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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威拉德顶着暴风雪返回家乡王桥。

他搭乘的驳船载满了安特卫普布料和波尔多葡萄酒,从库姆港缓慢地逆流而上。他坐在船舱里,觉得终于快到王桥了,于是紧了紧裹在肩头的法式斗篷,兜起风帽遮住耳朵,迈到露天甲板上,向前张望。

他大失所望:眼前只有漫天大雪。他心痒难搔,要瞧一眼王桥城的样貌,于是就盯着落雪,心里抱着希望。瞧了一阵子,他总算如愿了。雪小了,天上出乎意料地露出一抹晴空。他的视线越过近旁的树冠,瞧见了主教座堂的钟楼——高四百零五英尺,凡是王桥文法学校的学生都熟记于心。尖塔上的石雕天使俯视着整个王桥市,此时天使翅膀边缘积了雪,原本鸽子灰色的羽毛尖儿一片洁白。他正瞧着,一束阳光打在雕像上,落雪折射出亮光,如同赐福;这一刻转瞬即逝,雪又密起来,天使看不见了。

接连一阵子,映入眼帘的只有树木,但这会儿他忙着想心事。离家一年,终于要和母亲团聚了。他可真想母亲啊,但他不会告诉母亲,因为十八岁的男子汉须得自立自足。

但他最想念的还是玛格丽。内德为她倾心,可惜时机糟糕透顶:几周后,他就要离开王桥,前往法国北岸的英属加来港,待上一年。内德和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家的这位小姐自幼相识,他向来很喜欢这个聪明狡黠的姑娘。长大后,她那股调皮劲儿又添了一种诱惑,上教堂的时候,内德发觉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她,同时嘴巴发干、呼吸短促。除了盯着她看以外,他一时不知要不要有进一步举动,她毕竟比自己小上三岁。她可没有这么些顾虑。两人躲在王桥墓园菲利普院长高大的坟冢后亲吻。四百年前,就是这位教士主持修建了主教座堂。那个吻缠绵热烈,绝非儿戏,可吻过之后,她却哈哈笑着跑开了。

第二天,玛格丽再次吻了他。他动身去法国的前一晚,两个人互诉衷肠。

最开始那几周,两个人以信传情。他们认为时机还不成熟,因此把恋情瞒着双方父母,所以不好公开写信。内德跟兄长巴尼吐露秘密,于是巴尼就成了他们的中间人。可惜后来巴尼也离开王桥,去了塞维利亚。玛格丽也有个哥哥,叫作罗洛,不过她可信不过这个哥哥,不像内德对巴尼那样。通信就这样断了。

虽然少了音信,但内德的感情丝毫不减。他听别人讲起年轻人三心二意,因此常常自省,等着自己热情消减,却发现没有。在加来住了几星期,堂亲泰蕾兹对他表露爱慕之情,还说愿意证明自己一片真心,凭他喜欢。但内德不为所动。事后想来,内德自己也有几分诧异,放在从前,要是有个脸蛋漂亮、胸脯丰满的姑娘让他吻,他哪肯错过机会呢?

可如今,他添了另一桩心事。拒绝泰蕾兹之后,他一度以为,分别的这段日子,自己对玛格丽此情不渝;可现在,他又担心起这次见到她后会如何。活生生的玛格丽是不是和记忆中一样迷人?重逢之后,他的爱会不会荡然无存?

而她呢?一年时间,对于十四岁的少女是很漫长的——对,现在十五岁啦。说不定断了音信之后,她的热情渐渐转淡。说不定她在菲利普院长的坟冢后又亲了别人。万一她如今对自己毫无爱意,内德一定难过失望。可就算她爱恋依旧,真实的内德可又符合她金色的回忆吗?

雪又小了,他看出驳船正驶过王桥西郊。两岸矗立着一间间工业作坊,都是耗水的行业:染色、布料漂洗、造纸、屠宰。都是些臭气熏天的行当,因此西郊租金低廉。

麻风病人岛映入眼帘。其实几百年都没有出过麻风病人了,但这个名字保留至今。近端立着凯瑞丝医院,创立医院的这位凯瑞丝修女在黑死病肆虐时拯救了全市。驳船驶近了,内德瞧见医院后面梅尔辛桥优雅的双拱;这座南北走向的桥连接了小岛和陆地。当地流传着凯瑞丝和梅尔辛的爱情故事,冬天一家人围着壁炉,一代代口耳相传。

码头熙熙攘攘,驳船缓缓靠进泊位。一年之间,城市似乎还是老样子。内德暗想,王桥这种地方变也是不疾不徐的:教堂、桥梁、医院都是要久经风雨的。

他把挎包甩在肩头,船老大递过一只小木箱,这是他仅有的行李,里面装了几件衣服、一对手枪、几本书。他提起箱子,辞别船长,迈上码头。

他朝水边那间宽敞的石头仓库走去,那就是家族生意的枢纽。没走几步,就听见一个熟悉的苏格兰口音喊:“哟,这不是咱们内德吗。回来了,欢迎!”

说话的妇人是珍妮特·法夫,替母亲管家的。内德见到她由衷地高兴,不由得露出灿烂的笑脸。

“我刚买了鱼回来,给你母亲做晚饭。”珍妮特身材瘦削,简直像拿木条捆成的,但她喜欢把别人喂得饱饱的。“也有你的份儿,”她慈爱地打量内德,“模样变了。脸好像瘦了,肩膀倒是宽了。布兰奇婶婶家吃得饱吧?”

“吃得饱,不过迪克叔叔让我帮他铲石头。”

“做学问的哪好干这个?”

“我倒无所谓。”

珍妮特提高嗓门喊:“马尔科姆,马尔科姆,快瞧是谁!”

马尔科姆跟珍妮特是一家子,他是威拉德家的马夫。只见他一跛一跛地从坞边走过来:多年前,他少不更事的时候被马踢伤了。他亲热地跟内德握了握手,说道:“老橡子没了。”

“那可是哥哥最宠的马呀。”内德忍不住想笑:马尔科姆还是老样子,牲畜的消息排在人前头。“我母亲都好吧?”

“太太身体好着呢,感谢主。你哥哥也好,上次收到信说的——他不是写信的行家,而且西班牙来的信得走一两个月。小内德,行李给我吧。”

内德还不想立刻回家,他另有打算。他对马尔科姆说:“麻烦替我把箱子先抬回去。”他灵机一动,想了个托词,“就说我去教堂,感谢主保佑我平安归来。然后就回家。”

“好。”

马尔科姆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头,内德则踱着方步,边走边观察从小就熟悉的这些建筑。微微还有些落雪,房顶一片洁白,但路上车水马龙,脚下的积雪都踩成了稀泥。他经过声名狼藉的白马酒馆,每到周六晚上,这里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他沿着主街的上坡路来到教堂广场,经过主教府,在文法学校前勾起旧思,驻足片刻。透过窄窄的尖顶窗,可以看见一排排书架映着灯火。他在这里学会了识字算术,懂得判断是动手还是逃跑,还学会了被白桦树条打屁股的时候忍着不哭。

教堂南侧连着修院。国王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之后,王桥修院渐渐衰败,景象凄凉:屋顶残破,墙垣倾颓,窗间野草丛生。这些房舍现今归现任市长所有,也就是玛格丽的父亲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但他放任不管。

所幸的是,教堂维护得很好,一如既往地高大坚固;它是这座生气勃勃的城市的象征。内德从西门进到中殿。他要感谢主保佑自己平安归来,这样刚才对马尔科姆就不算扯谎了。

教堂不仅是敬神之所,素来也是生意场。默多修士摆了一托盘小瓶子,信誓旦旦地说装的是巴勒斯坦圣土。一个内德不认识的男子在兜售暖手用的热石头,只要一便士。还有乐姑娘,她裹着红裙瑟瑟发抖,还在做旧营生。

内德仰望肋状拱券,觉得仿佛一群人向天国伸出手臂。每次一进教堂,他就会想起当初修建教堂的男男女女。其中许多名字都载于《提摩太书》,这本书记载了修院历史,上学时念过的:建筑匠师汤姆及其继子杰克、菲利普院长、梅尔辛·菲茨杰拉德(他除了架桥还修建了中央钟楼)、无数的采石工、和泥浆的妇人、木匠、釉工,这些平凡人完成了这件壮举,超越了自身的卑微贫寒,创造出一件永恒的美好。

内德在祭坛前跪了一分钟。能平安归来,是该心怀感恩的。从法兰西到英格兰路程虽短,但总有船只遭遇不幸,总有人丧命。

不过,他并没有心思久留。接着要去玛格丽家走一趟。

主教座堂广场北面、正对着主教府,坐落着贝尔客栈,再往北,立着一间新起的房舍。这块地归修院所有,内德因此猜测盖房子的是玛格丽的父亲。看得出来,这会是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看那一扇扇凸窗、一座座烟囱就知道了。这将是王桥最宏伟壮观的宅子。

他沿着主街一直走到十字路口。玛格丽现在的家占据着路口一角,和会馆隔街相望。这是间木架结构的大宅,论地价也是全镇最高的,只是不如新居美轮美奂。

内德踏上门阶,有些犹豫。一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这一刻,但终于盼到了,却觉得满心忐忑。

他伸手敲门。

应门的是老女佣娜奥米,对方把他引到大厅。娜奥米是看着内德长大的,可这次看到他却仿佛心事重重,好像来的是个可疑的陌生人。他说想见玛格丽,娜奥米说得去问一声。

内德瞧着壁炉上方挂的耶稣受难画像。王桥市民家里的挂像分两类:一是《圣经》典故,二是贵族的正式肖像。内德曾见过法国一些富贵人家里挂着异教神祇画,像是爱神维纳斯、酒神巴克斯,背景是世外奇林,神身上的袍子好像随时要飘落。

玛格丽家里有些不同寻常。受难像对面的墙上挂的是一幅王桥地图。这东西内德可是头一次见,他饶有兴致地研究起来。地图上画得清清楚楚:本镇由南北走向的主街和东西走向的商业街分成四份。主教座堂和昔日的修院盘踞在东南角,恶臭熏人的作坊区位于西南角。凡是教堂都打了标记,一些房舍也一样,包括菲茨杰拉德和威拉德两家。河水由北向南,划分出东郊,之后转过一道弯往西,形状似狗腿。从前河水也标志着南部地界,不过自从架起梅尔辛桥,镇子就扩展到河对岸,如今那里已经形成一片不小的居民区。

内德发觉,这两幅图正好代表了玛格丽的父母。挂地图的是她做官的父亲,而挂受难像的则是她虔诚的天主教徒母亲。

有人进客厅来了,却不是玛格丽,而是她哥哥罗洛。罗洛个子比内德高,样貌英俊,一头黑发。内德和罗洛当初是校友,但一向不和;罗洛要长内德四岁。罗洛是全校最聪颖的学生,所以负责管教低年级学生,不过内德不吃他那一套,也从不服从他的权威。更糟糕的是,很快大家就发觉,论聪颖,内德至少不逊于罗洛。两个人拌过嘴也动过手,后来罗洛毕了业,去了牛津王桥学院。

内德藏起厌恶、压下怒气,礼貌地寒暄:“我瞧见‘贝尔’旁边起了房子,是令尊在盖新宅子吧?”

“是啊。现在这个地方有些过时了。”

“想来是库姆的生意不错。”雷金纳德爵士出任库姆港海关司库,这份差事获利颇丰,当初玛丽·都铎继承王位后,感念爵士忠心,以此作为嘉奖。

罗洛答非所问:“这么说,你从加来回来了。怎么样?”

“学到不少东西。家父在那儿有码头和仓库,由迪克叔叔打理。”内德的父亲埃德蒙十年前过世了,之后生意就一直是母亲接管。“我们把英格兰的铁矿石、锌、铅等从库姆港运往加来,继而销往欧洲各地。”加来的业务是威拉德家族生意的根基。

“没受打仗妨碍吧?”英法两国正在交战,不过罗洛显然是假慈悲,他巴不得威拉德一家倒霉运呢。

内德轻描淡写:“加来防守严密,”他心中有疑虑,语气却透着信心百倍,“周围设有要塞,自从加来成为英格兰领土后,两百年来都安然无恙。”他终于耐不住了,“玛格丽在家吗?”

“你找她有事不成?”

问得很不客气,不过内德假装没察觉。他打开挎包。“我从法国带了一份礼物给她。”他说着就掏出一条光闪闪的淡紫色丝巾,叠得整整齐齐。“我觉得这颜色正配她。”

“她不愿意见你。”

内德皱起眉头。什么意思?“我相当肯定她愿意。”

“那我就想不通了。”

内德字斟句酌:“罗洛,我对令妹爱慕有加,相信她也对我有意。”

“你很快就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情况有变,小内德。”罗洛的语气高高在上。

内德并不当真,他当罗洛不怀好意,存心吓唬自己。“无论如何,还是请叫她一声吧。”

罗洛面露微笑,这下子内德有些慌了。从前念书的时候,罗洛一奉命令鞭打低年级的学生就会露出这种笑。

只听他说:“玛格丽已经许了人了。”

“什么!”内德怔怔地瞧着他,又惊又痛,仿佛屁股上吃了棍子。他来之前的确心中惴惴,但做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种消息。

罗洛不接话,只满脸笑意地迎着他的目光。

内德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是谁?”

“她要嫁的是夏陵子爵。”

“巴特?”内德觉得不可思议。历数本郡所有的年轻男子,说到俘获玛格丽的心,头脑迟钝、不通风趣的巴特·夏陵是最不可能的人选。虽说他有朝一日会承袭伯爵之位,在许多姑娘眼里这一点就够了,但玛格丽不一样,内德敢打包票。

或者说,至少一年前敢打包票。

他问:“不是你瞎编的吧?”

话一出口,他马上知道问得蠢。虽说罗洛手段卑鄙、气量狭小,但他可不傻,才不会编这么个容易被戳破的故事,不然到时候不是要出尽洋相了。

罗洛一耸肩:“明天伯爵家设宴,届时就会宣布订婚的喜讯。”

第二天是圣诞节第十二日 ,倘若夏陵伯爵摆宴席,那就一定会邀请内德一家。要是罗洛没有撒谎,那么内德到时候就会亲耳听到婚配的事。

“玛格丽爱他吗?”内德冲口而出。

罗洛想不到内德会问这种问题,这下轮到他吃了一惊:“这种问题我干吗要跟你讨论?”

答得含含糊糊,内德于是猜测答案是“否”。“你怎么好像鬼鬼祟祟的?”

罗洛傲慢地扬起头:“你快走吧,免得我又得打你屁股,像从前那样。”

“咱们不是学生了,”内德回敬,“究竟谁被打屁股,说不定你还料不到呢。”他真想跟罗洛打一架,这会儿在气头上,也无暇理会可有把握打赢。

罗洛可要谨慎一些。他走到门口,替内德拉开门。“再会。”

内德迟疑不定。没见到玛格丽,他还不想走。要是知道她的房间在哪儿就好了,他尽可以奔上楼去。可在别人家里随便拉开寝室门查看,倒显得傻乎乎的。

他拿起丝巾,装回挎包里。“这事还没完。你们不能一直锁着她,我会跟她说上话的。”

罗洛假装没听见,依然耐心地扶着门。

内德恨得牙痒痒,真想揍他一拳,却只能按捺住冲动:如今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还能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动手?他实在想不出办法。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就只好走人了。

只听罗洛说:“慢走,不送。”

内德沿着主街走回家,没多远就是他出生的地方。

威拉德的家宅在主教座堂西侧,隔着主街。这些年来宅子不断扩建,却毫无章法,现如今洋洋洒洒地占了几千平方英尺的地。好在屋子住着舒服自在,壁炉都砌得老大,餐厅也宽敞,供一家人尽情享用饭菜,另外还有上好的羽毛褥垫。家里住着爱丽丝·威拉德和她两个儿子,再就是内德的奶奶。

内德迈进家门,看见母亲坐在前厅的写字桌前——出了码头仓库,这里就是她的账房。瞧见儿子,她立刻站起身,抱住他亲吻。内德一眼瞧出母亲比一年前又添了秤,但决定不说为好。

他环顾四周,屋里一点也没变。母亲最爱的那幅画依然挂在那儿。画中是耶稣和那位行淫时被拿的妇人,一群虚伪的法利赛人把她围在中央,一心要用乱石将她打死。爱丽丝常爱引用耶稣的那句话:“你们中间谁没有罪,先向她投石吧!”这张画也带了些情色意味,因为那妇人袒胸露乳,引得内德懵懵懂懂的年纪一度做过似真似幻的梦。

他又望向窗外,目光掠过集市广场,落在主教座堂优雅的墙面,只见尖顶窗和尖拱勾勒出长长的线条。这不变的景色伴着他每一天,只有头上的天空随四季变化。这让他觉得心安,这种感觉模糊但强烈。凡人生老病死,城市盛衰,兵革互兴,但王桥主教座堂屹立不倒,直至审判日。

“听说你去主教座堂拜过了,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内德不敢欺瞒母亲。“我还去了菲茨杰拉德家。”

他瞧见母亲脸上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于是说:“没回家先去了那儿,妈你不会不高兴吧?”

“有一点儿,”她直言不讳,“不过我该记得年轻人情窦初开时候的心思。”

母亲四十八岁了。埃德蒙过世后,大家都说她会改嫁,那时候小内德八岁,担心继父残忍无情,怕得要命。她守寡守了十年,内德估计母亲会这样终老。

内德又说:“罗洛说玛格丽许给了巴特·夏陵。”

“哎呀,我就担心呢。可怜的内德,我真替你难过。”

“她父亲凭什么有权安排她的婚事?”

“有些事上的确是做父亲的做主。你父亲跟我不用操这个心,我没有女儿……活下来的。”

内德清楚,巴尼之前,母亲生过两个女儿。王桥主教座堂北面的墓园里立着两块小小的墓碑,内德再熟悉不过。

他开口说:“做妻子的应该爱丈夫。你总不会逼着女儿嫁给巴特这种废物吧。”

“是,想来我是不会。”

“那些人究竟哪里不对劲?”

“雷金纳德爵士最看重身份和威信。他是市长,在他看来,市议员的职责就是下令,再确保令行禁止。你父亲当市长的时候,总说市议员就该为百姓做事。”

内德不耐烦地说:“不过是对同一件事看法不同罢了。”

“并非如此,”他母亲答道,“根本是两个世界。”

“我才不要嫁给巴特·夏陵!”玛格丽·菲茨杰拉德冲母亲嚷嚷。

玛格丽又气又恼。整整十二个月了,她苦苦等着内德回来,没有一天不惦着他,想念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金棕色的眼珠。她刚从下人那里听说他回王桥来了,并且来找自己,可他们竟然瞒着她,让他走了!她气家人故意骗自己,无助地啜泣起来。

“我又不是叫你今天就跟夏陵子爵成亲,”简夫人劝道,“只是叫你去跟他说说话。”

母女俩在玛格丽的卧室说话。房间一角立着一张祷告台,玛格丽每天两次跪在台上,面对墙上的十字苦像,一边拨牙雕念珠串一边祈祷。房间其余的摆设可谓奢华:一张四柱床,床上铺着羽毛褥垫,挂着色彩鲜艳的床帘;一只橡木雕柜子,挂着她数不清的裙子;一张挂毯,织的是森林一景。

这些年来,这房间见证了母女间的多次争吵,但玛格丽如今长大成人了。她身材娇小,但身高体重都已胜过母亲——简夫人瘦瘦小小,但性格坚毅;从前每次争吵都是以简夫人得胜、玛格丽蒙羞结束,但她觉得今非昔比了。

她开口说:“何必多此一举?他是来提亲的,要是我去和他说话,他准要会错了意。等他发现真相,只有更气。”

“那就客客气气的。”

玛格丽根本不想谈巴特。她质问:“内德来了怎么不告诉我?那叫失信于人。”

“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只有罗洛一个人见到了。”

“罗洛还不是听你的意思。”

“子女应顺应父母之命,”她母亲回答,“你记得诫命吧:‘应孝敬父母。’这是你对主应尽的义务。”

这一点,玛格丽短短的一生中一直想不通。她清楚天主要求自己孝顺父母,可她天生固执叛逆——大人常常这么训斥她——她觉得做个孝顺女儿真是难得紧。不过,每次听到大人引用这条诫命,她总会压抑本性,选择顺从。上主的旨意高于一切,这一点她清楚。于是她开口道歉:“对不起,母亲。”

“去和巴特聊聊吧。”简夫人吩咐。

“是。”

“先把头发梳一梳,宝贝。”

玛格丽心中又是一阵不服气。“我的头发好得很。”她撂下这句话,没等母亲开口反驳就迈出了房间。

巴特穿着崭新的黄色齐膝短裤在客厅里等着。他正拿着一块火腿逗几条狗,但就是不肯让狗吃到嘴。

简夫人跟着玛格丽下了楼,并嘱咐说:“带夏陵子爵去书房,请他瞧瞧藏书。”

玛格丽怒气冲冲:“他对书才不感兴趣。”

“玛格丽!”

巴特却说:“我很愿意欣赏欣赏藏书。”

玛格丽耸耸肩。“请随我来。”她引巴特进了隔壁房间,故意没关门,但母亲没有跟进来。

父亲的藏书摆了三层书架。“神啊,你家有这么多书!”巴特嚷嚷,“全都看完,那一辈子就不用干别的了。”

藏书约莫五十本,除了大学和教堂藏书阁,一般人家的确不会有这么多,这代表了富贵。有些书是拉丁文和法文的。

玛格丽强打精神尽地主之谊。她抽出一本英文书:“这本《欢愉之消遣》 ,你或许感兴趣。”

巴特瞥了一眼,凑近了。“欢愉的确是不错的消遣。”他自以为口齿伶俐,自得非凡。

玛格丽退后一步。“这是一首长诗,讲的是骑士的成长。”

“哦。”巴特立刻没了兴趣。他顺着书架看去,抽出一本食谱。“这个要紧,做妻子的得保证丈夫吃得好,你说呢?”

“自然。”玛格丽绞尽脑汁,琢磨有什么可聊的。巴特喜欢什么?没准是打仗吧。“都说和法兰西这场仗是女王挑起来的。”

“怎么是她的错?”

“他们说西班牙和法兰西交战是为了争夺意大利,这场争斗本来和英格兰无关,咱们给卷进去,纯粹是因为玛丽女王陛下嫁给了西班牙国王腓力,不得不支持他。”

巴特点点头。“做妻子的必须以丈夫为重。”

“所以女孩子挑丈夫得格外仔细。”巴特压根儿听不出她话中带刺,玛格丽接着说,“有人说咱们女王不该嫁一个外国君主。”

巴特厌倦了这个话题。“咱们别谈国事了。这些事该留给做丈夫的操心。”

“做妻子的对丈夫竟有这么多义务,”玛格丽知道话里的讽刺巴特根本听不懂,“我们得给他们准备饭菜、以他们为重、国事交给他们……幸好我没有丈夫,日子过得轻轻松松。”

“不过每个女子都需要一个男人。”

“咱们谈别的吧。”

“我说正经的。”他闭上眼睛酝酿,显然在回忆打好的腹稿。只听他说:“你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我爱你。请嫁我为妻。”

玛格丽的反应发自肺腑:“不!”

巴特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口。显然,他满以为会得到另一个答案。隔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做我的妻子,有朝一日可是伯爵夫人!”

“那么你就该娶一个全心全意盼着那一天的姑娘。”

“你不盼吗?”

“不。”她不想伤了他,但很难办到:他听不懂委婉含蓄。“巴特,你孔武有力、相貌英俊,想必也勇敢无畏,可惜我永远不会爱你。”她一下子想起内德,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不用费尽心思琢磨该聊什么。“我要嫁的人,又聪敏又体贴,并且在他眼里,妻子不只是仆婢中的一把手。”她暗想:好了,就算是巴特也不会听不明白吧。

他一下子冲过来,抓住她两只胳膊,快得来不及反应。他手劲很大。“女人喜欢受控制。”

“谁教你的?相信我的话,我就不喜欢。”她想挣开,但不够力气。

巴特把她拉到近前,张口就吻。

要是别的时候,她把脸别过去也就是了。嘴唇并不疼。可她还在为没见到内德的事伤心愤恨,一时间脑袋里想的都是见面后的情景:她和内德亲吻,抚弄他的头发,让他的身体贴近自己。他仿佛近在眼前,而巴特的拥吻如此可恶,她竟慌了神。她想也没想就抬起膝盖,用尽全力撞他胯下。

巴特吃了痛,也吓了一跳,纵声哀号。他松了手,弯下身子,痛得直哼哼,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双手捂在大腿之间。

玛格丽朝门口跑去,却看见母亲进来了。看来她一直守在屋外听着。

简夫人一瞧巴特,马上明白过来。她转向玛格丽:“你这傻丫头。”

玛格丽大喊:“我不要嫁给这个蛮人!”

父亲也进来了。爵士身材高大、一头乌发,和罗洛一样,不同的是,他脸上雀斑点点。只听他冷冷地说:“我说嫁给谁,你就嫁给谁。”

这句话预示着不祥,玛格丽怕起来。她这才觉得父母心意坚决,自己怕是低估了。刚才真不该逞意气。她叫自己冷静,跟父母讲道理。

她恢复理智,但语气激动:“我又不是公主!咱们是乡绅,可不是贵族。我的婚姻不必是政治联姻。我是商人之女,我们这种人犯不着包办婚姻。”

这话激怒了雷金纳德爵士,他气得满脸雀斑都涨红了。“我可是堂堂的骑士!”

“可不是伯爵!”

“两百年前,先祖拉夫尔·菲茨杰拉德受封为夏陵伯爵,和巴特一样。拉尔夫·菲茨杰拉德是杰拉尔德爵士之子、建桥匠人梅尔辛的兄弟。我血管里流淌的是英格兰贵族的血。”

玛格丽心下沮丧。她面对的不只是父亲不可动摇的意志,还有他引以为傲的家族声誉。这两者加在一起,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赢。但有一件事她必须坚持:绝不能示弱。

她转身望着巴特。他总不会想娶一个不情不愿的新娘吧?她开口说:“承蒙错爱,夏陵子爵,但我要嫁的人是内德·威拉德。”

雷金纳德爵士一惊。“哼,你休想,我凭十字架起誓。”

“我爱的人是内德·威拉德。”

“小小年纪,哪里懂得爱。况且威拉德那家子根本就是新教徒 !”

“他们跟大家一样,都去望弥撒。”

“那也不行,你是嫁定了夏陵子爵。”

“我不嫁。”玛格丽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决。

巴特疼痛稍减,只听他咕哝着说:“我就知道她难对付。”

雷金纳德爵士说:“只需要一只铁腕就够了。”

“她需要的是挨鞭子。”

简夫人劝道:“好好想想,玛格丽,你日后可是堂堂的伯爵夫人,生了儿子就是伯爵!”

“你们只关心这个,对不对?”她不由自主,不服地喊了起来。“你们就盼着孙子当上贵族!”她看着父母的表情,知道自己猜中了。她不屑地说:“哼,你们把我当母种马,幻想着攀亲附贵,我不干!”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造次了。这句侮辱恰好触碰到父亲最敏感的心事。

雷金纳德爵士解下腰带。

玛格丽怕得连连后退,结果撞到了写字桌。雷金纳德爵士伸出左手,一把揪住她的后颈。

她瞧见腰带的铜搭扣,吓得失声尖叫。

雷金纳德爵士把她按在桌子上。她拼命想挣脱,但父亲身强体健,按着她毫不费力。

她听见母亲的声音:“请回避一下,夏陵子爵。”她不由得更怕了。

门砰地关上了。她接着听见皮带在空气中嗖的一声,落在大腿后侧。裙子太薄,不抵什么用。她又尖叫起来,这次是因为痛。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母亲发话了:“我看这就够了,雷金纳德。”

雷金纳德爵士答道:“省了棍子,坏了孩子。”这是句残忍的俗语,人人都相信抽鞭子是为孩子好,只有孩子例外。

简夫人说:“经文里其实并不是这么说的。‘不肯使用棍杖的人,实是恨自己的儿子;真爱儿子的人,必时加以惩罚。’说的是儿子,可不是女儿。”

雷金纳德也用经文来回敬:“另一句箴言则曰:‘对孩童不可忽略惩戒。’是吧?”

“可她已经不是‘孩童’了,况且咱们都清楚,这个办法对玛格丽没用。惩罚只会叫她愈发顽固。”

“那你说怎么办?”

“让我来。等她冷静下来,我会跟她谈谈。”

“那好。”玛格丽以为这下子结束了,却听见皮带嗖的一声,落在她吃痛的腿上,热辣辣的。她又尖叫一声。紧接着,就听见父亲的靴子重重地踏在地板上,迈出了门。这才算结束。

内德拿准了会在斯威森伯爵的家宴上见到玛格丽。她父母总不能不让她去赴宴吧,不然就等于说婚事出了岔子。玛格丽不露面,大家一定要议论。

泥路上的车辙印结了冰,内德骑的矮种马小心翼翼地踩着险恶的路面。马身上的热气让内德身上暖乎乎的,但手脚都冻麻了。母亲爱丽丝骑了一匹宽背母马,和他并辔而行。

夏陵伯爵府叫作新堡,跟王桥隔了十二英里路。冬日里,这一程耗了将近小半天,内德急得要死。他一定得见到玛格丽,除了渴盼见到她的脸孔,也是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个鬼情况?

新堡遥遥在望。说到“新”,那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不久前,伯爵在这片中世纪城堡的废墟间起了一座新宅。古老的城垛是灰石垒成,材料和王桥主教座堂一样;这一天,雾凇结成的彩带花环装点其上。再走几步,内德听见一片欢声笑语:高声寒暄、朗朗笑声,还有一支乡下乐队:冷冰冰的空气里飘来深沉的鼓声、活泼的小提琴和哀怨的笛音。这片喧闹声昭示着熊熊炉火、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助兴的美酒。

内德踢马催它快跑,他迫不及待地要进去问个究竟,省得总悬着一颗心。玛格丽爱不爱巴特·夏陵,是不是要嫁给他?

小路直通正门。城墙上的老鸦冲来客不怀好意地呀呀叫。吊桥早已拆掉,护城河也填上了,只有门楼的射口还保持原貌。庭院里闹哄哄的,挤满了衣着鲜艳的宾客、马匹车架、伯爵府忙碌的下人。内德驾马穿过庭院,将马交给一位马夫,随着众宾客进了屋子。

他没见到玛格丽。

庭院尽头矗立着一座新式砖楼,和古老的城堡建筑相连接,剩下的一侧是小圣堂,另一侧是酿酒作坊。新楼是四年前盖的,不过内德只来过一次,他瞧着那一排排大窗、一个个烟囱,又一次暗暗赞叹。论豪华,王桥最富有的商人也望尘莫及,其规模在本郡首屈一指。不过想必伦敦有些宅子还要恢宏,虽然内德还没去过伦敦。

亨利八世在位期间,斯威森伯爵反对他同教宗决裂,一度落得家境萧条,不过五年前,忠坚天主教徒玛丽·都铎继位为女王,斯威森时来运转,再次得宠,大富大贵、大权在握。这次宴请该是极尽奢华。

内德迈进屋子,来到大厅。大厅有两层楼高,因为开着高窗,冬天里室内也亮堂堂的。护墙板是涂了亮漆的橡木,挂毯上织的是狩猎场景。宽敞的房间两头各立着一座高大的壁炉,木柴烧得正旺。四面墙中有三面围着长廊,内德在路上听到的乐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这会儿乐师正兴高采烈地弹奏。剩下的那面墙上挂着斯威森伯爵父亲的肖像画,画中人执手杖,意指权力。

一群客人正在跳欢快的乡村舞,八人一组,手握着手围成一圈转圈,不时停下舞步,从圈子里跳进跳出。还有一些人三三两两地交谈,为了盖住乐声和踏步声,不得不扯着嗓门。内德拿起一只盛了热苹果酒的木杯,环顾四周。

有一群人离跳舞的宾客远远的。是船主菲尔伯特·科布利一家,他们一律穿着灰黑色的衣服。王桥的新教徒算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谁都知道有这么一群人,也猜得出有谁,但并不公开指认——内德暗想,这倒有几分像那些偏好男人的男人,也是半遮半掩的。新教徒并不承认其信仰,否则会遭受折磨,直到他们宣布放弃信仰;要是怎么也不肯,那就要给烧死。要是直接问他们信什么,他们会支吾其词。新教徒也参加天主教圣事,这是律法规定的。不过,对于伤风败俗的曲子、袒露胸脯的裙子、酒气熏天的司铎,他们是敬而远之的。此外,也没有法律规定不许穿灰扑扑的衣服。

屋里的来客内德差不多都认识。年轻一些的,男子是他在王桥文法学校的同窗,女子则是主日出了教堂被他扯过头发的。至于长辈,都是当地的头面人物,也是熟面孔,他们总在母亲的房子里进进出出。

他四处张望,寻找玛格丽,结果瞧见一个陌生人:只见这个男子三十多岁,长鼻子,不深也不浅的棕色头发,已经露出谢顶的迹象;胡子按时兴的式样修得尖尖的。他又矮又瘦,穿了一件暗红色外套,价格不菲,但样式朴素。他正和斯威森伯爵以及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两个人说话,这两位都是当地的要人,内德瞧着他们的态度,不禁心生好奇。他们显然不欢迎这位尊贵的来客,只见雷金纳德抱着膀子、身子向后仰,斯威森则两腿岔开、双手叉腰,可是他们又在凝神听他说话。

乐师奏出一段装饰音,一曲终了。屋子里静了些许,内德趁机问菲尔伯特·科布利的儿子丹尼尔:“那个人是谁?”他指着红衣男子。

丹尼尔比内德年长几岁,身材胖胖的,衬着一张白皙的圆脸。他答道:“威廉·塞西尔爵士,他是替伊丽莎白公主打理产业的。”

伊丽莎白·都铎是玛丽女王同父异母的妹妹。内德说:“我听过塞西尔这个人。他是不是一度官拜国务大臣?”

“不错。”

那时候内德还小,对政治并不大上心,不过他记得母亲提过塞西尔这个名字,语气充满崇敬。玛丽·都铎青睐天主教徒,塞西尔的信仰热忱不合她脾胃,所以继位之后立刻革了他的职,如今塞西尔负责替伊丽莎白打理财务,没从前那么煊赫。

那他来这儿干什么?

母亲准会想知道塞西尔的来访。客人总带来消息,而爱丽丝对消息最为痴迷。她总教导两个儿子,消息要么意味着财富,要么能救人于危难。内德在人群里寻找母亲,却瞧见了玛格丽,立时把威廉·塞西尔抛在了脑后。

玛格丽的模样叫他吃了一惊。她不像长了一岁,倒仿佛成熟了五岁。那头卷曲的乌发盘成了复杂式样,上面又扣了一顶男式软帽,帽子上插了一支俏皮的翎羽。她脖子上围了一圈小巧的白色飞边,衬得面孔仿佛在发光。她个子小,却不纤瘦;身上穿了件蓝天鹅绒裙子,上半身是正时兴的硬挺紧身胸衣,却无法完全掩盖那逗人喜欢的圆润身材。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丰富。只见她面露微笑、眉毛扬起、脑袋一歪,接二连三地摆出惊讶、困惑、不屑、喜悦表情。他发觉自己又在盯着瞧了,像从前那样。有那么一阵子,这房间里就像没有别人了。

他回过神,推开人群,向她走去。

玛格丽看见他了,只见她面露喜色,他不禁高兴起来;紧接着她的表情变了,快过天色说变就变的春日;现在她的脸上愁云密布。看他走近,她惊恐地睁大眼睛,似乎叫他走开,他装作没看见。非问个明白不可。

内德张开嘴,但她抢先说:“一会儿他们玩‘猎牝鹿’,你就跟上我。这会儿什么也别说。”

“猎牝鹿”是年轻人在宴席时玩的一种捉迷藏游戏。内德听她主动相约,精神为之一振。虽然如此,但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他还是不想走开。他问道:“你爱上巴特·夏陵了?”

“没有!快走——一会儿再说。”

内德激动不已,但他还没问完。“那你要嫁给他吗?”

“只要我还剩下一口气就会说:‘见鬼去吧’。”

内德笑了。“那好,这下我安心了。”他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罗洛把妹妹和内德·威拉德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交谈时间不长,但显然很要紧。罗洛担心起来。昨天玛格丽挨教训的时候,他一直在书房门外听着,他认为母亲说得对,惩罚只会叫玛格丽愈发倔强。

他不希望妹妹嫁给内德。罗洛一向讨厌内德,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关键是威拉德一家对新教的立场太宽和。亨利国王背弃天主教会,埃德蒙·威拉德高高兴兴的。诚然,玛丽女王反其道而行之,他的样子也不像苦恼万分——这一点也是叫罗洛不高兴的地方。他容不得谁对信仰马马虎虎。人人都该把教会的权威视为至高无上的。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妹妹嫁给内德·威拉德,对菲茨杰拉德的声誉无益,不过是两大商贾之间的联姻而已。相反,巴特·夏陵则能令家族跻身贵族之列。在罗洛心中,除了上主的旨意,菲茨杰拉德的家族声誉重于一切。

舞跳完了,府里的下人搬来桌板和支架,拼成一张“T”形桌,横木沿着一面墙,长木一直抵到屋子对面,摆好后开始摆盘碗。罗洛看出这群下人举止懒散,把陶杯和面包往白桌布上随便一扔了事。这自然是因为府里缺少一个女主人——伯爵夫人过世两年了,斯威森还没有续弦。

一个下人过来传话:“菲茨杰拉德少爷,您家老爷请您过去,正在爵爷的客厅。”

下人把罗洛引到一间偏厅,只见屋里摆着一张书桌、一本账簿,显而易见是斯威森伯爵打点生意的地方。

斯威森的座椅大得可以媲美王座。伯爵生得高大英俊,巴特就随了他;不过经年享受佳肴美酒使他如今大腹便便、鼻子通红。在四年前的哈特利林地一站 中,他左手的好几根手指没了,但他丝毫也不掩饰这一残缺,恰恰相反,他好像还颇引以为豪。

斯威森旁边是罗洛的父亲菲茨杰拉德爵士。爵士身材高瘦、雀斑点点,和斯威森一比,仿佛熊罴身边的豹子。

巴特·夏陵也在座。另外还有爱丽丝和内德,这叫罗洛有些错愕。

威廉·塞西尔坐了一张矮凳子,正对着这六个本地人。座次的意义一目了然,但不知怎的,罗洛觉得塞西尔才是主人。

雷金纳德对塞西尔说:“您不介意我叫上我的儿子吧?他从牛津大学毕业,还在伦敦的律师学院研习过法律。”

“我很高兴见到下一代的年轻人在场,”塞西尔语气和善,“议事场合我也会叫上我的儿子,虽然他只有十六岁——接触得越早,学得越快。”

罗洛仔细打量塞西尔,瞧见他右脸颊上长了三颗痦子,棕胡子已经有些斑白。爱德华六世在位期间,他年纪尚不足三十岁,却已经大权在握,如今不到不惑之年,却已透出运筹帷幄之气,着实不像这种年纪应有的。

斯威森伯爵不耐烦地挪动身子。“威廉爵士,今天来了一百位客人,究竟有什么要紧事,叫我从自家桌上离席,还是请开门见山吧?”

“这就说到了,爵爷,”塞西尔答道,“女王并未怀孕。”

罗洛又惊又忧,忍不住闷哼一声。

玛丽女王和腓力国王迫切地想有个继承人,承袭英西两国的王位。可惜两国相隔遥远,两位君主又忙于各自的政务,难得有时间相聚。此前,女王宣布明年三月将诞下王子,两国百姓都欢欣雀跃。现在看来事情出了岔子。

罗洛的父亲雷金纳德爵士面色阴沉:“这不是第一次了。”

塞西尔颔首说:“这是第二次假孕。”

斯威森困惑地问:“假孕?什么意思?”

“并非流产。”塞西尔语气凝重。

雷金纳德跟着解释说:“她求子之心迫切,自以为怀孕了。”

“原来如此,”斯威森答道,“无知妇人。”

爱丽丝·威拉德不屑地哼了一声,但斯威森完全不觉异样。

塞西尔说:“女王陛下可能无法生育,如今我们不得不考虑这个现实。”

罗洛的脑海里浮现出种种后果。玛丽女王是忠坚的天主教徒,西班牙国王也同样虔诚,他们翘首以盼的这位子嗣自然会恪守天主教义,可想日后会倚重菲茨杰拉德一家。但若是玛丽无后,那这算盘就白打了。

罗洛猜想,塞西尔老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只听他说:“到新主即位,这期间,一国之安危可谓悬于一线。”

罗洛悚然心惊。英格兰可能再度奉行新教,这么一来,这五年来菲茨杰拉德家的荣华富贵可能化为乌有。

“我希望提早打算,保证下一任君主顺利即位,不必流血。”塞西尔的语气通情达理,“我来找在省城里呼风唤雨的三位——本郡伯爵、王桥市长以及本镇头号商人——希望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听他的口气,不过是一位尽心尽力的下人在为主子打算,但罗洛已经瞧出他表里不一,根本是个危险的叛逆分子。

斯威森问道:“我们怎么能助您一臂之力?”

“答应扶持我的女主人伊丽莎白。”

斯威森语带挑衅:“你这是认为伊丽莎白会继承王位喽?”

“亨利八世陛下育有三名子女,”塞西尔像个学究似的,把人尽皆知的事数了一遍,“王子爱德华六世幼年即位,未及留后而早夭,于是王位由亨利的长女玛丽·都铎继承。道理避无可避。倘若玛丽女王也和爱德华国王一样无后,那么王位的继承人自然是亨利的二女儿——伊丽莎白·都铎。”

罗洛认为是时候开口了。这种危险的无稽之谈决不能不加辩驳就放过,而自己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律师。他极力模仿塞西尔,轻声细语、以理服人,可惜结果差强人意,语气中还是透出一丝警惕。“伊丽莎白不是合法的继承人!亨利和她母亲的婚姻无效,亨利同发妻的离婚未得到教宗准许。”

斯威森接口:“私生子不能继承财产和头衔,人人都晓得。”

罗洛皱了皱眉。当着伊丽莎白的谋士直呼她是私生子,不仅粗鲁,也多此一举。很不幸,斯威森这个人向来举止粗暴,而罗洛以为,和这个沉着镇定的塞西尔为敌未免草率。此人眼下可能失了宠,但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派。

塞西尔没理会这句无礼之言。“离婚是国会批准的。”他彬彬有礼,但毫不示弱。

斯威森又说:“听说她偏袒新教?”

罗洛寻思这才是关键。

塞西尔微微一笑。“她曾多次对我表露,倘使成为女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让国人因为信仰而丧命。”

内德开口了:“这样很好。谁也不想见到再有人被烧死。”

罗洛暗想,威拉德一家人就是这个德行:只求太平,毫无立场。

塞西尔那句模棱两可的答话也惹恼了斯威森伯爵。他问:“天主教还是新教?两个必选其一。”

“不然,”塞西尔答道,“她的信条是宽容。”

斯威森愤愤然。“宽容?”他轻蔑地重复,“对异端邪说?对渎神之语?不敬神?”

在罗洛看来,斯威森如此愠怒情有可原,不过这个论点在法律上可站不住脚。对于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选,天主教自有主张。“全天下都认为,王位的正统继承人是另一个玛丽,苏格兰女王。”

“此言差矣,”塞西尔显然预料到了,“玛丽·斯图尔特不过是国王亨利八世的甥孙女,伊丽莎白·都铎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私生女。”

内德·威拉德又开腔了:“有一次我去巴黎,亲眼见过玛丽·斯图亚特。我没有跟她说上话,当时我在罗浮宫的一间外殿,看到她经过。她身材高挑,美若天仙。”

罗洛不耐烦:“说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干什么?”

内德却还不住口:“她十五岁。”他目光直直地盯着罗洛。“和令妹玛格丽一般年纪。”

“年龄无关紧要——”

内德提高嗓音,盖住他的话:“有些人认为十五岁的年纪连选夫君都嫌小,又何谈做一国之主。”

罗洛倒吸一口气,他父亲愤愤不平地闷哼一声。

塞西尔皱了皱眉,无疑听出内德话里有话,外人不懂内情所指。

内德又说:“我还听说玛丽会讲法语和苏格兰语,但几乎不通英语。”

罗洛答道:“从法律上看,这些都无足轻重。”

内德不依不饶。“还有更糟糕的。玛丽和法兰西太子弗朗索瓦立了婚约。本国百姓既然不满当今女王嫁给西班牙国王,倘若下一个女王嫁给法王,岂不是更加不忿。”

罗洛答道:“这种事由不得本国百姓做主。”

“无论如何,凡有疑惑,必起纷争,百姓迟早要举起镰刀斧头,把意见不吐不快。”

塞西尔插嘴说:“我就是不愿这种情况发生。”

罗洛听出这其实是句威胁,不禁怒从心头起,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斯威森问:“伊丽莎白这丫头人品如何?我还没见过本人呢。”

正统身份的话头被他岔开了,罗洛愠怒地皱起眉头。塞西尔倒是欣然答道:“我认识的女子中,数她教养最好。她可以用拉丁语对答如流,如同说英语一般,此外还会讲法、西、意语,并会写希腊文。她并非世人口中的美人,但自有其迷人之处,使得人人都认为她极可人。她继承了父亲的非凡意志,会是位有决断的君主。”

罗洛暗想,这塞西尔显然是迷上了她,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伊丽莎白的反对派只能依赖法理,因为除此以外再没有立足点。听上去,伊丽莎白凭年纪、智慧、意志都足以胜任英格兰女王。她或许是新教徒,但有自知之明,不会招摇,让他们抓不到把柄。

想到由新教徒做女王,罗洛不寒而栗。她铁定不会倚重天主教家族。菲茨杰拉德家可能再也不复当年的荣华富贵。

斯威森说道:“不过呢,要是她嫁给一个坚定的天主教夫君,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那兴许也可以接受。”他色眯眯地痴笑起来,罗洛厌恶地想打哆嗦,连忙忍住。看样子斯威森想到把一位公主管得服服帖帖,起了色心。

塞西尔干巴巴地回答:“我记在心上了。”这时传来一阵铃声,宾客该入席了。他站起身说:“我只想请各位不要急于下决断。请给伊丽莎白公主一个机会。”

雷金纳德和罗洛等其他人先出了屋子。雷金纳德说:“我瞧着咱们的立场都跟他挑明了。”

罗洛摇摇头。有时候他真希望父亲的脑筋别这么直来直去。“塞西尔来之前就晓得,父亲和斯威森这样的忠实天主教徒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扶持伊丽莎白。”

“应该吧。他自然消息灵通。”

“显然也足智多谋。”

“那他这次来是为什么?”

“我就在琢磨这事,”罗洛答道,“依我看,他来是为了查探敌人的实力。”

“呀,”做父亲的一惊,“我可没想到这一层。”

“咱们也入席吧。”

席间,内德一直定不下心,巴不得吃喝完毕,快点开始“猎牝鹿”的游戏。终于等到撤甜点了,他却瞧见母亲用眼神示意自己过去。

他瞧见母亲和威廉·塞西尔爵士聊得起劲。爱丽丝·威拉德身材矮胖、精力充沛,这天穿了件金线绣花的王桥红裙子,价格不菲。她脖子上挂了一条圣母的圆形挂坠,免得被人斥为新教徒。内德有点想假装没瞧见。这会儿下人正在收拾桌子,戏班子忙着准备,游戏马上要开始了。他还不晓得玛格丽的打算,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肯错过。可他也知道,母亲固然慈爱,但也一向严厉,容不得不从,于是起身走到她身边。

爱丽丝说:“威廉爵士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荣幸之至。”内德客套道。

“我想打听一下加来的近况,”塞西尔开门见山,“听说你刚从那儿回来。”

“我是圣诞节前一周启程的,昨天刚到。”

“加来对本国商事至关重要,这一点不需要我向你们母子赘述。法兰西有一小块地盘仍然由我们控制,这也关乎国家骄傲。”

内德点头说:“自然也让法国人大为光火。”

“当地的英国人士气如何?”

“不错。”内德口中这样答,心中却忐忑起来。塞西尔的问题自然不是因为闲来无事、一时兴起,而是事出有因。此刻想来,他才发觉母亲脸色凝重。他接着说:“动身的时候,大家还在为八月份在圣康坦大败法军而兴高采烈 ,也觉得英法之战不会波及他们。”

“也许自信过头了。”塞西尔喃喃地说。

内德皱起眉头:“加来四周都是要塞:桑加特、弗雷坦、涅勒——”

塞西尔打断他:“倘若要塞失陷呢?”

“城中配有三百零七口加农炮。”

“你对细节很上心。即便如此,市民能抵住围攻吗?”

“粮食够维持三个月。”走之前,内德把这些都打听好了,他知道母亲想听到详尽的消息。他转身面对爱丽丝。“母亲,怎么回事?”

“元旦那天,法国兵攻下了桑加特。”

内德大吃一惊。“怎么会?”

塞西尔代爱丽丝答道:“法军在附近几个城镇秘密集结,趁加来卫戍部队不备发动了袭击。”

“法国军首领是谁?”

“吉斯公爵弗朗索瓦。”

内德惊呼:“疤面!他可是个传奇人物。”这位公爵是法兰西最了不起的将领。

“眼下加来城一定是被围了。”

“但还没有失守。”

“这是目前所知,不过上次接到消息还是五天前的事。”

内德再次面向爱丽丝。“迪克叔叔也没信吗?”

爱丽丝摇头说:“加来被围,有信也捎不出来。”

内德想到几个亲戚:婶婶布兰奇,厨艺比珍妮特·法夫高明多了,不过内德绝不会跟珍妮特说这话;堂兄弟阿尔宾,跟他年纪相仿,教他隐私部位的法语词以及各种非礼勿言之事;还有对他有意的堂姐妹泰蕾兹。他们能活下来吗?

爱丽丝轻声说:“咱们的一切所有差不多都在加来。”

内德眉头一皱。果真如此?他问:“不是还有货物运到塞维利亚吗?”

塞维利亚是西班牙港市,腓力国王的军械库,再多的金属也填不满这只胃。内德父亲的表侄卡洛斯·克鲁兹住在那儿,爱丽丝的货物他尽数买下,统统用来制造加农炮和弹丸,用以维持西班牙无休无止的战争。哥哥巴尼就在塞维利亚跟着卡洛斯帮忙,操持家族生意的另一支,和内德在加来的任务一样。不过海路又长又险,只有近处加来的仓库满了,才会往塞维利亚发船。

爱丽丝答道:“没有。眼下和塞维利亚没有货船往来。”

“那要是加来失守……”

“那就几乎一无所有。”

内德本以为对这份生意了如指掌,从不曾料想会这么快就毁于一旦。他有种感觉,像一匹可靠的马突然一个趔趄,自己险些从鞍上跌下来,冷不防地叫他明白生活变幻莫测。

铃声响起,游戏开始了。塞西尔笑着说:“谢谢你的消息,内德。年纪轻轻的就如此一丝不苟,着实难得。”

内德受宠若惊。“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丹·科布利那个美丽动人的金发姐妹露丝打旁边经过,招呼他说:“快来,内德,开始‘猎牝鹿’了。”

“来了。”他嘴上应着,却没有动。他一时不知所措。本来还迫不及待地想和玛格丽说话,可听了刚才的消息,他哪还有心情玩什么游戏。他对母亲说:“估计咱们也无能无力。”

“先等等消息——可能要等上很久。”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气氛抑郁。接着塞西尔开口说:“对了,我正要找个人帮我替伊丽莎白小姐打点,得是一个年轻人,跟公主的随从一并住在哈特菲尔德宫,我要是不得已去伦敦或者别的地方,就暂代我的职务。我知道你是注定了替母亲打理家族生意,不过内德,要是你认得哪个年轻人,有几分像你,聪颖、可靠、细致入微……不妨举荐给我。”

内德点头答应:“自然。”他疑心塞西尔其实是想招揽自己。

塞西尔接着说:“这个人也须得认同伊丽莎白对宗教的宽容态度。”已经有数百名新教徒惨死在玛丽·都铎女王的火刑架上。

内德自然认同。之前在伯爵书房争论王位继承问题的时候,塞西尔一定也察觉了。数百万英国百姓也认同:不管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为残杀而心寒。

“刚才说过,伊丽莎白多次向我提及,倘若她当女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让国人因为信仰而丧命,”塞西尔重复一遍,“依我看,这个宏愿值得为之奉献。”

爱丽丝有些不忿。“威廉爵士,您说得是,我的两个儿子注定了要打理家族生意。内德,你去吧。”

内德转过身,四下找玛格丽。

斯威森伯爵请了一支巡回剧团,这会儿他们正沿着大厅里的一面长壁搭台子。

玛格丽瞧着他们忙活,布雷克诺克夫人和她并肩而立,也瞧得目不转睛。苏珊娜·布雷克诺克夫人三十岁的样子,模样迷人,笑容可亲,她是斯威森伯爵的堂亲,也是王桥的常客,在那儿有住所。玛格丽之前就认得她,并觉得她性格随和,也不那么盛气凌人。

戏台子底下垫着酒桶,上面铺木板。玛格丽说:“看着有点晃。”

“我也这么想!”苏珊娜附和。

“您知道要演什么戏吗?”

“玛利亚·玛达肋纳的生平。”

“啊!”玛利亚·玛达肋纳是妓女的主保圣人。对此司铎总是要纠正一句:从良的妓女,不过这位圣女还是魅力不减。“怎么演?这班伶人都是男人啊。”

“你以前没看过演戏吗?”

“没看过这种专业伶人在台子上演的,只见过宗教游行和露天表演。”

“女子角色一向都是男人演,他们不许女人登台演戏。”

“为什么不许?”

“啊,我猜是因为咱们天生低等,身体娇弱、见识短浅。”

玛格丽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她喜欢苏珊娜说话坦率,大多数成年人听到难堪的问题,只会用泛泛的老生常谈敷衍,但她可以信赖苏珊娜直言不讳。

玛格丽胆子大起来,心里话冲口而出:“您嫁给布雷克诺克勋爵是不是被逼的?”

苏珊娜扬起眉毛。

玛格丽立即发觉造次了。她急忙说:“对不起,我无权问您这种问题,请见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苏珊娜耸耸肩:“你的确无权问我这种问题,不过我也还没忘了十五岁时的心思。”她放低了声音,“他们要你嫁给谁?”

“巴特·夏陵。”

“啊,主啊,苦了你。”她对自己这位堂侄毫不维护。

听了这句体己话,玛格丽愈发自怜。苏珊娜一阵沉思后说:“我嫁人是家里安排的,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没人强迫我。我们相见之后,我觉得他人品很好。”

“可您爱他吗?”

苏珊娜又迟疑着没答话。看得出,她在谨慎和同情之间犹豫不决。“这一点我不好作答。”

“是,当然,我得赔个不是——再一次。”

“不过看得出你很苦恼,所以不妨跟你说说心里话。但你得发誓不说出去。”

“我发誓。”

“布雷克诺克跟我像朋友。他对我照顾有加,我也竭尽所能讨他开心。而且我们还育有四个可爱的儿女。我过得心满意足。”她顿了一顿,玛格丽等着那句答案。好一会儿苏珊娜才说:“不过我也知道,世上有另一种幸福,爱恋着一个人也为对方所爱慕的那种狂喜。”

“是!”听苏珊娜明白自己的意思,玛格丽万分喜悦。

“这种快乐并非人人有幸得到。”她语气庄重。

“但就应该如此!”玛格丽忍不了一个人求爱而不得。

一瞬间,苏珊娜显得郁郁寡欢。“也许吧,”她轻声说,“也许。”

玛格丽瞧见内德穿了件绿色的法式紧身上衣从苏珊娜身后走来。苏珊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敏锐地问:“你想嫁的人是内德·威拉德?”

“是。”

“好眼光。他很不错。”

“他再好不过了。”

苏珊娜微微一笑,透出一丝忧郁。“希望你能如愿。”

内德朝苏珊娜鞠躬行礼,她一颔首,却转身走了。

这时伶人在房间一角扯起一道帘子。玛格丽问内德:“你说这是做什么用的?”

“好像是在帘子后面换戏服。”他压低声音,“什么时候能详谈?我等不及了。”

“游戏快开始了,到时候跟上我。”

菲尔伯特·科布利手下那个英俊的书记员多纳尔·格洛斯特被选为“猎人”。他一头乌黑的鬈发,生得唇红齿白,但无法打动玛格丽的心——玛格丽嫌他软弱,不过她也知道,有好几个姑娘巴不得让他找到。

在新堡玩这个游戏再合适不过了:这儿的秘密角落比兔子洞还多。新宅和旧堡相连的地方尤其如此,冷不防冒出只柜橱,蓦地横着一截楼梯,还有旮旯犄角、奇形怪状的房间。“猎牝鹿”是小孩子常玩的游戏,玛格丽小时候总搞不懂怎么十九岁的哥哥姐姐也那么热心。如今她明白了,少男少女是要借这个机会亲热。

多纳尔合上眼睛,用拉丁文念起天主经 ,其余的年轻人急急忙忙去找地方藏好。

玛格丽早就想好了要去哪儿。她提前查探过藏身处,为的就是找一个隐秘之所和内德长谈。她出了大厅,匆匆踏上通往旧城堡房间的走廊,心里知道内德会跟上来。到了走廊尽头,她迈进一扇门。

她回身一望,瞧见了内德——倒霉的是还有别人。这可麻烦了:她得跟内德单独在一起。

她穿过一间小储藏室,爬上一段旋转石阶,又沿着一小段楼梯下楼。她听得见身后的动静,但她在这儿他们看不见。她又折进一条过道,知道尽头是封死的。照明的只有墙上托架里的一根蜡烛。过道中间辟了一座巨大的壁炉,本是中世纪的烘焙房,如今早已废弃,烟囱也在盖新房的时候拆掉了。壁炉旁边的石拱后藏着一扇门,进去就是巨大的烤炉;烛光幽暗,几乎看不出有门。玛格丽轻手轻脚地钻进烤炉,又收好裙裾。烤炉里出乎意料地干净,探查的时候她就发觉了。她掩上门,只留一条缝隙,往外瞧去。

内德冲上过道,巴特紧随其后,另外还有动人的露丝·科布利,十有八九是看中了巴特。玛格丽沮丧地呻吟一声,怎么能让内德甩开其他人呢?

三个人从烤炉旁飞快地走过,没有看见门。不一会儿,他们发现此路不通,又原路折返,顺序掉了过来:露丝打头,跟着是巴特,内德走在最后。

机会来了。

等巴特和露丝都看不见了,玛格丽叫道:“内德!”

内德停下脚步,迷惑地四下张望。

她推开烤炉门:“进来!”

他不需要第二声召唤。他爬进烤炉,玛格丽掩上了门。

里面黑黢黢的,两个人相对侧躺,玛格丽感觉到他的身体贴着自己。他一言不发地吻她。

她贪婪地回吻。无论如何,他还爱着自己,这一刻,别的她都不在乎了。她原来担心内德在加来会把自己给忘了,她以为内德会结识些法国姑娘,成熟而有趣,把王桥的小玛吉·菲茨杰拉德比下去了。但是,他的拥抱、亲吻、抚摸让她明白,他的心没有变。玛格丽喜不自胜,双手抱着他的脑袋,张开嘴,体验舌尖的纠缠,身体紧紧地贴着他。

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这一刻,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他,为他献出童贞,不曾想被打断了。只听咚的一声,好像是他踢到了什么东西,接着就听见木板砰的一声掉落,她一下子看清了烤炉内壁。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再亲热,开始四下张望。原来是烤炉的后壁倒了,显然隔壁还有一个房间。玛格丽惊恐地想到,也许有人看见了她和内德的一举一动。她坐起身,朝洞口望去。

没有人。她瞧见一面墙,墙上的射口透出一线余晖。原来只是旧烤炉后面的一块狭窄地方,起新居的时候给封住了。过去也没有路了:只能从烤炉这一面过去。地上散落着一块木板,自然是用来堵洞的,刚才内德兴奋之下不小心踢掉了。玛格丽听到人语声,不过是从外面院子传来的。呼吸顺畅了:没人瞧见他们。

她从洞口爬到那处小间,内德也跟着爬了进去。两个人好奇地四下张望,内德说:“咱们可以在这儿待一辈子呢。”

这句话把玛格丽拉回现实,她这才惊觉,刚才险些犯下不可宽恕的大罪。情欲让她差一点忘了是非对错。她暗暗庆幸有惊无险。

她把内德引到这儿来是为了找他商量,不是为了吻他。她开口说:“内德,他们叫我嫁给巴特。咱们该怎么办?”

内德答道:“我也不晓得。”

罗洛瞧出斯威森已经醉得不轻了。只见公爵瘫坐在戏台对面的大椅子里,右手还握着酒杯。一个年轻女仆替他续杯,他趁机伸出那只残缺的左手捏她胸脯。女仆吓得失声尖叫,连忙退开,酒洒得到处都是。斯威森哈哈大笑。

一个伶人上了台子,开始念开场诗,大意是说为了讲述悔罪的故事,须得呈现罪孽,因此提前赔个不是,请大家莫要见怪。

罗洛瞧见妹妹玛格丽跟内德·威拉德一起偷偷溜进来,不悦地皱起眉头。罗洛这才察觉,原来这两个人是趁“猎牝鹿”幽会去了,无疑做了不少好事。

罗洛真摸不透这个妹妹。玛格丽笃信教义,可又总是不服管教。这怎么说得通呢?对罗洛而言,宗教的本真就是要服从权威。新教徒也就是这里不对:他们自以为有资格自作主张。但玛格丽可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啊。

一个叫作“不忠”的角色露脸了,其特征是鼓鼓囊囊的裤裆布。他挤眉弄眼,说话时用手遮着嘴,眼珠滴溜溜地转,怕被其他角色听见。

台下哄堂大笑,谁都认得这种人,这个形象不过是夸张些罢了。

罗洛叫之前和威廉·塞西尔的一番谈话害得紧张不安,不过这会儿他又觉得是过虑了。伊丽莎白公主十有八九是个新教徒,但担心她也为时过早。毕竟,玛丽·都铎女王不过才四十一岁,并且身体康健——除了两次子虚乌有的怀孕;她掌权数十年也不在话下。

玛利亚·玛达肋纳出场了,显然这位圣徒还没有悔罪。只见她裹着一袭红裙,脚步轻快,不停摆弄项链,向“不忠”抛媚眼,她嘴唇上该是涂了什么红染料。罗洛很是诧异,因为刚才他没瞧见剧团里有女人。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他虽然没看过演戏,不过很肯定女人是不许登台的。戏班子好像总共有四个男人和一个约莫十三岁的男孩。罗洛大惑不解,对着玛利亚·玛达肋纳直皱眉;接着他恍然大悟,这个角色身高体型正对得上那个小男孩。

其余观众也纷纷想明白了,开始交头接耳,有的赞叹,有的诧异。罗洛也听见清晰的抗议声,他四下张望,发现是角落里的菲尔伯特·科布利一家。天主教徒对戏剧采取放任态度,认为只要宣扬宗教寓意就不必深究,但有些忠坚新教徒却看不惯。一个小男孩装扮成女人,这种事最叫他们愤愤不平,何况这个女子又百般卖弄风骚。一家人都铁青着脸,但罗洛瞧出有一个人例外,就是菲尔伯特那个年轻机灵的书记员多纳尔·格洛斯特,他和其余观众一样纵情大笑。罗洛和镇里的年轻人都清楚,多纳尔迷上了东家的漂亮女儿露丝。罗洛猜想,多纳尔信新教完全是为了赢得露丝的芳心。

戏台上,“不忠”把玛利亚搂在怀里,给了她一个淫邪的长吻。观众笑得前俯后仰,起哄声、倒彩声此起彼伏,其中以年轻男子最为起劲。他们这会儿也看出玛利亚是小男孩扮的。

菲尔伯特·科布利可不觉得好笑。他生得虎背熊腰、又矮又壮,头发稀疏、胡子蓬乱。这会儿他气得满脸通红,挥拳叫嚷,但是听不清喊什么。起初谁也没理会,等两个伶人吻毕、笑声渐消,大家这才扭头看是谁在大喊大叫。

罗洛瞧见斯威森伯爵猛然发觉骚动,一脸愠怒。罗洛暗想,麻烦这就来了。

菲尔伯特住了口,对家人说了什么,随即朝门口走去,一家人跟在他后面。多纳尔也跟上了,但罗洛瞧出他一脸不情愿。

斯威森站起身,朝他们走去。“你们给我好好待着!”他大吼,“我可没准谁离席。”

台上的演员不再演戏,开始瞧台下的热闹。罗洛觉得这种角色对调怪讽刺的。

菲尔伯特停下脚步,转身对斯威森喊:“我们绝不留在这座索多玛的宫殿!”说完又转身继续朝门口走。

斯威森大骂:“你个自视清高的新教徒!”然后冲菲尔伯特跑去。

斯威森的儿子巴特连忙拦在父亲面前,举起一只手,想要息事宁人。他高声劝阻:“父亲,让他们走吧,犯不上动怒。”

斯威森猛地推开儿子,扑到菲尔伯特身上。“我杀了你,凭十字架起誓!”他掐住菲尔伯特的喉咙,想要把他扼死。菲尔伯特跪倒在地,斯威森跟着弯下腰,左手虽然残疾,力道却越来越重。

一片哗然。几个人拽着斯威森的袖子,想把他拉开;可他终究是堂堂伯爵,就算铁了心要杀人,他们也还是怕下手重了伤到他,不敢用全力。罗洛冷眼旁观,他才不管菲尔伯特是死是活。

内德·威拉德头一个当机立断。他用右手臂勾住斯威森的脖子,手肘内侧抵着他的下巴,向后上方用力一拖。斯威森只好向后退,放开了菲尔伯特。

罗洛想起来,内德一向是这副德行。上学的时候就是个没皮没脸的家伙,个头小,打架却爱拼命,不怕跟年长的学生对着干,罗洛不得不奉命用一捆白桦枝给他一两次教训。后来,内德长大了,变得手长脚长,虽然个子还是比常人矮,不过高大的学生也学乖了,知道他的拳头惹不起。

内德马上放开斯威森,机灵地退到人群里。斯威森气得大吼大叫,回头看是谁敢以下犯上,却哪里分辨得出来。罗洛猜想他最终总会知道的,不过到时候也醒酒了。

菲尔伯特站起身,揉揉脖子,跌跌撞撞地迈向大门。斯威森没留意。

巴特抓住父亲的手臂,劝道:“再满上一杯酒,看戏吧。一会儿‘私欲’要上场了。”

菲尔伯特等人走到了门口。

斯威森气呼呼地瞪着儿子,瞪了好一会儿,好像忘了该生谁的气。

科布利一家出了大厅,宽大的橡木门砰地合上了。

斯威森大喊:“接着演!”

一班演员又演起来。 ymbkXcoSbA/89rn0Z2egtpqMn2UKGSctzgPsaneSEfIYg7hUOnubtyvqifFDci5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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