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徐爱这段话的意思是,先生对于《大学》中“格物”等说法,一概以郑玄、孔颖达所注的旧本为准,而这旧本,正是程颢、程颐和朱熹等先儒认为有错误的。我刚听说时很惊骇,继而有些怀疑,后来殚精竭虑,仔细对照比较了两个版本,并向先生请教后,才豁然开朗,明白了先生的思想学说,就像水性之寒、火性之热一样,即使是百世之后的圣人也不会质疑的。
《大学》是《礼记》里的一章,相传为曾子所作。朱熹认为《大学》很重要,所以把《大学》从《礼记》中抽离出来,与《论语》《孟子》《中庸》并列为“四书”,并写了《四书章句集注》,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理学思想体系。可以说,“四书”这个词,就是朱熹提出来的。他确立了这四本书的学习体系,确立了《大学》的历史地位。
但是,朱熹认为《大学》的旧本有误,比如他说“三纲”之中,“亲民”的“亲”应该写作“新”,是“新民”才对。他还认为旧本遗失了一章解释“格物致知”的内容,于是他自己写了一章补上,成为朱熹版的《大学章句》。
《大学章句》一共只有一千多字,朱熹的改动可谓不小。但《大学章句》本来就是他挑出来让大家学的,所以他的说法几百年来就是正统。可王阳明却说旧本没错,是朱熹错了。徐爱听到后自然觉得惊骇。
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先生有天赋的智慧,平时却平易近人,不修边幅。再加上他年轻的时候豪放不羁,曾热衷于诗词文章,沉迷于佛、道的学问。所以当人们听到他又有奇谈怪论,都认为他是标新立异,故作惊人之语而已,并不把他的说法当回事。殊不知先生在贵州龙场那三年,于困境之中修养静思,其精研专一的功夫,已超然圣域,达到纯粹中正的境界了。
王阳明年轻时,正如孔子批评的“索隐行怪”——行为怪诞,专门研究偏僻的学问。他新婚之日,出门遇到一个道士,就跟着道士学打坐,以至于坐了一整夜,连自己的婚礼都没有参加,这就是“行怪”。而索隐呢?就是沉迷于念佛修道。后来,王阳明自己总结说,儒道释三家是“毫厘千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从此他抛弃佛老之学,一心只在义理上下功夫。
王阳明还沉迷过辞章诗文,年少时颇有诗才,后来他意识到这些事耽误了修习圣学义理,不是自己该做的,就把诗文也放弃了。
现在常有人自称“打通儒道释”,实际上,所谓儒道释全通,就是儒道释都没入门。因为他们在门外相通,入了门就走不通了。就像现在你所处的房间,走出门去,和全世界任何一个房间都相通,但进了门就各是各了。
学习不是为了晓得些说法,而是一种行动反射,比如你读庄子《山木》,说别的树木因为是栋梁之材,都被砍了,只有它歪瓜裂枣,所以生存下来。你觉得这很智慧,但关键是你要选择,自己是要成为栋梁,还是做歪瓜裂枣。当你已经选定了做栋梁,就要专注于栋梁之学,否则世间学问太多,其他学问虽然也有教益,但你时间精力有限。所以王阳明最后不仅摒弃了佛家和道家,连吟诗作赋也放弃了。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徐爱继续说,我在先生门下学习,与先生朝夕相处,深知先生的学说,看起来入门很容易,但越往上越高不可攀;看起来很粗略,但越探越精妙;了解得越深入,就越能体会它的没有止境。我跟了先生十几年,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入门。今世的学者君子,有的只与先生有一面之交,有的从未听过先生的教诲,有的先入为主有愤激之心,稍加交谈,便急于以传闻之说妄加揣度,这样怎么能了解先生的学说呢?就算是跟着先生学习的同学,聆听先生的教诲,也时常是记得少,忘得多,就像去马市相马,只关注马的性别毛色,却看不出哪一匹是千里马。所以我将平时所受的教诲记录下来,私下里给同学们看,相互考据订正,希望不要辜负了先生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