,缠绵细节依然记得。
“看了我的脸,又睡了我,看你怎么跑!”莲绛腾地坐起来,一低头发现胸膛上有几道抓痕,“这女人打架狠,连这都狠啊!”说罢,脸又是一红,钻进了被子里。
“大人!”冷悄然立在门口,“今日是新月第一日。”今日是发解蛊的日子,唐三娘他们离开时,已经带走了自己的解蛊,唯有十五没发。
床榻之人立马蹿了起来,那女人……的蛊虫,还没有养出来。
他套上衣服就冲了出去,哪知迎面一声尖叫。
“啊,你是谁?”小鱼儿捂住嘴,瞪着眼睛盯着莲绛,然后扯着嗓子大喊:“娘,快来啊,有个女人从爹爹房间跑出来了,快来抓小三啊!”
莲绛懒得管他,哪知,小东西张开手臂,将莲绛拦住,十分气愤,“不准走!你敢长得比我娘还好看,又从我爹爹房间出来,我娘一定会把你毁容的!”
莲绛抱着手臂,碧色眼眸玩味地看着小东西。
那小东西见莲绛衣衫不整,又见他眼神怪异,吓得接连后退几步,警惕地说:“你别看着我,我还小呢。”小鱼儿大眼睛眨了一下,“不过,你可以等我长大!”
莲绛一个栗暴敲在小东西头上,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爹爹的人,你都敢抢啊!想当白眼狼啊!你看看你,什么小破孩儿,才几岁!”
“娘?”小东西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莲绛已风姿妖娆地跨步离开。
解蛊从盒子里钻出来,才米粒般大小,需要养到晚上,才能克制十五体内的毒。
莲绛趴在桌子上,有些着急地看着那蠕动的虫子,却见小东西又跑了过来,神色紧张,“娘,爹爹……躺地上了!”
莲绛拿起盒子就跑了出去,看到十五蜷缩在地上,疼得全身都在抽搐。
这才刚早上,十五的体质,毒发至少应该在晚上。
“小鱼儿,你去冷叔叔那儿。”
莲绛支开小鱼儿,将房门关上,伸手去扶十五。谁料十五一道掌风直逼了过来,凌厉杀气宛如修罗。
莲绛大惊,如惊鸿掠开,可原来所站的地上,已被轰出了一个深坑。
“不要碰我!”她靠在墙上,双瞳充血,死死地盯着莲绛。
“十五,是我!我是莲绛。”
明知是蛊虫进入了心脏,她的神智开始混乱不清,已经出现幻觉,想起过去啃噬心之事,但他还是试图唤醒她,想要减少她的痛苦。
十五唇一动,看着莲绛的眼神悲戚,呢喃道:“秋夜、秋夜……”说着,她踉跄地走了过来,停在莲绛身前,“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莲绛未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十五。
因为,他从未曾见过十五这种眼神——悲戚,却又深情,绝望却又温柔。而这一切,又那样浓烈!
“秋夜是谁?”胸口莫名难受,莲绛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慵懒的蛊惑,完全催发十五身上的毒,试图看到她毒发到极致时让她最痛不欲生的人和事!
她此时念叨的人,不该是沐色吗?
秋夜是谁?如此浓烈的眼神下,那份深情,他怎么会看不懂!那才是爱侣之间才有的眼神。
“唔!”毒发的十五在剧痛中吐出一口鲜血,浑身像是被人拆开,然后一点点碾碎。
可是那份痛和恨又让她站起来,双瞳盯着眼前的莲绛,发出一声凄厉冷笑,“秋夜一澈!你爱不起,却为何要质疑我的情感?!难道,你要我将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莲绛如遭雷击般震惊地站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十五,却疯狂地大笑,最后慢慢倒在地上,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眼里翻涌着蚀骨恨意。因为痛,双目中溢出道道血痕,狰狞恐怖。
没有噬心的爱,怎会有蚀骨的恨!
莲绛蹲在十五身边,碧色眼瞳凝着一层冰,唇边划过一抹讥嘲,“我倒真想看看你的心!沐色是你的姘夫,那秋夜一澈是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另外一个姘夫?”他声音颤抖,一把将地上的十五抓了起来,盯着她的眼,问:“那本宫算什么?十五,本宫算是什么?你的心里到底都是什么?”
似乎听到了“心”这个字,毒发中的十五眼底折射出凄凉和嘲讽,冷冷地吐出一句,“没有你!”
“呵呵呵……”莲绛低声笑了起来,然后松开十五。
十五如木偶一样侧躺在地上,黑色的血从唇边涌出,吐出另外几个莲绛没有听清楚的字,“因为被挖了。”
莲绛坐在地上,旁边的女子不时发出尖叫,疼痛让她像兽一样弓起身子,手指紧握,疼得只求速死。
可他偏偏没有给她解药。想到昨晚他低头看着她,那眼底的慌乱,他以为,那是情动,所以乱。原来,是他理解错了。
昨晚,他将手放在她心口,是想问: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我?
她回答得如此直白。
莲绛凄然一笑,“是我愚钝,你本水性杨花,可我却愚笨地想问这种问题。只是……”手指如刀刃划过十五弓起的背脊,那里应该是心脏的位置,“一生一世一双人,不适合你这种人,你不配!”言罢,他仰躺在地上,长发如墨铺开,衣衫似雪,脸冷厉得有些凄艳。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想起她昨晚的话,“要……解毒吗?”
所谓一夜缠绵,不过是双方解毒罢了,没有丝毫情动。
十五睁开眼睛时,听到一阵优雅的陶笛声,隔着马车帘子低沉传来,像一个悲伤的旅人,带着一身茫然和孤寂独自穿过黄沙大漠。
这陶笛声?!
十五坐起来,发现身上搭着一件崭新的披风,而肩头伤口早被包扎好,掀开帘子,见落日下,一个人侧坐在前面的马车上,长发随风飘扬,红色外衫配着白貂,端的是绝代芳华。白皙的手指捧着陶笛,睫毛搭在白皙的脸上,静若伏蝶,眉间露出她不曾见过的安静神色,映着天边夕阳,像是一幅让人移不开眼的画卷。
路边的金缕梅开得正艳,寒风乍起时卷起漫天飞絮花,丝丝缕缕,偶尔几朵落在他青丝上,也不见他伸手拂开。
一时间,“时光静好”四个字掠过十五脑海。
她从来不知道,像她这样满身血仇的人,竟能感受到这番景致。一丝微笑从十五唇边漾开,淡然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突然,前面的人掀起眼帘,看向她这边。
两人四目相对,对方碧色眼眸一怔,随即一层薄冰浮起,他冰冷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厌恶,更胜初识之日。
十五只觉得胸口一疼,莲绛早已收起陶笛,转身入了马车。
“又得罪他了?”十五放下帘子,脸色微白,“难道是因为那晚之事?也罢!”像莲绛这种身份的贵公子,知道自己竟然被一个水性杨花还丑得不行的女人睡了,不杀她已算是开恩了。
可,那的确是情非得已,更何况,还是莲绛自己摘下了面具……
马车日夜不停地赶往长安,十五这才想起,明日,便是秋夜一澈大婚的日子。
大洲第一男子,手握重兵的睿亲王,所以大洲女子的梦中佳婿,终于在八年后再婚了。
在踏入长安的那一刻,十五站在人声鼎沸的人群中,浑身血液汹涌燃烧。这个地方,时隔八年之后,她终于又回来了。
和八年前一样,除了更加繁华和喧嚣,长安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那延至皇宫的官道,和当年一样笔直宽广,她甚至记得,她长发披肩身负枷锁,被人拉着从皇宫门口游行至如今站立的地方。万人围观,众人唾弃,连路边的小乞儿都捡起地上腐烂的瓜菜扔在她脸上。
“胭脂浓,你这个贱妇!”
“荡妇!”
“不要脸!”
恶臭的鸡蛋,甚至口水通通唾在她脸上,整个长安居民恨不得将她这个女人活活烧死!
沉重的枷锁套在她脚上,每走一步,都是锥心的疼,而秋夜一澈就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冷眼看着她走过一条条街,然后在快到刑场时,他又如天神那般从天而降,手持一纸赦免她的圣旨!
天下人皆知,这位样貌绝色的年轻王爷情深意重,不顾寒露跪在宫门外三日,求圣上赦免胭脂浓。可谁又知道,秋夜一澈求的是要她胭脂浓生不如死!
莲绛冷眼看着十五立于人群中。她双眼痛苦地凝视前方,袖中拳头紧握却还是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爹爹!”小鱼儿也发现了十五的不对劲,上前拉住她的手,十五才如梦初醒。
“小鱼儿,怎么了?”
“娘说,刚刚那个客栈住满了,可能要走到尽头,才能找到住所哦。”
“尽头?”十五看着皇宫的方向,又转眸看向莲绛,对方垂着眉眼,似并不想见她。
如果可以,她不想再这么徒步走过长安的街道,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沾了她胭脂浓的鲜血,都写着她痛苦的记忆。
找到住处时,十五如被人活剥了一层皮,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到处都是钻心的痛,而这些痛,她清楚,只有从仇人身上一点点索回,她才能得到解脱啊!
“看烟花,好漂亮的烟花啊!”
客栈外面响起了阵阵呼喊声,乍起的烟花在空中划过艳丽色彩,小鱼儿跑了过来,飞拉着十五去楼台观看烟花。
夜色中的长安,红色的灯笼从皇宫处蔓延铺开,然后到睿亲王府,露出盛世奢华。
“听说,秋夜一澈新娶的王妃独爱灯笼,因此,为讨她欢心,秋夜一澈将整个长安都挂上了灯笼。”莲绛突然出现在身边,靠在栏杆上,幽幽开口。
十五眼神一痛,嘴里只觉苦涩,“是啊,她独爱灯笼,尤其喜欢人皮灯笼。”
“是吗?”莲绛眉一挑,看着十五,“你好像认识那个新王妃?”
十五扶着栏杆的手猛然用力,几乎将那雕花木捏碎,却还是竭尽全力克制,“差点死在桃花门,对这个女子,或多或少听说了一点。
“哦。”莲绛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又道:“这场婚礼可谓惊动天下,据说早在几个月前,秋夜一澈就让人准备这婚礼,并且还向皇帝求了一个字,赐碧萝为贤妃。”
“碧萝替他管理桃花门,得一个贤字,那是应得的。”十五淡淡接口,可寒意却奔向四肢百骸。
“也不枉秋夜一澈大费周章办这么一场盛世婚礼,据说这里面还有一个感人故事。那秋夜一澈与碧萝相爱八年,这期间,碧萝守在秋夜身边不离不弃,而秋夜一澈这么多年也未曾有过其他侧妃或小妾。”莲绛顿了片刻,目光紧锁着十五,“真可谓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啊!”
“唔!”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几个字,像一把刀刺进十五的心口,那儿明明空着,却依旧被残忍地挖开!
十五身子往前一倾,几乎站不稳,若非扶着栏杆,恐怕此时已经摔了下去。
喉咙猩血翻滚,十五生生咬着舌头,生怕吐出血吓坏了旁边的小鱼儿。
她转头看向莲绛,十五的眼神里折射出一分恨意,“你从哪儿听到的?”
“哪儿?”莲绛眨了眨妖媚的双眸,然后一摊手,“整个长安都知道。秋夜一澈回京之后,就昭告天下说:此生不再纳侧妃收妾,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一生一世一双人!”
话音一落,十五竟然似流星般跃上了房顶,飞奔离开。
“看好小鱼儿。”莲绛未料十五突然这个反应,只得转头吩咐了一声冷,自己则跟着掠过去。
她速度极快,快得他只能看到她留下的青影,宛如惊鸿。刚在拐角看到她,她又瞬间消失,唯有她手中月光泛出阵阵阴寒的光芒,如一泓秋水,却依旧一晃而过,捕捉不到。
“十五!”莲绛大声喊道。然而,这个女人似乎十分熟悉长安地形,已经快到他追不上,在转角处,莲绛脚下一滑。
灯光下,是一抹殷红的血!
莲绛皱眉,又追了过去,看到十五持剑立于高楼上,长发随风飞舞,衣袂猎猎飞扬,一张脸白若冰霜,而她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睿亲王府的大院。
此时的睿亲王府,奢华得犹如一座皇宫,每个围栏、每一处灯檐,都挂着红黄交织的纱幔。而那曾经遍地蔷薇的院子里,此时种满了芙蓉花,虽不是开花的季节,却仍有仆人用黄纱做花来装潢。
人人都知道:新王妃,喜欢黄纱。
芙蓉花枝间,站着一个一身清华的男子,如缎的长发用白玉簪子束在脑后,面容俊秀身子挺拔。
秋夜一澈默默地看着整个大院,双眼漆黑,宛如不见底的深潭,亦看不见情绪。
“王,入冬了。”碧萝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件披风,替秋夜一澈披上。
“宫中有什么消息?”秋夜一澈的声音有一丝病态。半个多月了,他的风寒仍未好。
“今晨皇帝已经咯了血,熬不了多久了。”
“熬下去。薛尚书虽死,但是名单未拿到,我们亦不可妄动。没有十分把握的仗,孤不想打!”
碧萝心底一寒,知道秋夜一澈在怪罪她。
“秋夜……”她刚一开口,身前的人突然回头,目光凌厉地盯着她,碧萝吓得一惊,忙改口道:“王……”然后主动抱住秋夜一澈。她拉过秋夜一澈冰凉的手,将头靠在他胸膛上,温柔道:“这里,有我们的孩子了。”
“你说什么?”
莲绛看着院中紧紧抱在一起的人,再看向十五,见她已经收起剑,转身朝自己走来。
头顶烟花炸开,带着绚丽光泽,她却神情呆滞,宛若一座木雕,若非嘴角那没有擦去的血迹,他甚至会以为她是死的——还能吐血,终究还是活物!
“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来偷看人家搂搂抱抱?”明知她心里难过,却还是忍不住要讽刺。因为不讽刺她,他会觉得难过!
十五抬眼看着莲绛,双眼平静无波,“听说那碧萝貌美无双,我来,不过是一窥美人风采。”
“口是心非!”
“那你觉得我来是为什么?”
莲绛冷冷一笑,“你提剑而来,不过是因为听到人家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嫉妒羡慕恨吧。”
“一生一世一双人?”十五不怒反笑,然走到莲绛身前,定定地看了莲绛半晌,突然将莲绛抱住。
莲绛因十五突如其来的拥抱而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这疯女人,为何会有这般举动。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着他,发丝拂过他的脸,带着一股药味,可他却觉得安定。苦涩蔓延心头时,耳边竟然传来了十五的嘲讽的轻笑。
“如果搂搂抱抱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我们也是了!”
“你!”
悲凉和怒意瞬间涌上心头,莲绛一掌欲推过去,耳边十五的声音却突然一颤,“不过,你的确没有骗我。”
十五以为莲绛在骗她,莲绛定是发现了她的什么秘密,才故意刺激她。没想到,她提剑赶来,却看到了秋夜一澈和碧萝如此恩爱的一幕。
她的身体单薄而寒冷,声音里亦带着一缕悲伤,轻声入耳,像一双手,轻柔叩在心房,又瞬间淹没他的挣扎,吞噬那已经乱了的理智,最后竟让他忍住没有将她推开。
寒风呼啸而过,天空烟花又一轮炸开,姹紫嫣红,燃起的星火带着耀眼的光泽,从他们身边落下,如银河里突然倾泻而下的星海,将两人笼罩在迷离光泽中。
头顶明月当空,脚下万人长安,烟花点缀着明月,月光掺杂着长安的灯火,两人就这般立于高楼上。
“喂,来一个!”一声俏皮的口哨响起,十五低头,发现高楼之下,竟然不知何时围观了一大群人。
大燕国民风开放,又是皇都,随处可见富家浮夸子弟,其中一男子抱着怀中女子一边吹口哨,一边冲着十五大喊:“小哥,亲美人儿一个!”旁人大笑起哄。
“我们被人围观了!”莲绛妖娆一笑,反手抱着十五的脖子。
看见高楼房顶那穿白貂的美人儿突然变得主动,下面一群人更加激动,干脆齐声吼起来。
“来一个!”
“来一个!”
十五整个人都僵立在那里,眼底闪过不知所措,似乎没有料到这突来的情况。
“小哥,别愣着,来一个啊!”
“大家都在叫你呢。”莲绛笑嘻嘻地提醒。
十五这才恍然惊醒,被冻得苍白的脸顿时掠过一抹绯红,抱着莲绛的手赶紧收回来,却被莲绛挡住。
“怎么?刚才抱本宫时,你可没有害怕!”原来,这个女人也会害羞?
“我……”十五难为情地皱了皱眉,低声道,“我们走吧。”说着下意识地看向睿亲王府邸。
“我偏不走。”她此时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细致的眉骄横地挑起,“刚刚你还说和本宫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现在就吓得要跑了?怎么,十五你说话向来都不算话的吗?你还记得你发的誓吗?”
十五哑口无言。刚刚是逞一时口快才抱着他说了那么一句话,哪知道有人看到,现在他竟然还扯出发的誓。
“哎,你们两个倒是亲不亲啊?”
“下面可冷了!”人群里有人开始不耐烦地嚷了起来。
莲绛睫毛一眨,漂亮的碧色眼瞳闪过狡黠的光,“我们左边是睿亲王府,右边是长安大街。你是希望我们从哪边摔下去呢?”
前后两次经历过莲绛的反复无常,十五当然相信他会这么干。
“亲不亲啊,你们两个?!”
“真是磨叽!”下面的人,越嚷越厉害,可莲绛偏偏又将她拦住不走。
“亲!”十五烦闷地朝楼下围观人群大吼一声,然后不等莲绛和众人反应过来,扣住莲绛的后脑用力亲了下去。
嫣红的唇,带着难以言说的柔软,像沾了花露的唇瓣,初尝下去,竟然鬼使神差地想要一口吞掉,索取更多。甚至于,浑身的血液都因此流动起来,汇集在胸腔,形成一股类似心脏的律动。
双唇相贴的瞬间,对方片刻呆愣之后亦给予了青涩的回应,直到呼吸不畅,身体灼热焚烧,一枚烟花冲上头顶发出一声巨响,才让十五霍然惊醒。
光影迷离,两人站在盛开的烟花下,面色通红,双眼静静地看着对方,时间好似在瞬间停止,连高楼下围观的人,都静默在远处。
十五大囧,抬眼看着莲绛,发现他唇边不小心沾了自己的鲜血,正要提醒,对方似从她眼底看到,明媚一笑,伸出粉色香舌,像猫一样妖娆一舔。
十五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余两个字:妖孽!
“哇哦——”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大声欢呼起来,其余人跟着尖叫。
这一次,同样不等莲绛有所反应,十五拉着他的手,足尖一点,跃入烟火中。
莲绛则不忘朝着众人挥了挥手,然后看着十五的身影,心中凄凉又有一丝难言的甜,暗暗道:既然乱了开头,那就一直乱下去吧。
冷风如刀切过十五的脸庞,那张脸在月光中再度恢复清冷和木然。
两人身形宛如翩鸿,在空中瞬时起落,又御风而去,只给众人留下两道影子。
“哇!”脚下人群一阵惊呼,十五已带着莲绛消失在了烟火中。
秋夜一澈愣在原地,似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半晌,他目光一沉,语气敛着一丝冷意,“什么时候?”
碧萝抬起娇媚的面容,羞涩道:“在南岭,那晚!”
幽深黑瞳中闪过一抹晦涩,秋夜一澈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南岭是这么多天来他都不愿提及的一个地方。
与其说桃花门在那儿遭到一场惨败,倒不如说,他秋夜一澈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遭人迎头痛击,然而,他却不知道真正的对手,到底是何许人。
那个人似乎十分了解桃花门,甚至了解此时大燕的政局。更可怕的是,那个人竟然能窥视他内心,找到他的弱处。在南岭那晚,他几乎都以为,死去的胭脂浓回来了。可是,第二日,当明一抱着一把带着缺口的沥血剑跪在床榻前时,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且难以解释。
因为,他说他见到了那个红衣女子的真容,那女子美艳绝伦,然而浑身却透着一股神秘的妖邪气质,而且对方甚至未看他一眼。红衣女子的目光全在青衣少年身上,一刻不曾离开。而且,他们是夫妻。从两人的对话中可知,那女子已怀有身孕。而那个身手快如鬼魅的少年,名叫十五!
红色的蔷薇从脑海掠过,形成一条血色的河,在秋夜一澈的心头奔涌。
他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抱紧怀中香软的女子。
“不是你?怎么会不是你!”
他苦涩一笑,孤多希望是你?不是恨孤吗?不是说做鬼都不放过孤吗?那怎么不活过来找孤复仇!
碧萝靠在秋夜一澈的怀里,却突然感到秋夜一澈的手臂渐渐用力,几乎要将她揉碎。
“王?”碧萝抬起头,害怕地唤道。
“嗯?”秋夜一澈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娇美如花的容颜,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不是、不是那……冰冷艳丽的女子。
“孩子此时不能要!”
烟火声中,秋夜一澈一如既往的冷酷无情。
“王!”碧萝捂着肚子,噙着泪水跪在秋夜一澈身前,哭泣道,“八年前,胭脂浓背叛您,欲和沐色私奔,我奉您之命前去劝她回心转意。可她出剑重伤我,将我腹中不足月的胎儿活活打死,甚至说出要让王您断子绝孙的话!后来防风说我此生恐怕不能再有孩子……”她哭得悲伤,身子亦控制不住地颤抖,“王,这是……您的孩子啊。当年我初有孕时,您说过那孩子将世袭秋夜家族。”
秋夜一澈将碧萝拉起来,拽入怀中,脑中浮现出胭脂浓阴毒的眼神和话语,“秋夜一澈,从今日起,你有一个孩子,我胭脂浓就杀一个!如你所见,我会让你断子绝孙,哪怕你登上皇位,你死后,照样得拱手让人!”
黑瞳泛起浓烈杀意,秋夜一澈小心地抱着碧萝,“有孤在,谁也伤不了这个孩子!”
一连串烟花在府邸上空突然炸开,秋夜一澈下意识地抬起头,见那绚丽烟花下,站着两个相拥的人。寒风凌厉,撩起两人飞舞的长发和飞扬的白领红貂。他们相拥而立,头顶烟花似谢落的星光,照在两人身上,璀璨绚烂,一时迷乱了秋夜一澈的眼。
而就在此刻,少年突然说了句什么,然后抱着红衣丽人的头,亲吻过去。
紫色烟花散尽,露出银盘般的明月,而在那一瞬,秋夜一澈浑身一颤,还没来得及大喝一声,那少年已牵着红衣丽人的手,如惊鸿点水,转瞬消失,只留下一片喝彩声和再度燃起的烟花。
那一抹红似燃烧的火焰,刺痛了秋夜一澈的双眼。
“十五!”一个自己都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从秋夜一澈胸腔蹦出。他认出来了,是那个给他迎头痛击的少年和他的娘子。
明一说过,那不是胭脂浓,胭脂浓死了!
但是,他不知道那红衣女子的名字。
“王?”碧萝大惊。
秋夜一澈已一把将她推开,蹿上了房顶。然而,烟火中哪里还有他们两个的身影?
寒风割在脸上,秋夜一澈只觉呼吸沉重,他没有认错!就是他们两个!
手紧握成拳,他冷冷地凝视长安城,眼底杀意浓烈。
这两个人,竟敢在他府邸上方造次,是在向他挑衅吗?!
他健步如飞地巡视过各处房顶,终于在拐角处,注意到琉璃瓦上的一片血迹。
阴森的冷笑从嘴角划过,“孤正要找你们,哪知你们天堂有路不去走,地狱无门偏要来!”
如今天下都将这个少年传得神神秘秘,他也想会会这个传言中一招取下妙水的人头、毁掉弱水的经脉,甚至不出招就击败流水的少年。
“十五……”秋夜一澈立于房顶,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
看着秋夜一澈追出去了,碧萝转身进入院中,从暗处走出来的是流水。
“怎么样?”碧萝声音冰冷,全然不见刚才那份柔弱。
“南岭沿途都查找了,还是还没有防风大人的消息。”流水垂头道。
碧萝眼中闪过失望,半晌道:“哪怕把大燕都翻过来,也要找出防风。”
“是。”流水点点头,将一碗药端给碧萝,“这是内药处替您配制的药,说喝下去,就会有清晰的脉象,任何太医都试探不出来。”
碧萝扫过那黑乎乎的药,森森一笑,“我怕苦,流水不如试试。”
流水一愣,知道碧萝向来心思缜密,所有人中,她只信得过防风。如今防风失踪,她所有的饮食都要先由旁人试吃过,她才会动。
“是。”流水颔首,吞下一口药。
碧萝这才笑着接过药碗,目光却在流水身上绕了几圈,“流水今年多大了?”
“十九。”
“多好的年纪啊。”碧萝喝完药,将碗递给流水,“我越发觉得流水长得玲珑标致了。桃花门不缺美人,但是却唯独缺少流水这样的冷美人呢,你今日这素雅打扮我特别喜欢。”说着,她涂着艳丽丹蔻的手指轻轻抬起流水的下巴,“听说,上次,王刺了你一剑!要知道,你应该算第一个在王剑下活下来的人!哦不!”碧萝一声惊呼,“是两次。上次,王好像也没有杀你呢。看样子,我们王爷对流水青睐有加啊。”
流水浑身一颤,只觉得碧萝的指甲像一把利刃,随时都要割破她喉咙,当即跪了下来。
了解碧萝性格的人都知道她有多疯狂的占有欲,碧萝宫常年换婢女,全是因为那些婢女用膳时伺候过秋夜一澈。
“干吗吓成这样?我这是在夸你。”碧萝将流水扶起来,看着她的头发,“嗯,头发长出来了。一个女子,不仅容貌要好,一头青丝也是情的标志。不久,圣上生辰,流水可要好好表现哦。”
流水捧着药碗,悄然退下。心知自己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打湿了。
自从防风失踪后,碧萝越发喜怒无常,脾气心思更是难测,光是这几日死在她手里的仆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了。而且,也不知道秋夜一澈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向得到秋夜一澈专宠的碧萝,竟然要用假怀孕来欺骗秋夜一澈了。这么高傲张扬的碧萝,也会怕失宠吗?
流水站在暗处,仰头看着长安的上空。和多年前一样,长安未变,但她却突然觉得,整个天好像都要换了。而且这一切,好像都始于弱水回来之后。
正带着莲绛穿房跃脊四处游走的十五,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耳边有人喊她,然后听到莲绛笑嘻嘻地问:“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想起刚才两个人的亲密,莫名地有些尴尬,本想逃离屋脊之后就放开莲绛,哪知对方偏偏拽紧了她的手,怎么都甩不开。
听到莲绛这么问,十五应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十五……”莲绛轻唤了一声,“我其实骗了你。”其实,长安没有关于秋夜一澈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传言。他不过是为了试探十五,故意胡说的。
一个蹿天猴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后,冲上天空。十五仍没回头,只是大声道:“你说什么?刚刚没有听到。”
莲绛默默地转开头,却在看到人群中有个小孩儿拿着风车站在一个摊位前,忙疾声大喊:“停一下!”
可几个起落,十五已带着他回到了原来住的客栈。
“你说什么?”
看着远处的人群,莲绛撇了撇嘴,淡然地说了句:“没什么。”
“哦。”十五垂下眼眸,不敢看莲绛,“时候不早了,大人早点休息吧。”说完,转身进了房间合上了门。
莲绛看着十五合上的门,莹白手指放在唇上,一双碧色双眸笑得妖异灿烂,映着天边的烟花,旖旎潋滟。
乱,乱得天花乱坠更好。
伸手欲敲门,里面的灯突然灭了。那张笑得明媚的脸,瞬间由晴转阴,莲绛挽起袖子正欲一掌拍开门,一个人影从拐角处出来。
“殿下。”走廊尽头传来冷的声音,莲绛眸色一沉,看了过去。
夜深,外面烟火通明,某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头发如水铺开,他的手指撩起一缕青丝,似想起什么,坐起来,敲了敲隔壁的墙。
十五笔直地躺在床上,双手紧握放在身体两侧,这是八年在棺木中养成的习惯。
“咚咚!”墙那边的声音传来,十五霍然睁开眼睛,眼底顿时凝聚着冷意,直到类似“鬼叫”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十五才恍然平抚胸腔的恐慌。
过去棺中八年,任何声音都能让她惊醒,因为日夜期盼着有人开棺让她爬出来。
“十五……”
十五再度闭上眼睛,那个声音却像虫鸣一样,一直重复,“十五,你睡着了吗?”
“大人,小的睡着了。”
“本宫睡不着。”那边的声音,带着一股傲娇气。
十五不语,那边的咚咚声音又响了起来,“大人,你怎样才睡得着?”
“你说一个笑话吧。”
十五眼皮一跳,“小的不会说笑话。”
“那你会说什么?”隔壁的人一边打滚,一边玩着自己的头发。
“小的什么都不会说。”
“无趣!”隔壁声音带着一丝不满。
“是。”十五叹气,回道。
“那本宫给你讲笑话?”
十五忍住要发火的冲动,咬牙道:“好。”
“有一只蚂蚁,它和大象成亲了,结果有一天它突然坐在地上大哭。有人就去问,蚂蚁你哭什么?蚂蚁好伤心地指着大象的尸体:你这个作孽的,你死了,你知不知道我要挖几辈子的坑才能将你埋了啊。”隔壁的人,趴在床上哈哈大笑。
十五抬手摁住眉心,困得不行。
“十五你是不是睡着了?”
“嗯。”
“真的吗?”
“嗯。”
“那……”隔壁的人,坐了起来背靠着墙,低声问,“那你负责吗?”
“嗯。”许久,十五迷糊的声音传来。
“好,”莲绛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那枚鱼形玉佩,“本宫允许你睡觉。”说完,自己仰头躺在床上,一把抓起被子将脸遮住。
为了不打草惊蛇,虽然都到了长安,但是众人并没有会合,因此,十五也没有再看到防风。
此时的桃花门,除了在全力寻找防风的下落,并没有其他举动。
寒潮突然来袭,然而,长安一片喧嚣喜庆,烟花整夜燃放,彻夜灯火,与白昼毫无区别,一时间,众人也忘记了寒冷。这似乎向众人示意大燕的繁华和这场婚礼的奢华,据说此次婚礼不仅南疆和大泱纷纷道贺,就连病重多年的大燕皇帝都会亲自参加并主持婚礼。
一大早,长安街道万人围观,一辆豪华的八驾马车从丞相府驶出。十里红妆,今日的碧萝是以丞相之女的高贵身份风光嫁入睿亲王府,然而豪华的马车和嫁妆却胜过当年公主出嫁的排场。红色纱幔层层垂落,风拂过时,才能偶见里面坐着的倩影。主婚车的最前方,是七十二名手持长枪的银甲骑士,阳光下,银色盔甲反射出耀眼的光泽。
然而,最前方那黑色骏马上的英俊男子,却让身后一群银甲骑士顿时失色。那男子身着白色流云华服,足蹬金丝白靴,长发如缎,玉簪轻挽,完美的脸上流淌着耀眼的色彩,他胸腔仅佩一朵红花,却显得姿容艳绝天下。多少少女为今日一睹其真容,不惜花费重金包下长安大道两边的客栈。一个个推开窗户,看着那耀眼的男子。
那人,正是秋夜一澈。
婚车缓缓前行,秋夜一澈目光冷冷扫过人群,黑瞳闪过犀利,七十二名铁骑,三百名禁卫军早就严守在各出口,一旦有人造次,插翅也难飞。
婚车安然从宰相府到睿亲王府。
秋夜一澈翻身下马,走到层层垂帘纱幔前面。
宫娥上前挑开纱幔,一双雪白柔荑探出,那一刻,秋夜一澈有片刻恍惚,上前紧紧握住。
“难道说,你们王爷结婚,都是这么铺张浪费吗?”从婚车里出来的女子,紧紧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悄悄问道。
她一身红裙宛如艳丽燃烧的火,在他眼底跃跃跳动,更像一抹血,融进他的心里。
“因为,你是孤明媒正娶的王妃!”他在她耳边低语,然后牵着她走上白玉台阶,两边蔷薇艳丽盛开,却不及她美之分毫。
“哦?”她隔着红纱盖头偷偷瞧着他,笑道,“王妃可只有一个呢。”
“难道,天下还有第二个胭脂浓王妃?”
“好啊,这长安万人,可都是我胭脂浓的见证。”她笑得艳丽,“他日,你秋夜一澈若再敢封妃纳妾,我胭脂浓必定弑杀万人,血染你的婚礼。”
“王,王!”一个轻柔的声音传入耳中,秋夜一澈一怔,恍然看着身边站着的女子,突然发现四周悄然无声,所有人都用诧异震惊的目光看着他。
“哟,四哥还没有洞房花烛呢,竟然就看着新娘看傻眼了。”逍遥王摇着着扇子笑了起来,“再不进去,可就耽误吉时了。”
迎娶王妃的秋夜一澈在牵住新娘手的那一刻,却突然眼神呆滞,久久没有动作。原本喧哗的婚礼现场,出现了尴尬而诡异的氛围。
向来和秋夜一澈交好的风流逍遥王赶紧出来打圆场,这才缓和了气氛。
秋夜一澈这才回过神来——他竟然在此时想起了那个女人。可是,为何场景这么熟悉?他不由得试探着低声喊了声:“王妃。”
“王。”碧萝垂首,声音温柔顺从,却不是那个女子的声音。
是的,不是她的声音。
秋夜一澈心底一凉,眼底闪过难掩的失望,他回身看向四周。漫天的烟花,粉黄相间的纱幔点缀着整个睿亲王府,华贵而奢侈,哪里有盛开的蔷薇?哪里有那个女子的身影?
“四哥,”逍遥王看出了秋夜一澈的不对劲儿,赶紧上前道,“我们都等着喝喜酒呢。”
“四弟这是怎么了?”一个虚弱且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出来的人身着浅黄色的华袍,上绣着金色流云穿龙,清秀俊逸的面容虽显苍白病态,却依旧有着高贵逼人的气质。
“皇上万岁。”
众人刚下跪,皇帝摆摆手,“今日是睿亲王的大婚,所有君臣礼节都免了。不过,四弟为何愣在这里?错过了吉时可不好。”
“是。”秋夜一澈的神情恢复了冷静,勾唇一笑,深邃的眼瞳里闪过不可见的暗光,凝结成无形的睥睨霸气,看着站在台阶上方的皇帝。
他拉着碧萝的手刚往前一步,皇帝却又突然开口,“记得九年前,睿亲王娶胭脂王妃时,婚礼比这场办得更盛大,当年先皇在世,还因为胭脂王妃独爱蔷薇,命宫人将整个长安自皇宫都铺满了艳丽的蔷薇,那日盛况虽时隔九年,朕却依然记忆犹新。”
那一瞬,秋夜一澈眼底凝聚的那份睥睨慢慢瓦解。全场更是处于一片死寂中。
这天下,谁都知道,“胭脂王妃”四个字,曾经是睿亲王府的禁忌。谁都知道,那个女子,八年前因八项罪名游街示众,甚至要被施以斩刑,是秋夜一澈跪在先皇面前三日,才赦免了她一死。
然而,当今皇帝却在秋夜一澈今日的新婚典礼上,突然提及那个死去的女子,其心思到底如何,周遭人也不敢揣测。
“还记得婚礼当日,先皇亲自为胭脂王妃赐字:风华绝代,以赞其姿容艳绝天下!”
皇帝说到这里,目光突然落在碧萝身上,“胭脂王妃去世八年的期间,睿亲王不曾娶妻纳妾,可见其情意深厚。如今,再娶贤妃,定是不亚于胭脂王妃的杰出女子吧。”
碧萝站在秋夜一澈的身旁,藏在袖中的手顿时握紧,丹红指甲深入手心,以平复她此时的恨意。
她哪里听不出这个皇帝此时一语双关地讽刺她和秋夜一澈。
那胭脂浓八年前是什么名声?一个被游街示众、下作的女子!竟然拿她和那贱女人相比,甚至还说她不亚于胭脂浓!
而在她的婚礼上,提及一个死去的女人,这样的羞辱,偏偏他们不得不忍下。
周围鸦雀无声,经历过九年前那场婚礼的人,亦陷入沉默中。
“绝代芳华”,这世间,也唯有这四个字能形容那个女子了。
那年游街示众,她身负枷锁,赤脚从皇宫中走出,一身红衣染血,长发披散,却扔掩不住一身芳华。绝世的容颜,孤傲的神色,睥睨之间,众人不过凡尘。
“只可惜……”皇帝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旁边的宫人说道:“你们真是的,时辰到了也不提醒朕,险些误了睿亲王的吉时。”
此时此刻,秋夜一澈的脸已经覆了一层白霜。
周围的人忙勉强堆起笑脸,可谁都看出:这皇权之争,已经摆上台面了。
宫人细声吆喝,秋夜一澈拉着碧萝走到台阶上,却突然一顿,对着皇帝笑道:“既然提及故去的胭脂王妃,倒不如,皇上容我再等片刻。”
“哦?睿亲王这是何为?”皇帝挑眉。众人更是瞪大了眼睛,这吉时都到了,应该拜堂,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这次,连碧萝都急了,却只得安然站在秋夜一澈身边。
“九年前,孤迎娶胭脂那天,胭脂曾说:若他日,秋夜一澈你再迎娶他人,我必定弑杀万人,血洗婚礼。”说罢,他目光看着远处人群,面容静和,“我在等她。”
胭脂浓,你不是恨孤吗?不是做鬼都不放过孤吗?不是说,孤若再娶他人,你就血洗孤的婚礼吗?此时,你在哪里?!
碧萝胸口一阵难以言喻的闷痛,丝丝凉意从心脏处蔓延开来。此时围观的上万人,都因秋夜一澈的那番话发出一阵阵抽气和议论。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乌云压境,成片的云像浪潮一样奔腾而来,原本艳丽的天空,瞬间暗淡。顷刻间,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带着滚滚雷鸣,浓墨似的云好似随时将整个天空压垮。
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就连秋夜一澈俊逸的脸也掠过一丝惨白。
“这云……”皇帝浅浅一笑,“倒像是从地狱涌出的仇恨和怨念啊。”
片刻之后,乌云散去,艳阳晴天,众人这才大大舒了一口气。
皇帝上前拍了拍秋夜一澈的肩,低声道:“哪怕再深的怨念,因为有讨厌憎恶的人和事,那样清冷高贵的女子,怕是也不想再踏入这肮脏的世界了。”皇帝声音很轻,轻得犹如自言自语。可是,在这鸦雀无声,甚至人都不敢呼吸的氛围中,他的每字每句却都清晰地落入了所有人的耳里。
而这句话,同样落在了一楼台上某人的耳朵里。
莲绛站在楼台上,手里拿着个玉杯,小心地把玩。他这个角度,刚好能将秋夜一澈的神色都看在眼里。此时,秋夜一澈那份睥睨气息荡然无存,幽深的眼底凝聚着让人看不清的神色。莲绛突然想起在南岭那晚,秋夜一澈持着沥血剑像疯子一样站在高处。那时,他口中喊的好像就是:胭脂浓!
莲绛红唇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将杯中甘醇吞入。
这世界上,竟然有让秋夜一澈疯狂的人?
这样的奢华盛大,竟然还不如九年前那场婚礼?
莲绛回头,却看到冷带着小鱼儿坐在身后,而十五早不知去向了。
“十五呢?”
“在婚车还没到睿亲王府时,十五就离开了。”冷如实回答。
一旁吃着东西的小鱼儿则瞧着莲绛,“娘,你怎么又换回了原来那张脸啊?”
“因为娘长得太美了,你爹爹说,我若再用真面目示人,不知道要惹来多少祸事呢。”莲绛摸了摸小鱼儿的头,目光却扫过人群,没有看到十五的身影,倒是看到了唐三娘和胖子走上楼来。
“这婚礼可真是羡煞人啊。”唐三娘由衷赞叹。
旁边的胖子接口,“虽是举世盛况,但正如那病秧子皇帝所说,比起九年前,的确差远了。”
他这话一出,莲绛和冷同时抬头看向他,旁边的唐三娘都忍不住好奇,“死胖子,你怎么会知道?”
“哈,臭婆娘,难道你忘记了?我可是大燕长安人。”胖子摸了摸腰间的大刀,“那年,老子还是街口的一名屠夫!”
“这么说,你亲眼看到了那场婚礼?”冷开口询问。桃花门虽与月重宫为敌,但是莲绛向来只关心碧萝,倒是对秋夜一澈不怎么过问。他虽然调查过秋夜一澈,但是此人信息和传言差不多,并没有多大内情。而刚才秋夜一澈的表现和那病秧子皇帝的一席话,所有人都看到也听到了。那个死去的女人,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胖子一听众人都来了兴趣,当下喝了一口水,将自己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
“大概是九年前的端午节,先帝在世,在长安命太子殿下举办一场舞龙会。当时十三个皇子全都聚集在长安,长安名媛还有各贵族小姐甚至大泱公主都到场,而且不少人是专门为盛名一时的秋夜一澈而来。”胖子擦了擦嘴巴,“忘记说了,那天我卖出去了三百头猪。”
“说重点!”唐三娘着急地催道。
“各家小姐郡主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哎哟,太好看了。十三个皇子坐在主看台上,下面十八条长龙狮虎相争。就在这时,城门口突然一阵躁动……”胖子顿了一下,似还在回想那日的情景,“一匹白马冲入城门,越过人群,然后霸气凛然地站在广场中。白色骏马上,坐着一身红衣的人,那人戴着纱帽,看不见样子。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垂落在颈部的面纱下,可见长至脚踝的长发,发端仅用一根红绸挽起。大家正疑惑时,那个人突然开口问:谁是秋夜一澈?听那声音,是一个女子,清冷而霸气。一时间,整个长安广场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胖子说着拍了拍胸口,“当时我还扛着猪肉,一听那女子的声音,吓得差点把刀都扔在脚背上了。那秋夜一澈可是当年圣上最宠的皇子,这天下谁人不知?那女子竟然就这么冲到了广场,当着十三个皇子的面大剌剌地问,还直呼其名!”
胖子这么一说,唐三娘的脸抽了一下,嘟囔道:“我至今都还想嫁给秋夜一澈呢。”
“大家一听可不得了啊,那台上各家郡主小姐都恨不得将帕子扔下来砸死那个女的。而且那女子还骑着马站在舞龙队形中间,这不等于是闹事儿嘛。禁卫军马上出动,可谁知,还没有靠近那女子,她手中马鞭飞出,如秋风扫落叶,禁卫军一个个就像南瓜一样滚在地上。然后那女子又抬头巡视四周,声音依旧冰冷,‘我再问一句,大燕长安,可有一个叫秋夜一澈的男子?’
“太子,也就是今日的病秧子皇帝从座位上起来,走到栏杆处,俯身看着女子问:‘不知道姑娘找这秋夜一澈何事?’女子抬头,红色面纱遮着她的容貌,她声音毫无波澜,继续重复她那句话:‘大燕,长安,可有叫秋夜一澈的?’
“‘有!不知姑娘找他何事?’楼台的另外一端,层层珠帘之后,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这时,台下女眷一片惊呼,原是那秋夜一澈并未在主看台上,而是在侧看台。”
“‘让他出来!’女子的声音有一种难掩的霸气,‘我有话问他!’”
胖子喘了一口气,旁边的小鱼儿忙将杯子递了过去,也听得津津有味。
“你不知道,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那女子竟然就这么对秋夜一澈说,让他出来。正当大家以为要出大事时,侧看台末端的帘子竟然掀开了,秋夜一澈一身雪白华服……”胖子喝了小鱼儿递过来的水,然后用力一拍桌子,说,“对啊,我说刚刚怎么这么眼熟,秋夜一澈今日大婚穿的可不是当年那身衣服!”
众人相互递了个眼神。大婚的秋夜一澈居然穿了件九年前的旧衣服?
“胖子叔叔,然后呢?”小鱼儿也难以忍受胖子的一惊一乍的跳跃式思维。
“然后秋夜一澈就这么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站在侧看台边,静静地看着马背上的红衣女子。要知道,那几乎是除了皇子外,其他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秋夜一澈的真容,真是俊美!他一出现,那些女子都忘记尖叫了,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他,一副痴恋状。他扶着栏杆,脸上非但没有任何怒意,甚至嘴边还有一丝温和的笑意。然后对那个女子道:‘姑娘,请说!’
“那女子看着秋夜一澈,沉默了片刻,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那块胭脂玉佩上,雕刻着一个清晰的‘澈’字!众人皆知,秋夜一澈出生那日,天边烈日燃烧,如天地初开,皇上便为他雕了一块羊脂玉佩。而那女子手中,竟然握着秋夜一澈贴身的玉佩。那女子声音如水滴落玉盘,字字清晰,‘三个月前,有人对我说:大燕,长安,秋夜一澈,为姑娘种植满园蔷薇,愿娶姑娘为妻!’
“那女子刚说完,整个长安一片惊骇啊,就连秋夜一澈身后的几位皇子都变了脸色,可那女子语气认真,而且她手里又拿着秋夜一澈的贴身玉佩,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众人只得看向秋夜一澈,他仍看着戴着面纱的女子,然后竟从袖中取出一株蔷薇,对女子手笑道:‘府邸蔷薇已经开了一个月,胭脂姑娘,你晚来了整整一个月!’
“这个时候,众人才知道,原来,他们真的认识!”
胖子停了一下,继续回忆——
女子说:“抱歉,途中有事耽误了。”
“我会一直等。”
女子隔着面纱扫视众皇子,然后问秋夜一澈:“你是皇子?”
秋夜一澈笑问:“那你嫁不嫁?”
女子认真地反问:“那你是秋夜一澈?”
“我是!”
“我嫁!”
说完,那女子摘掉纱帽,长发如水散开,发间别着一朵红色的蔷薇,顿显倾世芳华。
讲到这里,胖子不再说话了。
屋子里一片沉静,所有人仿佛都身临其境看到了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可是在座的人都知道,这场万人见证的爱情,终究还是悲剧结尾。那女子身败名裂地死去,而秋夜一澈风光地迎娶了另一个女子。更可悲的是,同样是长安万人见证。
“胖子叔叔,那个胭脂王妃真的有这么漂亮吗?她有我娘好看吗?”
胖子看着懒懒地靠在座位上的莲绛,如实笑道:“可比你娘好看许多了。”
这下,一直垂眸的莲绛都不由得抬起眼帘。
那唐三娘接口,“这话,胖子说得没错。八年前,这天下,俊美无俦是秋夜一澈,倾国倾城是沐色,绝代芳华则是胭脂浓。可是,那又如何……”唐三娘叹息一声,“秋夜一澈怀中已另有佳人。自古帝王多无情,更何况是秋夜一澈这种野心勃勃的人,爱上他的女子,走上的不过都是一条不归路。”
“我看未必。”
屋子里传来慵懒声音,唐三娘看着莲绛,不由得惊问:“风大人有何见解?”
莲绛莹白玉手轻轻摆弄杯子,长发落在白领红貂披风上,慵懒的神态道不尽的妩媚,“你们可记得那晚在南岭见到的秋夜一澈?”
“记得。”
“那晚,他可是追在我后面,像疯子一样喊一个名字——”他看向睿亲王府,冬日天黑得早,加之中午黑云压境,此时天竟已有了暗色,“胭脂!”
屋子里鸦雀无声,莲绛收回目光摆弄了一下自己红色的披风,唇边笑容妖娆诡异,“冷说,秋夜一澈从南岭回长安之后,就染了风寒。嘻嘻,好巧不巧啊。看样子,这一趟我们来长安,可有好戏看了。”
冷眼皮直跳,只觉得莲绛话中有话,却不敢猜测。
吉时就这么被耽搁了,但到底还是睿亲王的婚礼,这婚礼又惊动了天下,因此,还是得继续进行下去。
烟花漫天,爆竹同鸣,欢庆盛宴,直至深夜,天气骤然寒冷,北风呼啸,似要下一场大雪。可整个睿亲王府,却是一片喜庆,平时不苟言笑的睿亲王秋夜一澈此时手里拿着酒杯,正同各国使者和郡王拼酒,大有一副不醉不归的气势。
睿亲王大婚,长安上下欢庆三日,各酒楼酒水全部免费供应。
十五静静地坐在城楼上,看着脚下的长安。这个地方,虽不是皇宫,因为靠近睿亲王府,而且楼台有五层,几乎可以俯瞰整个灯火通明的长安城。睿亲王府的欢歌笑语更是随着寒冷的风灌入耳朵里,她浑身冰凉,抄起身边的烧刀子,狠狠地吞了一口。
辛辣的酒灌入喉咙,如火一样燃烧,滚烫卷过喉咙冲入胃部,留下一片灼热的痛。
冷风撩发,她仰起头,壶中酒倾泻而下。
夜色中,高楼处,那拎坛畅饮的人,扬脖喝酒的动作肆意张扬,却又有一份难掩的痛楚和孤寂。
“怎么,十五也想一醉解千愁?”风中,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十五回头看去,莲绛一身红貂披风,雍容高贵地站在房顶,一双碧色的眸子正穿过层层烟花冷冷地看着她。
十五收回目光,看着长安街道,又仰头喝了一口。
莲绛背着手,走到十五身边,从她手里抢过酒壶,仰头刚喝一口,却立马捂着胸口咳了出来。
“你这女人竟然喝这么烈的酒。”
“烈酒伤身,大人还是不要喝的好。”
莲绛瞪了十五一眼,却硬着头皮喝了一口,然后坐在十五身边。
果然没错,这个地方,能看到睿亲王府。
那晚十五的话在脑中响起,莲绛冷笑,“你就这么喜欢秋夜一澈?”
十五喝酒的动作微顿,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声音却平淡无波,“不知祭司大人从哪里又听来了风言风语,我竟然喜欢秋夜一澈?”
“是吗?不然……昨晚你为何发疯吐血也要跑到王府去看看他?”说着从十五手里又抢过酒壶。
“我只是想,为何我的奸夫死了,我被毁容关了八年,而我的仇人,还如此安然逍遥,甚至能办喜事普天同庆。”十五淡然说道,黑瞳在璀璨的烟火下闪耀着冷冷的光。
酒入喉,竟然带起一丝锐痛,莲绛侧头看着十五。清秀的面容,亘古无波的双眼,冷漠的唇。这个女子离自己这么近,她的心思却偏偏那么远。远得他如何靠近,都触及不到,甚至看不到一丝真实,就如雾里看花。
目光落在她薄凉的双唇上,那浓烈的烧刀子酒劲儿瞬间涌了上来,碧色的双眸凝着迷茫,他呵呵一笑,“十五,你这张嘴,何时说过真话!”
“这世界,本就真假难辨。”她因为太真,而失去过自己。
“是吗?”莲绛眼眸一弯,细长睫毛缀着星光,笑得妖娆凄凉,“可本宫知道,你就是喜欢秋夜一澈。而且我也知道,十五最大的本事就是撒谎、装傻充愣、死不认账!”
“大人多虑了。”十五语气依旧波澜无惊,目光定定地看着远方。
“呵呵呵……看吧,果然不认账!”莲绛干脆靠在房顶的雕刻上,姿态慵懒地看着十五,“那为何,今日秋夜一澈大婚,你竟然躲了起来?”
“我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仇恨,杀戮万人,血洗他的婚礼。”
“哦?”莲绛漂亮的眉挑起,“真是奇怪了,今日秋夜一澈也说了这个话。”
十五侧头看着莲绛,发现他面色酡红,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大人醉了!”
“本宫可没有醉。可惜,你今天走了,没有看到一出好戏。这婚礼啊,已经被人血洗了!”
十五目光扫过热闹非凡的王府,“大人定是看错了,若真被血洗了,此时的王府怎会如此相安无事?”
“胭脂浓。”
“胭脂浓……”痛苦划过十五双眼,她震惊地看着莲绛。
而她这个变化,被莲绛清晰地收入眼底,“怎么?那么喜欢秋夜一澈,你却不知道,他有一个所爱之人,叫胭脂浓!”
话音一落,十五拔地而起,腰中长剑如流光蹿出,剑上寒光旋转如一泓秋水,瞬间照亮了十五阴森而扭曲的脸。
“你胡说什么!”世界上,最大的谎言就是:秋夜一澈爱胭脂浓!而知道真相的,却偏偏只有她本人!
世人都说,秋夜一澈为胭脂浓长跪三日;世人都说,胭脂浓嫉妒成性,不惜将他小妾肚子里的孩子活活打死;世人都说,胭脂浓下贱。可最终,世人又都说:秋夜一澈宠爱胭脂浓!
冰冷的剑刃抵着莲绛脖子,殷红的鲜血从剑尖上滴落,十五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似乎整个人下一刻就会走火入魔,那一双黑瞳此时亦泛起浓烈燃烧的仇恨和血丝。
那晚她体内毒发作时,看到他就是这个表情,她咬牙切齿地吼出了秋夜一澈的名字。
莲绛身形未动,依旧慵懒地靠在那儿,寒风凌厉地撩起他的长发,而他脸上笑容却妖异鬼魅,“十五,你第一次拔剑,是为了救我。第二次拔剑是为了将我从独孤手里抢回来。这一次,你却拔剑指着我,是为了什么?”
十五没有回答,目光盯着莲绛。
“为了秋夜一澈吗?”
“为你胡说八道!”十五狠狠地说道,语气里竟然有着他不曾见过的激动,甚至胜过了昨晚。
“本宫不过说了句,秋夜一澈心爱之人是胭脂浓……”
长剑一扫,一缕长发从莲绛耳边掠过,“住口!”
“本宫为何要住口?你是嫉妒胭脂浓?”莲绛手指撩起被十五削掉的长发,“也难怪,都说那胭脂浓艳绝天下,你这个样子,那秋夜一澈的确是看不上你,你也就只有嫉妒发疯的份儿。”
“呵呵呵……”十五收回剑,发出鬼一样的冷笑,抓起酒壶大喝了一口,“嫉妒,她有什么值得我嫉妒?她最后还不是被万人唾弃,死无葬身之地!”
“爱之深,恨之切。没有噬心的爱,哪里有蚀骨的恨。”莲绛起身,突然抓住十五,伏在她耳边说,“既然恨,那为何不去搞砸了他的婚宴!”说着,抓着十五朝睿亲王府狂奔而去。
“你做什么?”十五反应过来时,莲绛竟然已经带着她站在了昨日他们所站的地方。
而那个地方,此时,正放着一个红色的礼盒,上面用黄色彩带包好。
“你……”十五看着那礼盒,头皮顿时发麻,而莲绛却将她的手死死拽着。
“怎么,你忘记你说过的话了?”莲绛勾起妖娆的红唇,一脚踩在那盒子上,“在南岭,你说要送秋夜一澈和碧萝大婚的礼物,这份礼物,你还没有送出去吗?”
“你疯了吗?”十五顿时觉得酒醒了一半,低声道,“你不知道这里重兵守卫,这么多大内高手,还有秋夜一澈,你这样送礼,我们两个根本逃不掉!”
莲绛却不屑地笑了起来,然后对着睿亲王府扯着嗓子大喊:“秋夜一澈你这个贱人,给我滚出来!”
他这一吼,犹如平地起惊雷,顿时响彻了整个睿亲王府。
“秋夜一澈,你个脑袋进水的,快点出来!”
这一下,十五整个人霍然清醒,忙去捂莲绛嘴巴,哪知他转眸笑嘻嘻地看着十五,“相公,难道我喊错了?”
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莲绛喊得眉飞色舞,“哎哟,还有那个叫绿萝卜的,也给我滚出来,我有一份大礼物要送呢。”
“她叫碧萝。”十五捂着头,恨不得找个地方钻出去。
一听有人站在睿亲王府房顶上吆喝,院子里所有的宾客都跑了出来,将他们两个人围住。
可旁边的美人儿偏偏继续扯着嗓子吆喝,“秋夜一澈,绿萝卜!”莲绛踢了踢脚下的盒子,“今儿来晚了,特意前来送贺礼呀。”
王府一片喧闹,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地看着高墙上站着的那两个人,烟花下,那少年垂首,面容忽明忽暗倒是看不清,而少年旁边的红衣人,长发飘飘,衣着不凡,那张脸精致漂亮,眉目间更是透着肆意和张扬。她一手拉着少年,一手叉着腰,嗓门儿特别亮,王府上下几乎全被她喊了过来。碧萝终是忍不住从新房里跑了出来,刚站到秋夜一澈身边,就听头上那声音格外嚣张地叫道:“相公,相公,你看,绿萝卜来了!”
莲绛开心地拽了拽十五的手,手指紧扣。十五这才抬起眼,目光冷厉地扫过人群。
一道冰冷的目光同时射来,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十五只觉得那目光像两把利刃一样刺向自己胸口,然后不容她从疼痛中反应过来,将她整个人切成两半。
身体瞬间失去重心,体内血液翻滚,涌上头顶,眩晕般向后倒去。而莲绛的手却在那时紧紧地握住她,温热的春风灌入体内,鼓舞着她站起来。
八年过去了,想过相遇,甚至想过血洗他的婚礼,想过提着碧萝的人头来见他……
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同秋夜一澈这般重逢。
和八年前一样,他眼神冷漠,神色冰冷无情,身边站着胜利高傲的碧萝。
秋夜一澈看着高墙上的两个人,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红衣女子的面容,姿态艳绝,然而,却不是胭脂浓。
目光扫过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他想起昨晚两个人在此处相拥相吻,目光不由得看向那少年。
恰在这一刻,那青衣少年抬起眼眸,一双亘古无波的黑瞳淡然看来,瞬间,秋夜一澈只觉得胸口插了一把冰锥,呼吸都凝聚一起,想要拔掉,却怎么也动弹不了。
那明明是一张陌生的脸,陌生且又平淡,平淡得毫无特色,甚至比起旁边那张精致倾城的面容,少年黯然失色,可是……自己的目光,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烟花轰然炸开,那少年目光未变,依旧淡然地看着自己。像是在看一尊冰雕,不……或许,那少年才像一尊冰雕,那冷漠的目光,那漆黑如墨的双瞳,没有一丝波澜和涟漪,像是万年古水,没有任何生气,沉寂万年。
第一次,遇见这个少年,他背着他旁边的女子一路狂奔,安然地从他的沥血剑和独孤的包围中逃脱。
第二次,他们就这样站在睿亲王府的房顶上,在烟火中相拥亲吻,依然看不见面容。
而这一次,他牵着红衣女子,目光毫无畏惧甚至没有任何情感地看着他。
“十五!”在嘈杂的议论声中,秋夜一澈讷讷地吐出两个字,却如寒霜般瞬间凝住了全场。王府中,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仰望着头顶那迎风而立的少年。
碧萝面色惨白,眼中充血地看着十五。
“十五?”一旁的逍遥王走了过来,他摇了摇扇子,“我记得你!半个月前,你独闯独孤府,差点劫走了独孤镇主的新娘。难道说,今天你又要闯睿亲王府抢新娘?”
独孤府?这天下你可以不知道逍遥王,但是没有人不知道百年弓箭世家,南岭独孤府。
众人惊讶地看着少年,眼神莫测。
“我呸!”莲绛叉着腰,扬起漂亮的下巴,冷笑,“那个绿萝卜有我好看吗?还抢新娘,我相公站在这儿,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就她那丑不啦叽的样子,还配我相公来抢?送给我家看大门的小黄,都会嫌弃她长得太丑!”
他这一吼,众人目光都落在了碧萝身上。此时她脸一阵青一阵白,偏生被这么多贵戚宾朋看着,且又碍于嫁入皇室的身份,自然是不敢发作。
不知道是谁低声道:“难道这青衣少年就是长生楼那一招斩下妙水人头之人?”
他这话一出,全场犹如炸开的锅!
早在几个月前,就有一个传闻传遍了整个大洲,江湖上几乎人人皆知:让人闻风变色的桃花门妙水弱水姐妹,败在一个神秘青衣少年手下。
少年衣袂飞扬,目光淡然,浑身却透着一股睥睨之气。
“哟,相公。”莲绛将头亲昵地靠在十五肩头,一双媚眼笑得妖娆,“这天下都认识你了哪!”
十五身份一坐实,王府中人个个面色凝重,皆处于戒备状态,而碧萝眼底更是涌起沉沉阴毒,恨不得上去杀十五个痛快,暗夜中,杀手潜伏在四周,欲随时攻击两人。
可莲绛偏偏无视这肃杀的氛围,反而在上面搔首弄姿笑得花枝招展。十五也紧紧拉住他,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掉了下去。
少年依旧抿唇不语,似不愿多言。
逍遥王走到秋夜一澈身边,附耳道:“这少年身手十分了得,独孤府几百人,都没能将他拦住。而且,他不爱多言,却是言出必行。”
独孤抢他的人,他便单枪匹马地抢了回去!
逍遥王虽是提示秋夜一澈,可言语里却掩不住对十五的赞叹。
“不知十五少侠到孤的王府来有何贵干?”秋夜一澈冰冷开口,胸腔中却莫名难受。
十五依旧不言,旁边的莲绛却是踹了踹脚下的盒子,“今日是秋夜一澈和绿萝卜的大婚,我们夫妻二人,自是来送上一份大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