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知道,外公有一个上帝,外婆另有一个上帝。
有时候,外婆醒来,长时间地坐在床上;她用梳子梳着自己非常亮丽的头发;她歪着脑袋,咬紧牙关,一把一把地梳理那一绺绺又黑又长的秀发,因为怕把我吵醒,嘴里一直在小声地责骂:
“哎呀,真是讨厌!这该死的头发……”
最后,头发总算梳通了,她很快就把头发编成粗粗的辫子,然后赶紧去洗脸,大声地哼哧着鼻子;还没等从她那张睡得满是皱褶的大脸上把怒气洗掉,她已经站到了圣像的面前——只有这个时候,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晨祷才算开始,她整个人立马来了精神劲儿。
她挺直腰板,昂起头,亲切地仰望着喀山圣母圆圆的脸庞 ;她庄重而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字,满怀激情地低声祷告道:
“至高无上的圣母,求你大发慈悲,保佑未来平安吧,圣母啊!”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脑袋都快要碰到地面了;然后慢慢地挺起身,重又小声祷告起来,语气更热烈,也更令人感动:
“圣洁美丽的圣母啊,你是快乐的源泉,你是鲜花盛开的苹果树!”
她差不多每天早晨都能想出些新的溢美之词,而这一点总使我不能不全神贯注地倾听她的祷告词。
“我的纯洁之心,上天之灵啊!你是我的保护神,我的庇护者,我的金色的太阳,圣母啊,祈求你能够为我们消灾祛邪,保一方平安,让任何人都不要受欺侮,也不要让我无端受气!”
她乌黑的眼睛里含着微笑,仿佛一下子变得更年轻了;她再一次抬起沉重的右手,动作缓慢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求上帝之子,耶稣基督,看在圣母的分上,能够施恩于我这个有罪之人……”
她的祷告从来都是一片赞美,至诚至信,发自肺腑。
早晨她祷告的时间不长:她必须得把茶炊的火生着,因为外公已经不雇用人了;如果外婆茶水准备得晚了,过了外公规定的时间,那么他就会非常生气,大骂不止。
有时候,他醒得比外婆早,便会走上阁楼,看见外婆在做祷告,口中念念有词,他会听上一会儿,轻蔑地撇了撇两片发青的薄嘴唇,等喝茶的时候便会唠叨说:
“怎样进行祷告,你这个橡木脑袋,我都教过你多少次了,可是你仍然在嘚啵你自己那一套,整个一个异教徒!也不知道上帝怎么竟容忍了你!”
“他会明白的,”外婆有把握地说,“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能听清楚……”
“该死的楚瓦什 女人!唉,你们这些人呀……”
外婆的上帝整天和她形影不离,她甚至跟动物们也谈论上帝。我非常清楚,无论是人、狗、鸟、蜜蜂、花草,都非常乐意听命于这位上帝的安排;对于世间万物,这位上帝是一视同仁,亲近而友善。
酒店老板娘养了一只郎猫,娇惯得不得了,这猫非常狡猾,爱吃甜食,很会讨人喜欢;它长着一身烟色绒毛,两只金黄眼睛,全院的人没有不喜欢它的。有一次,它从花园里叼来一只椋鸟;外婆急忙把那只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鸟夺下来,开始数落那只猫:
“你就不怕上帝惩罚吗,你这个无赖!”
酒店老板娘和看院子的人听见她这样说都笑了,但外婆生气地斥责他们说:
“你们以为动物不理解上帝,是不是?其实任何动物都理解,而且不比你们差,这些冷酷无情的家伙……”
她在给那匹体态肥胖、萎靡不振的骟马沙拉普上套时总要和它唠叨几句:
“你这上帝的奴仆,为什么总这样愁眉苦脸,啊?你已经老了……”
沙拉普喘着粗气,摇了摇脑袋。
不管怎么说,上帝的名字在外婆那里,并不像外公那样,经常挂在嘴上。外婆的上帝我能够理解,而且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不过在她的上帝面前不能够撒谎——也羞于撒谎。他在我心目中激起一种不可战胜的羞耻感,所以我从不对外婆撒谎。对这位善良的上帝,简直无法对他隐瞒什么,甚至压根儿就没有要隐瞒的想法。
有一次,酒店老板娘和我外公发生口角,她把没有参与争吵的外婆也一起给骂了,而且骂得很难听,甚至还往她身上扔胡萝卜。
“嗳,我的老板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外婆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但我却被这个女人气得够呛,决心要报复一下这个泼妇。
我琢磨很久,考虑用什么方法狠狠惩治她一下,让这个双下巴、红头发、眯眯眼的胖女人尝尝厉害。
根据我的观察,邻里间发生口角,他们相互进行报复的方法,不外乎是将对方的猫尾巴剁掉,把他们家的狗毒死,鸡打死,或者夜里钻进对方的地窖,往腌白菜和腌黄瓜的桶里倒上汽油,把桶里装的格瓦斯饮料放掉等,但这些办法我都不喜欢;必须得想出个更激烈、更可怕的办法。
我想出来了:趁酒店老板娘进入地窖时,我把地窖盖给合上了,还上了锁,还在上面跳了个复仇舞,然后,把钥匙往房顶上一扔,一溜烟地跑进了厨房——外婆正在那里做饭。她最初没有在意我洋洋得意的神情,可是当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后,立刻给了我两个巴掌,而且把我拽到院子里,让我到房顶上把钥匙捡回来。她对这事的态度使我感到非常惊讶,我一声不吭地把钥匙捡了回来,跑到院子的一个角落,看外婆怎样将我俘获的老板娘给放出来,看她们俩如何谈笑风生、亲切友好地在院里走着。
“看我怎么收拾你。”老板娘握紧胖乎乎的拳头吓唬我说,但她那看不见眼睛的脸上露出的却是宽厚的微笑。而外婆则揪住我的衣服领子,把我拉到厨房,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她用胡萝卜砸你……”
“你这是因为我呀?明白了!我这就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塞到炉灶底下喂老鼠去,这样你才会清醒过来!你算什么保护人,整个一个肥皂泡——不攻自破!要是我告诉你外公,他不扒了你的皮才怪呢!快到阁楼上念书去……”
整整一天,她都不理我。晚上,做祷告之前,她坐在床上,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番话,令我永志不忘:
“听着,廖尼卡,我的心肝宝贝,一定要记住,不要管大人们的事!大人们都变坏了,上帝正在考验他们;可你还没有变坏,因此,你要保持自己的一颗童心。等上帝要启发你的心智,他会指点你该做什么,该走什么样的道路。明白吗?至于什么人犯了什么错误,——这不关你的事。上帝会评判和惩戒的。这是他的事,我们管不着!”
她停了一会儿,闻了闻鼻烟,然后眯缝起右眼,补充说:
“是啊,有时连上帝自己也搞不清楚谁对谁错。”
“上帝难道不是能够洞察一切的吗?”我惊讶地问道。外婆伤心地低声回答说:
“要是他能够洞察一切,那么好多事情人们便不会去干了。他老人家从天上俯视人间,看着我们大家,有时候也止不住落泪,甚至失声痛哭,说‘人们啊,我亲爱的子民!唉,我真为你们感到难过’!”
外婆自己也哭了起来;她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到屋角祷告去了。
打那以后,我感到外婆的上帝变得更加亲近,更易于理解了。
外公教导我的时候也说上帝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上帝在各种事情上都帮助大家,与人为善,但外公做祷告时却和外婆不一样。
早上,在他面对屋角的圣像祷告之前,光洗脸就要洗很长时间,然后要穿得整整齐齐,将棕红色的头发仔细地梳理好,修整完胡子,接着再照一照镜子,把衬衫拉拉平,将一条黑色的三角巾塞入马甲内,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好像偷偷摸摸地来到圣像前。他总是站在同一个地方,那里地板上有一个像马眼似的节疤;他低着头,像军人那样双臂贴身,默默地站上一会儿。然后他才挺直瘦小的身子,郑重其事地祷告说: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我好像觉得,这句话说过之后,屋里变得特别肃静,甚至苍蝇嗡嗡叫的声音都变小了。
外公站在那里,昂着头,扬起双眉,头发竖着,金黄的胡子平直地向前撅着;他做祷告时像是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声音清晰,严肃认真。
“审判官不期而至,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暴露无遗……”
他用拳头不太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一再恳求道:
“我的罪孽只有你知道,——请你背过脸去,不要盯住我的罪行……”
他一字一板地念着《祷告词》,右腿一颠一颠的,仿佛在悄悄地为他的祷告词踏着拍子;他全身心地向圣像倾斜着身子,他的个子好像长高了,人也更瘦了,更干瘪了;显得是那样整洁,那样一丝不苟:
“有了医生,我内心多年的欲念给治愈了!我打内心一再向你呼唤:降福于我吧,主宰一切的圣母!”
这时,他的绿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大声喊叫着:
“信仰对于我绝对重于事业,我的上帝,请决不要用事业为我洗刷罪孽!”
这时他的手哆嗦着,连连在胸前画十字,不住地点头,像要用脑袋顶人似的;他的声音又尖又细,还夹杂着抽泣。后来,我多次去过犹太教堂,才明白外公是在按犹太人的方式做祷告。
桌上的茶炊早已煮开了,热腾腾的奶渣燕麦饼满屋飘香,让人食欲大增!外婆的两眼望着地板,神情忧郁地靠在门框上连连叹气;太阳欢快地从花园那边向窗内窥视,树上的晨露像颗颗珍珠在闪烁发光,早晨的空气散发着莳萝、醋栗和成熟中的苹果的芳香,而外公依然在做他的祷告,摇晃着身子,尖声尖气地念叨着:
“请扑灭我这个乞丐和恶人心中的欲火吧!”
所有晨祷和睡前的祷告词我全都铭记在心,我不光是记住,而且还聚精会神地进行跟踪监督:听外公会不会念错,哪怕是漏掉一个字。
念错或念漏的情况很少发生,一旦发生,总使我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做完祷告,外公对我和外婆说:
“你们好!”
我们向他躬身还礼,然后大家在桌旁就座。这时我对外公说:
“你今天把‘理应’两个字给念漏了!”
“你在瞎说吧?”外公有些不安和疑惑地问道。
“就是念漏了!你应该说:‘但我的信仰理应高于一切’,可是你漏念了‘理应’两个字。”
“原来是这样!”他惊叫道,一面抱歉地眨巴眨巴眼睛。
以后他肯定会因为我指出他的纰漏找茬儿狠狠地报复我,但当时我看见他尴尬的样子觉得很开心。
有一次,外婆开玩笑地说:
“老头子,上帝听你做祷告,大概会觉得非常乏味,因为你总是唠叨同样一些话。”
“你这是哪里话?”他恶狠狠地拉长声调说,“你胡扯些什么呀?”
“我是说,我听了多少遍了,你从来没有对上帝说过掏心窝子的话,一句也没有!”
他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哆嗦,然后从椅子上一跳而起,抄起碟子便向外婆头上扔去,边扔边大声尖叫,就像锯子锯到木节疤一样:
“滚出去,你这老妖婆!”
外公跟我讲上帝的威力无所不在时,他总是,而且首先是,强调这种威力的严酷性:比如,有些人造了孽——后来被洪水淹死了,又有些人造了孽——后来活活被烧死了 ,他们的城市也被毁于一旦;还有,上帝常用饥荒和瘟疫来惩戒世人,他历来都是悬挂在大地上方的一把宝剑,是惩罚罪人的鞭子。
“不管什么人,谁违反上帝的戒律,他就会受到苦难与死亡的惩罚!”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着桌子,语重心长地说。
我很难相信上帝会这样残酷。我怀疑这是外公有意编造出来吓唬我的,目的不是要我惧怕上帝,而是惧怕他。于是,我开门见山地问他:
“你讲这些话的目的是要我听你的话,是不是?”
他同样直截了当地回答说:
“那当然了!你还敢不听话吗?!”
“那外婆会怎么说呢?”
“你不要信她的话,她老糊涂了!”他严厉地教训我说,“她打小就很笨,既没有文化,脑子又不好使。我这就吩咐她,不让她跟你谈论这种大事情!我问你:天使分多少等级 ,知道吗?”
我做了回答,并反问道:
“他们都是什么官衔?”
“看你扯到哪里去了!”他嘿嘿一笑,眯缝起双眼,蠕动着嘴唇,不太情愿地解释说:
“这跟上帝没关系;官员是人间的事!官员是吃法律的人 ,他们把法律都吃下去了。”
“什么样的法律?”
“法律?法律就是习惯,”老人说,他忽然来了兴致,也愿意说话了;两只聪明、讥讽的眼睛炯炯发光,“人们活着,活着就得商量着办事:这是为人处世的最好办法,我们把这称为习惯,定出规矩,奉为法律!打个比方:一群小孩子在一起玩,说好怎么个玩法,什么规则。喏,这种约定的规则就是法律!”
“那官员们呢?”
“官员就好比调皮捣蛋的孩子,他一来,所有的法律全都被他破坏了。”
“为什么呢?”
“喏,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严厉地皱着眉头说,而且再次语重心长地言道:
“人们的一切事,应由上帝来主宰!人们希望这样,而上帝希望那样。人间的事都是靠不住的。上帝只用吹一口气,一切都化为灰烬,变为尘土!”
有许多原因使我对官员们发生了兴趣,于是我刨根问底地说:
“可是雅科夫舅舅是这样唱的:
上帝的官员是光明的天使
世上的官员是魔鬼的走狗!”
外公用手托起胡子,把它塞进嘴里,双目紧闭。他脸上的肌肉在颤动。我明白了:他在偷偷地乐。
“真该把你和雅什卡的腿捆起来扔进河里去!”他说,“这些歌他不应该唱,你也不应该听。这是库鲁古尔们 耍的把戏,是异教徒们用来搞分裂的。”
这时,外公陷入了沉思,他将目光投向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声音很低地拉长音调说:
“唉,你们这些人啊……”
不过,虽然他认为上帝很厉害,而且高高在上,但他也和外婆一样,事无巨细,都要把上帝拉扯进来,不光是上帝,还有他的难以计数的众多圣徒 。外婆除知道尼古拉、尤里、弗罗尔和拉夫尔这几位圣徒外,别的圣徒似乎一概不知,尽管他们也非常善良,对人们也非常亲切:他们走遍乡村和城市,关心人们的生活,具有他们的一切品性。而外公的圣徒差不多都是受难者,他们不承认偶像,同罗马教皇争论,为此,他们被拷打,被烧死,被剥皮。
有时外公也有幻想:
“要是上帝能帮我把这幢房子卖掉就好了,哪怕能赚上五百卢布也行,我一定会为圣徒尼古拉做一次祷告!”
外婆觉得好笑,对我说:
“要是圣徒尼古拉果真帮这个老糊涂卖起房子来,那就说明尼古拉这位老爷子手头实在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了!”
外公的教历 上有他亲自做的各种各样的批注,它在我身边保存了很久。比如,教历上的约雅敬节和亚拿 节那一页的背面就有用棕红色墨水写下的字:“恩人使我摆脱一场灾难。”
我记得这场“灾难”:为帮助两个不争气的孩子,外公开始放高利贷,暗中收受别人典当的东西。有人告发了他。一天夜里,警察突然来进行搜查。一通乱翻,最后平安无事。外公一直祷告到日出,一大早当着我的面在教历上写下了上面那句话。
晚饭前,他和我一块儿读圣诗、日课经或叶夫列姆·西林 那本非常难懂的书,饭后他又去做祷告,在宁静的夜色中,可以长时间听到他那单调乏味的忏悔声:
“大慈大悲、永世不朽的上帝啊,我该怎样酬谢或报答你的恩情……请你保佑我们不要受各种幻想的诱惑……上帝啊,保佑我不要受某些人的气……请发发慈悲,不要忘掉我……”
而外婆则常说:
“哎呀,我今天可累坏啦!看来,躺下前做不成祷告了……”
外公常带我到教堂去:每逢礼拜六——我们通宵达旦地祷告,遇上节日——我们只做晚弥撒。我在教堂里也能够分辨出人们什么时候对什么样的上帝做祷告:凡是神父和执事念的祷告词,都是念给外公的上帝听的;而唱诗班唱的祷告词,从来都是给外婆的上帝听的。
当然,我的分辨只是一个孩子对不同上帝的粗略划分;我记得这种划分曾使我感到很苦恼,在我心里造成很大矛盾,但外公的上帝令我感到恐惧,产生恶感,因为他不爱任何人,只是严厉地盯住大家;他在人们身上寻找和看到的首先是丑恶、凶狠、犯罪的一面。他不相信人,总是等着人们去忏悔,喜欢惩罚他们。
那些天,对上帝的思考与感悟,是我主要的精神食粮,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经历,而其他各种印象都使我感到非常窝火,因为它们太残酷、太肮脏了,只能让人产生反感和憎恶。在我的周围,上帝是万事万物中最美好、最光明的化身了,外婆的上帝是一切生灵的最亲密的朋友。当然,有个问题不能不使我感到烦恼:为什么外公竟看不到这样一个仁慈善良的上帝呢?
家里不让我出去玩,由于外面对我太有吸引力了,外面给我的印象让我如醉如痴,因此差不多每次出去都要闯祸,惹是生非。我没有伙伴,邻居家的孩子们对我都抱有敌意;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希林家的人,这一点他们知道,可是他们一看见我反而叫得更欢。
“快来看呀,抠门儿瘦老头卡希林的小外孙出来啦!”
“收拾他!”
于是便打了起来。
我年纪不大,但力气不小,打起架来动作也很机敏,这一点我的对手们自己也承认,他们对付我的办法总是合着伙子一哄而上。因此,经常是满大街的孩子打我一个,所以通常我回家时总是被打得鼻青眼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衣服被撕破,浑身是土。外婆看见我,大吃一惊,心疼地说:
“怎么,小萝卜头,又打架啦?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啊!我简直想伸手给你两巴掌……”
她给我洗了洗脸,在青肿的地方敷上些海绵,上面压块铜钱,再不就是抹上些铅水洗剂,然后对我劝说道:
“唉,你怎么老是打架呢?在家里老老实实的,怎么一出去就变了呢!真不害臊。我这就告诉你外公,让他别放你出去……”
外公看见了我脸上的紫块,但他从来不骂我,只是咂巴咂巴嘴,嘟哝着道:
“又挂彩啦?你这位阿尼卡武士 ,以后别再往外跑啦,听见没有?”
要是街上没什么动静,我也不急着往外跑,但是,当我听见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我就顾不上外公的禁令,从院子里跑了出去。被打得鼻青眼肿,伤痕累累,我都不生气;但最让我气不过的,是那些极其残忍的恶作剧,这种残忍,我太熟悉了,简直达到疯狂的地步。孩子们唆使狗跟狗咬架,或者公鸡斗架;他们虐待小猫,驱赶犹太人家的山羊,侮辱喝醉酒的乞丐,耍弄绰号“短命鬼”的傻子伊戈沙,这种事我实在忍受不了。
伊戈沙个子高高的,人很干瘪,像被烟熏过似的;他身上穿一件厚厚的羊皮袄,面容消瘦、焦黄,一脸胡子拉碴。他在街上走起路来弯腰弓背,身子莫名其妙地东摇西晃,而且不哼不哈,一门心思地只盯着自己的脚下。他那张铁青脸上长着一双忧郁的小眼睛,这使我有一种敬畏的感觉,心想,此人正在从事一件大事,他这是正在寻找什么东西,不应当打扰他。
小孩子们跟在他背后追着跑,直朝他的驼背上投掷石子。有很长时间,他好像根本没发现有人在用石子砸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疼痛,但是,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抬起戴着皮帽子的头,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扶了扶帽子,回头看了看,好像刚才睡醒似的。
“短命鬼伊戈沙!你要到哪儿去?要当心——那死鬼可就在你口袋里啦 !”孩子们喊道。
他用手捂住口袋,然后迅速弯下腰,从地上捡起石头、碎木块或土坷垃之类的东西,笨拙地挥动长胳膊,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他骂人时用的总是那么两三个脏字,在这方面孩子们的用词儿可就比他多多了。有时候他一瘸一拐地跑着追赶他们;长羊皮袄在脚下一绊便摔倒在地上,他只好用干瘪得像枯树枝一样的两只黑手撑着地面,两条腿跪在地上。这时候孩子们便向他的腰部和背上扔石块,胆子大的径直跑到他跟前,朝他头上撒一把土便迅速逃之夭夭。
另外,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傅在大街上的境况叫人看着就更加难受了。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瞎了,靠沿街乞讨为生;他个子高高,仪表堂堂,像哑巴似的一声不吭。一个头发灰白的小老太婆拉着他的手,来到人家窗下,她的眼睛总是朝旁边看着,尖着嗓子喊道:
“行行好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怜可怜这瞎了眼的穷苦人吧……”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默不作声。他戴着墨镜直勾勾地看着房屋的墙壁、窗户和迎面过来的行人的面孔;他的被颜料浸泡过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大胡子,两片嘴唇紧紧地闭着。我常常看见他,但从来没有从他那双唇紧闭的嘴里听到任何声音,老人的沉默,使我产生一种痛苦的压抑感。我没有走近过他,从来没有,相反,我一看见他就赶紧往家里跑,告诉外婆说:
“格里戈里在大街上讨饭呢!”
“是吗?”外婆不安地叫道,很是同情,“拿着,快给他送去!”
说什么我都不肯去,而且态度非常坚决。于是外婆只好亲自走出大门,跟格里戈里在人行道上谈了很长时间。他嘿嘿地笑着,胡子一直在抖动,但他自己很少说话,只不过只言片语。
有时外婆把他叫到厨房里,让他喝茶,吃东西。有一次,格里戈里问我在哪儿。外婆就喊我,但我跑出去躲在柴火垛里。我不能去见他,在他面前,我感到羞愧难当;我知道外婆也非常尴尬。只有一次,我跟外婆谈到了格里戈里:她把格里戈里送出大门后,默默地低着头,在院子里,边走边哭。我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
“你为什么跑出去,躲着不见他呢?”外婆小声问我,“他很喜欢你,他可是个好人……”
“为什么外公不养活他呢?”我问。
“你外公?”
她停住脚步,紧紧搂着我,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预言道:
“记住我的话:因为你外公这个人,上帝会狠狠惩罚我们的!肯定会惩罚的……”
她没有说错:十年之后,当时外婆已经长眠于地下,外公自己果然也沦为乞丐,流浪街头,变得疯疯癫癫的,在别人的窗下哀声乞讨 :
“好心的厨师们呀,给块馅儿饼吃吧,请给我一个馅儿饼吧!唉,你们这些人啊……”
从他过去生活中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一句痛苦、持久、动人心魄的话了:
“唉,你们这些人啊……”
除伊戈沙和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外,使我感到心情压抑,一看见就想从街上躲开的人,就是那个行为放荡的女人沃罗尼哈了。她身材高大,头发蓬乱,经常醉醺醺的,每逢节日总少不了她。她走路的样子非常特别,好像不是迈动双脚在地上走,而像腾云驾雾似的,脚不着地地向前飘动,而且嘴里唱一些淫秽的歌曲。所有遇见她的人都急忙回避,拐进别人家的大门,躲进墙角和小店里,她简直将大街上的行人一扫而光。她的脸几乎呈铁青色,肿得像个气囊,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圆,看上去既吓人,又带些嘲弄人的意味。不过有时候她边喊边哭:
“我的孩子们,你们在哪里呀?”
我问外婆: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种事你不应该知道!”外婆忧郁地回答说,但她还是简要地讲了一些:这个女人原来有丈夫,姓沃罗诺夫,是一名小官员,他想另谋高就,就把老婆出卖给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而那位上司把她不知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两年时间她没有着家。她回来时,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已经死了;丈夫因为赌输了公款,被关进了大牢。经受了这样的打击,她便开始喝酒,放荡不羁,胡作非为起来。每到节假日的晚上,她便被警察收容管制起来……
的确,在家里要比在外面好,特别是午饭后,那时外公到雅科夫舅舅的染坊去了,外婆坐在窗前给我讲非常好听的童话、故事,讲我父亲的事情。
外婆从猫嘴里救出的那只椋鸟,翅膀被咬断了,她把它剪了去,而在被咬伤的那条腿上精心地绑上了一根小木棍,小鸟被医治好后,她便开始教它说话。有时,她靠在窗口,对着鸟笼,一站就是整整一个小时;像一头体格庞大、性情温和的野兽,用低沉的声音,教那只黑得像煤块似的、爱学舌的小鸟一遍一遍地说话。
“喂,说一个:给小椋鸟喂食啦!”
小椋鸟歪着脑袋,用活泼的圆眼睛看着她,显得非常滑稽;它用腿上绑的小木棍敲击着薄薄的笼底,伸长脖子,学习黄莺的啼鸣,滑稽地模仿着松鸦和布谷鸟的叫声,还一再学猫的咪咪叫声和狗的狂吠声,但学人说话总是不像。
“你不要调皮!”外婆严肃地对它说,“你快说:‘给小椋鸟喂食啦!’”
这个长着羽毛的猴崽子大叫一声,听上去很有点像外婆说过的话,老太太开心地笑了起来,赶紧用指头蘸些玉米粥喂喂它,并且说:
“我知道你在耍滑头,故意装蒜,其实你都能模仿,什么都会说!”
后来她确实教会这只小椋鸟说话了:没过多长时间,它会相当清楚地向人要粥吃,一看见外婆,就扯着嗓子叫:“你好哇……”
起初,小椋鸟挂在外公的房间,但很快外公就把它送到我们阁楼上来了,因为它老是学外公说话;外公一字一板地做祷告,小椋鸟把它的小黄嘴伸到笼子外面,叽叽喳喳地乱叫:
“啾啾啾,咿咿咿;啾咿,啾咿!”
外公感到有些不耐烦了;有一次,他把祷告停下来,跺着脚,大声吼道:
“把它拿开,这鬼东西,非打死它不可!”
这个家里有许多有意思和令人开心的事,不过有时我又感到一种难以摆脱的苦闷,我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住了;又好像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在里面待了很久;看不见,听不见,没有任何感觉,又聋又瞎,半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