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徐爱问:“昨天用先生的教诲推及‘格物’的道理,似乎也能理解一个大概。但是,《尚书》里的‘精一’,《论语》里的‘博约’,《孟子》里的‘尽心知性’,似乎都和朱熹的理论相合,所以我还是不能释然。”
徐爱这样问,就是非要辩出个“标准答案”,和我们之前讲的“学习学”的理念相悖了。不管是朱熹的格物致知、王阳明的格物致知,还是郑玄、孔颖达的格物致知,我们都要格。因为角度不同,各有教益,所以都应该践行,哪有此对彼错呢?如果像徐爱这样去找依据,那么支持朱熹说法的有一大堆,支持王阳明说法的也不会少一条。
我们来具体看看他问的是什么。
首先是《尚书》里的“精一”,这个词出自舜训导禹的治国方略《大禹谟》,原文是十六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其中,“允执厥中”就是执守中庸之道,这四个字是尧给舜的政治嘱咐,舜在传位给禹的时候又在前面加了十二个字。朱熹在编辑《中庸章句》写序言时,开篇就引用了这句话。朱熹说,尧的“允执厥中”四个字已经说尽了,舜再加十二个字,也不过是在解释这四个字,说中庸之道而已。
“人心惟危”是说,人心是危险的,总是有欲望,所以不能居于中道,会有偏颇。有人把“人心惟危”解释成治国者要注意天下的人心之危,但我的理解是要注意自己的人心之危。因为儒家的一贯价值观都是管自己,别人的心你管不了。作为领导者,你管住自己,别人自然就会跟过来;作为父母,你自己心理健康,孩子也就自然健康上进。所以“人心惟危”,就是要你时时刻刻都立于危崖之上,分分秒秒有一念“悬崖勒马”的警醒。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就是因为小人不懂得“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是说,天道是非常精细微妙的,不好把握。你把握不了自己那危崖之上的心,更把握不了天道。《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道心就是天性,按王阳明的说法,就是良知,是天命于人的本心,还没有被人欲所掺杂。这道心很微妙,也可以说很微弱,欲念一来,道心就变成了人心,就又立于危崖之上了。
那要怎么办呢?“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意思是,要精纯、精确地去把握,不偏离道心,纯正不二,执守中道。什么叫中?《中庸》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中,就是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恰到好处,一点毛病都没有;庸,是永恒不变的定理。所以说,中庸,不是差不多就行,而是分毫不差!所以孔子才说“中庸不可能也”,中庸只能无限接近,不可能完全达到,它是我们的最高追求。
要说这“精一”的功夫,正是和王阳明的“格物致知”理论相合的。遇见事物,你要拿个格子来格一格,如果严丝合缝,就是精一不二,就是中庸之道。可是徐爱为什么要说这个“精一”是支持朱熹理论的依据呢?我觉得他可能是把“精一”理解成了“在探求事物之理上用功精深、用心专一”。
接着再说《论语》里的“博约”。孔子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颜回也说孔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博约”就是博学于文献之事,用礼仪来约束自己。
徐爱认为,这里的“博学”不也是格天下万事万物的意思吗?这还是朱熹说的“格物致知”的依据啊!像徐爱这样找依据,那可没完没了了。因为无论你支持哪一方的意见,都能找到同样多的各种依据。
最后讲讲孟子的“尽心知性”。《孟子·尽心上》里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者,则知天矣。”这句话要结合《中庸》开篇第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来理解。
命,是命令。天命,是上天给的命令。天命就是性,对于没有生命的无机物来说,是指它的物理性质、化学性质;对于生命体来说,是指他的基因。“尽心”的“尽”是完全、充满。就像中医说“身体是最好的药”一样,人的心里也拥有一切善良和智慧,所以就要去“尽心”,要在自己的心里找良知良能,这就是王阳明说的致良知。你找到了自己的天性、人的本性,而“天命之谓性”,本性就是天命,所以你就算是“知天”了。
我们平时做事情没有做成,会说自己“尽力”了。可尽力了怎么会没做成呢?多半是因为没有“尽心”。尽力只是下苦力,尽心才有创造力。只要尽心去做,就可以找到智慧本能,找到创意,找到办法。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朱熹是怎么解“尽心知性”的。朱熹在《孟子集注》里说,心是人的神明,是“具众理而应万事者”,所有的理都在心里,以应对万事万物。而性是“心所具之理”,天是“理之所从以出者”。这么说来,“心、性、天”这三者都是理,全部在“理”这里统一了,所以朱熹的学问被称作“理学”。
既然心里要有理的全体,而性就是那理的全体,那么就能“极其心之全体而无不尽者,必其能穷夫理而无不知者也”。最后朱熹总结道:“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就是说,知性就是格物,尽心就是知至。徐爱问的就是这个。
朱熹这样讲,真的很难让人理解。难怪在鹅湖之辩时,陆九渊会说他“支离”,意思是:你怎么去穷天下之理呀?穷来穷去还不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曰仁,是徐爱的字。
王阳明回答说:“子夏笃信圣人,老师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曾子反求诸己,在自己身上实践。笃信圣人当然是对的,但始终不如自己切身体会来得真切。如果你自己心里都没想清楚,没体会到,又怎么能拘泥于旧的学说,而不去探求真正的道理呢?就拿朱熹来说,他也尊信程颐,但是,对于程颐学说中有不同体会的部分,他又何尝盲从?‘精一’‘博约’‘尽心’,本来正是和我的学说相吻合,只是你未尝认真思考。朱子的格物之训,反倒是牵强附会,不是‘精一’‘博约’‘尽心’的本质。‘精’的目的在于‘一’,‘博’的目的在于‘约’,哪里是要你去穷天下之理?你既然理解我‘知行合一’的学说,这些话我应该一说你就懂了。
“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做的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做的事。朱子错解了格物,只是因为将之倒过来看了,认为‘尽心知性’就是‘格物致知’,要求初学者去做生知安行的人才能做的事,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解释一下“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俟”是等待的意思,就是说,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和操守,无论长寿还是夭折,都不改变,一以贯之修身进德,等待天命。不是有个问题说,假如你还有三天生命,你会做什么吗?夭寿不二的人,就没什么特别的,该干吗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