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鸾殿内,睿亲王坐在座位上,旁边的宫娥小心翼翼地奉上上好的茶,殿中一米高的青铜内焚着一根香,旁边亦燃着炭火。
转眼间,已经要到除夕了。
在屋子里坐了约莫一个时辰,那女子还没有来,秋夜一澈不时看向门口,旁边的小宫娥则吓得噤若寒蝉。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只有众人等睿亲王的,哪里有睿亲王等人的。
可让人意外的是,此时的睿亲王除了脸上有几分急切,俊美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
身边的茶凉了,换了一杯又一杯,秋夜一澈只觉得胸腔那颗心脏从昨晚到现在都处于失去节奏的狂乱跃动中。
他优雅地端起茶杯,试图抿一口稳住心神,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语调,“睿亲王就不怕本宫在茶里下毒?”
茶水晃动,滚烫的水溅在手指上,却浑然不知道疼。
秋夜一澈抬头看向门口,一个纤长的身影逆光而站,那外面的白玉反射着光有点刺眼,他无法看清她的容貌。
那人缓缓而来,那姿容亦如雾中花,剥开后,渐渐清晰明亮起来。
红色曳地长衫,长发淡妆,虽然换了一张面容,不及八年前的恣意艳丽,可看在眼里,却依旧耀眼动人。犹如九年前龙门荒漠那般,她就那样骑着白马,踏着黄沙惊艳地出现在他生命中。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没有丝毫停留。
秋夜一澈顿觉得胸口沉闷,内心辗转上千遍的“胭脂”两个字怎么也喊不出口。
十五优雅地坐在座位上,也端起茶杯抿了起来,头也不抬地问:“公公说,睿亲王要商议除夕的事情?睿亲王日理万机,这种事情都过问是不是太劳心劳力了。”
她的声音,透着相隔千里的疏离。
“为何不唤我秋夜一澈?”他放下手中茶杯,盯着上座的女子。
这世间,只有胭脂浓敢一次次喊他秋夜一澈。
她原来的头发长至脚踝,每次洗完头之后,她就喜欢坐在院中的蔷薇里梳理,那个时候的他,就坐在她身边。而如今她的头发,剪短了,长不及腰了。
十五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眼底有一抹狠戾和警告之意,然后将茶杯重重放下,“放肆!你虽然贵为睿亲王,却不能大胆到目无尊卑。你该唤本宫一声,容月夫人。”
秋夜一澈愣了片刻,目光仍无法从眼前的那张脸上移开。
完全不同的脸,甚至没有一丝相似,可他知道,那就是胭脂浓。
“夫人。”许久,他开口,声音却似自言自语,温柔似水,没有一声尊称,更像是对心爱之人的昵称。
“宫中事务繁多,本宫正在和皇上谈何时去修建南宫墓陵的事情,若睿亲王无话可说,那便退下吧。”
秋夜一澈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像被十五戳中了痛处!
“夫人,可真是为南宫世家着想。”
“睿亲王也该替秋夜一家考虑考虑……”十五顿了顿,随即挑眉阴森森一笑,“后路了!”
“你!”秋夜一澈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怒视着十五。
跟多年前一样,她不过两三句话,就能挑起他的怒火。
十五起身,懒得再和秋夜一澈废话,她一拂袖,大步跨出了大殿。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秋夜一澈一阵恍然,柔声吐出,“胭脂。”
然而,那女子早已走远。
出了大殿,却有一队宫娥跟在身后,十五莫名烦躁道:“都下去,我静一静。”
前方是太液池,此时早就结了一层冰,池子里的睡莲已枯萎,为了应景,周围移植了寒梅,点点梅花在枝干上静静待开,算是整个冬日唯一的景色。
她还记得当时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碧叶连天,粉色莲花朵朵盛开,清香四溢。
手下意识地摸向怀里,还是那一方丝绢,上面绣着一朵睡莲。
“莲绛……”十五抬头,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冰面上像是闪过一抹红色。
是眼花了?十五揉了揉眼睛,转身又看向右侧,过了月牙形拱门,便是一处园林,据说那是当年秋贵妃最喜欢的地方。
她没看错,那人是莲绛。莲绛的身形,她太熟悉了。
十五想也没有想,焦急地追了过去。他……应该还躺在床上啊。
她刚跑到门口,却被人一把扣住。
十五运气,竟一下催醒了体内的蛊虫,她吃力地回头,看到的竟是追来的秋夜一澈。“秋夜一澈!”
身前的男子一身银装华服,黑色的披风衬得他俊美如玉。他凤目凝视着她,任凭她如何挣扎,就是不肯放开。
“放手!”体内蛊虫开始苏醒,十五不敢再运气,一旦被蛊虫反噬,她瞬间倒地便再无丝毫反击之力。
他盯了她许久,目光似穿过千山万水,带着她无法理解的深情,喃喃吐出,“胭脂!”
十五一怔,而对方深深看着她的双眼,像一方池子想要溺毙她。
“胭脂,我知道是你。”
九年前,此地,他牵着她的手,在她耳边道:“胭脂,我带你去看母妃曾经住过的寝殿。”
时光荏苒,一晃九年!他终究还是将她认了出来。
两人离得很近,犹如九年前那样执手。
十五眼底却是泛起无尽的厌恶,低声道:“滚!”
“胭脂。”他恍若未闻,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双臂用力收紧,根本容不得她反抗。
他寻了她整整八年。
八年前,他最后一次抱她,是长安的街头。
发丝间传来的不是萦绕梦中的蔷薇香,而是一股淡淡的药味。
十五被他紧紧圈禁,甚至手都抬不起来,不得已想运气推开他,嘴里却险些喷出一口鲜血。体内的蛊虫已经彻底苏醒,开始在她身体慢慢游走,所过之处,犹如骨肉被啃食。
“放了我!”她艰难地说了一句,声音十分虚弱。
“胭脂……”秋夜一澈在她耳边颤抖着说道,“不要走,哪怕你要复仇,也不要走!”
说好了,做鬼也不放过他。但是,她却走了整整八年!
八年来,他用过各种方式,试图忘记这个背叛自己的女人。烧掉了关于她的一切,蔷薇、院子,甚至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提到她的名字。
八年,像是漫长的一生,他游走在权力和欲望中,心中唯一的执念便是:登上皇位!
“放开!”十五咬牙垂头,身体骤然绷紧,双手紧握垂在两侧,试图控制一下体内的蛊虫。
怀里的人,身体突然颤了一下,随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由温暖转入刺骨冰凉。
他忙解开身上的披风裹住她身体,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十五清秀的脸。指腹贪恋地摩擦她眉眼,最后落在她唇边时,秋夜一澈才惊讶地发现十五的脸太白了,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胭脂,看着我。”他捧着她的脸,逼着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一双冰冷的黑瞳泛着阴狠的敌意,和八年前最后时光一样,带着浓烈的恨。
虽然恨,可这双黑瞳却能映出自己的样子。
“你虽恨我,”他俊美的脸上露出餍足的笑,双眼深深地锁着她,“但到底,你没有忘记我。为了复仇,为了我,你回来了。”说完,他已抑制不住,低头咬上了她的唇。
冰凉的手指挡在了他与她之间,那般的亲密,看似拥吻,却已经被无情挡开。
她眼眸森然一眯,吐出狠绝之词,“别恶心我,你不配碰我!”
他眼底掠过一抹痛,这语气,和八年前一样坚定和决绝。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秋夜一澈慢慢放开了十五,后退开一步,眼睛却仍旧落在她面上,似乎想在她脸上找到更多的讯息。
“王。”来者是明一。
明一看到十五亦是一愣,然后恭谨地跪下行了大礼。
十五未动,只是将目光投向一边,藏着的手已克制不住地颤抖。
“王,王府有事。”
“你先回去。”秋夜一澈盯着十五,冷声对明一说。
明一为难地看了看十五,道,“贤妃今天险些昏过去了。”
“嗯?”
“太医说,贤妃怕是动了胎气。”
这回秋夜一澈终于回头看向了明一,脸上写着担心,却又忍不住回头看着十五。
“睿亲王,若不早点回去,秋夜世家怕真的要断子绝孙了。”
她语气轻描淡写,却充满嘲讽之意。秋夜一澈只得转身跨步离开。
他一走,十五就浑身哆嗦,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的披风,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寝宫奔去。
因为喜欢清静,所以刚入宫,她院中除了三娘和几个伺候起居的宫娥,便再无旁人。
几乎一步一个趔趄,她才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十五进门的一瞬,慌忙将门关上。
一回身,她整个人都吓得差点倒在地上。
房里有一个人,一手玩着一个镶嵌着宝石的骷髅头,一手撑着下巴,姿态邪气地靠在她的床上。而那双碧色双眸,正幽幽看来,慵懒中带着几许冷意,周身亦沉淀着可怕杀气。
“莲绛!”十五只觉得血堵在喉咙。
“怎么?看到本宫觉得很意外?”他勾唇一笑,眼底没有丝毫波澜潋滟,如万古凝定的冰川。
十五打了个寒战,抱着身上的披风,垂下眸子。
“怎么,不愿意看到本宫?”
他身形如闪电般掠到身前,十五几乎被他摔在了墙上,背部被撞得贴上柱子。那一刻,她几乎感受到体内五脏俱裂。蛊虫闻到血腥味马上肆意躁动,十五两眼一黑,差点在剧痛中昏过去,脚下无力,她更无力抬头。
莲绛却捏着她下巴,逼着她看向他,“十五,为什么不看我?是不敢看我,还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是啊,他又退了一步了!
为了她,他又要放下那所谓的尊严,明知道她弃他而去,甚至质疑他一颗真心。他也曾下定决心,不再理会这个女人,可是,就因为小鱼儿一串糖葫芦,他心软了,又从绝望的谷底攀爬上来。这世界上,除了他娘亲,也只有十五知道他爱吃糖葫芦啊!于是,他又不知廉耻地跑到皇宫来找她了。可此时的她却垂着眉眼。
他突然想挖开她的眼睛然后镶嵌在那骷髅里。这样,她的眼睛,就随时随地只能看到他了。不会再左顾右盼,不会再忽视他了。
他自嘲一笑,手指落在她唇上反复摩擦,烫得她不能动弹。
他手指滚烫,两个人身体并没有贴在一起,却能感觉到他在燃烧。莲绛,你还在发热啊。
“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她虚弱开口,声音颤了颤。
“为什么在这里?”他自嘲一笑,声音透着股苍凉,“因为今天是你的解蛊日,我怕你再像上次那样蛊毒提前发作,所以干脆来皇宫寻你。”
他明明知道,这个女人不想见到他!可是,他还是厚着脸皮来了。因为他怕她疼!想到她上次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他觉得所有的痛都附加在了自己身上。
“真是来得不巧。”他手指用力,捏得她下颌发青,可她仍旧抿着唇,嘴角还露出一股坚定。这抹坚韧在他看来却格外的刺目。
“竟然看到了你和秋夜一澈在幽会。十五啊……”他碧色双眸一遍遍扫过她的脸,想要看透她的灵魂,“你告诉本宫,你到底使用了什么妖术,沾染上了燕城亦,蛊惑了本宫,最后,连秋夜一澈都勾搭上了。如果本宫没有记错,我们两次去睿亲王府,你们连话都没有说上吧?”这些伤人的话,明知道是双刃剑,伤人又伤己,可他仍忍不住要说出口,“为什么,本宫才走半个月,你成了容月夫人,还和秋夜一澈沾染上了?”说完,他抬起她的下颌,凶狠霸道地覆盖上了十五的唇。辗转啃咬,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唔!”唇上传来锐痛,莲绛捂住自己的唇,上面竟多了一道伤痕。
她居然咬他!
“呵呵……”他将血吞入腹中,碧色眼瞳泛起阴冷的光芒,再度扣住十五的下颌,“刚才他便是这样吻你的吧?可为什么,你没有反抗?”
见他又覆压过来,十五抬手就甩了过去,因为毒发,手上没有劲道,可偏偏声音响亮。
“够了!”十五冷冷地盯着他,“你没有必要羞辱我。”
“羞辱你?”莲绛愣了半秒,眼底涌现绝望,“十五,难道本宫冤枉了你?刚刚在太液池发生的一切,我全都看到了,为什么你要否认?”说着,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披风,“这是什么,这难道不是证据?”
十五这才发现身上还裹着秋夜一澈的披风。
“好!”莲绛眸色一沉,拎着十五身形一掠,宛如闪电般冲出了寝殿,然后一起一落地消失在皇宫的琉璃瓦中。
“大人,你要带小的去哪里?”风从耳边刮过,带来冷冽的刺痛感,十五在剧痛中渐渐转醒。她这才发现,两个人离开了皇宫,正朝睿亲王府的方向赶去。
“你又要做什么?”十五大惊失色,前两次她差点被莲绛的疯狂吓得魂不附体,此番他又想做什么?!
莲绛回头,那浅碧色的美眸里布满了血丝,瞳色中泛起冷嘲,“本宫要做什么,轮不到你管!”
话语间,他们已落在林中,莲绛给十五点了穴,把她放在一根高树枝上,“十五,你若是敢出手,本宫就催动蛊毒,让你生不如死!”他声音满含警告,浑身散发着可怕的冷厉杀气。
十五极少见他这副样子,长发飘扬,充血碧眸,殷红的双唇,面容妖媚却偏偏阴森可怕。
恰在这时,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外高悬一面显露其主人高贵身份的旗帜,上面写着一个“睿”字。
那一瞬,十五顿时明白了——莲绛要杀秋夜一澈!
林荫道上,拉车的马突然发出一丝惊恐的长啸,明一霍然握紧手里的长鞭,盯着前方。
空气里骤然多了一份肃杀,马车里的秋夜一澈当即掀帘而出,看到一棵白杨树上,靠着一个身穿白貂领披风内着大红色长衫的人。
对方长发飘扬,侧身而立,露出完美无瑕的侧脸,持着一条白杨柳条,在白皙的葱白指尖把玩,指甲泛着珍珠般美丽的光泽。
秋夜一澈只觉得此人面熟。对方抬起了脸,懒懒地看了过来。一双深碧色罕见的双眸,风流肆意,却又邪气妖魅。那张脸那双眼,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长得美,可是……和沐色一样,那是一个男子!
秋夜一澈的神经下意识地紧绷起来,而腰间的沥血剑似闻到了某种可怕的杀气,开始发出不安的嗡鸣。
“王,这好像是那日拦住容月夫人的人。”
胭脂入宫那日,据说有一个面容绝美的女子拦住了她的车辇。
秋夜一澈深邃的目光扫过对方的披风和露出的红衫,手腕一转,沥血剑出鞘,指向了莲绛。
“莲,孤记得你!”那晚,在他睿亲王面前无法无天的人。
莲绛红唇勾起一丝妖娆的浅笑,“睿亲王,倒是好记性。”
“你到底是何许人?”当日,此人仅一掌就化去了他漫天凌厉的剑气,功夫简直深不可测。
“死人可没资格问!”莲绛掂了掂手里的柳枝,漫不经心地回答。
“口出狂言。”明一见对方如此羞辱自家主子,身形一闪,手中剑奔向了莲绛。
“明一!”秋夜一澈大惊,试图阻止明一,可已经来不及了,只一瞬间,对方手中柳条一晃,化成褐色光影,只听啪的一声,明一手中的剑断成两截,而剑尖却被那柳条缠住,又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反推,刺进了明一的腹部。
明一整个人都被那道力量弹了起来,秋夜一澈如蛟龙奔走,瞬间将他接住,却仍旧后退几步,才堪堪站稳。
放下受伤的明一,秋夜一澈抬眼看向莲绛,震惊地发现,对方身形未动,仍旧姿势优雅地靠在那儿。
“大燕和泱国皆是大洲血统,黑发黑眼睛。据说西域人常出蓝眼碧眸之人,但多为黄褐卷发。你……”秋夜一澈打量莲绛,“难道你是西岐人?”
一般人不可能有这么纯粹碧绿的双瞳,不,应该说是正常人都不会有这样的瞳色,因为当年的沐色,就有一双琉璃色瞳孔。
莲绛不耐烦道:“是不是将死之人废话都这么多?”说完,身形化成不见其形的风,瞬间逼近了秋夜一澈。
秋夜一澈只感觉肃杀之气迎面逼来,手里沥血剑化成红光,往前一斩,可同时,他感觉到那身影宛如鬼魅闪至身后,那根柳条亦缠住了沥血剑。
好可怕的速度!
十五坐在树上,身体动弹不得,然而体内蛊虫游走于全身,她却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默默地承受蚀骨之痛。
林子里,冬日的枯叶在两人凌厉的杀气中如狂飞的蝶舞,远远看去,像是沙尘来袭,两人的身影一走一掠,一闪一避,一攻一守!
两人所过之处,巨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发出轰然巨响。
明一万万没有料到,路上竟出了这么一个可怕之人,当下吹了一声凌厉的口哨。
十五一听,头脑顿时从昏沉中清醒——明一这是在召集影卫和桃花门。
这里距睿亲王府极近,那秋夜一澈本就难缠,而他手下有一精锐部队,所布置的八卦回字阵法,目前为止,无人能脱离。
“莲绛、莲绛,快走啊!”喉头鲜血翻滚,十五身上的衣衫全被冷汗打湿,剧痛之下,她也恨不得昏死过去,然而,莲绛身处危险,她却不敢丝毫松懈。
可她越是运用内力坚持,体内蛊虫就越疯狂喧嚣。
果然,传言已有身孕的碧萝和影卫同时出现,几乎是瞬间,四十八名影卫如鬼魅一样,涌向莲绛,而秋夜一澈因为沥血剑护身,虽然身上几处受伤,却也能疾速向后掠去,进入了桃花门的保护圈。
他迅速指挥影卫,将莲绛团团围住。
“蓝禾的阵法?”他倒是没有想到蓝禾竟然将如此阴毒恐怖的阵法教给了秋夜一澈。
丢掉手中沾满秋夜一澈鲜血的柳条,莲绛那双妖异的碧眸微眯,双袖暗自鼓动,带起的寒气撩动着他翩飞的衣襟和猎猎飞舞的青丝,浑身凌厉杀气迸发,犹如修罗。
枯叶飞舞,树林哗哗作响,似有一场疾电暴雨要来临。
十五震惊地看着他。此时的莲绛,就如在南疆初次见他一样,浑身透着可怕的阴森气息。
这……真的是莲绛吗?
秋夜一澈脸上亦有几处伤痕,好不容易才避开了莲绛几乎招招毙命的截杀。此时他眼底亦露出一丝惊慌之色,马上扬起手里的剑,吩咐那些影卫在莲绛爆发之前形成阵形。
深陷于阵法中的人,如被困于铁笼中的困兽,不死也必然重伤,当年十五和沐色皆败于此阵法。最可怕的是,会有几名身法相当可怕的影卫从上空攻击。
“小心。”见阵形马上就要摆好,十五再也忍不住暴喝一声,穴位被内力震裂,鲜血当即染红黑色披风里的衣服。手中月光如闪电破空而下,瞬间将中间的一名影卫从头劈成两半!那一刻,阵法乱了。
鲜血喷溅在她脸上,和自己嘴里涌出的毒血混合在一起。
这一斩,几乎用尽她的所有气力,她在半空中如枯蝶坠落。
“十五!”莲绛急忙收住内力,掠空而起,将下坠的十五接住,紧紧搂在怀里。
十五靠在莲绛怀里,勉强站直,扬起满身鲜血的脸看着莲绛,“你快走。”
“你……”莲绛睫毛一颤,深深凝视着十五,她满是鲜血的容颜寸寸印在眼底,“不是警告你不准动吗?”厉声责备的语气,手却温柔地将十五往怀里拥,冷眼扫过行走阵法的影卫,目光最后落在了秋夜一澈身上。
站在秋夜一澈身后的碧萝,在看到那双眼睛时,登时吓得倒退了一步。
“这个阵法很诡异,看不到出路的。”十五克制住颤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话,不想将自己此时的虚弱暴露出来,让秋夜一澈和碧萝他们有机可乘。
“我会对付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像是在抚慰她的忧虑。因为,他抱着她的手明显感觉到她刺骨的冰凉和极力压制着的颤抖。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她的出现,让他很开心,总觉得,方才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攻!”
秋夜一澈厉声下令,那些影卫化成影子四面八方地攻来。
十五忙从莲绛怀中挣脱,贴着他的后背,手里长剑舞出凌厉的剑花,如漫天细雨,不让人靠近。
莲绛纤白的手心展开,那手竟瞬间泛出诡异的银白光泽,远远看去,他手心里像是捧着两晕光球,随即他双臂一展,光球顺着他的动作往身边两侧推了出去。那荧光爆发,幻散成凌厉刺目的光波,瞬间拦腰斩断近身的影卫。那一瞬,鲜血染红了莲绛身边的莹白光晕,好似朱砂染白玉,有一种魅骨的美。
碧萝悄然后退,不敢再看莲绛,而是将目光落在身形不再灵敏如初的十五身上。
十五受伤了……碧萝大喜,想起今天好像就是长生楼毒发之日。
“尚秋水!”碧萝回身盯着藏在暗处的尚秋水,尚秋水立刻举起笛子,幽幽地吹响。
笛声传来,顿时如一把刀切过胸腔,而在体内已经肆意的蛊虫瞬间像疯了一样,往十五的头颅钻去。
“啊!”十五惨叫一声,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十五!”莲绛闻声回头,看见十五痛苦地倒在地上,她嘴里鲜血涌出,连眼睛里都是血。
看到十五倒地,秋夜一澈大惊失色,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而碧萝眼底则涌出报复的快感,催尚秋水道:“快!”
随即,笛声越来越急促,竟然用上了三重音律,就像三把笛子在同时吹奏引发蛊毒。
莲绛将十五抱在怀里,发现鲜血已经从她耳朵里出来,而此时,又一批影卫如潮水般涌来。
“莲绛,你快走啊。”十五声音颤抖,却极力试图推开他。
笛声越发尖锐,好似只要最后一声长啸,那蛊虫就会吞噬十五的大脑,然后啃食她的眼球,最后……她将会变成一具白骨。
莲绛俯身在十五耳边落下一吻,似爱侣般轻柔道:“闭上眼睛。”说完,他起身闭眼,一手抵着眉心,一手凌空一划。
瞬间,天空突然乌云翻卷,原本明亮的长安城被压在黑云之下,狂风呼啸,天空一道闪电破空而下,凌厉得像要将天地撕碎。
轰隆!巨雷从天而落,尚秋水手中的笛子断成两截,整个人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黑压压的云越来越多,像要将整个苍穹压垮,所有的人都被惊天突变吓得怔住了。
站立的那个人,面容绝世无双,依旧保持先前那个动作,可此时,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恐怖阴森的气息,青丝飞舞,红衣翻飞,在黑云的映衬下,他宛如破云而出的魔鬼。
“攻!”突然,他眼眸霍然睁开,碧色的双瞳竟闪耀着嗜血的光芒,头顶乌云骤然散开。
“血蝙蝠!”不知道谁惊叫了一声,秋夜一澈他们才发现漫天而来的乌云,竟是成群的蝙蝠。
“啊……”尖叫声四起,那些血蝙蝠狰狞着獠牙扑向了影卫。
刹那间,整个林子里涌起刺鼻的鲜血,令人作呕。碧萝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影卫被蝙蝠咬住脖子,不过一眨眼间,彪形大汉竟然成了一副皮囊包裹的骨头。
本该在夜间出行的蝙蝠,却在白日被人生生召唤出来,更何况还是这种来自地狱的血蝙蝠。
“走!”碧萝抓住秋夜一澈飞奔逃命。
而此时的秋夜一澈则看着倒在莲绛脚下发抖的十五,大喊了一声:“胭脂!”
桃花门人护住秋夜一澈和碧萝,顾不得那些影卫,迅速撤离。尚秋水亦跌跌撞撞地逃离,满脸惊骇。可刚走没几步,一个灰色的身影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看到那人,尚秋水吓得后退了几步,是防风!防风正用凌厉的眼神盯着她,道:“你竟然活着!”
正当这时,不远处传来了碧萝吹的口哨声,防风又抬眼看了看十五的方向,瞪了尚秋水一眼,飞快地离开。
十五跌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满身阴邪之气的莲绛,此时他的脸比平日还白了几分,唇却殷红如血,而那双往日妩媚多情的眼睛,此时,连眼白都成了诡异的碧色,看起来邪恶恐怖。她从未见过人的眼睛这样……她记得,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天生有魔性,当对方催动魔性时,他本人将会有着可抗天地的强大力量,可是,一旦深陷,就会被魔吞噬。
莲绛刚刚整个眼睛都成碧色,那显然是魔性在肆意。
血腥味刺鼻,林子里只剩下几十具面容惊恐死法恐怖的皮囊,那些蝙蝠再度聚集在莲绛周围,然后交织成圈,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只血红色的蝙蝠落在了莲绛白皙的手背上,远远看去,像是一枚诡异妖娆的文身。可是在沾到他皮肤的瞬间,那蝙蝠如遇水就化的图腾花纹,消失不见了。
“你能控制血蝙蝠?”她颤抖着声音问,同时惊骇地看着莲绛。
传言血蝙蝠乃忘川河边无法转世投胎的恶灵炼化而成,是至阴至邪的东西,可是……它们竟然被莲绛操控了。
“唔。”十五吐出一口鲜血。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莲绛,他就坐在莲台上召唤死尸!
“你有魔性?”
他蹲在她身边,伸出白皙的手指,落在她脸上的瞬间,十五下意识地避开。
因为,那是刺骨的冰凉,比蛊毒发作的她还寒冷,而他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原本的样子,看不见眼白的双眼,茫茫碧色,深不见底,十分可怕。
“你怕我?”他声音颤了一下,随即瞳孔恢复正常,深深凝望着她。
客栈里的冷看着天空突来忽散的乌云,整个人呆愣在那里。
“冷,颜哥哥怎么还没有回来?”安蓝坐在栏杆上,无聊地踢着腿。一大早莲绛就出去了,可这会儿还没有回来,“不是说,要带我去南疆吗?”
冷没有理会,径直下了楼,然而眼神却有些恍惚:殿下,竟然真的催动魔性了!
颜少主曾说:小少主生下来便是半魔人,他体内的魔性,有一半的几率会苏醒。
魔性一旦苏醒,那么便不能永生封印,会随时随着对方的情绪波动,更甚至,反噬其主。
这么多年来,莲绛游历各地,就是怕有一日,魔性可能苏醒而自己又无法遏制。因此,他千里来到南疆学习蛊毒阴邪之术,为的就是学蛊毒之长,运用其身,试图找到克制体内魔性的方法。好在,体内的“魔”一直都很安静。然而……他今天竟然主动唤醒了魔性。
他一直想要了解她,想知道她真正的内心。最开始,他以为她残忍阴毒,无情无义,可以为了复仇,出卖自己的灵魂。后来以为,沉默不语、像木头一样呆滞、无声无息的十五,才是真实的她。然而,从回楼归来,他又看到了另外一面的她,孤高、冷艳,能说会道。而此时,他已经猜不透她了,他也失去耐心和勇气再猜下去了。
而十五仍没有从刚刚那血蝙蝠中反应过来。
此时莲绛周身的杀气和魔性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悲戚,“十五,自我们认识之初,你对我撒了这么多谎,我都可以不计前嫌,但是,哪怕一次,只要一次,你说句真话。”
“小的说了实话,大人会放过小的?”她艰难开口,迎着他目光。
一句“小的”,一句“大人”,已经明确了他们身份的不同。她在提示他,他又怎会不懂。
“好。”他点头,“你是谁?”
十五握紧手里的月光,似用尽了一生的气力,“胭脂浓。”
莲绛如遭惊雷地盯着十五。虽然他曾如此猜测过,甚至刚刚秋夜一澈离开时,看着她喊了这个名字,但是,当她亲自说出口,他还是难以接受和难以置信。
她和秋夜一澈,竟然真的是夫妻!
这天下,整个大燕所有人都知道的胭脂夫人,她竟然是……秋夜一澈明媒正娶的女人。
这一瞬间,莲绛只觉得一把刀横在了心口,而身体内好不容易控制的魔性,似乎又要涌动起来,他不得已稍微低下头,用力地咬着唇,丝丝鲜血蔓延在唇齿间。
“你爱秋夜一澈吗?”良久他才开口,总觉得想得到一个彻底让自己心死的答案,方才罢休。
胖子曾经描述了他们万人见证的求婚,简单直接,却感动和震撼了所有的长安人。她曾为了秋夜一澈,带着信物跋涉千里而来长安,为赴那场婚约。
十五漆黑的双瞳看着莲绛,如墨青丝,漂亮的额头,线条完美的鼻翼,有着撩人心魂美人裂的唇,还有一双好看到难以形容的碧色双眼。这是她重生后,看到的第一双眼睛。也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看到别人的眼睛,会下意识发抖的眼睛。
买她心脏的老婆婆说:你之所以还要活两年,是因为你还有没有做完的事情,和该碰到却没有碰到的人。
没有做完的事情,就是向秋夜一澈和碧萝复仇。而该碰到却没有碰到的人——该是你,莲绛吧。
九年前,她拿着颜绯色给他的信物路过龙门寻他,却在那儿碰到了秋夜一澈。而她和莲绛的命运,就在那个时候错开了。
“胭脂浓!”他第一次喊她真实的名字,这名字瞬间将十五的思绪拉了回来,“你爱秋夜一澈吗?”
胭脂浓……她那亘古不变的眼神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终于泛起了丝丝痛苦的涟漪。
天下人都说秋夜一澈爱胭脂浓,这是最大的谎言。
然而,胭脂浓是否爱秋夜一澈,却无人知晓。
那年的胭脂浓,自断经脉,背师弃义都要嫁给秋夜一澈,爱吗?
“爱!”她平静地回答,看着莲绛的眼神,没有丝毫闪避。
胭脂浓爱秋夜一澈,倾尽一生地去爱了,然后死了。
胭脂浓,已经死了。
莲绛苦笑一声,面对着她如此笃定的眼神,只得露出这个表情,似在挽回自己狼狈的最后一点尊严。
他早该想到这些,他早在她上一次毒发时,就清楚这个女人爱秋夜一澈。
他此时不过是想死心,不过是想让她亲自说出来而已。
“胭脂浓……”他旋即大怒,双瞳泛着妖异的碧色,魔性再度肆意,那白皙手背上的血蝙蝠隐隐若现,“你既然爱秋夜一澈,那为什么要蛊惑本宫?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救我?为什么要讨我开心?”然后偷了他的心!
“小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尽长生楼成员的责任。”
他瞬间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她保护他,救他仅仅因为他是莲绛,月重宫的祭司。原是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所以,刚刚怕他置身于蓝禾诡异的阵法里,她不惜冲破穴位,只是为了保护他?他咬唇一笑,血丝涌出,眉间皆是妩媚,再看她时,碧色眼瞳无丝毫波澜。
他并未说一字,起身看着满地死尸,转身慢慢离开。
十五再也坚持不住,瞬间失去意识,除了啃食她大脑的痛,她再也分不清身在何处。
她只知道,匍匐在地上不断地向前爬,嘴里大口大口地涌出鲜血,好像一停下来,她就会死去,然后彻底从这个世界消亡
莲绛忽闻身后动静,一回头,看到十五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她一边捂住脑袋,手指抠着泥土和沙石,试图往前爬,而满是鲜血的脸扭曲在一起,痛苦万分。
他立在尸体中,怔了半晌终究冲过去,将十五从地上抱起来。然而,怀里的人却拼命挣扎,两个人都摔倒在地,而十五的手指抠着地,想要挣脱他。
“放我出去!”她不停地哭喊,又是捶打,又是抠弄,不过片刻,她指甲就断裂,指尖翻开,血肉模糊,“放我出去!”
看到她的手指,他突然想起在南疆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
他召唤亡灵苏醒,而这个女人,带着沉重的链子浑身腐烂地走在最后面。他坐在莲台上,隔着轻纱,第一眼就看到她了,因为,她一路摔倒,却又挣扎着站起来。那个时候的她,就如同现在这样,骨肉翻开,因为她在棺材里面八年。
“十五!”他忙阻止她这个几乎自残的动作,“十五!”
他一手紧紧抱着她,一手扣住她双手,在她耳边说:“你出来了,不是在棺材里。你已经出来了……”
可十五不停地挣扎,嘴里发出痛苦呜咽。
“好了,我给你解药,你别动!”他在她耳边轻声哄着,声音平和温柔,又带着难言的宠溺。
怀里的人凑近他的双唇,柔软的舌头舔过他的唇,然后贪婪地吮了起来。
莲绛当下浑身战栗,这才想起刚刚唇被咬破,唇上的鲜血吸引了她体内的蛊虫。
她双手捧着他的头,身体紧急地贴着他,不停地吸吮。他愣了半秒,发出一声轻吟,垂下漂亮的睫羽,将她反抱在怀里。
长发交织,唇舌相缠,他想起了那日在睿亲王,她亦是这般轻吻着他。
亲吻我,难道也是你十五的职责吗?
陪我看雪,难道也是你十五的职责?
想着法子哄我喝药,也是你的职责?
“十五,有没有喜欢过我啊?”怀里的人终于疲软地昏了过去,他却坐在四处横着尸体的地上,将她抱得更紧,将唇贴在她耳边,“哪怕一点点,有没有啊?”
女子没有动静,全身软似无骨,面上鲜血未干,有些狰狞恐怖,可落在他眼底,却是冰雪容颜。
“用你的心来回答。”说着,他摸向她心口,却在瞬间怔愣住了。
片刻之后,他突然惊醒,然后低头贴在她心口。
“十五……”他颤抖着手捧起她的脸,试图将她摇醒,“你的心呢?”
她的胸腔,没有心跳,整个都是空的。
是的,她没有心!
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两人从独孤出来那晚,他的手探入她衣服里时,她一下制止了他。
就像昨晚,情到深处时,她再度拦住了他的手。
她……
“十五你怎么会没有心?”
他脑子一片混乱,漂亮的睫羽不停地闪动,完全茫然不知所措。
“秋夜一澈,你凭什么质疑我的感情?是不是要我将心挖出来给你看?”
他浑身一颤,捧着十五的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难道,你真将心挖给了秋夜一澈?
你心里怎么会有我?你都没有心,怎么会有我!
冷找到莲绛时,看到莲绛坐在满是尸体的地上,长发披散,面色苍白,一双碧色眼瞳没有任何光泽地盯着一处,整个人都如被抽取了灵魂。
而他怀里,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看不清面容的人。
睿亲王府有史以来,处于最紧张和戒备的状态,而大厅里,秋夜一澈负伤而立,碧萝则捂住小腹坐在位置,尚秋水站在角落,厅内气氛诡异,静得连尘埃都能听见。
他们回来了整整三个时辰,三个时辰里,秋夜一澈保持同一个姿势站在原地没有说一句话。所有人似乎都没有从那可怕的一幕中反应过来。
那个面容妖媚极致的男子,竟然瞬间将血蝙蝠召唤了出来,那一刻,天地撼动,好似恶灵出炼那般恐怖。
而四十八名他最自豪的影卫,一人被十五一剑劈成了两半,八人被那男子手里诡异的光球所折射出来的光波拦腰斩断,其余的人,瞬间命葬在那些血蝙蝠的攻击中。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蝙蝠吸成了一副皮囊。
即便是见过蓝禾各种蛊毒幻术,可是,第一次见到阴邪的血蝙蝠,秋夜一澈觉得是在做梦。沐色是蓝禾用最阴毒之术创造出来的,所以他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睛。而这个男子,竟然有一双深碧色的眼瞳,在召唤蝙蝠时,他眼白都成碧色,像一个魔鬼。可是,沐色却不懂幻术!
“他是西岐人。”终于,他回身盯着碧萝说。
碧萝垂下眼眸,贴身的衣服早就被冷汗浸湿,“他好像是……二十年前西岐族长,桃花门前身颜门门主的独子——颜碧瞳。”
秋夜一澈蹙眉,身上伤口顿时裂开。
他曾听说过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魔头,险些让大燕灭国,但是,最后却是无端消失了。
“颜绯色曾经为了得到至高灵力,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以至于他的儿子颜碧瞳生下来便是半魔人。只是二十年前,他们一家人就消失了,西岐内部亦寻了他们多年,全都无果。”她的声音还有惊惧的颤意。
尚秋水听到这里,亦跟着颤抖起来。
“半魔人?”他们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惹到了这么恐怖的人。
“看样子,他便是月重宫的新祭司,莲绛了!”秋夜一澈低声吐出这么一句。
尚秋水则惊恐地抬起眼,“难道蓝禾死在了他手里?”
蓝禾那么可怕的人,竟然会死……也对,哪怕蓝禾灵力再强大,可是,对方却是一个魔鬼。
那血蝙蝠是什么?是忘川河边游荡的恶灵炼化而成!
“都下去吧。”秋夜一澈颓然地坐下,痛苦地揉着眉心。
蓝禾那么可怕的人,竟然会死。哪怕蓝禾灵力再强大,他的对手却是一个魔。
他们在林子里交战时,对方仅仅用一根白杨条几乎要了他性命,当时,那魔鬼就在他耳边说:碰我女人,都得死!
那个时候他还一片茫然,正在生死关头并没有多虑。
可是,在影卫来的时候,十五却突然出现了。
“原来……”他握紧拳头,“胭脂你早就在看……而当他陷入危险时,你竟然不顾生命地下来救他!”
脑子里突然拂过她站在城墙上主动拥吻那个男子的情景。秋夜一澈再也忍不住,一拳狠狠地砸向了桌子。
她对自己说:别恶心我,你不配碰我!
十五体内的蛊虫在尚秋水三音笛的催发下,差点破脑而出,为此,她整整昏迷了四日。
这四日里,她总是在做一个梦,梦到莲绛身穿绣着金莲的黑色袍子,手持一把红色油纸伞站在一条黑水暗涌的河边。那河边盛开着无数朵血红色的曼珠沙华,而河水里时不时冒出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和白骨之手,试图将他拽入幽暗的水里。旁边那些花突然燃烧,成片的碧火肆意开来,将莲绛全部包围了。
“莲绛!”
她站在河的对岸,嘶声大喊,而他终于回头看向她这边——那是一张妖邪狰狞的脸,整个脸被一种怪异的蓝色花藤占据,唯留下一双看不见眼瞳的深碧色双眸。
“啊!”十五尖叫一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我……我竟然做梦了……”
她难以置信地喘着粗气,因为一个没有心的人,根本不可能做梦。
不仅如此,她还梦到了莲绛……
梦里他的样子阴森恐怖,黑色华丽袍子,纯碧色双眼,被蔓藤占据的脸,那是魔鬼才有的样子。
莲绛,竟然有一半魔性,莫名的不安涌上来,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几个手指裹着纱布,她疑惑地揭开,发现食指和中指已经结疤了。但是,她完全没有印象,手指是怎么受伤的。
她的记忆停在了莲绛操控血蝙蝠的那一刻。
屋子外面有人走动,十五抬起眼,看到三娘走了进来。
“三娘,冷……他们怎么样?”
莲绛两个字含在嘴里,又吞了下去。
“冷大人他们回南疆了。”三娘看着十五。
好像是预料中的答案,十五沉默,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喉咙有点干涩,起身端了茶水喝了起来。
三娘看了十五好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两个红色的瓶子,递给十五,“不过冷走的时候,说莲绛大人有命,让你三个月内必须彻底铲除桃花门,为此,长生楼精英几日之后也会赶到大燕,并且都听命于你!”
十五回头看着三娘,三娘又笑了笑,指着瓶子说:“这是你的解药。”
十五亘古无波的黑瞳里闪过了一抹惊讶,因为她的解蛊虫和其他人不同,只能一月一次地养。
打开瓶子,十五呼吸一滞,唇动了片刻,回身看着窗外,手则握紧了瓶子。
瓶子里,是莲绛的血。
他虽然离开了,却留下了长生楼人避免她孤军奋战,因为没法饲养解蛊虫,他便留下了血。
一时间,只觉得手中的两个瓶子莫名滚烫,一股炙热蔓延到了胸腔,让她有些无措。
“对了,还有一件事。”三娘有些焦虑地说,“你昏迷的这几日,吏部尚书和卫将军分别在家遇害。不仅如此,秋夜一澈将皇上再度昏迷的事情宣扬了出去,此时大燕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将矛头指向了南宫世家。”
十五垂眸,眼底折射出冷厉的光,“吏部尚书和卫将军都是忠心护皇党,看样子,秋夜一澈是在对那晚的事报复了。”
那晚,莲绛召唤来了血蝙蝠,将秋夜一澈的影卫全部杀死,他心里应该很恨吧。
“这几日,他天天入宫,非要见您,若非拦着,好几次都差点闯入你的寝殿。”
十五抿唇不语,但是一想到太液池那晚和差点伤了莲绛的事情,她突然恨不得抽秋夜一澈几耳光。
外面的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礼盒,“那是什么?”
“睿亲王派人送来的。”
“丢出去烧了。”
“嗯。”三娘点头。
十五突然拦住,三娘,那日我身上那件黑色的披风还在?”
“在。”
当日,莲绛将昏迷的十五带回了宫,贴身守候照顾了三日。离开时,三娘就看到他将一件东西扔到了池子里,后来她拾起来一看,竟然是件披风。那件披风,三娘认得,是秋夜一澈的。
三娘将清洗好的披风拿了出来,十五起身冷睨了一眼,然后走到桌子上,“挑选几样好的,今晚去睿亲王府。”
“去睿亲王府?”
“是啊,前天听说贤妃动了胎气,睿亲王又受伤,不去慰问一下,实在不好。”
“但是……”三娘本想说和睿亲王结怨如此大,此行必然十分危险,但是想到这几日睿亲王像是十分担忧十五,又送了这些东西,怕不只是关心了。就如秋夜一澈大婚当日,莲绛说的“或许秋夜一澈对胭脂浓并非无情”。
然而,若是有情,这个曾艳冠天下的女子怎么会最后如此狼狈地从棺材中爬出来,受尽了各种非人折磨?
“好,我这就去准备!”
三娘赶紧收拾东西,又听十五说:“劳烦三娘带上这披风。”
皇宫里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出去,到了马车里,三娘坐在十五旁边,手里捧着秋夜一澈的披风。
“夫人,睿亲王府到了。”外面的宫娥小声禀告道。
十五看着三娘手里的披风,眼底露出一丝厌恶,却终究穿在了自己身上。
“十五,等一下。”三娘上前,从怀里掏出胭脂盒,然后点在十五唇上,“既是盛装,也别少了妆容。”
十五领会,冲她一笑,美色溢彩,可眼底却杀意浓烈!
房间里,即便是冬日,也放着一束百合,据说这能养颜安神。
此时软榻上,碧萝面色苍白但是却眼带喜悦地靠在软榻上,旁边坐着秋夜一澈,防风端着药,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递给了碧萝。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小世子无碍,只是贤妃身子不好,也经不得情绪波动。”
那日秋夜一澈大发脾气,碧萝动了抬气,而成日朝宫里跑的秋夜一澈也不得不照顾碧萝。
秋夜一澈点点头,对碧萝道:“那你早些将安胎药喝了。”
“王爷,”明一走了进来,对着秋夜一澈恭谨俯身,道,“容月夫人来了。”
“胭……”秋夜一澈忙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到了门口,又忙停下来问明一:“孤今天怎样?”
明一愣了一下,恭敬答道:“王一切都好。”
秋夜一澈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到前门,却只看到几个宫娥守在那儿。
“容月夫人呢?”
“夫人去南苑方向了。”
明一和秋夜一澈一离开,碧萝的寝殿就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之后,碧萝将盛满药的碗砸在了防风脚下。
“她竟然还敢来!”
滚烫的药溅在防风的衣衫上面,他神情微动,只是垂着眉眼道:“大夫说,若时间再长,你的肚子怕是瞒不住了。”
碧萝咬着唇,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手下意识地握紧。
原以为,那日的事情发生之后,秋夜一澈会想尽方法杀掉十五,却没想到得知十五也中了长生楼蛊毒,他竟然天天往宫里跑,名为替皇上探病。碧萝哪会不知道,他是去找胭脂浓!
秋夜一澈,你不是恨这个背叛您的女人吗?
手指用力地绞着腹部的衣服,碧萝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忽地从床上站起来,阴森一笑,“她来得正好,我还不用去找她了。既然肚子里的孩子瞒不住,那就要死有所值!”她转头对防风说,“去把最漂亮的衣服拿来!”
南苑是秋夜一澈的书房,书房前门是一大片院子,在那里,有一棵樱花树,树下是成片的蔷薇。睿亲王府灯笼绵延各个长亭,一片明亮,每个拐弯处都摆着奇花异草,这里的景色甚至于皇宫都比不上。
秋夜一澈赶到南苑时,看到几个宫娥垂首而立,而院子的中间,坐着一个人。此时冬日,那樱花并没有开花,显得有些萧条,而院中蔷薇早在几年前就被大火焚烧殆尽,为了不显得突兀,碧萝便命人在这里种满了四季粉白的海棠花。
而此时,一个俏丽的身影,红衣长发站在那樱花树下,似在举目看着院中花海。
“夫人说,好多年没有见过这番景致了,所以想看看。”
秋夜回身看看长廊上站着的森严卫兵和暗处的影卫,对明一小声吩咐:“都下去。”
明一领会,顺便也带着宫娥都退了下去。
夜风寒凉,撩起女子长发轻柔地拂过长到人腰际的海棠花,一时间,竟然花瓣漫天飞舞。
秋夜一澈靠在柱子上,默默地盯着院中的女子。很多年前,她就喜欢这样站在这儿,看着满园的花,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候,她还会提着一壶烧刀子,干脆坐在那树下喝得酩酊大醉,醉卧花间眠!那个时候,他就有感觉,她想逃离了,所以他干脆将书房搬到了南苑,重兵把守。一来,保护书房里的重要军事讯息,二来,暗自监视她。很多时候,他就敞开书房的窗户,看着她静静地坐在樱花树下,有时候出去时,她已经睡着了,头发同衣服散落在地上,青丝上面缀着片片花瓣,眉目如画。
那一年,她只有十六岁。
“一生一世一双人,秋夜一澈,你给不起,就不要招惹我。”
他猛地握紧拳头,身体下意识地靠在柱子上。那一年,她对他说这句话时,眼中写着对他的绝望。
他生下来就肩负秋夜一族的使命,因此,这平常夫妻能做到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偏就给不了她。
这女人,如今一别九年,他亦不知道自己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爱,是那年她的肆意。
恨,是如今她的复仇。
明明想着要将她碎尸万段,可在尚秋水那儿得知,她亦受蛊毒控制时,他心中突然多了一丝希冀:她的复仇,不过是因为长生楼的控制,逼不得已。
他敛住心神,静静地看着那女子背影良久,才缓缓走上去。
似乎怕打搅了这如画景致,他走得小心翼翼。
就在所有护卫和影卫撤离南苑的瞬间,一个宫娥趁着夜色隐入暗处,悄然进入了书房。
进入书房的人,正是十五!
唐三娘穿成她的样子,站在院子里,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而从前几日秋夜一澈避开守卫甚至明一前去太液池寻她,十五敢断定,他一直想找一个与她独处的机会。
不出她所料,秋夜一澈竟真的将所有人都撤了下去。
仅仅一墙之隔,甚至隔着窗户都能看到他的背影,她必须要用最小的动静和最快的速度,在秋夜一澈发现之前,偷得百味草。
而且,她只能借着走廊灯笼微弱的光。好在,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化,和八年前一样。很快,十五就进入了书房,在里面果然看到了暗格。打开暗格,露出一个分格的抽屉,里面分别放着世间少有的珍贵物品。那百味草就躺在蓝色的盒子里面。
十五从里面取出百味草,目光扫到最里面一个长条形盒子。这盒子用红纱包好,而且还是上了锁。
十五沉吟了片刻,取下发簪将锁打开。
精致的雕花檀木盒子里铺着上好的蓝色丝绒,上面放着一枚木质的簪子,和一串带着铃铛的手链。看着这两样东西,十五喉咙莫名干涩难耐。
木簪子是当年颜绯色留下让她送给莲绛,可一番辗转后,她却送给了沐色。却没想到,如今木簪到了秋夜一澈的手里。
至于那串手链,是当年她为秋夜一澈自断经脉时成日佩戴遮住伤口的。
手指不由得抚过两样东西,却在触及蓝色丝绒的时候,发现下面还有东西。
十五掀开丝绒,发现盒子最底下竟放着一个类似画卷的东西,而画卷依旧用红带系住。画卷底部有时常被人拿在手中磨损的痕迹。
“睿亲王。”外面传来了三娘的声音,十五赶紧将东西放回原位,然后将发簪取出来合上了暗格。
秋夜一澈盯着三娘,脸色瞬间布满寒霜,手中的剑骤然出鞘,直指三娘的脖子。三娘吓得脸色煞白。
“秋夜一澈。”恰在秋夜一澈出手之时,一道冰冷但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拦住了秋夜一澈手中剑的去势。
三娘身体一偏,那锋利的剑划过她耳际,一缕青丝从剑锋下飘落。
秋夜一澈回身,走廊上,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婷婷而立,她眉目清冷,可看人的眼神却依旧冷漠笃定。
秋夜一澈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书房,然后警惕地落在十五身上,却见她身上披着的披风,正是那日在宫中他替她披上的那件。
那一瞬,莫名的温柔感从心头漾开,他收了剑大步朝十五走了过去,“听太医说,你受了风寒。”她的脸如当日那样,泛着病态的苍白。
“多谢睿亲王挂念。”十五微微一笑,目光淡淡看向远处,三娘则悄然退下。
“你刚刚去哪儿了?”
“都说睿亲王府南苑环境优美,本宫便来看看,却发现,不过尔尔。”
“不如我再陪你去其他地方看看。”秋夜一澈正欲靠近她,十五狠厉的目光扫来,将他拦了回去。
这目光如冷水泼灭了他心中的温柔,“你向来讨厌这里,却突然回来,莫不是盯上孤书房里的什么东西?”
“哈……”十五挑眉,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将手臂张开,“都说睿亲王多疑,本宫以为是传言呢。若是觉得本宫偷了你的东西,不如你来搜身?”
“你以为孤不敢?”他双手快如闪电,却是几下已经从她袖中掠过。
一张白色丝绢从袖中飘落,带着奇异淡然的清香。
秋夜一澈伸手就接,十五瞳孔一缩飞快出手,两人瞬间在狭窄的走廊上交手起来。
两人出手都非常快,那丝绢几次都从手边拂过,偏偏两人都拿不到。而当丝绢飘落到一半时,两人手上竟然过了十二招,然后各自抓着丝绢一角。
“放手!”十五沉着脸警告。
“看样子对你很重要?”秋夜一澈微笑,反而拽得更紧。
胸中突然烦闷,十五抬脚袭向秋夜一澈下盘,对方身形如孤鸿后掠,那丝绢哗啦一声被撕开了。
十五顿时大惊,忙展开手心里的一截丝绢,整个人都变了脸色。那方丝绢被生生扯掉一个角,却又偏偏是绣着莲花的地方。
手指一拂腰间,月光森然而现,荡起冷冷清辉,将她的脸照得冰冷雪白。手腕一转,如分花拂柳般攻向了秋夜一澈。
“胭脂!”沥血剑挡住十五猛烈的攻势,而十五却只是抿着唇,那双黑宝石的眼睛燃烧着仇恨交织成的杀意。
二人再一次兵刃相接,十五速度非常快,而秋夜一澈则是只守不攻。
溅起的火花明如白昼,女子黑色风衣,杀意横生的脸宛如没有灵魂的修罗,而她所过之处,那墙上,那柱子上皆留下似斧锉刀砍的痕迹。
“胭脂浓!”秋夜一澈暴喝一声,掠向房顶,俯瞰着下面的十五,“难道为了一张破丝绢,你要拆了孤的南苑!”
“不!”她冷声道,“杀了你!”
“哎哟,这难道就是容月夫人?”一个柔软入骨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十五冷眼看去,见碧萝戴着面纱,一身华贵的装扮在防风和一群仆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她一边走,一边扶着腰,眼底泛着诡异的笑意。
扫过她的肚子,十五握紧了手里的剑。
秋夜一澈收起剑,从墙上跃下,却落在了十五身边。
碧萝面容一僵,然而周围这么多人,只得勉强保持着笑容和仪态。
刚刚打斗中,那丝绢一角不知道落在何处,秋夜一澈叹了口气,柔和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丝宠溺,“不过是一张丝绢,孤赔你。”
“你赔得起吗?!”十五恨不得手里月光刺过去,可想到那百味草,只得忍住,默默将手心里的丝绢小心翼翼放在了怀里。
“丝绢是谁的?”看她如此紧张,秋夜一澈不由得追问,霍然想起了莲绛。他双眼盯向十五,想要问清楚,她和那魔鬼到底什么关系。那魔鬼竟然说胭脂是他女人!
若是女人,又岂会有蛊毒控制?
十五被这一问,脑子里立马浮现出莲绛那颠倒众生的脸,不快地回道:“我的!”
“是不是莲绛的?”他质问。
十五抬眼狠狠盯着他。若当时回字阵法将莲绛困住,她此时一定将他挫骨扬灰。
“与你何干!”
两人一问一答,似忘记了旁边还站着几十个人,而碧萝强撑住笑的脸也挂不住了,用尖锐的声音问:“容月夫人在宫中这么忙,怎么这个时候,竟到我睿亲王府来了!”她故意加了一个“我”字,试图在气势上给十五一个下马威。
两人相识多年,当年在睿亲王府中更是水火不容,十五自然能听得懂碧萝那卖弄的语气。
九年前,胭脂浓是正妃,而碧萝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用身体服侍秋夜一澈的桃花门普通杀手。
九年后,碧萝趾高气扬地出现在这里。
目光落在碧萝的面纱上,十五勾唇笑得妩媚,“听说一把大火烧了睿亲王府,贤妃的脸都被毁容了,昨儿又伤了胎气。这真是祸不单行啊,所以本宫挂念着贤妃,这不来看看你嘛。”
十五刚说完,碧萝恨不得冲上来,将十五撕个粉碎。
在场的人,谁不知道,那场大火是十五放的,谁不知道,十五当着桃花门人的面扇了碧萝耳光还毁了她的容。这里的气氛顿时肃杀起来。
碧萝暗自将目光投向秋夜一澈,哪知秋夜一澈面目表情,似若未闻。
袖中的手几次握紧,碧萝盯着十五,对方却又扬起眉眼,眼底露出失望之色,“本宫专程从宫中来探望贤妃,却没想到,贤妃如此不欢迎。既如此,那本宫也乏了,回宫吧。”
百味草已然到手,她还巴不得赶紧走呢。
“哪里!”碧萝忙扯出一丝冷笑,“我自然是非常欢迎容月夫人。据说宫中的环境不如这睿亲王府,容月夫人第一次来,不如就我来带路,陪你逛逛府邸。”
假怀孕的事情,迟早会露出马脚,刚好十五自投罗网来睿亲王府,碧萝自然不会错过这一石二鸟的机会。
“若夫人觉得累,孤送你回宫。”一旁的秋夜一澈突然插话。
碧萝面色顿时苍白,却不敢开口。
十五见状,温婉笑道:“既然贤妃如此热情,本宫倒不好意思拒绝她一番好意了。”
碧萝突然开口留住她,定有阴谋,她倒想看看,时隔八年,这个女人还能玩出什么把戏。
果然,碧萝亲昵地上前,恰好站在了秋夜一澈和十五中间,笑吟吟道:“那夫人就随我去吧。”
十五笑而不语,手中月光轻轻一晃,如流光般钻入腰间,碧萝闪过一丝恐慌,旋即又被笑容替代。
两个女人并排走在前方,秋夜一澈蹙眉,带着明一和其他宫娥慢慢跟在后面。
“夫人知不知道,北苑开了一方池子,里面所出之水,全是温水,即便是冬日寒冷,那水温却如夏日,还冒着烟雾。”碧萝一边走一边笑,“因我喜欢那里,睿亲王便命人将池子里种满了荷花,还养着名贵的金鱼,因为那水温合适,此时也能看到那鱼在水中游弋,那莲花是世间少有的四季莲花,此时正开得好看呢。”
说着,两人便朝北苑走去,还未到院中,已见轻雾缭绕,墙上雕花镂空窗可隐见池中莲花,竟有一股仙境的错觉,而那池子中间,还建立了一个三丈多高的亭子。冬日坐在此处观景,可谓人生一大幸事。楼亭不大,仅能容下四五人,于是碧萝吩咐下人和宫娥都守在下面,两人缓缓上了台阶。
“地狱无门,你还真喜欢闯!”两人刚到亭台,碧萝一声冷笑。
十五靠着柱子,看着那池中莲花,道:“或许是,你的地狱,我的天堂。”
“你如今堂而皇之地帮着燕城亦,甚至想要光复南宫世家,那晚你又帮着莲绛那魔鬼毁掉回字阵法,你觉得王会放过你?他早就想将你们一网打尽了。”
十五挑眉看着碧萝,薄唇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是吗?想将我一网打尽,也得看看秋夜一澈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而且……”十五目光轻柔地扫过秋夜一澈所在的方向,眼底撩起丝丝暧昧,小声道,“听说贤妃这几日动了胎气,卧病在床,可恰好我也病了。但奇怪的是……要将我一网打尽的睿亲王却天天带着东海珊瑚、南海夜明珠、高丽人参、血狐貂裘往我宫里送。”
“你……”碧萝面色苍白地盯着十五。她知道秋夜一澈去宫中,也知道他可能是找十五,却没想到,他竟如此殷勤。
“哟。”十五掩嘴笑了笑,“看样子贤妃还不知道啊。早知道,我就不该说了。”说着,将身上的披风裹紧了。
先前碧萝没有注意她的披风,她成日伺候秋夜一澈,当然认得这披风。
“啊……”十五懊恼地揉了揉眉心,“那日在宫中太液池旁边不小心裙摆沾了水,睿亲王便将这披风套我身上。本来说来还的,结果忘记了。本宫记性真的差了。”
“胭脂浓,你知不知道廉耻!”碧萝声音发抖,恶狠狠地盯着十五。
“我还真不知道廉耻二字是什么。”十五笑着欣赏碧萝的恼羞成怒。
碧萝只觉得这个女人笑容刺眼,旋即靠近身子,一把抓住十五的手,“胭脂浓,你永远斗不过我。”她眼底的阴狠暴露无遗。
十五目光落在她的腹部,“你故意将我引到北苑,又带着我到这凉亭,是逼我当着秋夜一澈的面出手?看样子……”十五顿了顿,低声道,“你这一次又是假怀孕啊。”
碧萝震惊地看着十五。
“呵呵呵……碧萝,当年你假怀孕然后故意说我害你流产,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十五失望地摇摇头,“我只是不想解释罢了!没想到九年后,你又想故技重施,乏味!”
她当年没说,是清楚哪怕没有碧萝怀孕流产这件事,她和秋夜一澈的感情也到了尽头,毫无回旋的余地。在沐色的心被挖出那一刻,她的心也如同被挖了出来。
碧萝面纱下的脸扭曲了,她咬牙将十五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冷笑道:“不管孩子真假,我今天受伤,那秋夜世家便失去第二个孩子。而且,我有任何闪失,你以为你能像上次那样,逃出睿亲王府吗?"
“是吗?”十五扫了一眼站在亭下看着她们的秋夜一澈,再度看向碧萝,她眼底掠过一丝狡黠,“那我们就打赌,能否出得去。”说着,十五手心毫不客气地蓄力。
碧萝似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反而胸有成竹地一笑,然后挺起小腹撞上十五手心。
“你自己送上来的!”十五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手心,在碧萝撞上来的瞬间,贴着她腹部狠狠一击。
与此同时,她左手快速扶住碧萝腰肢,防止她被自己的掌力弹飞出去。
碧萝等的就是这一掌,再打算从后仰从楼梯处滚下去,造成十五推她滚落台阶流产的假象。哪知道十五竟然先一步扶住了她的腰。
就这样,碧萝身体纹丝不动地生生受了十五一掌。
“你这小把戏!”十五暗自收回手掌,在她耳边冷冷一笑。
碧萝只觉得她笑容诡异,却见十五背靠着围栏的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如蝴蝶展翅跌下水池。
碧萝大惊失色,她万万没有想到十五打了她一掌之后,自己竟然跌入池子。若是这样,那看起来不是她被击伤,反倒是她将十五给推了下去。
碧萝咬牙切齿,只得顺势跟着往水里跳,否则,这一次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十五倒打一耙!
“夫人落水了!”三娘大声呼叫。
秋夜一澈健步如飞地冲了过去,跳进池子救人。所有宫娥见十五落水,全都慌了神,整个北苑乱成一锅粥。
“快去救夫人啊,夫人风寒未好。”三娘趴在水池旁边哭边喊,身后的宫娥也跟着哭了起来。
秋夜一澈一把抓住下沉的十五,水池是新建的,并没有多少淤泥,而且蓄的是温泉之水,因而并不冰冷刺骨。
他托住十五的腰,将她推到岸边。
三娘一见,忙冲了过去从秋夜一澈怀里抢过了十五,放声大哭,“夫人,夫人……”
十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三娘一把抓过旁边的太监,“送夫人回宫,快快!”
那些宫娥本就吓得慌里慌张,一见被送上岸的十五,紧闭着眼睛,吓得浑身颤抖,如热锅的蚂蚁跟在三娘后面。
而这边的防风和明一欲探看十五,却被一群宫女挡在了外面。秋夜一澈还没有来得及将碧萝带起来,三娘等人已经出了北苑,直奔王府外的马车。
碧萝趴在池旁吐了几口水,而秋夜一澈亦从水里爬了出来,浑身湿漉漉地跟着十五追了出去。
防风这才从暗处走出来,将一身狼狈的碧萝从地上扶起来。
碧萝顺势想给他一耳光,以发泄刚刚的怨气,可刚刚抬手,她就觉得腹部隐隐作痛,片刻之后,又是刀绞一样的锐痛。
“唔!”碧萝捂着肚子,一下跪在地上。随即,一股黏稠的热流沿着她的大腿往下流。
“血?”碧萝颤抖着声音,盯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裙子,眼底涌起惊骇和恐惧,“怎么会有血,怎么会有血?”她是受了十五一掌,但那一掌再重,也不过是让她受内伤。而内伤的瘀血都是从口腔吐出,怎么会从下体流出?
“太医呢?太医呢……”碧萝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防风俯身将她抱在怀里,对旁边的人吩咐道:“去找太医。”
防风将碧萝放在床上时,她的裙子已全被染红,再加上刚刚落水,碧萝浑身颤抖。她紧紧抓住衣襟,盯着防风,问:“我为什么会流血?”
黏稠的血不断从身体溢出来,身下的褥子换了一条又一条。
“不要怕。”防风在她身边小声安慰道。
“大人,太医来了。”流水站到门口,她背后是一直替碧萝看病的太医。
防风受伤之前,一直是他亲自替碧萝看病甚至熬药,她的衣食起居全由防风一手操办。但从南岭回来后,防风因重伤卧床休养,前几日又被十五带到林子里受了碧萝一击,无力继续操办,所以这期间,为碧萝看病和配药的事就都交给了这个太医。
太医进来,一看到地上的血,当即吓得白了脸,差点没有抱稳手里的药箱。
中间珍珠帘子放了下来,手腕上覆着一层薄丝绢,太医跪在地上,仔细地替碧萝把脉。
他的脸从刚进来时的白色,转为灰白,额头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落,整个身体亦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说!”防风冷厉地催问。
那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贤妃,流产了。”
“什么流产了?”防风眼眸一眯,“她没有孩子怎么会流产?!”
那太医哆哆嗦嗦地说道:“已经有了……”
“你胡说什么!”碧萝挣扎起来,手狠狠地刮向那大夫,将他整个人都打翻在地,对方顿时趴在地上吐出几口鲜血。
“防风,你替我看看。”碧萝绝望地看向防风。
防风点点头,摸向她手腕,亦变了脸色。
“怎么样?到底怎么回事?”
“你……”防风叹了一口气,手轻轻地握住碧萝冰凉的手,“是真的流产了。”
碧萝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流水站在外面,神色未动。今晚发生的一切,她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碧萝早有身孕,太医竟没有查出来。碧萝假称有孕又担心此事迟早会穿帮,恰好容月夫人来睿亲王府。碧萝欲一箭双雕,将孩子“流产”的事嫁祸给容月夫人。
防风将碧萝安置好,起身出来,冷声吩咐,“将庸医拖下去斩了。”
此时倒在地上的太医早就吓得丢了魂魄,任由人拖下去,都没有任何反抗。
看到防风朝自己走来,流水下意识地垂下眼帘。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点莫名的惧怕。
碧萝性格专横,手段毒辣,但却始终是沉不住气的女人。可她身边的这个防风,极少说话,总给人一种隐晦而深不可测的感觉。
“睿亲王去皇宫了,你速去报信,就说贤妃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保住。”
流水领命,却暗自叫苦,这样的苦差事又交给自己。而且,她根本不敢接近秋夜一澈,只觉得那人太过厉害,自己好几次都死在他手里。
此时天空黑压压的,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防风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些黑云,长叹了一口气,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黑影。
他当即回身,看着那人,眼底冷意凝聚,“尚秋水。”
尚秋水整个人都隐在黑袍里,只露出一双深陷的双眼,她没有理会防风的眼神,倒是瞟了一眼碧萝的屋子,小声问:“碧萝怎样?”
“孩子流掉了。”防风淡淡地说。
“什么?”黑袍里的手激动地握紧,尚秋水盯着防风。
“而且,她终生不能受孕了。”防风目光冷厉地落在尚秋水的脸上,“你为何这么激动?难道这件事是你做的?”
“你不要信口雌黄,不是我!我根本就不懂这些。”
碧萝怀孕了,太医却没有看出来,还让她吃假怀孕的药。这其中必然有蹊跷。
“真不是你?”防风灰色的眼眸危险地眯起,“我看就是你吧,那些南疆的阴毒之术你会得还少了?对碧萝做点手脚,对你来说,轻而易举。”防风的话语里毫不掩饰对尚秋水的厌恶。
“你少污蔑我!”
“尚秋水,我记得八年前你就死了。”防风逼近尚秋水,浑身杀意沉淀,却似随时都要爆发,“你怎么回来了?”
“胭脂也死了,她现在回来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回来?”
“你最好安分点,如果你再搞出一个像沐色那样的东西,我定让你死前尝尽所有酷刑。”防风的手指宛如钳子一样掐住尚秋水。
尚秋水虽然精通南疆阴毒邪术,却没有一点功夫。
见尚秋水不说话,防风低声在她耳边补充了一句,“不要去招惹胭脂浓!”
听到这个名字,尚秋水忍不住抖了一下,她抬起眼睛,迎上防风,“你是在意胭脂浓还是害怕胭脂浓?听说你被她折磨得生不如死?”防风面色转白,尚秋水继续道,“也难怪,比起我们,你的背叛可一辈子都得不到原谅。”
果然,此话戳中了防风的要害,他陡然放开了尚秋水,转身离开。
尚秋水见防风的背影,忍不住暗自骂了一声:叛徒。
防风没再理尚秋水。尚秋水的出现就是一个谜,让他内心隐隐不安。他怕尚秋水的出现,会导致胭脂浓整个人都陷入另外一种境地,再度引起她疯狂的报复。如果那样,后果真不堪想象。防风叹了一口气,看向皇宫方向……
一个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长安:容月夫人去探望身子不适的贤妃,却失足从凉台跌入冰冷的池中,陷入高烧和昏迷,已经三天都没有醒了。而当日是贤妃盛情邀请容月夫人去北苑,容月夫人失足掉下水池时,只有贤妃在场。还有人说,那日容月夫人进宫,那姿容气质竟有七分相似当年死去的胭脂王妃。一时间,关于贤妃嫉妒容月夫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传出这个消息的始作俑者,自然是唐三娘。
屋子里点着安神香,人影幢幢,秋夜一澈坐在那里,看着侍女们不停地进进出出。
虽然用了各种办法,但碧萝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没有保住,而且据太医说她已无法再怀孕。
啪!手心紧握,杯子的碎渣嵌入手心,鲜血沿着指缝溢出来。
“王,贤妃醒了。”旁边的侍女小声说道。
秋夜一澈拿起旁边的丝绢擦了擦手心,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王。”碧萝一见秋夜一澈,立刻扑到了他怀里,绝望地哭了起来。
秋夜一澈坐在床边,冷若冰霜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没有了。”
听到这句话,秋夜一澈眼眸一沉,唇抿成一条线,半晌才道:“你先休息。”说完,也不管碧萝如何号啕大哭,转身出屋,往南苑方向走去。
他脑子里有点混乱,但是却始终理不清楚,因为全是十五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在南苑看到她突然出现在书房时,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恐怕来此的目的不简单。然而,看到她穿着自己的披风,所有的警惕防备都瞬间松懈了下来。
这个女人来睿亲王府到底为了什么?
“王。”刚到南苑书房门口,明一匆匆赶回来,“王,皇上他醒了。”
“什么?”秋夜一澈震惊地看着明一,半晌,推开了南苑书房,直接打开了暗格。
看到消失的百味草,秋夜一澈瞬间明白了:那女人是为了燕城亦来偷百味草的!
不仅如此,最里面的一个盒子也被动过,秋夜一澈打开,眼眸当即涌起可怕的杀意,浑身都抖了起来。精致的雕花檀木盒子里,安静地摆放着一串铃铛手链和画卷,可唯独少了那支木簪子。手链和画卷都是关于她的,而木簪子是沐色的。
盒子里放着三样东西,一是她之前最爱的手链,二是木簪,另外……可她,却偏偏只带走了木簪子!
身体里的血渐渐冰凉,蚀骨钻心,秋夜一澈一拳狠狠地砸向安格,低吼一声:“胭脂浓!”
这么多年,你还没有忘记沐色吗?
扔下盒子,他踉跄着走了出来,看着惨淡的天边,“进宫!”
十五泡在浴池里,发丝如撒开的水藻在水中漂浮,衬着她容颜,竟有一分出水芙蓉的清丽。
“十五,当日你将百味草藏在了哪里,为何睿亲王没有找到?”
十五从水中捧起一缕长发,三娘当即恍然大悟,“你藏在了头发里?”
不仅如此,她还将那枚簪子也藏在了里面,才得以带出来。
“皇上醒了吗?”
“昨日服了百味草,刚公公来禀报说已经醒了,气色有所好转。”
十五垂眸,“但是……如果风尽不来,百味草的药效一过,燕城亦还是会死。最糟糕的是,我们现在无法掌握秋夜一澈下一步,什么都处于被动。”
“祭司大人派来的人,应该要到了。”。
莲绛……默念这个名字,空旷的心口生起莫名暖意。
他虽然离开,但是却把最精锐的人都替她寻了回来,是不让她孤军奋战吗?
摊开手心,看着那枚簪子,她眉目间有片刻的失落。
若是他晚两天离开就好了,也可以将这支本属于他的簪子还给他。
“夫人……夫人……”门口传来宫娥焦急的声音,三娘走了出去,那宫娥颤抖地跪在地上,“睿亲王满脸怒气地进了宫,说一定要见夫人。”
三娘焦急地看向十五,十五却漫不经心地穿着衣服,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去回睿亲王,本宫随后会去琼楼亭。”
秋夜一澈赶到琼楼亭时,看到十五侧坐在亭子里,她一手托腮,一手抓来一把鱼饵往结了薄冰的池子里扔,而水下面根本没有一条鱼。
许是才沐浴出来,她面色微粉,而滴着水珠的长发搭在肩头,只有耳边的几缕往后挑,用一根簪子挽起。而那根簪子,正是从王府偷来的簪子。
“胭脂浓!”秋夜一澈上前,阴狠地盯着十五。
对方懒洋洋地抬起眼,在他身上扫过,又看向池中,“睿亲王气色不好,看样子这几日都没有休息好啊。”
“你来王府的目的就是为了偷百味草?”
“咦……”十五靠在栏杆上,露出不悦的神色,“睿亲王,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刺耳?什么叫偷?难道这皇宫穷到本宫要去你睿亲王府偷东西过日子?这要传出去,谁相信啊。如果没记错,当时本宫在北苑,那可是被你搜过身的。若说偷,何来证据?”
“好,你不承认。那孤问你,碧萝流产的事情和你脱得了关系?”
“流产?你确定碧萝真的流产了?”
此时三娘将茶水端了上来,十五伸手接过,便听到三娘耳语,“是真的流产了,太医说她将终生不孕。”
十五端着茶杯,恍惚了几秒钟,才从三娘的讯息里反应过来,再看向秋夜一澈。
对方此时看着自己的眼神无比狠戾,几乎想将自己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流产……”她不由得喃喃出口,想起昨晚碧萝那急切逼着她出手的眼神。
意思就是,碧萝浑不知自己真的怀孕,故意撞向她掌心想嫁祸于她。可没想到,孩子竟然真的没有了,而且……终生不孕。
十五端着茶杯缓缓站起来,抬头看向黑压压的天空,脑子里是南宫小妹全身是血死去的样子,是小鱼儿躺在林子,心脏被生生挖掉的惨烈情景。
为了救小鱼儿,她献祭了余生,却要背负三生诅咒。
“哈哈哈哈……”前所未有的痛快如烈马奔腾游走在血液里,她忍不住大笑。
“胭脂浓,碧萝肚子里的孩子被人一掌击伤,是不是你?”秋夜一澈质问。
十五回头,狠狠盯着他,阴森森地笑道:“是我!但是又能怎样,这是你秋夜一澈的报应,也是碧萝的报应。”
“好歹毒!”秋夜一澈抬手一耳光抽来。
十五被打得一愣,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她抬手一抹,嘴角却溢出冷笑。
而秋夜一澈却呆愣在那里,打十五的手不住颤抖,他脑中已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出手就扇了过去。
“胭脂……”他充满歉意地唤道。
啪!啪!十五毫不客气地给了秋夜一澈两耳光,抽得对方完全蒙了。
而旁边的三娘和明一更是瞬间白了脸,脸上写着惊恐。
十五揉了揉生疼的掌心,对秋夜一澈说:“秋夜一澈,我告诉你,以牙还牙不算狠毒。至于真正的狠毒,我会让你慢慢见识到。”
秋夜一澈俊美的脸上泛起几道痕迹,深邃的眼底冷酷地盯着十五。
“好,胭脂浓!这便是你的报复,孤全记在了心里。”
“报复?让你断子绝孙是我的诅咒而已!碧萝今天这个下场,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样的有仇必报,手段也更加歹毒……孤,真是小看你了。”他深吸一口气,盯着眼前毫无愧疚的女子,“只是,让碧萝去抓你,去杀南宫世家,那是孤的主意!你要报复,就冲我来,完全没有必要对碧萝。而且,孤已经收回她门主之位。如今她险些被你毁容,失去了孩子,你到底对她还要怎样?”
“呵呵呵……”十五低声笑了起来。秋夜一澈刚刚那一巴掌用力十足,她整个左边脸都肿了起来,此时一笑,看起来阴森扭曲,格外的可怕。
“哈哈哈哈……”她越笑越厉害,后来干脆仰起头,张开手臂放声大笑,声音带着无尽的讥讽穿过苍穹,像是听到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
而她此时发丝散落,又像一个十足的疯子。
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秋夜一澈愣愣地看着她。
可十五还是背对着他仰天大笑,张开,宛如要展翅飞翔的火蝴蝶,长发肆意,带着与生俱来的张扬。那一瞬,天空一道惊雷划过,在场人都震惊了。
青天白日的惊雷,堪比妖孽!
突然,她笑声戛然而止,回头盯着秋夜一澈。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秋夜一澈几乎一个踉跄,若非后面的柱子和栏杆,他已经跌倒在池子里。
因为面前这个女子,面容扭曲,疯狂的双眼里,竟然涌出两条血丝,狰狞恐怖。
“秋夜一澈,你听好……”她拂袖,将双手负于身后,睥睨着他,“我要将你们挫骨扬灰,抽筋剥皮,挖你们的心,吃你们的肉!让你们也知道,活着才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她声音冷厉,身后一道道惊雷破空而下,照着她眼眶中的鲜血,看起来像个怨鬼。
“你……你……”看到十五眼角涌出血丝,秋夜一澈颤抖着声音,“你是人是鬼?”
“哈哈哈哈哈……”十五抬手摸向眼角,道:“鬼!”说完,从他身边走过去。
可秋夜一澈一把将她拉住,声音有一丝哀求,“胭脂,怎样才能罢手?”
她刚刚那个样子,太可怕了,简直就真的是一个魔鬼。
而她眼底燃烧的火,像炼狱的碧火……这一刻的女子,完全不是九年前那个正常美艳的胭脂浓,像一个从忘川河里爬出来的怨灵。
“绝不!”簪子落在地上,十五拾起来紧紧握在手中,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好!”看着她如此小心翼翼护着那簪子,秋夜一澈松开她,喃喃道,“那我也明确告诉你,今日开始,孤就让你输得一败涂地。哪怕燕城亦吃了百味草,他也是死,你迟早要孤军奋战。”
“哟,这是对我们十五正式宣战吗?”一个男子清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十五和秋夜一澈都一愣,朝那声音看去。
但见梅花树下,站着一个身穿白衣、头戴面纱,几乎将整张脸都遮住的人。那人手里抱着一个药箱,衣领和腰际都绣着繁复的滕文,周身透着一股高贵和清华。
十五觉得喉咙一紧,呆呆地看着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