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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奥芒德的生计是顺走巴黎市民手头的闲钱,赶上今天这种举国欢庆的日子,事情就好办得多。

巴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法国军队攻下加来,收复了两百年前莫名其妙被英国蛮子抢走的这块土地。都城的每家酒肆里,人人都在为吉斯公爵“疤面”举杯,庆祝这位大将军替国家一雪前耻。

巴黎大堂区的圣埃蒂安酒馆也不例外。一个角落里,几个年轻人正在掷骰子,赢的人就以疤面的大名提酒。门口处,一桌士兵大肆庆祝,好像加来是他们攻下的。另一个角落里,一个妓女喝醉了,伏在桌子上昏睡,头发散落在一摊酒里。

这种喜庆场合对皮埃尔来说正是绝佳的机会。

皮埃尔在索邦大学念书。他自称出身香槟,父母出手阔绰,生活费不少给。事实上,父亲一个子儿也没给他。母亲为给他置办赶路的新衣用尽了毕生积蓄,如今已经不名一文。家里指望他做些文书工作糊口,譬如誊写法律文件,不少学生就是这样过来的。但皮埃尔贪图享乐,花钱如流水,弄钱得另想法子。这天他穿了件时兴的蓝色紧身上衣,衣袖开衩,露出里衬的白丝绸。这种行头,誊写一年的文书也买不起。

他旁观几个人玩骰子。看样子都是些纨绔子弟,生在珠宝商、律师、建筑匠师之家。其中那个叫贝特朗的把把赢,起先皮埃尔以为遇到了同行,贝特朗也是个骗子,于是留神观察,想瞧瞧他是怎么出老千的。看到最后,他判定贝特朗没耍手段,纯粹是手气好。

皮埃尔的机会来了。

贝特朗赢了五十多里弗赫,那几个朋友输得精光,起身告辞。贝特朗要了一瓶葡萄酒、一块芝士,皮埃尔见机凑过去。

“我祖父的表亲就是个幸运儿,像你。”他装着轻松友好的口气,从前百试百灵。“他逢赌必赢,打过马里尼亚诺战役 都活下来了。”皮埃尔随编随说,“他娶了个穷人家的闺女,看中她生得美,他很中意,后来太太的叔父给她留了一间磨坊。儿子后来当了主教。”

“我可不总是走运。”

皮埃尔暗想,看来贝特朗还不是蠢得无药可救,不过骗动该不成问题。“我敢打赌,有个姑娘一直不待见你,后来却亲了你。”他发现大多男子少年时都有这番经历。

贝特朗却以为皮埃尔料事如神。“对!克洛蒂尔德——你怎么晓得?”

“我说过了,你是个幸运儿,”他凑近了,压低声音,好像跟他吐露秘密似的,“祖父的表亲老了以后,有一天,从一个叫花子那儿知道自己为什么交了一辈子好运。”

贝特朗哪里忍得住:“为什么?”

“叫花子告诉他:‘令堂怀你的时候,施舍给我一便士——所以你这辈子都有好运气。’这件事千真万确。”

贝特朗一脸失望。

皮埃尔竖起一根手指,像要表演戏法似的。“接着叫花子脱下那身脏兮兮的衣服,原来他是个——天使!”

贝特朗惊疑不定。

“天使为祖父的表亲赐福,之后张开翅膀,回归天国。”

皮埃尔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对贝特朗耳语:“我猜令堂也曾给布施于天使。”

贝特朗还没有喝醉,答道:“没准。”

“令堂是不是心地善良?”皮埃尔知道,几乎没人会回答“不”。

“家母堪比圣徒。”

“这就是了。”皮埃尔想起自己的母亲,要是她知道儿子靠骗钱为生该多么失望。他替自己开脱:是贝特朗自找的,他好赌又贪杯。但是,即便在假想中,这个理由也不能令母亲释怀。

他强迫自己别再想了。这不是扪心自问的时候:贝特朗要上钩了。

他于是又说:“有一位长者——不是令尊——曾提点过你,至少一次。”

贝特朗诧异地睁圆了眼睛。“我一直搞不明白拉里维埃先生为什么肯为我出这么多力?”

“他是你的天使派来的。你有没有险些受伤或是死掉的经历?”

“五岁那年走丢过一回。我以为家在河对面,差点淹死,幸好一个托钵修士路过救了我。”

“那可不是修士,而是你的天使。”

“不可思议——你说得对!”

“令堂帮过一个下凡的天使,所以这个天使一直在守护你。我就知道。”

皮埃尔接过酒杯和一角芝士。白吃白喝总是欢迎的。

他念书是为了谋个神职,因为靠这个法子能跻身上层社会。不过才入学没几天,他就发现学生已然分成两类,命运截然相反。贵族和富商家的年轻少爷会当上修道院长和主教,其中有些已经定好了要接管哪处俸禄丰沛的修院或是教区,因为这些职务根本属于某个家族的私产。相反,省城医生和酒商家聪敏好学的学生只能在乡下当神父。

皮埃尔属于后一类,但他铁了心要跻身第一类。

起初,区分尚不明显,皮埃尔一早就紧紧地贴着贵族圈子。没多久,他就改掉了乡下口音,模仿贵族那种慢吞吞的腔调。他交上了好运。有一次,家境优渥的维尔纳夫子爵出门忘了带钱,于是问他借二十里弗赫,答应第二天还。皮埃尔统共只有这么多积蓄,但他瞧出这个机会独一无二。

他二话不说就把钱给了维尔纳夫,像完全不当一回事。

翌日,维尔纳夫忘了还钱。

皮埃尔困窘万分,但一言不发。当天晚上,他买不起面包,只能喝稀粥充饥。可维尔纳夫隔天还是忘了还。

皮埃尔仍然不提起。他知道,要是自己开口叫维尔纳夫还钱,维尔纳夫和那些朋友就立刻明白他不是他们的一分子,而他渴望被接纳,比果腹更甚。

过了一个月,那位贵公子才漫不经心地提起:“我说奥芒德,那二十里弗赫是不是一直没还你呀?”

皮埃尔动用了极大的意志,开口答道:“好家伙,我哪儿记得。算了得了。”接着他灵光一闪,又加了一句,“你显然是缺钱哪。”

其他同学哄笑起来,大家都知道维尔纳夫富甲一方;皮埃尔凭借这句打趣,在圈子里站住了脚。

维尔纳夫掏了一把金币给他,他数也没数,直接塞进口袋。

他被接纳了,但这就意味着他事事都得学他们的样子:穿戴、出门雇马车、豪赌、在酒馆里吩咐好酒好菜,好像这些都不花钱似的。

皮埃尔到处借债,不得已才还,并且学着维尔纳夫那样对钱财漫不经心。可有时候,他需要搞现钱。

他感谢上苍,世上有贝特朗这种蠢货。

贝特朗一杯接着一杯,皮埃尔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地提起那宗独一无二的买卖。

买卖每次都不一样。这次他说有一个傻瓜德国佬——故事里的蠢人总是外国人。此人从姑姑那儿继承了几件珠宝,要卖给皮埃尔,开价五十里弗赫;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宝贝值好几百里弗赫呢!皮埃尔手头没这么多现钱,不过要是出得起,能赚上十倍。故事不必十分可信,关键看怎么讲。贝特朗表示有兴趣,皮埃尔必须表现出万般为难;贝特朗说想买下,他就要露出紧张的神色;贝特朗提议他从自己赢来的钱里拿五十里弗赫,代自己去把东西买下来。

贝特朗求他收下钱,皮埃尔正要收入囊中,从此和贝特朗后会无期,就在这时,寡妇博谢纳进来了。

皮埃尔极力维持镇静。

巴黎城住了三十万人,他琢磨自己不大可能跟从前的冤家狭路相逢,况且他总是仔细地避开他们常去的地方。这回真是倒霉到家了。

他别开脸,可惜反应慢了一点,还是被认出来了。妇人指着他尖声喊:“是你!”

皮埃尔恨不得杀了她。

寡妇博谢纳四十岁年纪,风姿绰约,笑容爽朗、身体康健。皮埃尔的年纪只有她的一半,但当初是他主动引诱对方的。而她呢,不仅热情地教给他欢爱的种种技巧,让他大开眼界,更重要的是,他每次开口借钱,她都爽快答应。

等偷欢的兴奋淡去,她受够了他总伸手要钱。这种时候,换做是有夫之妇,也只能不了了之,跟他斩断情丝,安慰自己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已婚妇人不敢揭皮埃尔的短,不然自己的丑事也藏不住。寡妇就不一样了。皮埃尔察觉博谢纳太太跟自己反目成仇,她不管跟谁都叫苦连天。

不能让她惹得贝特朗起疑心,他做得到吗?很难,不过再不可能的事他也做过。

他得尽快把她支出去。

他对贝特朗耳语:“这可怜的妇人是个疯子。”接着他站起身,鞠了一躬,冷然客套说,“博谢纳太太,鄙人一如既往地为您效劳。”

“那好,把欠我的那二百一十二里弗赫还来。”

糟糕。皮埃尔心下一慌,想瞧一眼贝特朗的表情和反应,可那样一来就显得自己心焦,只好强迫自己别看。“明天早上就还给您,烦请知会一声住址吧。”

贝特朗醉醺醺地嚷:“你刚才还说连五十里弗赫都出不起!”

越发糟糕了。

博谢纳太太问:“干吗等明天?现在不行吗?”

皮埃尔强自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谁会在口袋里装那么多金子?”

“你说谎是个行家,可你休想再骗我。”

皮埃尔听见贝特朗诧异地闷哼一声,该是有点明白了。

皮埃尔还是决定演下去。他挺直了腰,一副被开罪的样子。“太太,我可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您兴许听过这个姓氏吧。我向您保证,家族名誉使然,我绝不骗人。”

门边那一桌有位士兵正为“法兰西加来”举杯,突然扬起头仔细打量他。皮埃尔瞧见此人右耳缺了大半,该是打仗负的伤。他一时不安起来,但强迫自己专心应付寡妇。

只听她说:“我才没听过你这姓氏,但我知道你没有名誉可言,小混账。把钱还我。”

“您会拿到的,我保证。”

“那现在就让我跟你回家。”

“只怕恕难从命。家母德沙托讷夫夫人会认为您去拜访不合适。”

“你娘才不是什么德夫人哩。”那寡妇一脸鄙夷。

贝特朗说:“我以为你是住校的大学生呢。”他渐渐醒酒了。

没戏了。皮埃尔知道,贝特朗是骗不住了。他把火气都发泄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生气地骂道:“哼,下地狱去吧。”然后又转身面对寡妇博谢纳。想起她身体的温暖和重量、她的愉快放荡,一阵悔恨涌上心头。他马上硬起心肠,对她说:“你也是。”

他披上斗篷。真是白费工夫。明天还得从头来过。可要是再叫他遇上哪个冤家呢?心情糟透了。这一晚真倒霉。又有人欢呼“法兰西加来”。加来见鬼去吧。他朝门口走去。

不承想,那个耳朵残缺的士兵突然站起身,拦在门口。

皮埃尔暗想,主在上,这又是哪一出?

他傲然说:“让开,不要多管闲事。”

士兵站着不动。“刚刚听你说你叫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不错,所以最好给我让开,免得我家里找你的麻烦。”

“吉斯家不会找我的麻烦,”男子的语气沉着自信,叫皮埃尔紧张起来,“本人是加斯东·勒潘。”

皮埃尔琢磨一把推开他,拔腿就跑。他上下打量这个勒潘。约莫三十岁,不如自己高,宽肩膀,那双蓝眼睛透着冷酷无情,受伤的耳朵表示他不乏打斗经验。这样的人没法轻易推开。

皮埃尔强迫自己继续装着那副高人一等的语气:“怎么,勒潘?”

“我吃的就是吉斯家的饭。本人是家族护卫队队长。”皮埃尔心下一沉。“我以吉斯公爵的名义逮捕你,罪名是假充贵族之名。”

寡妇博谢纳插嘴说:“我就知道。”

皮埃尔应道:“好家伙,我要叫你知道——”

“留着跟法官说去吧,”勒潘语气轻蔑,“拉斯托、布罗卡尔,把他拿下。”

皮埃尔还没来得及应答,桌前的两个士兵已经起身,一语不发地站在他两边,抓住了他两只手臂。两人的手仿佛铁箍,皮埃尔索性放弃挣扎。勒潘对两人一点头,他们就押着皮埃尔出了酒馆。

他听见寡妇在身后嚷:“最好绞死你!”

天黑了,不过狭窄蜿蜒的中世纪巷子里挤满了欢庆的人群,他们高唱爱国的曲子,欢呼“疤面千千岁”。

拉斯托和布罗卡尔大步流星,皮埃尔只好加快脚步跟上,免得被当街拖着走。

不知道会怎么处罚自己?想想就心惊胆战。冒充贵族可是大罪。就算免过重罚,以后又怎么是好?贝特朗这种笨蛋、容易上钩的有夫之妇并不难找,不过受骗的人越多,他就越容易被捉到。他这种营生还能维持多久?

他瞧着两个士兵。那个叫拉斯托的年长四五岁,没有鼻子,只剩一圈瘢疤围着两个小洞,无疑是刀伤。皮埃尔盼他们俩一会儿无聊了,放下戒心,手上抓得不那么紧了,他好挣脱了逃跑,混进人群里脱身。可惜两个人一路小心谨慎,手上力道不减。

他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谁也没有费神回答他。

这会儿他们讨论起剑斗来,看来是继续之前在酒馆的话题。拉斯托说:“别朝心脏使劲儿了,剑尖容易打滑,戳进肋骨,顶多是皮肉伤。”

“那你说瞄哪儿?咽喉?”

“太小不好瞄。我就瞄小腹。肚子中剑不会立马咽气,但身子跟瘫了一般,疼得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大笑起来,声音尖细。想不到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会发出这种动静。

皮埃尔很快就知道去哪儿了。他们拐进了圣殿旧街,皮埃尔知道吉斯家的新宅邸就建在这儿,占了整片街区。他从前常幻想着登上这些亮泽的台阶、迈进大厅。可惜他们走的是花园门,接着从厨房门进了屋子,又爬下楼梯,进了一间散发着芝士臭味的地下室,里面堆满了酒桶和箱子。两个人粗暴地把他推进一个房间,门砰地关上了。他听见插门闩的哗啦声。他试着推了推,果然开不了。

地窖里冷得很,还散发着酒馆茅房的浊臭。外面走廊里点了一支蜡烛,微弱的烛光从门上的栅栏窗照进来,皮埃尔看出房间里铺着硬土地面,头顶是砖砌的圆顶,总共只有一件家什:一只用过却没清理的夜壶——怪不得臭。

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一眨眼,这条命就变成了一坨屎。

看来得熬上一夜了。他坐在地上,背贴着墙。早上,他会被带到法官面前。得想想脱身之策才好。得编个故事打动法官。只要说得入情入理,说不定能免于重罚。

可他意志消沉,根本编不出什么故事,脑子里转的念头净是往后该做什么。有钱人的日子叫他乐此不疲——赌狗输了钱、大把大把地打赏给酒馆女侍、买羊羔皮做的手套——每一次的刺激都难以忘怀。他是不是与此无缘了?

最令他开怀的是大家伙把他视为一分子。谁也不知道他是个私生子,生父同样是私生子。谁对他也没有屈尊俯就的意思,出去玩乐的路上还常常喊他。有时候他们在大学区吃完一间酒馆换另一家,他因为什么事落在后面,总有人记着:“奥芒德哪儿去了?”之后大伙会停步等他赶上去。现在想起来,他几乎要落泪。

他紧了紧斗篷。躺在冷冰冰的地上睡得着吗?他希望上庭的时候能像个货真价实的吉斯人。

火光突然亮了,走廊里有动静。门闩一拉,紧接着门推开了。“起来。”说话人粗声粗气。

皮埃尔挣扎着站起身。

手臂再次被紧紧地抓住,他断了逃跑的念头。

加斯东·勒潘守在门口。皮埃尔又装出从前的傲慢。“是要放了我吧,我要听你赔罪道歉。”

“闭嘴!”勒潘喝道。

勒潘在前面带路,沿着过道上了后楼梯,接着穿过一层,迈上主楼梯。这下皮埃尔彻底懵了。他被当成罪犯押着,却像客人一样被带进公爵府的正厅。

勒潘领着他进了一个房间,只见地上铺着织花地毯,窗前垂着厚重的彩锦窗帘,壁炉上挂了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中是个体态丰满的裸身女子。两个衣着高贵的男子坐在软垫扶手椅上,轻声争论什么问题。两个人之间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了一壶酒、两只酒杯,还有一只碟子摞满了炒货、果干和小糕点。有人进来了,他们却毫不理会,还在交谈,不在乎谁听见。

这两个人显然是兄弟俩,身材魁梧,都是金发金须。皮埃尔认出来了。他们可是法兰西大名鼎鼎的人物,仅次于国王。

其中一个男子两边脸颊上留着骇人的伤疤,是一杆长矛刺穿面孔留下的。传说当时矛头卡在脸上,他策马赶回营帐,大夫拔出尖矛的时候,他哼都没哼一声。他就是吉斯公爵弗朗索瓦,绰号叫疤面。再过几天,他就年满三十九岁了。

另一位是他弟弟洛林枢机主教夏尔,兄弟俩同月同日生,相差五岁。他身着和祭司职分相称的鲜艳红袍。夏尔十四岁就晋升为兰斯总主教,如今身兼众多俸禄丰厚的教职,其身家在法兰西数一数二,光是一年收入就高达三十万里弗赫,叫人咋舌。

多年来,皮埃尔常常幻想着见到这对兄弟。论权势,王室以外,就非二人莫属。想象中,两人视他为重要谋士,几乎同他平起平坐,在政治、财务乃至军事问题上听取他的意见。

现在他的愿望可以说实现了,可惜是以犯人的身份。

他细听两人的对话。只听夏尔枢机轻声说:“自从圣康坦战败之后,陛下的威望一直没能彻底恢复。”

“但我这次加来大捷自然有所助益!”弗朗索瓦公爵驳斥。

夏尔摇头说:“虽然拿下一局,但整场仗却占下风。”

皮埃尔心中恐惧,却也听得着迷。法西两国交战,是为争夺意大利半岛的那不勒斯王国及其他诸邦的统治权;西班牙有英格兰支持。法国从英格兰手中收复加来,但尚未夺取意大利各城邦。这笔买卖不划算,但这话可没几个人敢公开说。两兄弟对其权势自信不疑。

勒潘借谈话的空当禀告说:“两位大人,冒名顶替的家伙带来了。”两兄弟闻言抬起头。

皮埃尔振作精神。从前也遇见过棘手的情况,他总能靠着花言巧语和似是而非的理由脱身。他提醒自己,就当这是一次机遇。靠着警醒和机变,说不定能逢凶化吉。“晚上好,两位大人,”他端着架子,“今日意外得见,荣幸之至。”

勒潘骂道:“没问你话就闭嘴,王八蛋。”

皮埃尔转头对他说:“枢机面前,请收起你的污言秽语,否则我要叫你吃教训的。”

勒潘气坏了,但当着两个主子,又不敢对他动手。

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夏尔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皮埃尔出其不意——好兆头。

开口的是公爵。“你假充是我们家的人。这可是重罪。”

“鄙人诚惶诚恐,请大人原谅,”不等他们回答,他一口气说下去,“家父是托南克·莱·茹安维尔——一个挤奶女工的私生子。”他痛恨讲起这段往事,因为这是确有其事,而他深以为耻,可他别无他法,“据说她的情人是个年轻少爷,吉斯家的亲戚。”

弗朗索瓦公爵半信半疑,哼了一声。吉斯家族的祖宅就坐落在香槟区茹安维尔,和托南克·莱·茹安维尔离得很近,从名字也看得出来。不过不少女人未婚生子,都把账赖在贵族情人头上,但话说回来,通常也不假。

皮埃尔又说:“家父在当地文法学校念过书,后来做了司铎,这还要多亏大人先父的提点。愿他老人家在天国安息。”

皮埃尔清楚,这个故事入情入理。贵族家庭虽然不会公开承认私生子,却常常会帮一把手,就像一个人看见一条狗一瘸一拐的,会不经意地俯身替它拔掉爪子上的刺。

弗朗索瓦问:“司铎不得娶妻,又怎么会生下你?”

“家母是他的管家妇。”司铎终身不可娶妻,不过通常会找情妇姘居,“管家妇”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委婉说法。

“这么说你是双重的私生子喽!”

皮埃尔臊红了脸,这也是真情实感。他以出身为耻,这一点不必装假。不过,公爵这句话也叫他得了信心,这说明他的话被当了真。

公爵接着说:“就算你这段家传掌故不假,你也没有资格借我们的姓招摇撞骗——你自然晓得吧。”

“我知道做错了,”皮埃尔承认,“但我从小就敬仰吉斯家的大名,我愿意全心全意侍奉大人左右。我知道大人理应责罚我,但请大人——许我以功补过。交代一个任务给我,我发誓,一定办得妥妥帖帖。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不管什么事。”

公爵不屑地摇头:“我想不出你能派上什么用场。”

皮埃尔万分绝望。他这番话说得诚心诚意,可惜没能奏效。这时夏尔枢机却开口了:“说起来,倒真有一件事。”

皮埃尔心念一动。

弗朗索瓦公爵略显不悦:“真的?”

“不错。”

公爵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夏尔枢机说:“巴黎有些新教徒。”

夏尔是忠坚的天主教徒。这不足为奇,毕竟教会给他那么多好处。他这句话也不假。巴黎是天主教的重要据点,每到主日,就有传教士站在讲道台上宣讲地狱之火、怒斥异端邪说,吸引了大批教众,但还是有那么一小撮人,愿意听些批判司铎坐享教堂俸禄却不为会众服务的言论。有些人对教会的腐败深恶痛绝,明知是犯罪,也甘冒危险去参加秘密的新教礼拜。

皮埃尔装作义愤填膺。“这种人就该处死!”

“会办的,”夏尔答道,“不过得先把他们找出来。”

“交给我!”皮埃尔马上接口。

“还有他们的妻子儿女、朋友亲戚,一并查出姓名。”

“我在索邦有几个同学有些异教的苗头。”

“打听出在哪儿能买到批判教会的书籍和宣传册子。”

售卖新教文本可是死罪。“我可以透口风,”皮埃尔说,“假装自己发自肺腑的困惑。”

“最要紧的,我要知道新教徒亵渎天主的集会地点。”

皮埃尔想到一件事,皱起眉头来。夏尔想得到这类情报,该不是刚才几分钟之内突发奇想。“想必大人已经派了人手打听这些事了吧。”

“你不必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也不知道你。”

这么说,探子数目不详,他皮埃尔只是其中之一。“我一定是最出色的!”

“是的话,自然重重有赏。”

皮埃尔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交上了鸿运。他大喜过望,生怕夏尔改变主意,只想立刻退下,但他得做出冷静沉着的样子。“多谢枢机大人信任。”

“哼,别以为我信任你,”夏尔的语气流露出不经意的轻蔑,“不过要完成铲除异端这个重任,手头能用的工具只好都用了。”

皮埃尔不想让这句话做收尾,得让两兄弟刮目相看才行。他回忆刚才进来时两人的对话,索性壮着胆子说:“枢机大人,我同意大人刚才的话,得替国王陛下赢回民心。”

对皮埃尔的胆大妄为,夏尔脸色不定,似乎不知该勃然大怒还是一笑置之。最后他只淡淡地说:“是吗?”

皮埃尔一鼓作气。“眼下需要一场盛大、奢华、色彩缤纷的庆典,让大家忘掉圣康坦之耻。”

枢机微微颔首。

皮埃尔见状有了底气,又说:“譬如王室婚礼。”

两兄弟面面相觑。弗朗索瓦说:“我看这混账东西有几分道理。”

夏尔点头说:“有些人比他精明,却不如他明白政治。”

皮埃尔喜不自胜。“多谢大人。”

夏尔却对他没了兴趣,端起酒杯说:“没你的事了。”

皮埃尔朝门口退去,一眼瞥见勒潘。他脑筋一转,又转回身对夏尔说:“大人,等我查出新教徒的敬礼场所,是直接呈给您,还是交给某个下人?”

枢机酒杯举在唇前,闻言略一思索。“务必交给我本人。不得有误。下去吧。”他饮了一口酒。

皮埃尔迎着勒潘的目光,得意扬扬地咧嘴笑了。“多谢。”说完就出了门。

西尔维·帕洛前一天来鱼市就注意到了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他可不是鱼贩子:衣着那么讲究,蓝色紧身上衣开衩,露出白丝绸内衬。昨天她瞧见男子买了鲑鱼,但挑也不挑,并不上心,显然不是买来自己吃的。他对自己频频微笑。

西尔维很难不为之窃喜。

男子相貌堂堂,一头金发,微微蓄着金色胡须。估摸着二十岁年纪,比自己长三岁。他举止透着一股自信,叫人着迷。

她其实有一个仰慕者。莫里亚克一家是父母的相识,他家父子二人都是矮个子,也是插科打诨的角色。父亲叫吕克,可谓人见人爱,人缘极佳;他是做船货经纪的,生意兴隆兴许是为此。可惜虎父犬子,他儿子乔治,也就是西尔维的仰慕者,远不及父亲,只会说些蹩脚的玩笑、笨拙的打趣。她就盼他离家闯荡几年,成熟些才好。

一月里一个寒冷的上午,这位陌生的仰慕者在鱼市上第一次跟她搭话。塞纳河畔积雪未消,鱼篓里的水结了薄薄一层冰。冬日里饥肠辘辘的海鸥在头顶盘旋,瞧见有这么多鱼却吃不到,发出无奈的鸣叫。年轻人开口问:“怎么看鱼是不是新鲜?”

“看眼睛,”她答道,“要是鱼眼浑浊,那就不新鲜。清亮的才好。”

“像你的。”他接口。

她咯咯笑了。至少口齿伶俐。乔治·莫里亚克只会说些傻乎乎的话,譬如“有人亲过你吗?”

她又说:“再就是扯开鱼鳃瞧。里面应该是粉红湿润的。啊,天哪。”她掩住嘴巴。他怕要打趣说还有一样东西里面也是粉红湿润的。她感觉自己羞红了脸。

他挂着淡淡的笑意,只说:“我会记在心上的。”她着实感激他这么有分寸。显然不像乔治·莫里亚克。

他一直站在她身边,看她挑了三条父亲最爱吃的小鳟鱼,付了一苏六便士。她提着篮子往家里走,他也一直跟着。

“请问贵姓大名?”她问。

“皮埃尔·奥芒德。我知道芳名是西尔维·帕洛。”

她喜欢坦白,于是问:“你一直在跟踪我?”

他神色尴尬,迟疑了一会儿才答道:“是,算是吧。”

“为什么?”

“因为你这么美丽动人。”

西尔维自知生了一张惹人好感的脸孔:神色坦率,白皙的皮肤衬着一双蓝眸子,但她不自信长得美丽动人,于是问:“只是因为这个?”

“你观察入微。”

果然另有原因。她忍不住心下失落。是虚荣让她以为他为自己的美貌而倾倒,虽然念头转瞬即逝。看来她也只有和乔治·莫里亚克将就了。她说:“实话实说吧。”她努力掩饰失望。

“你听过鹿特丹的伊拉斯谟没有?”

当然听过。西尔维感觉小臂上的汗毛立了起来。刚才这几分钟,她竟然忘了一家人都是罪犯,一旦被抓就是死刑。那种时刻提心吊胆的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

她不至于笨到直接回答,就算提问的人是自己心仪的对象。她思索着托词。“怎么问起这个?”

“我在大学念书,课上听说这个伊拉斯谟是个邪恶之徒,是新教的始作俑者,可我倒想亲自读一读。图书馆里没有他的书。”

“这种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皮埃尔一耸肩。“令尊是印书的,对吧?”

他果然是在跟踪自己。不过他不可能知道实情。

西尔维一家人肩负着上帝赋予的使命。他们的神圣任务就是帮助同胞接触到真信仰,而方法就是卖书:自然主要是《圣经》,译为法语的《圣经》,这样每个人都能读懂,明白天主教会是如何大错特错。此外,还有伊拉斯谟等学者的论述作品,行文条理清晰,给那些领悟较慢的读者。

每次卖出这种书,一家人都冒着可怕的风险:是会没命的。

西尔维答道:“你怎么会以为我们卖那种东西?那可是违法的!”

“有个同学这么以为的,仅此而已。”

原来只是传言——不过也够她忧心的了。“那,请你转告他,我们没那种东西。”

“好吧。”他好像很失望。

“难道你不知道?凡是印刷场地都随时有人搜查,就是要找违法书籍。我们那里被搜过好几次了,我家的声誉没有污点。”

“可喜可贺。”

他又陪着她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脚步。“无论如何,能认识你总是幸事。”

西尔维说道:“慢着。”

买违禁书籍的顾客大多是他们认识的人,都是肩并肩在秘密地点瞻礼敬神的善男信女。少数是认识的教友介绍来的。就算卖给这些人也有风险:要是他们被捕并遭拷问,十有八九会和盘托出。

不过新教徒要冒的险还不止如此,最危险的就是向陌生人宣讲信仰。但要传播福音,这是唯一的法子。西尔维的毕生使命就是劝天主教徒改宗,而现在机会就在眼前。要是任他走开,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皮埃尔看上去真诚可靠,跟她搭话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似乎是真心害怕。另外,他跟大嘴巴、轻浮鬼、傻瓜、酒鬼似乎都不沾边。她想不出理由拒绝他。

不过,她这次冒险比往常多了几分心甘情愿,也许因为这个可待发展的教友是个迷人的年轻男子,并且似乎对自己有意?她告诉自己,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她冒着一死的风险,并祈祷上帝保佑。

“下午到店里来,”她开口说,“带四里弗赫,买一本《拉丁语法》。无论如何也不要提伊拉斯谟。”

她突然当机立断,似乎叫他吃了一惊,但他还是答道:“好。”

“日暮时分在鱼市等我,”届时河边该空无一人了,“带上那本《拉丁语法》。”

“然后呢?”

“然后就信靠主。”她没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回家的路上,她祈祷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巴黎城分成三大块。最大的一部分叫作新城区,位于塞纳河北面,也叫右岸。河南面,也就是左岸,面积小一些的,叫作大学区,又因为大学生都通晓拉丁语,因此也叫拉丁区。中心的小岛叫作城区,西尔维一家就住在岛上。

西尔维家笼罩在圣母院的阴影下,一层是店面,书籍都锁在网格柜子里;一家三口住在楼上;印刷厂房则设在后院。西尔维和母亲伊莎贝拉轮流照看店面,父亲吉勒不擅长和顾客打交道,就负责在印刷间忙忙碌碌。

西尔维在楼上的厨房里准备饭菜。她做了洋葱大蒜煎鳟鱼,又把面包和葡萄酒摆上桌。阿猫菲菲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西尔维给猫喂了一只鱼头,猫咪优雅地嚼起来,先吃掉了鱼眼睛。上午的事叫她忧心。那个学生会来吗?来的会不会是法院的人,带了一队兵,以异教的罪名把一家三口通通逮捕?

吉勒先吃,西尔维替他布菜倒酒。父亲高大魁梧,因为常年举着铺满铅字模子的厚重橡木印版,手臂和肩膀练得发达有力。发脾气的时候,他左臂一挥,就推得西尔维跌在房间另一头。这天鱼肉又薄又嫩,他心情愉快。

父亲吃完了,换母亲吃,西尔维去看店面。母亲吃完后过去替她,但西尔维没胃口。

西尔维吃过饭,也回到店铺里。这会儿没有客人,伊莎贝拉立刻开口问女儿:“你怎么忧心忡忡的?”

西尔维讲了皮埃尔·奥芒德的事。

伊莎贝拉有些焦虑。“你应该约他见一次面,多了解了解,再请他到店里来。”

“我也知道,可我哪有理由约他见面?”西尔维看母亲投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于是说,“我不懂得打情骂俏,妈妈你也知道。对不起。”

“我倒高兴着呢。都是因为你这孩子太诚实。算了,咱们得冒风险,这是咱们必须背的十字架。”

西尔维说:“希望他不会一时问心有愧,一股脑儿都说给告解牧师了。”

“更有可能心里害怕不来了。说不定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西尔维并不希望这种情况,但嘴上什么也没说。

这时有客人来了,母女的谈话便到此为止。西尔维好奇地打量这个来客。来买书的大多衣着光鲜,毕竟穷人是买不起书的。来的这个年轻人衣着算得上得体,不过样式朴素,穿的也很旧。他身上厚重的外套沾满尘土,结实的靴子上蒙着灰,显然是赶了远路。他一脸疲惫,还显得心事重重。西尔维生出恻隐之心。

“我想找吉勒·帕洛。”是外省口音。

伊莎贝拉答道:“我去叫他。”她穿过店铺,去了后面的印刷间。

西尔维心中好奇。这个远道来的客人找父亲,除了买书还能有什么事?她试探地问:“您是远道而来吧?”

他还没回答,这时又有客人来了,西尔维认出他是圣母院的教士。西尔维和母亲一向小心,见到神父总忙不迭地招待。吉勒则不然,不过,他对谁都是粗声粗气。西尔维招呼道:“下午好,拉斐尔总执事。我们一向盼着您来光顾。”

那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突然一脸愠怒。西尔维猜他是不是对总执事有什么不满。

拉斐尔问:“这里有没有《圣咏集》 ?”

“当然有。”西尔维说着打开柜锁,取出一本拉丁文《圣咏集》。她琢磨拉斐尔要的不会是法语译本,虽然索邦的神学院已经允许其刻印。她猜测总执事是要买来送人的,他手里肯定有全本的《圣经》嘛。她说:“这一本十分精美,适合做礼物。书脊的压印图案是金叶子,文字是双色印的。”

拉斐尔打开翻看。“的确赏心悦目。”

“五里弗赫。价格再公道不过。”对普通百姓而言,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不过总执事可不是普通百姓。

这时候又来了第三个客人,西尔维认出是皮埃尔·奥芒德。西尔维瞧见他那张微笑的脸,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同时她又盼自己没看错人,他的确小心谨慎。要是他当着总执事和一个神秘陌生男子提起伊拉斯谟,那可要大难临头了。

母亲从屋后走出来,对旅人说:“我丈夫一会儿就来。”她看见西尔维在招呼总执事,就问剩下的客人,“先生,请问想找些什么?”

西尔维朝母亲使眼色,眼睛微微张大,暗示这个新客人就是之前提起的那个学生。伊莎贝拉几乎不易察觉地一点头,表示心里有数。母女之间的无声交流十分娴熟,这是和吉勒共同生活培养出来的。

皮埃尔说:“我想找一本《拉丁语法》。”

“稍等。”伊莎贝拉打开相应的柜子,取出语法书,递给客人。

吉勒出来了。店里有三个客人,其中两个都有人招呼,他自然以为第三个就是找他的人,便开口问:“什么事?”他一向态度生硬,伊莎贝拉不想让他守在店里就是这个原因。

旅人迟疑着没回答,好像很不自在。

吉勒不耐烦:“你找我?”

“嗯……请问有没有法语的圣经故事,带插图的?”

“怎么没有,这是本店销路最好的书。不过你问我女人就是了,干吗把我从印刷间拽出来?”

西尔维不止一次地希望父亲对客人亲切些。不过事情的确蹊跷:他指名道姓地找父亲,询问的却是这么普通的事。她瞧了母亲一眼,见她微微皱着眉头,看来也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她瞧出皮埃尔也在留心两人的对话,显然和自己一样好奇。

总执事不客气地驳斥:“听圣经故事应该去找堂区司铎才对。要是自己去读,准保要领会错的。”他把金币放在柜台上,准备买下《圣咏集》。

西尔维暗暗接口,或者领会对了。从前普通百姓读不懂《圣经》,司铎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正中下怀,最怕的是上帝圣言的光芒照亮他们的言行。

皮埃尔奉承地接口:“圣者所言甚是——恕我一介学生斗胆发表意见。必须坚定立场,不然每个补鞋匠、织布工都要自立宗派了。”

补鞋匠和织布工这些独立经营的手艺人似乎尤其容易受新教影响。西尔维猜想,原因是他们有空闲思考,也不像农户那么惧怕司铎和贵族。

她也忍不住诧异。皮埃尔之前表明对禁书感兴趣,这时却对司铎满口恭维。她好奇地望向他,瞧见他对自己挤了挤眼。

他的一举一动真是叫人陶醉。

西尔维别开目光,捡了一张粗布方巾,替总执事包好《圣咏集》,又系上绳子。

旅人听了总执事那句责难,头一昂,语带挑衅:“法兰西有一半市民一辈子也见不到司铎。”这话是夸张了些,但的确有太多的司铎只领俸禄,从不去堂区。

总执事自然心知肚明,他无言以对,拿起《圣咏集》,气冲冲地走了。

伊莎贝拉问那个学生:“要不要替您包起来?”

“有劳。”他掏出四里弗赫。

吉勒问旅者:“这书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旅者弓着身子,仔细翻看插图。“别催我。”他语气坚定。他适才不怯于和总执事争辩,现在看来对吉勒的恫吓也面不改色。此人外表邋遢,但看来不容小觑。

皮埃尔接过包裹走了。现在店里只剩这一个客人了。西尔维有种大潮退去的感觉。

旅者啪地合上书,直起身子说:“我是日内瓦的纪尧姆。”

西尔维听见母亲低低地倒吸一口气。

吉勒态度大变。他握起纪尧姆的手说:“欢迎之至。快到里面来。”他领旅者上楼去了起居室。

西尔维半懂不懂。她知道日内瓦是信奉新教的独立之城,由伟大的约翰·加尔文带领。从日内瓦到巴黎,隔着二百五十英里路,至少得走两周。她问母亲:“他来这儿做什么?”

伊莎贝拉解释说:“日内瓦的牧师学校专门培养传教士,把他们派到欧洲各地,播撒新福音。上次来的那位叫阿方斯,那会儿你十三岁。”

“阿方斯!”西尔维想起了那个一腔热情的年轻人,从来不理会自己。“我当时总不明白他干吗住在咱们家。”

“他们把加尔文的著作还有别的作品带过来,让你父亲抄印。”

西尔维觉得自己真傻。她从来没想过这些新教书籍是哪儿来的。

伊莎贝拉提醒说:“天要黑了。你快去给那个学生拿伊拉斯谟吧。”

“妈妈你觉得他怎么样?”西尔维边穿外套边问。

伊莎贝拉露出知女莫若母的微笑。“是个英俊的小鬼,啊?”

西尔维问的是皮埃尔人品是否可靠,并非样貌;但转念一想,她并不想聊这个话题,只怕吓到自己。她不置可否地咕哝一声,出门去了。

西尔维朝北穿过塞纳河。圣母桥上的首饰铺、帽子铺准备打烊了。到了新城区,她上了圣马丁街,这是南北走向的主干路。几分钟之后,就踏上了城墙街。名字叫街,其实是条背街的巷子,一边靠着城墙,另一边对着几家民居的后门,再就是一处荒芜的花园,竖着高篱笆。她走到一所房子背面的马厩,停下脚步。房主是个老妇人,家里没有养马;马厩没开窗子,也没粉刷过,看上去修修补补、半显破败,其实垒得十分结实,大门坚实,挂着不起眼的重锁。多年前叫父亲买了下来。

门框旁及腰高的地方,有半块松动的砖。她查看四下无人,就抽出砖头,从洞里摸出一把钥匙,又把砖头塞好。她打开门锁,进了屋子,回身关好门,又上了门闩。

墙上的支架放了一盏烛台。西尔维随身带了火绒盒,里面装了打火石、一片大写字母D形状的钢片(刚好能套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一些干木屑和一段亚麻布。她把打火石往钢片上一蹭,火花随即飞溅到火绒盒里,点着了木屑,很快就烧出火苗。她就着火焰点着亚麻布,点亮了蜡烛。

烛光摇曳,照亮了靠墙堆放的旧木桶。木桶从地面一直摞到顶棚,遮住了整一面墙。大部分木桶装的是沙子,一个人抬不动,不过有几只桶是空的。看上去没有两样,不过西尔维分得出。她迅速挪开一摞空桶,从空隙迈到后面。木桶后藏着几只木头箱子,装的都是书。

对帕洛一家人来说,最危险的当口就是禁书在吉勒的工作间印刷装订。要是赶在这个时候被搜查,那一家人就必死无疑。书籍一印刷完毕,就会装在箱子里——为掩人耳目,最上面摆上天主教所称许的毫无指摘的书籍,然后用推车运到这间仓库,这时印刷间又开始印制合法书籍。大部分时间里,圣母院旁的家里跟非法东西一点不沾边。

至于这间仓房,只有三个人知道:吉勒、伊莎贝拉和西尔维。西尔维十六岁上父母才告诉她的。印刷工人是清一色的新教徒,但就连他们也毫不知情,只以为印好的书交给了一个秘密批发商。

西尔维找到那只标有SA字样的箱子。这本《西勒诺斯·亚西比德》 该算得上伊拉斯谟最重要的著述了。她捡了一本书,从旁边的一摞方布上拿了一块,把书打成包裹系好。她把木桶挪回原位,书箱子又看不见了,外人看来,这不过是间堆了半屋子木桶的仓房。

她又踏上圣马丁街,路上反复想那个学生会不会来。他如约去了书店不假,不过兴许过后又生了惧意。还有更糟糕的,他说不定会带了官家来逮捕她。死她自然不怕,真正的基督徒视死如归,她怕的是遭严刑拷打。她仿佛看到烧得通红的铁钳子夹到肉里,忙默祷起来,驱走这骇人的画面。

岸边的夜静悄悄的。鱼贩子收了摊铺,海鸥飞去别的地方觅食了。河水轻柔地拍打前滩。

皮埃尔提着灯笼在等她。烛光从下面照亮他的脸,英俊得邪气。

她举着书,但没有给他。“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能说。我卖书给你,可是会被处死的。”

“我明白。”

“你也一样,要是你接过去,也是要搭上性命的。”

“我知道。”

“要是你打定了主意,那就拿上,把语法书给我。”

两个人交换了包裹。

“再会了,”西尔维跟他道别,“记着我的话。”

“我会的。”他信誓旦旦。

他俯身亲吻她。

艾莉森·麦凯匆匆穿过图尔内勒行宫冷风阵阵的走廊,她刚接到惊人的消息,要转达给自己最好的朋友。

这个朋友不得不履行一个从未许下的诺言。虽然多年来都有所准备,但真的来了,还是叫人吃惊。这既是喜讯,也是噩耗。

巴黎东部的这座中世纪建筑恢宏但破败。虽然陈设华丽,却又阴冷又不舒服。它地位显赫,却乏人过问,就像现任主人卡泰丽娜·德美第奇 ,贵为王后,但不及国王的情妇受宠。

艾莉森走进一间偏厅,终于找到了。

只见窗前地上坐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借着冬日时有时无的阳光玩纸牌。从衣着饰物看来,两人富可敌国,却在为了争几个铜板斗得不亦乐乎。

其中那个男孩子十四岁年纪,但看上去要显得幼小一些。他个头没蹿起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正在变声,说话还有些口吃。这就是弗朗索瓦,亨利二世国王和卡泰丽娜王后的长子,也是法兰西的储君。

另一个女孩子容貌姣好,一头红发,今年十五岁,个子已然高得惊人,比大多男子还高半头。她叫作玛丽·斯图亚特,是苏格兰女王。

那年玛丽五岁,艾莉森八岁,两个人被迫从苏格兰来到法兰西;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两个小女孩吓得不知所措。体弱多病的弗朗索瓦成了她们的玩伴,三个孩子结下深厚的友谊,是那种患难与共的情谊。

艾莉森总觉得玛丽需要呵护。玛丽有时候任性固执,需要有人劝着。两个姑娘都喜欢弗朗索瓦,觉得他像无助的小猫小狗。弗朗索瓦则把玛丽当仙女一样崇拜。

现在,三个人的友谊马上要面临考验,说不定要就此中断。

玛丽抬起头,面露微笑,但一瞧见艾莉森的神情,立刻警觉。“怎么了?”她说法语已经不带丁点儿苏格兰口音,“出了什么事?”

艾莉森冲口而出:“复活期第二主日那天,你们两个就要结婚!”

“这么快!”玛丽叹道。两个姑娘齐齐地望着弗朗索瓦。

玛丽五岁时就和弗朗索瓦订了婚约,就在她来法国前不久。订婚纯粹是政治联姻,王室的婚姻一向如此;这场婚约是为巩固法兰西和苏格兰的联盟,以共同抗衡英格兰。

两个女孩渐渐长大,怀疑这婚事要无疾而终了。三国之间的关系可谓瞬息万变,伦敦、爱丁堡和巴黎的谋臣常常论起玛丽的其他夫君人选,却一直没有定论。直到现在。

弗朗索瓦好像痛苦万分。“我爱你,”他对玛丽说,“我想娶你为妻——等我长成男子汉的时候。”

玛丽同情地握住他的手,但他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接着挣扎着站起身。

艾莉森劝道:“弗朗索瓦——”

他无助地摇摇头,跑出了房间。

“唉,天哪,”玛丽叹道,“可怜的弗朗索瓦。”

艾莉森掩上门,现在没有外人了。她伸手拉玛丽站起来,两个人握着手坐在鲜艳的栗褐色丝绒沙发上。静默了一会儿,艾莉森问:“你怎么想?”

“这辈子他们一直提醒我是女王。但我根本没真正当过女王。才出生六天就继承了苏格兰王位,可他们时时把我当婴儿对待。可等我和弗朗索瓦结了婚,他日后成为国王,那我就是法兰西王后——货真价实的,”她渴盼地双眼放光,“我盼着这一天。”

“可弗朗索瓦他……”

“我知道。他这么贴心,我也爱他,可要是跟他同床共枕,然后,你知道……”

艾莉森激动地点头。“想都不敢想。”

“或者我们婚后可以装样子。”

艾莉森摇头说:“那可能要被判婚姻无效的。”

“那我这个王后也当不成了。”

“不错。”

“怎么突然定了?有什么原因?”

艾莉森是从卡泰丽娜王后那里听来的,王后可是全法国消息最灵通的人。“是疤面向国王进言。”吉斯公爵是玛丽的亲舅舅。加来大捷后,一家人都意气风发。

“疤面舅舅怎么关心起来?”

“想想看,要是吉斯家出了一位法兰西王后,那家族不是更加脸上有光吗。”

“疤面是个武将。”

“不错,这主意自然是别人出的。”

“可弗朗索瓦……”

“说到底,一切都要看小弗朗索瓦的,是不是?”

“他还这么小,”玛丽叹道,“又这么虚弱。夫妻之事,他做得来吗?”

“我不知道,”艾莉森答道,“不过到复活期第二主日你就该有答案了。” R+20ikUj9DyQYricsxX9/keMRIWLZM3Eg9BPauVkUfyJ/hLpRvuDMmY6ubnqzP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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