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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情愫暗生

“娘,你看……”小鱼儿从怀里抖出一大包金银珠宝,“刚才那些姐姐们塞给我的,说我漂亮可爱呢。不过,她们怎么哭得比我还伤心?”

“小鱼儿干得好!”

小家伙又道:“娘刚才也好厉害啊。”

“我这是斗得过小三打得过流氓。”莲绛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回头看着马车里面的十五,见她垂着头,右手捂住肩膀。

“喂,你没事吧?”莲绛摆出一副随意问候的样子,将目光投在窗外。

不要以为此时跑回来找他,然后又替他受了一箭,他就会网开一面!而且,明天就是蛊毒发作之日,说不定这女人是为解蛊而来。

“没事……”许久,嘶哑无力的声音传来。

莲绛回头一看,暗处的十五竟然身体发抖。他伸手过去,发现她的身体如烈火焚烧,“怎么回事?”

“有毒。”

“蠢女人!”莲绛低声怒骂,忙让冷将马车停在一处客栈。明明能躲过的一箭,却偏要受下,吃力不讨好!

小鱼儿被冷带到别的房间,莲绛将十五放在床头,剪开她肩头的布料,伤口已呈紫色,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十五闭着眼睛靠在床上,浑身热得似炭,脸一阵白一阵红,已快失去知觉。

“喂……喂……十五,你醒醒!”莲绛用力晃了晃十五。十五却一动也不动,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本宫又没有要你去送死!”莲绛怒骂一声,极其不情愿地解开十五的衣衫,露出雪白的肩头,只是,肩头上的伤口却有点触目惊心。

女子细长的睫毛搭在苍白的脸颊上,因为昏迷,面容在灯光下看起来安静又柔和。

“本宫告诉你,救你,只是因为你欠本宫三生三世,不然你死了我还要替你养一个小鬼,这个亏本生意,我才不要。”他骂骂咧咧了一阵,终是俯身将十五伤口处的毒吸了出来。

紫血清理到一半,莲绛感觉一丝媚香从齿边化开,然后蔓延至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皮肤一丝丝地烧起来。

“王八蛋!”莲绛扶着雕花床栏,忍不住破口大骂。

早听十五说那独孤色胆包天,倒没想到,连他的箭上都淬着媚毒——还真是一个淫贼。难道说,他还打上了十五的主意?想到这里,他的怒火涌上心头,早知道这样,刚才应该一把火烧了他的独孤府!

莲绛喘了一口气,正要提气将毒逼出来,却觉浑身无力,然后咚的一声栽在十五身边。

今晚新月。

“莲绛……”他这一摔,惊醒了去了一半毒的十五。

莲绛大惊失色,整张脸变得灰白,干脆闭上眼睛装死——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自己中毒了。

“嗯?”十五捂着伤口坐起来,看到躺在身边挺得笔直的莲绛,不由得惊问:“你怎么躺这里?莲绛!”十五伸手去推他,刚摸到他身体,吓得收了回来,再伸手摸他脸颊,“你的脸怎么这么烫?喂,莲绛,你快醒醒!”

那明明冰冷的手,触在脸上,反而挑起小腹处的灼热。

“别碰我!”莲绛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瞪着十五。可瞬间,他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口干舌燥,灼热难忍。

眼前的女子面色泛着酡红,无色的双唇似被胭脂侵染,红得诱人,散落在肩头的青丝,半解的衣衫,隐隐露出的锁骨和肌肤,透着撩人的迷离。

腹部一阵灼热,莲绛抬手欲推开十五的手,却在碰触的瞬间,忍不住一下握住。像白日里,当着几百人的面,她将他拉住一样。

“莲绛,你有没有觉得很热?”十五热得艰难地喘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莲绛,对方漂亮的眼眸里,泛着春日的碧色,明艳动人。

“嗯……”莲绛双瞳盯着十五的双眼,看着头顶这张脸,心里一暖,似有一片飞花落入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原本很厌恶这个女子,可却总忍不住想要一点点靠近。

明明知道她满口谎言,可他就是想一点点地揭开她的谎话,看到真实的她。

她会对他说:“保重!”会对别人说:“你抢我的人,可经过我的允许?”

她会来救他,虽然明知他有能力逃出去。

第一次,他在赌她那声“保重”;第二次,他在等她那句三生三世的誓言: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他好像都等到了。

漂亮的嘴角,漾开一丝笑,美得潋滟,如春光泻开。

十五浑身一颤,“你别笑!”

注意到十五眼底的慌乱,他笑得更妖媚,干脆伸出另外一只手,揭开那张面皮,露出倾国倾城的真实容颜。

女子赶紧闭上了眼。

十五恍然惊醒,她和莲绛都中了毒,这样下去,恐怕两人都难以把持,而且,这妖孽竟然露出真面目勾引她。

“怎么?不敢看我?”春色撩人,他声音带着一丝蛊惑,带动着十五身体丝丝情欲,无法抗拒。

莲绛丢开面皮,探出漂亮手指,落在十五肩头,慢慢滑向她心口处——他突然想问一个问题。

“唔!”可就在瞬间,他的手被突然捉住,十五咬着唇瞪着黑瞳瞧着莲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干什么?”莲绛垂眸,密长的睫毛宛如蝶翼轻颤,脸上泛起一丝羞涩的红,呼吸紊乱。

“那个……”十五身体一颤,“我们中毒了……”

这张脸,她只见过一次,那是两个月前的新月,美得摄人心魂。

“嗯……我知道。”莲绛腹部再度一紧,却强装作一副平淡无事的样子,目光却慌乱得不知道该停在何处。

“那……”因为居高临下的姿势,虽然他此时垂着眼帘看不到他勾人的眼眸,可那轻颤的睫羽却无比撩人神经,十五觉得全身无力,可目光又没法从他脸上移开,最后艰难开口,“你不难受吗?”

“有点。”莲绛轻吐了一口气,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那……解毒吗?”

许久,一个轻若蚊吟的声音传来,“嗯。”

或许是因为中毒“太深”,意乱情迷中,也不知道谁发出一声低吟,手指紧扣间,已是热浪席卷,不能自已。

酒,入口时热烈,所过之处,好比是燃烧的火焰,可到了深处,暖意却从心间蔓延开来,带着阵阵眩晕。似美酒,舍不得突然一口饮尽,慢慢品尝,却又恨不得将其吞下,然后一醉方休。或许醉了便是这种感觉,只想求得更多,拥有更多。

冬日阳光泻入房内,十五猛地睁开眼,只觉得双腿有些疼,不仅如此,额头也有些疼。一翻身……“唔!”对上一张完美如画的睡颜,若非那颤了一下的卷长睫毛和周身的剧痛,十五一定不相信,睡在她身侧的这个一脸餍足的是莲绛,而且还是一个“活”的、露出了真容的莲绛!

十五悄然掀开被子,整个人倒抽一口凉气,整张脸黑得几乎要淌下墨了!

她……怎么又把这妖孽给睡了!

十五吃力地回忆昨晚情景,突然想起,好像是莲绛自己摘掉了面具。他为什么要摘掉面具?

十五脑子一片混乱,赶紧爬了起来,得趁莲绛还没有醒来时逃离这个现场,否则,莲绛那泼妇性格一定会把她大卸八块,然后“荡妇、下作”地一通乱骂。

门关上后,莲绛偷偷睁开眼,碧色的眼珠儿溜转了一番,然后掀开被子一低头,片刻惊讶后,脸猛然一红。

“啊啊……”整个人缩在了被子里,半晌后,他又偷偷钻出来,往门口看了看,确定十五不再进来,整个人抱着被子,像一条毛虫似的在床上滚了一圈又一圈。

果然不是梦!因为,昨晚除了两人缠绵的交织,再无其他的梦。

滚累了,莲绛平躺着喘气,眼眸轻轻闭上。嘴角上翘,那卷长睫毛上缀着笑意,手心渐渐合拢,如昨晚般十指紧握。真的不是梦,缠绵细节依然记得。

“看了我的脸,又睡了我,看你怎么跑!”莲绛腾地坐起来,一低头发现胸膛上有几道抓痕,“这女人打架狠,连这都狠啊!”说罢,脸又是一红,钻进了被子里。

“大人!”冷悄然立在门口,“今日是新月第一日。”今日是发解蛊的日子,唐三娘他们离开时,已经带走了自己的解蛊,唯有十五没发。

床榻之人立马蹿了起来,那女人……的蛊虫,还没有养出来。

他套上衣服就冲了出去,哪知迎面一声尖叫。

“啊,你是谁?”小鱼儿捂住嘴,瞪着眼睛盯着莲绛,然后扯着嗓子大喊:“娘,快来啊,有个女人从爹爹房间跑出来了,快来抓小三啊!”

莲绛懒得管他,哪知,小东西张开手臂,将莲绛拦住,十分气愤,“不准走!你敢长得比我娘还好看,又从我爹爹房间出来,我娘一定会把你毁容的!”

莲绛抱着手臂,碧色眼眸玩味地看着小东西。

那小东西见莲绛衣衫不整,又见他眼神怪异,吓得接连后退几步,警惕地说:“你别看着我,我还小呢。”小鱼儿大眼睛眨了一下,“不过,你可以等我长大!”

莲绛一个栗暴敲在小东西头上,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爹爹的人,你都敢抢啊!想当白眼狼啊!你看看你,什么小破孩儿,才几岁!”

“娘?”小东西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莲绛已风姿妖娆地跨步离开。

解蛊从盒子里钻出来,才米粒般大小,需要养到晚上,才能克制十五体内的毒。

莲绛趴在桌子上,有些着急地看着那蠕动的虫子,却见小东西又跑了过来,神色紧张,“娘,爹爹……躺地上了!”

莲绛拿起盒子就跑了出去,看到十五蜷缩在地上,疼得全身都在抽搐。

这才刚早上,十五的体质,毒发至少应该在晚上。

“小鱼儿,你去冷叔叔那儿。”

莲绛支开小鱼儿,将房门关上,伸手去扶十五。谁料十五一道掌风直逼了过来,凌厉杀气宛如修罗。

莲绛大惊,如惊鸿掠开,可原来所站的地上,已被轰出了一个深坑。

“不要碰我!”她靠在墙上,双瞳充血,死死地盯着莲绛。

“十五,是我!我是莲绛。”

明知是蛊虫进入了心脏,她的神智开始混乱不清,已经出现幻觉,想起过去啃噬心之事,但他还是试图唤醒她,想要减少她的痛苦。

十五唇一动,看着莲绛的眼神悲戚,呢喃道:“秋夜、秋夜……”说着,她踉跄地走了过来,停在莲绛身前,“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莲绛未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十五。

因为,他从未曾见过十五这种眼神——悲戚,却又深情,绝望却又温柔。而这一切,又那样浓烈!

“秋夜是谁?”胸口莫名难受,莲绛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慵懒的蛊惑,完全催发十五身上的毒,试图看到她毒发到极致时让她最痛不欲生的人和事!

她此时念叨的人,不该是沐色吗?

秋夜是谁?如此浓烈的眼神下,那份深情,他怎么会看不懂!那才是爱侣之间才有的眼神。

“唔!”毒发的十五在剧痛中吐出一口鲜血,浑身像是被人拆开,然后一点点碾碎。

可是那份痛和恨又让她站起来,双瞳盯着眼前的莲绛,发出一声凄厉冷笑,“秋夜一澈!你爱不起,却为何要质疑我的情感?!难道,你要我将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莲绛如遭雷击般震惊地站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十五,却疯狂地大笑,最后慢慢倒在地上,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眼里翻涌着蚀骨恨意。因为痛,双目中溢出道道血痕,狰狞恐怖。

没有噬心的爱,怎会有蚀骨的恨!

莲绛蹲在十五身边,碧色眼瞳凝着一层冰,唇边划过一抹讥嘲,“我倒真想看看你的心!沐色是你的姘夫,那秋夜一澈是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另外一个姘夫?”他声音颤抖,一把将地上的十五抓了起来,盯着她的眼,问:“那本宫算什么?十五,本宫算是什么?你的心里到底都是什么?”

似乎听到了“心”这个字,毒发中的十五眼底折射出凄凉和嘲讽,冷冷地吐出一句,“没有你!”

“呵呵呵……”莲绛低声笑了起来,然后松开十五。

十五如木偶一样侧躺在地上,黑色的血从唇边涌出,吐出另外几个莲绛没有听清楚的字,“因为被挖了。”

莲绛坐在地上,旁边的女子不时发出尖叫,疼痛让她像兽一样弓起身子,手指紧握,疼得只求速死。

可他偏偏没有给她解药。想到昨晚他低头看着她,那眼底的慌乱,他以为,那是情动,所以乱。原来,是他理解错了。

昨晚,他将手放在她心口,是想问: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我?

她回答得如此直白。

莲绛凄然一笑,“是我愚钝,你本水性杨花,可我却愚笨地想问这种问题。只是……”手指如刀刃划过十五弓起的背脊,那里应该是心脏的位置,“一生一世一双人,不适合你这种人,你不配!”言罢,他仰躺在地上,长发如墨铺开,衣衫似雪,脸冷厉得有些凄艳。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想起她昨晚的话,“要……解毒吗?”

所谓一夜缠绵,不过是双方解毒罢了,没有丝毫情动。

十五睁开眼睛时,听到一阵优雅的陶笛声,隔着马车帘子低沉传来,像一个悲伤的旅人,带着一身茫然和孤寂独自穿过黄沙大漠。

这陶笛声?!

十五坐起来,发现身上搭着一件崭新的披风,而肩头伤口早被包扎好,掀开帘子,见落日下,一个人侧坐在前面的马车上,长发随风飘扬,红色外衫配着白貂,端的是绝代芳华。白皙的手指捧着陶笛,睫毛搭在白皙的脸上,静若伏蝶,眉间露出她不曾见过的安静神色,映着天边夕阳,像是一幅让人移不开眼的画卷。

路边的金缕梅开得正艳,寒风乍起时卷起漫天飞絮花,丝丝缕缕,偶尔几朵落在他青丝上,也不见他伸手拂开。

一时间,“时光静好”四个字掠过十五脑海。

她从来不知道,像她这样满身血仇的人,竟能感受到这番景致。一丝微笑从十五唇边漾开,淡然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突然,前面的人掀起眼帘,看向她这边。

两人四目相对,对方碧色眼眸一怔,随即一层薄冰浮起,他冰冷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厌恶,更胜初识之日。

十五只觉得胸口一疼,莲绛早已收起陶笛,转身入了马车。

“又得罪他了?”十五放下帘子,脸色微白,“难道是因为那晚之事?也罢!”像莲绛这种身份的贵公子,知道自己竟然被一个水性杨花还丑得不行的女人睡了,不杀她已算是开恩了。

可,那的确是情非得已,更何况,还是莲绛自己摘下了面具……

马车日夜不停地赶往长安,十五这才想起,明日,便是秋夜一澈大婚的日子。

大洲第一男子,手握重兵的睿亲王,所以大洲女子的梦中佳婿,终于在八年后再婚了。

在踏入长安的那一刻,十五站在人声鼎沸的人群中,浑身血液汹涌燃烧。这个地方,时隔八年之后,她终于又回来了。

和八年前一样,除了更加繁华和喧嚣,长安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那延至皇宫的官道,和当年一样笔直宽广,她甚至记得,她长发披肩身负枷锁,被人拉着从皇宫门口游行至如今站立的地方。万人围观,众人唾弃,连路边的小乞儿都捡起地上腐烂的瓜菜扔在她脸上。

“胭脂浓,你这个贱妇!”

“荡妇!”

“不要脸!”

恶臭的鸡蛋,甚至口水通通唾在她脸上,整个长安居民恨不得将她这个女人活活烧死!

沉重的枷锁套在她脚上,每走一步,都是锥心的疼,而秋夜一澈就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冷眼看着她走过一条条街,然后在快到刑场时,他又如天神那般从天而降,手持一纸赦免她的圣旨!

天下人皆知,这位样貌绝色的年轻王爷情深意重,不顾寒露跪在宫门外三日,求圣上赦免胭脂浓。可谁又知道,秋夜一澈求的是要她胭脂浓生不如死!

莲绛冷眼看着十五立于人群中。她双眼痛苦地凝视前方,袖中拳头紧握却还是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爹爹!”小鱼儿也发现了十五的不对劲,上前拉住她的手,十五才如梦初醒。

“小鱼儿,怎么了?”

“娘说,刚刚那个客栈住满了,可能要走到尽头,才能找到住所哦。”

“尽头?”十五看着皇宫的方向,又转眸看向莲绛,对方垂着眉眼,似并不想见她。

如果可以,她不想再这么徒步走过长安的街道,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沾了她胭脂浓的鲜血,都写着她痛苦的记忆。

找到住处时,十五如被人活剥了一层皮,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到处都是钻心的痛,而这些痛,她清楚,只有从仇人身上一点点索回,她才能得到解脱啊!

“看烟花,好漂亮的烟花啊!”

客栈外面响起了阵阵呼喊声,乍起的烟花在空中划过艳丽色彩,小鱼儿跑了过来,飞拉着十五去楼台观看烟花。

夜色中的长安,红色的灯笼从皇宫处蔓延铺开,然后到睿亲王府,露出盛世奢华。

“听说,秋夜一澈新娶的王妃独爱灯笼,因此,为讨她欢心,秋夜一澈将整个长安都挂上了灯笼。”莲绛突然出现在身边,靠在栏杆上,幽幽开口。

十五眼神一痛,嘴里只觉苦涩,“是啊,她独爱灯笼,尤其喜欢人皮灯笼。”

“是吗?”莲绛眉一挑,看着十五,“你好像认识那个新王妃?”

十五扶着栏杆的手猛然用力,几乎将那雕花木捏碎,却还是竭尽全力克制,“差点死在桃花门,对这个女子,或多或少听说了一点。

“哦。”莲绛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又道:“这场婚礼可谓惊动天下,据说早在几个月前,秋夜一澈就让人准备这婚礼,并且还向皇帝求了一个字,赐碧萝为贤妃。”

“碧萝替他管理桃花门,得一个贤字,那是应得的。”十五淡淡接口,可寒意却奔向四肢百骸。

“也不枉秋夜一澈大费周章办这么一场盛世婚礼,据说这里面还有一个感人故事。那秋夜一澈与碧萝相爱八年,这期间,碧萝守在秋夜身边不离不弃,而秋夜一澈这么多年也未曾有过其他侧妃或小妾。”莲绛顿了片刻,目光紧锁着十五,“真可谓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啊!”

“唔!”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几个字,像一把刀刺进十五的心口,那儿明明空着,却依旧被残忍地挖开!

十五身子往前一倾,几乎站不稳,若非扶着栏杆,恐怕此时已经摔了下去。

喉咙猩血翻滚,十五生生咬着舌头,生怕吐出血吓坏了旁边的小鱼儿,

她转头看向莲绛,十五的眼神里折射出一分恨意,“你从哪儿听到的?”

“哪儿?”莲绛眨了眨妖媚的双眸,然后一摊手,“整个长安都知道。秋夜一澈回京之后,就昭告天下说:此生不再纳侧妃收妾,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一生一世一双人!”

话音一落,十五竟然似流星般跃上了房顶,飞奔离开。

“看好小鱼儿。”莲绛未料十五突然这个反应,只得转头吩咐了一声冷,自己则跟着掠过去。

她速度极快,快得他只能看到她留下的青影,宛如惊鸿。刚在拐角看到她,她又瞬间消失,唯有她手中月光泛出阵阵阴寒的光芒,如一泓秋水,却依旧一晃而过,捕捉不到。

“十五!”莲绛大声喊道。然而,这个女人似乎十分熟悉长安地形,已经快到他追不上,在转角处,莲绛脚下一滑。

灯光下,是一抹殷红的血!

莲绛皱眉,又追了过去,看到十五持剑立于高楼上,长发随风飞舞,衣袂猎猎飞扬,一张脸白若冰霜,而她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睿亲王府的大院。

此时的睿亲王府,奢华得犹如一座皇宫,每个围栏、每一处灯檐,都挂着红黄交织的纱幔。而那曾经遍地蔷薇的院子里,此时种满了芙蓉花,虽不是开花的季节,却仍有仆人用黄纱做花来装潢。

人人都知道:新王妃,喜欢黄纱。

芙蓉花枝间,站着一个一身清华的男子,如缎的长发用白玉簪子束在脑后,面容俊秀身子挺拔。

秋夜一澈默默地看着整个大院,双眼漆黑,宛如不见底的深潭,亦看不见情绪。

“王,入冬了。”碧萝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件披风,替秋夜一澈披上。

“宫中有什么消息?”秋夜一澈的声音有一丝病态。半个多月了,他的风寒仍未好。

“今晨皇帝已经咯了血,熬不了多久了。”

“熬下去。薛尚书虽死,但是名单未拿到,我们亦不可妄动。没有十分把握的仗,孤不想打!”

碧萝心底一寒,知道秋夜一澈在怪罪她。

“秋夜……”她刚一开口,身前的人突然回头,目光凌厉地盯着她,碧萝吓得一惊,忙改口道:“王……”然后主动抱住秋夜一澈。她拉过秋夜一澈冰凉的手,将头靠在他胸膛上,温柔道:“这里,有我们的孩子了。”

“你说什么?”

莲绛看着院中紧紧抱在一起的人,再看向十五,见她已经收起剑,转身朝自己走来。

头顶烟花炸开,带着绚丽光泽,她却神情呆滞,宛若一座木雕,若非嘴角那没有擦去的血迹,他甚至会以为她是死的——还能吐血,终究还是活物!

“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来偷看人家搂搂抱抱?”明知她心里难过,却还是忍不住要讽刺。因为不讽刺她,他会觉得难过!

十五抬眼看着莲绛,双眼平静无波,“听说那碧萝貌美无双,我来,不过是一窥美人风采。”

“口是心非!”

“那你觉得我来是为什么?”

莲绛冷冷一笑,“你提剑而来,不过是因为听到人家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嫉妒羡慕恨吧。”

“一生一世一双人?”十五不怒反笑,然走到莲绛身前,定定地看了莲绛半晌,突然将莲绛抱住。

莲绛因十五突如其来的拥抱而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这疯女人,为何会有这般举动。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着他,发丝拂过他的脸,带着一股药味,可他却觉得安定。苦涩蔓延心头时,耳边竟然传来了十五的嘲讽的轻笑。

“如果搂搂抱抱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我们也是了!”

“你!”

悲凉和怒意瞬间涌上心头,莲绛一掌欲推过去,耳边十五的声音却突然一颤,“不过,你的确没有骗我。”

十五以为莲绛在骗她,莲绛定是发现了她的什么秘密,才故意刺激她。没想到,她提剑赶来,却看到了秋夜一澈和碧萝如此恩爱的一幕。

她的身体单薄而寒冷,声音里亦带着一缕悲伤,轻声入耳,像一双手,轻柔叩在心房,又瞬间淹没他的挣扎,吞噬那已经乱了的理智,最后竟让他忍住没有将她推开。

寒风呼啸而过,天空烟花又一轮炸开,姹紫嫣红,燃起的星火带着耀眼的光泽,从他们身边落下,如银河里突然倾泻而下的星海,将两人笼罩在迷离光泽中。

头顶明月当空,脚下万人长安,烟花点缀着明月,月光掺杂着长安的灯火,两人就这般立于高楼上。

“喂,来一个!”一声俏皮的口哨响起,十五低头,发现高楼之下,竟然不知何时围观了一大群人。

大燕国民风开放,又是皇都,随处可见富家浮夸子弟,其中一男子抱着怀中女子一边吹口哨,一边冲着十五大喊:“小哥,亲美人儿一个!”旁人大笑起哄。

“我们被人围观了!”莲绛妖娆一笑,反手抱着十五的脖子。

看见高楼房顶那穿白貂的美人儿突然变得主动,下面一群人更加激动,干脆齐声吼起来。

“来一个!”

“来一个!”

十五整个人都僵立在那里,眼底闪过不知所措,似乎没有料到这突来的情况。

“小哥,别愣着,来一个啊!”

“大家都在叫你呢。”莲绛笑嘻嘻地提醒。

十五这才恍然惊醒,被冻得苍白的脸顿时掠过一抹绯红,抱着莲绛的手赶紧收回来,却被莲绛挡住。

“怎么?刚才抱本宫时,你可没有害怕!”原来,这个女人也会害羞?

“我……”十五难为情地皱了皱眉,低声道,“我们走吧。”说着下意识地看向睿亲王府邸。

“我偏不走。”她此时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细致的眉骄横地挑起,“刚刚你还说和本宫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现在就吓得要跑了?怎么,十五你说话向来都不算话的吗?你还记得你发的誓吗?”

十五哑口无言。刚刚是逞一时口快才抱着他说了那么一句话,哪知道有人看到,现在他竟然还扯出发的誓。

“哎,你们两个倒是亲不亲啊?”

“下面可冷了!”人群里有人开始不耐烦地嚷了起来。

莲绛睫毛一眨,漂亮的碧色眼瞳闪过狡黠的光,“我们左边是睿亲王府,右边是长安大街。你是希望我们从哪边摔下去呢?”

前后两次经历过莲绛的反复无常,十五当然相信他会这么干。

“亲不亲啊,你们两个?!”

“真是磨叽!”下面的人,越嚷越厉害,可莲绛偏偏又将她拦住不走。

“亲!”十五烦闷地朝楼下围观人群大吼一声,然后不等莲绛和众人反应过来,扣住莲绛的后脑用力亲了下去。

嫣红的唇,带着难以言说的柔软,像沾了花露的唇瓣,初尝下去,竟然鬼使神差地想要一口吞掉,索取更多。甚至于,浑身的血液都因此流动起来,汇集在胸腔,形成一股类似心脏的律动。

双唇相贴的瞬间,对方片刻呆愣之后亦给予了青涩的回应,直到呼吸不畅,身体灼热焚烧,一枚烟花冲上头顶发出一声巨响,才让十五霍然惊醒。

光影迷离,两人站在盛开的烟花下,面色通红,双眼静静地看着对方,时间好似在瞬间停止,连高楼下围观的人,都静默在远处。

十五大囧,抬眼看着莲绛,发现他唇边不小心沾了自己的鲜血,正要提醒,对方似从她眼底看到,明媚一笑,伸出粉色香舌,像猫一样妖娆一舔。

十五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余两个字:妖孽!

“哇哦——”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大声欢呼起来,其余人跟着尖叫。

这一次,同样不等莲绛有所反应,十五拉着他的手,足尖一点,跃入烟火中。

莲绛则不忘朝着众人挥了挥手,然后看着十五的身影,心中凄凉又有一丝难言的甜,暗暗道:既然乱了开头,那就一直乱下去吧。

冷风如刀切过十五的脸庞,那张脸在月光中再度恢复清冷和木然。

两人身形宛如翩鸿,在空中瞬时起落,又御风而去,只给众人留下两道影子。

“哇!”脚下人群一阵惊呼,十五已带着莲绛消失在了烟火中。

秋夜一澈愣在原地,似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半晌,他目光一沉,语气敛着一丝冷意,“什么时候?”

碧萝抬起娇媚的面容,羞涩道:“在南岭,那晚!”

幽深黑瞳中闪过一抹晦涩,秋夜一澈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南岭是这么多天来他都不愿提及的一个地方。

与其说桃花门在那儿遭到一场惨败,倒不如说,他秋夜一澈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遭人迎头痛击,然而,他却不知道真正的对手,到底是何许人。

那个人似乎十分了解桃花门,甚至了解此时大燕的政局。更可怕的是,那个人竟然能窥视他内心,找到他的弱处。在南岭那晚,他几乎都以为,死去的胭脂浓回来了。可是,第二日,当明一抱着一把带着缺口的沥血剑跪在床榻前时,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且难以解释。

因为,他说他见到了那个红衣女子的真容,那女子美艳绝伦,然而浑身却透着一股神秘的妖邪气质,而且对方甚至未看他一眼。红衣女子的目光全在青衣少年身上,一刻不曾离开。而且,他们是夫妻。从两人的对话中可知,那女子已怀有身孕。而那个身手快如鬼魅的少年,名叫十五!

红色的蔷薇从脑海掠过,形成一条血色的河,在秋夜一澈的心头奔涌。

他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抱紧怀中香软的女子。

“不是你?怎么会不是你!”

他苦涩一笑,孤多希望是你?不是恨孤吗?不是说做鬼都不放过孤吗?那怎么不活过来找孤复仇!

碧萝靠在秋夜一澈的怀里,却突然感到秋夜一澈的手臂渐渐用力,几乎要将她揉碎。

“王?”碧萝抬起头,害怕地唤道。

“嗯?”秋夜一澈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娇美如花的容颜,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不是、不是那……冰冷艳丽的女子。

“孩子此时不能要!”

烟火声中,秋夜一澈一如既往的冷酷无情。

“王!”碧萝捂着肚子,噙着泪水跪在秋夜一澈身前,哭泣道,“八年前,胭脂浓背叛您,欲和沐色私奔,我奉您之命前去劝她回心转意。可她出剑重伤我,将我腹中不足月的胎儿活活打死,甚至说出要让王您断子绝孙的话!后来防风说我此生恐怕不能再有孩子……”她哭得悲伤,身子亦控制不住地颤抖,“王,这是……您的孩子啊。当年我初有孕时,您说过那孩子将世袭秋夜家族。”

秋夜一澈将碧萝拉起来,拽入怀中,脑中浮现出胭脂浓阴毒的眼神和话语,“秋夜一澈,从今日起,你有一个孩子,我胭脂浓就杀一个!如你所见,我会让你断子绝孙,哪怕你登上皇位,你死后,照样得拱手让人!”

黑瞳泛起浓烈杀意,秋夜一澈小心地抱着碧萝,“有孤在,谁也伤不了这个孩子!”

一连串烟花在府邸上空突然炸开,秋夜一澈下意识地抬起头,见那绚丽烟花下,站着两个相拥的人。寒风凌厉,撩起两人飞舞的长发和飞扬的白领红貂。他们相拥而立,头顶烟花似谢落的星光,照在两人身上,璀璨绚烂,一时迷乱了秋夜一澈的眼。

而就在此刻,少年突然说了句什么,然后抱着红衣丽人的头,亲吻过去。

紫色烟花散尽,露出银盘般的明月,而在那一瞬,秋夜一澈浑身一颤,还没来得及大喝一声,那少年已牵着红衣丽人的手,如惊鸿点水,转瞬消失,只留下一片喝彩声和再度燃起的烟花。

那一抹红似燃烧的火焰,刺痛了秋夜一澈的双眼。

“十五!”一个自己都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从秋夜一澈胸腔蹦出。他认出来了,是那个给他迎头痛击的少年和他的娘子。

明一说过,那不是胭脂浓,胭脂浓死了!

但是,他不知道那红衣女子的名字。

“王?”碧萝大惊。

秋夜一澈已一把将她推开,蹿上了房顶。然而,烟火中哪里还有他们两个的身影?

寒风割在脸上,秋夜一澈只觉呼吸沉重,他没有认错!就是他们两个!

手紧握成拳,他冷冷地凝视长安城,眼底杀意浓烈。

这两个人,竟敢在他府邸上方造次,是在向他挑衅吗?!

他健步如飞地巡视过各处房顶,终于在拐角处,注意到琉璃瓦上的一片血迹。

阴森的冷笑从嘴角划过,“孤正要找你们,哪知你们天堂有路不去走,地狱无门偏要来!”

如今天下都将这个少年传得神神秘秘,他也想会会这个传言中一招取下妙水的人头、毁掉弱水的经脉,甚至不出招就击败流水的少年。

“十五……”秋夜一澈立于房顶,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

看着秋夜一澈追出去了,碧萝转身进入院中,从暗处走出来的是流水。

“怎么样?”碧萝声音冰冷,全然不见刚才那份柔弱。

“南岭沿途都查找了,还是还没有防风大人的消息。”流水垂头道。

碧萝眼中闪过失望,半晌道:“哪怕把大燕都翻过来,也要找出防风。”

“是。”流水点点头,将一碗药端给碧萝,“这是内药处替您配制的药,说喝下去,就会有清晰的脉象,任何太医都试探不出来。”

碧萝扫过那黑乎乎的药,森森一笑,“我怕苦,流水不如试试。”

流水一愣,知道碧萝向来心思缜密,所有人中,她只信得过防风。如今防风失踪,她所有的饮食都要先由旁人试吃过,她才会动。

“是。”流水颔首,吞下一口药。

碧萝这才笑着接过药碗,目光却在流水身上绕了几圈,“流水今年多大了?”

“十九。”

“多好的年纪啊。”碧萝喝完药,将碗递给流水,“我越发觉得流水长得玲珑标致了。桃花门不缺美人,但是却唯独缺少流水这样的冷美人呢,你今日这素雅打扮我特别喜欢。”说着,她涂着艳丽丹蔻的手指轻轻抬起流水的下巴,“听说,上次,王刺了你一剑!要知道,你应该算第一个在王剑下活下来的人!哦不!”碧萝一声惊呼,“是两次。上次,王好像也没有杀你呢。看样子,我们王爷对流水青睐有加啊。”

流水浑身一颤,只觉得碧萝的指甲像一把利刃,随时都要割破她喉咙,当即跪了下来。

了解碧萝性格的人都知道她有多疯狂的占有欲,碧萝宫常年换婢女,全是因为那些婢女用膳时伺候过秋夜一澈。

“干吗吓成这样?我这是在夸你。”碧萝将流水扶起来,看着她的头发,“嗯,头发长出来了。一个女子,不仅容貌要好,一头青丝也是情的标志。不久,圣上生辰,流水可要好好表现哦。”

流水捧着药碗,悄然退下。心知自己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打湿了。

自从防风失踪后,碧萝越发喜怒无常,脾气心思更是难测,光是这几日死在她手里的仆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了。而且,也不知道秋夜一澈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向得到秋夜一澈专宠的碧萝,竟然要用假怀孕来欺骗秋夜一澈了。这么高傲张扬的碧萝,也会怕失宠吗?

流水站在暗处,仰头看着长安的上空。和多年前一样,长安未变,但她却突然觉得,整个天好像都要换了。而且这一切,好像都始于弱水回来之后。

正带着莲绛穿房跃脊四处游走的十五,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耳边有人喊她,然后听到莲绛笑嘻嘻地问:“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想起刚才两个人的亲密,莫名地有些尴尬,本想逃离屋脊之后就放开莲绛,哪知对方偏偏拽紧了她的手,怎么都甩不开。

听到莲绛这么问,十五应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十五……”莲绛轻唤了一声,“我其实骗了你。”其实,长安没有关于秋夜一澈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传言。他不过是为了试探十五,故意胡说的。

一个蹿天猴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后,冲上天空。十五仍没回头,只是大声道:“你说什么?刚刚没有听到。”

莲绛默默地转开头,却在看到人群中有个小孩儿拿着风车站在一个摊位前,忙疾声大喊:“停一下!”

可几个起落,十五已带着他回到了原来住的客栈。

“你说什么?”

看着远处的人群,莲绛撇了撇嘴,淡然地说了句:“没什么。”

“哦。”十五垂下眼眸,不敢看莲绛,“时候不早了,大人早点休息吧。”说完,转身进了房间合上了门。

莲绛看着十五合上的门,莹白手指放在唇上,一双碧色双眸笑得妖异灿烂,映着天边的烟花,旖旎潋滟。

乱,乱得天花乱坠更好。

伸手欲敲门,里面的灯突然灭了。那张笑得明媚的脸,瞬间由晴转阴,莲绛挽起袖子正欲一掌拍开门,一个人影从拐角处出来。

“殿下。”走廊尽头传来冷的声音,莲绛眸色一沉,看了过去。

夜深,外面烟火通明,某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头发如水铺开,他的手指撩起一缕青丝,似想起什么,坐起来,敲了敲隔壁的墙。

十五笔直地躺在床上,双手紧握放在身体两侧,这是八年在棺木中养成的习惯。

“咚咚!”墙那边的声音传来,十五霍然睁开眼睛,眼底顿时凝聚着冷意,直到类似“鬼叫”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十五才恍然平抚胸腔的恐慌。

过去棺中八年,任何声音都能让她惊醒,因为日夜期盼着有人开棺让她爬出来。

“十五……”

十五再度闭上眼睛,那个声音却像虫鸣一样,一直重复,“十五,你睡着了吗?”

“大人,小的睡着了。”

“本宫睡不着。”那边的声音,带着一股傲娇气。

十五不语,那边的咚咚声音又响了起来,“大人,你怎样才睡得着?”

“你说一个笑话吧。”

十五眼皮一跳,“小的不会说笑话。”

“那你会说什么?”隔壁的人一边打滚,一边玩着自己的头发。

“小的什么都不会说。”

“无趣!”隔壁声音带着一丝不满。

“是。”十五叹气,回道。

“那本宫给你讲笑话?”

十五忍住要发火的冲动,咬牙道:“好。”

“有一只蚂蚁,它和大象成亲了,结果有一天它突然坐在地上大哭。有人就去问,蚂蚁你哭什么?蚂蚁好伤心地指着大象的尸体:你这个作孽的,你死了,你知不知道我要挖几辈子的坑才能将你埋了啊。”隔壁的人,趴在床上哈哈大笑。

十五抬手摁住眉心,困得不行。

“十五你是不是睡着了?”

“嗯。”

“真的吗?”

“嗯。”

“那……”隔壁的人,坐了起来背靠着墙,低声问,“那你负责吗?”

“嗯。”许久,十五迷糊的声音传来。

“好,”莲绛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那枚鱼形玉佩,“本宫允许你睡觉。”说完,自己仰头躺在床上,一把抓起被子将脸遮住。

为了不打草惊蛇,虽然都到了长安,但是众人并没有会合,因此,十五也没有再看到防风。

此时的桃花门,除了在全力寻找防风的下落,并没有其他举动。

寒潮突然来袭,然而,长安一片喧嚣喜庆,烟花整夜燃放,彻夜灯火,与白昼毫无区别,一时间,众人也忘记了寒冷。这似乎向众人示意大燕的繁华和这场婚礼的奢华,据说此次婚礼不仅南疆和大泱纷纷道贺,就连病重多年的大燕皇帝都会亲自参加并主持婚礼。

一大早,长安街道万人围观,一辆豪华的八驾马车从丞相府驶出。十里红妆,今日的碧萝是以丞相之女的高贵身份风光嫁入睿亲王府,然而豪华的马车和嫁妆却胜过当年公主出嫁的排场。红色纱幔层层垂落,风拂过时,才能偶见里面坐着的倩影。主婚车的最前方,是七十二名手持长枪的银甲骑士,阳光下,银色盔甲反射出耀眼的光泽。

然而,最前方那黑色骏马上的英俊男子,却让身后一群银甲骑士顿时失色。那男子身着白色流云华服,足蹬金丝白靴,长发如缎,玉簪轻挽,完美的脸上流淌着耀眼的色彩,他胸腔仅佩一朵红花,却显得姿容艳绝天下。多少少女为今日一睹其真容,不惜花费重金包下长安大道两边的客栈。一个个推开窗户,看着那耀眼的男子。

那人,正是秋夜一澈。

婚车缓缓前行,秋夜一澈目光冷冷扫过人群,黑瞳闪过犀利,七十二名铁骑,三百名禁卫军早就严守在各出口,一旦有人造次,插翅也难飞。

婚车安然从宰相府到睿亲王府。

秋夜一澈翻身下马,走到层层垂帘纱幔前面。

宫娥上前挑开纱幔,一双雪白柔荑探出,那一刻,秋夜一澈有片刻恍惚,上前紧紧握住。

“难道说,你们王爷结婚,都是这么铺张浪费吗?”从婚车里出来的女子,紧紧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悄悄问道。

她一身红裙宛如艳丽燃烧的火,在他眼底跃跃跳动,更像一抹血,融进他的心里。

“因为,你是孤明媒正娶的王妃!”他在她耳边低语,然后牵着她走上白玉台阶,两边蔷薇艳丽盛开,却不及她美之分毫。

“哦?”她隔着红纱盖头偷偷瞧着他,笑道,“王妃可只有一个呢。”

“难道,天下还有第二个胭脂浓王妃?”

“好啊,这长安万人,可都是我胭脂浓的见证。”她笑得艳丽,“他日,你秋夜一澈若再敢封妃纳妾,我胭脂浓必定弑杀万人,血染你的婚礼。”

“王,王!”一个轻柔的声音传入耳中,秋夜一澈一怔,恍然看着身边站着的女子,突然发现四周悄然无声,所有人都用诧异震惊的目光看着他。

“哟,四哥还没有洞房花烛呢,竟然就看着新娘看傻眼了。”逍遥王摇着着扇子笑了起来,“再不进去,可就耽误吉时了。”

迎娶王妃的秋夜一澈在牵住新娘手的那一刻,却突然眼神呆滞,久久没有动作。原本喧哗的婚礼现场,出现了尴尬而诡异的氛围。

向来和秋夜一澈交好的风流逍遥王赶紧出来打圆场,这才缓和了气氛。

秋夜一澈这才回过神来——他竟然在此时想起了那个女人。可是,为何场景这么熟悉?他不由得试探着低声喊了声:“王妃。”

“王。”碧萝垂首,声音温柔顺从,却不是那个女子的声音。

是的,不是她的声音。

秋夜一澈心底一凉,眼底闪过难掩的失望,他回身看向四周。漫天的烟花,粉黄相间的纱幔点缀着整个睿亲王府,华贵而奢侈,哪里有盛开的蔷薇?哪里有那个女子的身影?

“四哥,”逍遥王看出了秋夜一澈的不对劲儿,赶紧上前道,“我们都等着喝喜酒呢。”

“四弟这是怎么了?”一个虚弱且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出来的人身着浅黄色的华袍,上绣着金色流云穿龙,清秀俊逸的面容虽显苍白病态,却依旧有着高贵逼人的气质。

“皇上万岁。”

众人刚下跪,皇帝摆摆手,“今日是睿亲王的大婚,所有君臣礼节都免了。不过,四弟为何愣在这里?错过了吉时可不好。”

“是。”秋夜一澈的神情恢复了冷静,勾唇一笑,深邃的眼瞳里闪过不可见的暗光,凝结成无形的睥睨霸气,看着站在台阶上方的皇帝。

他拉着碧萝的手刚往前一步,皇帝却又突然开口,“记得九年前,睿亲王娶胭脂王妃时,婚礼比这场办得更盛大,当年先皇在世,还因为胭脂王妃独爱蔷薇,命宫人将整个长安自皇宫都铺满了艳丽的蔷薇,那日盛况虽时隔九年,朕却依然记忆犹新。”

那一瞬,秋夜一澈眼底凝聚的那份睥睨慢慢瓦解。全场更是处于一片死寂中。

这天下,谁都知道,“胭脂王妃”四个字,曾经是睿亲王府的禁忌。谁都知道,那个女子,八年前因八项罪名游街示众,甚至要被施以斩刑,是秋夜一澈跪在先皇面前三日,才赦免了她一死。

然而,当今皇帝却在秋夜一澈今日的新婚典礼上,突然提及那个死去的女子,其心思到底如何,周遭人也不敢揣测。

“还记得婚礼当日,先皇亲自为胭脂王妃赐字:风华绝代,以赞其姿容艳绝天下!”

皇帝说到这里,目光突然落在碧萝身上,“胭脂王妃去世八年的期间,睿亲王不曾娶妻纳妾,可见其情意深厚。如今,再娶贤妃,定是不亚于胭脂王妃的杰出女子吧。”

碧萝站在秋夜一澈的身旁,藏在袖中的手顿时握紧,丹红指甲深入手心,以平复她此时的恨意。

她哪里听不出这个皇帝此时一语双关地讽刺她和秋夜一澈。

那胭脂浓八年前是什么名声?一个被游街示众、下作的女子!竟然拿她和那贱女人相比,甚至还说她不亚于胭脂浓!

而在她的婚礼上,提及一个死去的女人,这样的羞辱,偏偏他们不得不忍下。

周围鸦雀无声,经历过九年前那场婚礼的人,亦陷入沉默中。

“绝代芳华”,这世间,也唯有这四个字能形容那个女子了。

那年游街示众,她身负枷锁,赤脚从皇宫中走出,一身红衣染血,长发披散,却扔掩不住一身芳华。绝世的容颜,孤傲的神色,睥睨之间,众人不过凡尘。

“只可惜……”皇帝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旁边的宫人说道:“你们真是的,时辰到了也不提醒朕,险些误了睿亲王的吉时。”

此时此刻,秋夜一澈的脸已经覆了一层白霜。

周围的人忙勉强堆起笑脸,可谁都看出:这皇权之争,已经摆上台面了。

宫人细声吆喝,秋夜一澈拉着碧萝走到台阶上,却突然一顿,对着皇帝笑道:“既然提及故去的胭脂王妃,倒不如,皇上容我再等片刻。”

“哦?睿亲王这是何为?”皇帝挑眉。众人更是瞪大了眼睛,这吉时都到了,应该拜堂,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这次,连碧萝都急了,却只得安然站在秋夜一澈身边。

“九年前,孤迎娶胭脂那天,胭脂曾说:若他日,秋夜一澈你再迎娶他人,我必定弑杀万人,血洗婚礼。”说罢,他目光看着远处人群,面容静和,“我在等她。”

胭脂浓,你不是恨孤吗?不是做鬼都不放过孤吗?不是说,孤若再娶他人,你就血洗孤的婚礼吗?此时,你在哪里?!

碧萝胸口一阵难以言喻的闷痛,丝丝凉意从心脏处蔓延开来。此时围观的上万人,都因秋夜一澈的那番话发出一阵阵抽气和议论。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乌云压境,成片的云像浪潮一样奔腾而来,原本艳丽的天空,瞬间暗淡。顷刻间,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带着滚滚雷鸣,浓墨似的云好似随时将整个天空压垮。

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就连秋夜一澈俊逸的脸也掠过一丝惨白。

“这云……”皇帝浅浅一笑,“倒像是从地狱涌出的仇恨和怨念啊。”

片刻之后,乌云散去,艳阳晴天,众人这才大大舒了一口气。

皇帝上前拍了拍秋夜一澈的肩,低声道:“哪怕再深的怨念,因为有讨厌憎恶的人和事,那样清冷高贵的女子,怕是也不想再踏入这肮脏的世界了。”皇帝声音很轻,轻得犹如自言自语。可是,在这鸦雀无声,甚至人都不敢呼吸的氛围中,他的每字每句却都清晰地落入了所有人的耳里。

而这句话,同样落在了一楼台上某人的耳朵里。

莲绛站在楼台上,手里拿着个玉杯,小心地把玩。他这个角度,刚好能将秋夜一澈的神色都看在眼里。此时,秋夜一澈那份睥睨气息荡然无存,幽深的眼底凝聚着让人看不清的神色。莲绛突然想起在南岭那晚,秋夜一澈持着沥血剑像疯子一样站在高处。那时,他口中喊的好像就是:胭脂浓!

莲绛红唇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将杯中甘醇吞入。

这世界上,竟然有让秋夜一澈疯狂的人?

这样的奢华盛大,竟然还不如九年前那场婚礼?

莲绛回头,却看到冷带着小鱼儿坐在身后,而十五早不知去向了。

“十五呢?”

“在婚车还没到睿亲王府时,十五就离开了。”冷如实回答。

一旁吃着东西的小鱼儿则瞧着莲绛,“娘,你怎么又换回了原来那张脸啊?”

“因为娘长得太美了,你爹爹说,我若再用真面目示人,不知道要惹来多少祸事呢。”莲绛摸了摸小鱼儿的头,目光却扫过人群,没有看到十五的身影,倒是看到了唐三娘和胖子走上楼来。

“这婚礼可真是羡煞人啊。”唐三娘由衷赞叹。

旁边的胖子接口,“虽是举世盛况,但正如那病秧子皇帝所说,比起九年前,的确差远了。”

他这话一出,莲绛和冷同时抬头看向他,旁边的唐三娘都忍不住好奇,“死胖子,你怎么会知道?”

“哈,臭婆娘,难道你忘记了?我可是大燕长安人。”胖子摸了摸腰间的大刀,“那年,老子还是街口的一名屠夫!”

“这么说,你亲眼看到了那场婚礼?”冷开口询问。桃花门虽与月重宫为敌,但是莲绛向来只关心碧萝,倒是对秋夜一澈不怎么过问。他虽然调查过秋夜一澈,但是此人信息和传言差不多,并没有多大内情。而刚才秋夜一澈的表现和那病秧子皇帝的一席话,所有人都看到也听到了。那个死去的女人,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胖子一听众人都来了兴趣,当下喝了一口水,将自己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

“大概是九年前的端午节,先帝在世,在长安命太子殿下举办一场舞龙会。当时十三个皇子全都聚集在长安,长安名媛还有各贵族小姐甚至大泱公主都到场,而且不少人是专门为盛名一时的秋夜一澈而来。”胖子擦了擦嘴巴,“忘记说了,那天我卖出去了三百头猪。”

“说重点!”唐三娘着急地催道。

“各家小姐郡主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哎哟,太好看了。十三个皇子坐在主看台上,下面十八条长龙狮虎相争。就在这时,城门口突然一阵躁动……”胖子顿了一下,似还在回想那日的情景,“一匹白马冲入城门,越过人群,然后霸气凛然地站在广场中。白色骏马上,坐着一身红衣的人,那人戴着纱帽,看不见样子。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垂落在颈部的面纱下,可见长至脚踝的长发,发端仅用一根红绸挽起。大家正疑惑时,那个人突然开口问:谁是秋夜一澈?听那声音,是一个女子,清冷而霸气。一时间,整个长安广场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胖子说着拍了拍胸口,“当时我还扛着猪肉,一听那女子的声音,吓得差点把刀都扔在脚背上了。那秋夜一澈可是当年圣上最宠的皇子,这天下谁人不知?那女子竟然就这么冲到了广场,当着十三个皇子的面大剌剌地问,还直呼其名!”

胖子这么一说,唐三娘的脸抽了一下,嘟囔道:“我至今都还想嫁给秋夜一澈呢。”

“大家一听可不得了啊,那台上各家郡主小姐都恨不得将帕子扔下来砸死那个女的。而且那女子还骑着马站在舞龙队形中间,这不等于是闹事儿嘛。禁卫军马上出动,可谁知,还没有靠近那女子,她手中马鞭飞出,如秋风扫落叶,禁卫军一个个就像南瓜一样滚在地上。然后那女子又抬头巡视四周,声音依旧冰冷,‘我再问一句,大燕长安,可有一个叫秋夜一澈的男子?’

“太子,也就是今日的病秧子皇帝从座位上起来,走到栏杆处,俯身看着女子问:‘不知道姑娘找这秋夜一澈何事?’女子抬头,红色面纱遮着她的容貌,她声音毫无波澜,继续重复她那句话:‘大燕,长安,可有叫秋夜一澈的?’

“‘有!不知姑娘找他何事?’楼台的另外一端,层层珠帘之后,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这时,台下女眷一片惊呼,原是那秋夜一澈并未在主看台上,而是在侧看台。”

“‘让他出来!’女子的声音有一种难掩的霸气,‘我有话问他!’”

胖子喘了一口气,旁边的小鱼儿忙将杯子递了过去,也听得津津有味。

“你不知道,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那女子竟然就这么对秋夜一澈说,让他出来。正当大家以为要出大事时,侧看台末端的帘子竟然掀开了,秋夜一澈一身雪白华服……”胖子喝了小鱼儿递过来的水,然后用力一拍桌子,说,“对啊,我说刚刚怎么这么眼熟,秋夜一澈今日大婚穿的可不是当年那身衣服!”

众人相互递了个眼神。大婚的秋夜一澈居然穿了件九年前的旧衣服?

“胖子叔叔,然后呢?”小鱼儿也难以忍受胖子的一惊一乍的跳跃式思维。

“然后秋夜一澈就这么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站在侧看台边,静静地看着马背上的红衣女子。要知道,那几乎是除了皇子外,其他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秋夜一澈的真容,真是俊美!他一出现,那些女子都忘记尖叫了,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他,一副痴恋状。他扶着栏杆,脸上非但没有任何怒意,甚至嘴边还有一丝温和的笑意。然后对那个女子道:‘姑娘,请说!’

“那女子看着秋夜一澈,沉默了片刻,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那块胭脂玉佩上,雕刻着一个清晰的‘澈’字!众人皆知,秋夜一澈出生那日,天边烈日燃烧,如天地初开,皇上便为他雕了一块羊脂玉佩。而那女子手中,竟然握着秋夜一澈贴身的玉佩。那女子声音如水滴落玉盘,字字清晰,‘三个月前,有人对我说:大燕,长安,秋夜一澈,为姑娘种植满园蔷薇,愿娶姑娘为妻!’

“那女子刚说完,整个长安一片惊骇啊,就连秋夜一澈身后的几位皇子都变了脸色,可那女子语气认真,而且她手里又拿着秋夜一澈的贴身玉佩,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众人只得看向秋夜一澈,他仍看着戴着面纱的女子,然后竟从袖中取出一株蔷薇,对女子手笑道:‘府邸蔷薇已经开了一个月,胭脂姑娘,你晚来了整整一个月!’

“这个时候,众人才知道,原来,他们真的认识!”

胖子停了一下,继续回忆——

女子说:“抱歉,途中有事耽误了。”

“我会一直等。”

女子隔着面纱扫视众皇子,然后问秋夜一澈:“你是皇子?”

秋夜一澈笑问:“那你嫁不嫁?”

女子认真地反问:“那你是秋夜一澈?”

“我是!”

“我嫁!”

说完,那女子摘掉纱帽,长发如水散开,发间别着一朵红色的蔷薇,顿显倾世芳华。

讲到这里,胖子不再说话了。

屋子里一片沉静,所有人仿佛都身临其境看到了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可是在座的人都知道,这场万人见证的爱情,终究还是悲剧结尾。那女子身败名裂地死去,而秋夜一澈风光地迎娶了另一个女子。更可悲的是,同样是长安万人见证。

“胖子叔叔,那个胭脂王妃真的有这么漂亮吗?她有我娘好看吗?”

胖子看着懒懒地靠在座位上的莲绛,如实笑道:“可比你娘好看许多了。”

这下,一直垂眸的莲绛都不由得抬起眼帘。

那唐三娘接口,“这话,胖子说得没错。八年前,这天下,俊美无俦是秋夜一澈,倾国倾城是沐色,绝代芳华则是胭脂浓。可是,那又如何……”唐三娘叹息一声,“秋夜一澈怀中已另有佳人。自古帝王多无情,更何况是秋夜一澈这种野心勃勃的人,爱上他的女子,走上的不过都是一条不归路。”

“我看未必。”

屋子里传来慵懒声音,唐三娘看着莲绛,不由得惊问:“风大人有何见解?”

莲绛莹白玉手轻轻摆弄杯子,长发落在白领红貂披风上,慵懒的神态道不尽的妩媚,“你们可记得那晚在南岭见到的秋夜一澈?”

“记得。”

“那晚,他可是追在我后面,像疯子一样喊一个名字——”他看向睿亲王府,冬日天黑得早,加之中午黑云压境,此时天竟已有了暗色,“胭脂!”

屋子里鸦雀无声,莲绛收回目光摆弄了一下自己红色的披风,唇边笑容妖娆诡异,“冷说,秋夜一澈从南岭回长安之后,就染了风寒。嘻嘻,好巧不巧啊。看样子,这一趟我们来长安,可有好戏看了。”

冷眼皮直跳,只觉得莲绛话中有话,却不敢猜测。

吉时就这么被耽搁了,但到底还是睿亲王的婚礼,这婚礼又惊动了天下,因此,还是得继续进行下去。

烟花漫天,爆竹同鸣,欢庆盛宴,直至深夜,天气骤然寒冷,北风呼啸,似要下一场大雪。可整个睿亲王府,却是一片喜庆,平时不苟言笑的睿亲王秋夜一澈此时手里拿着酒杯,正同各国使者和郡王拼酒,大有一副不醉不归的气势。

睿亲王大婚,长安上下欢庆三日,各酒楼酒水全部免费供应。

十五静静地坐在城楼上,看着脚下的长安。这个地方,虽不是皇宫,因为靠近睿亲王府,而且楼台有五层,几乎可以俯瞰整个灯火通明的长安城。睿亲王府的欢歌笑语更是随着寒冷的风灌入耳朵里,她浑身冰凉,抄起身边的烧刀子,狠狠地吞了一口。

辛辣的酒灌入喉咙,如火一样燃烧,滚烫卷过喉咙冲入胃部,留下一片灼热的痛。

冷风撩发,她仰起头,壶中酒倾泻而下。

夜色中,高楼处,那拎坛畅饮的人,扬脖喝酒的动作肆意张扬,却又有一份难掩的痛楚和孤寂。

“怎么,十五也想一醉解千愁?”风中,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十五回头看去,莲绛一身红貂披风,雍容高贵地站在房顶,一双碧色的眸子正穿过层层烟花冷冷地看着她。

十五收回目光,看着长安街道,又仰头喝了一口。

莲绛背着手,走到十五身边,从她手里抢过酒壶,仰头刚喝一口,却立马捂着胸口咳了出来。

“你这女人竟然喝这么烈的酒。”

“烈酒伤身,大人还是不要喝的好。”

莲绛瞪了十五一眼,却硬着头皮喝了一口,然后坐在十五身边。

果然没错,这个地方,能看到睿亲王府。

那晚十五的话在脑中响起,莲绛冷笑,“你就这么喜欢秋夜一澈?”

十五喝酒的动作微顿,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声音却平淡无波,“不知祭司大人从哪里又听来了风言风语,我竟然喜欢秋夜一澈?”

“是吗?不然……昨晚你为何发疯吐血也要跑到王府去看看他?”说着从十五手里又抢过酒壶。

“我只是想,为何我的奸夫死了,我被毁容关了八年,而我的仇人,还如此安然逍遥,甚至能办喜事普天同庆。”十五淡然说道,黑瞳在璀璨的烟火下闪耀着冷冷的光。

酒入喉,竟然带起一丝锐痛,莲绛侧头看着十五。清秀的面容,亘古无波的双眼,冷漠的唇。这个女子离自己这么近,她的心思却偏偏那么远。远得他如何靠近,都触及不到,甚至看不到一丝真实,就如雾里看花。

目光落在她薄凉的双唇上,那浓烈的烧刀子酒劲儿瞬间涌了上来,碧色的双眸凝着迷茫,他呵呵一笑,“十五,你这张嘴,何时说过真话!”

“这世界,本就真假难辨。”她因为太真,而失去过自己。

“是吗?”莲绛眼眸一弯,细长睫毛缀着星光,笑得妖娆凄凉,“可本宫知道,你就是喜欢秋夜一澈。而且我也知道,十五最大的本事就是撒谎、装傻充愣、死不认账!”

“大人多虑了。”十五语气依旧波澜无惊,目光定定地看着远方。

“呵呵呵……看吧,果然不认账!”莲绛干脆靠在房顶的雕刻上,姿态慵懒地看着十五,“那为何,今日秋夜一澈大婚,你竟然躲了起来?”

“我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仇恨,杀戮万人,血洗他的婚礼。”

“哦?”莲绛漂亮的眉挑起,“真是奇怪了,今日秋夜一澈也说了这个话。”

十五侧头看着莲绛,发现他面色酡红,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大人醉了!”

“本宫可没有醉。可惜,你今天走了,没有看到一出好戏。这婚礼啊,已经被人血洗了!”

十五目光扫过热闹非凡的王府,“大人定是看错了,若真被血洗了,此时的王府怎会如此相安无事?”

“胭脂浓。”

“胭脂浓……”痛苦划过十五双眼,她震惊地看着莲绛。

而她这个变化,被莲绛清晰地收入眼底,“怎么?那么喜欢秋夜一澈,你却不知道,他有一个所爱之人,叫胭脂浓!”

话音一落,十五拔地而起,腰中长剑如流光蹿出,剑上寒光旋转如一泓秋水,瞬间照亮了十五阴森而扭曲的脸。

“你胡说什么!”世界上,最大的谎言就是:秋夜一澈爱胭脂浓!而知道真相的,却偏偏只有她本人!

世人都说,秋夜一澈为胭脂浓长跪三日;世人都说,胭脂浓嫉妒成性,不惜将他小妾肚子里的孩子活活打死;世人都说,胭脂浓下贱。可最终,世人又都说:秋夜一澈宠爱胭脂浓!

冰冷的剑刃抵着莲绛脖子,殷红的鲜血从剑尖上滴落,十五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似乎整个人下一刻就会走火入魔,那一双黑瞳此时亦泛起浓烈燃烧的仇恨和血丝。

那晚她体内毒发作时,看到他就是这个表情,她咬牙切齿地吼出了秋夜一澈的名字。

莲绛身形未动,依旧慵懒地靠在那儿,寒风凌厉地撩起他的长发,而他脸上笑容却妖异鬼魅,“十五,你第一次拔剑,是为了救我。第二次拔剑是为了将我从独孤手里抢回来。这一次,你却拔剑指着我,是为了什么?”

十五没有回答,目光盯着莲绛。

“为了秋夜一澈吗?”

“为你胡说八道!”十五狠狠地说道,语气里竟然有着他不曾见过的激动,甚至胜过了昨晚。

“本宫不过说了句,秋夜一澈心爱之人是胭脂浓……”

长剑一扫,一缕长发从莲绛耳边掠过,“住口!”

“本宫为何要住口?你是嫉妒胭脂浓?”莲绛手指撩起被十五削掉的长发,“也难怪,都说那胭脂浓艳绝天下,你这个样子,那秋夜一澈的确是看不上你,你也就只有嫉妒发疯的份儿。”

“呵呵呵……”十五收回剑,发出鬼一样的冷笑,抓起酒壶大喝了一口,“嫉妒,她有什么值得我嫉妒?她最后还不是被万人唾弃,死无葬身之地!”

“爱之深,恨之切。没有噬心的爱,哪里有蚀骨的恨。”莲绛起身,突然抓住十五,伏在她耳边说,“既然恨,那为何不去搞砸了他的婚宴!”说着,抓着十五朝睿亲王府狂奔而去。

“你做什么?”十五反应过来时,莲绛竟然已经带着她站在了昨日他们所站的地方。

而那个地方,此时,正放着一个红色的礼盒,上面用黄色彩带包好。

“你……”十五看着那礼盒,头皮顿时发麻,而莲绛却将她的手死死拽着。

“怎么,你忘记你说过的话了?”莲绛勾起妖娆的红唇,一脚踩在那盒子上,“在南岭,你说要送秋夜一澈和碧萝大婚的礼物,这份礼物,你还没有送出去吗?”

“你疯了吗?”十五顿时觉得酒醒了一半,低声道,“你不知道这里重兵守卫,这么多大内高手,还有秋夜一澈,你这样送礼,我们两个根本逃不掉!”

莲绛却不屑地笑了起来,然后对着睿亲王府扯着嗓子大喊:“秋夜一澈你这个贱人,给我滚出来!”

他这一吼,犹如平地起惊雷,顿时响彻了整个睿亲王府。

“秋夜一澈,你个脑袋进水的,快点出来!”

这一下,十五整个人霍然清醒,忙去捂莲绛嘴巴,哪知他转眸笑嘻嘻地看着十五,“相公,难道我喊错了?”

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莲绛喊得眉飞色舞,“哎哟,还有那个叫绿萝卜的,也给我滚出来,我有一份大礼物要送呢。”

“她叫碧萝。”十五捂着头,恨不得找个地方钻出去。

一听有人站在睿亲王府房顶上吆喝,院子里所有的宾客都跑了出来,将他们两个人围住。

可旁边的美人儿偏偏继续扯着嗓子吆喝,“秋夜一澈,绿萝卜!”莲绛踢了踢脚下的盒子,“今儿来晚了,特意前来送贺礼呀。”

王府一片喧闹,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地看着高墙上站着的那两个人,烟花下,那少年垂首,面容忽明忽暗倒是看不清,而少年旁边的红衣人,长发飘飘,衣着不凡,那张脸精致漂亮,眉目间更是透着肆意和张扬。她一手拉着少年,一手叉着腰,嗓门儿特别亮,王府上下几乎全被她喊了过来。碧萝终是忍不住从新房里跑了出来,刚站到秋夜一澈身边,就听头上那声音格外嚣张地叫道:“相公,相公,你看,绿萝卜来了!”

莲绛开心地拽了拽十五的手,手指紧扣。十五这才抬起眼,目光冷厉地扫过人群。

一道冰冷的目光同时射来,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十五只觉得那目光像两把利刃一样刺向自己胸口,然后不容她从疼痛中反应过来,将她整个人切成两半。

身体瞬间失去重心,体内血液翻滚,涌上头顶,眩晕般向后倒去。而莲绛的手却在那时紧紧地握住她,温热的春风灌入体内,鼓舞着她站起来。

八年过去了,想过相遇,甚至想过血洗他的婚礼,想过提着碧萝的人头来见他……

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同秋夜一澈这般重逢。

和八年前一样,他眼神冷漠,神色冰冷无情,身边站着胜利高傲的碧萝。

秋夜一澈看着高墙上的两个人,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红衣女子的面容,姿态艳绝,然而,却不是胭脂浓。

目光扫过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他想起昨晚两个人在此处相拥相吻,目光不由得看向那少年。

恰在这一刻,那青衣少年抬起眼眸,一双亘古无波的黑瞳淡然看来,瞬间,秋夜一澈只觉得胸口插了一把冰锥,呼吸都凝聚一起,想要拔掉,却怎么也动弹不了。

那明明是一张陌生的脸,陌生且又平淡,平淡得毫无特色,甚至比起旁边那张精致倾城的面容,少年黯然失色,可是……自己的目光,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烟花轰然炸开,那少年目光未变,依旧淡然地看着自己。像是在看一尊冰雕,不……或许,那少年才像一尊冰雕,那冷漠的目光,那漆黑如墨的双瞳,没有一丝波澜和涟漪,像是万年古水,没有任何生气,沉寂万年。

第一次,遇见这个少年,他背着他旁边的女子一路狂奔,安然地从他的沥血剑和独孤的包围中逃脱。

第二次,他们就这样站在睿亲王府的房顶上,在烟火中相拥亲吻,依然看不见面容。

而这一次,他牵着红衣女子,目光毫无畏惧甚至没有任何情感地看着他。

“十五!”在嘈杂的议论声中,秋夜一澈讷讷地吐出两个字,却如寒霜般瞬间凝住了全场。王府中,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仰望着头顶那迎风而立的少年。

碧萝面色惨白,眼中充血地看着十五。

“十五?”一旁的逍遥王走了过来,他摇了摇扇子,“我记得你!半个月前,你独闯独孤府,差点劫走了独孤镇主的新娘。难道说,今天你又要闯睿亲王府抢新娘?”

独孤府?这天下你可以不知道逍遥王,但是没有人不知道百年弓箭世家,南岭独孤府。

众人惊讶地看着少年,眼神莫测。

“我呸!”莲绛叉着腰,扬起漂亮的下巴,冷笑,“那个绿萝卜有我好看吗?还抢新娘,我相公站在这儿,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就她那丑不啦叽的样子,还配我相公来抢?送给我家看大门的小黄,都会嫌弃她长得太丑!”

他这一吼,众人目光都落在了碧萝身上。此时她脸一阵青一阵白,偏生被这么多贵戚宾朋看着,且又碍于嫁入皇室的身份,自然是不敢发作。

不知道是谁低声道:“难道这青衣少年就是长生楼那一招斩下妙水人头之人?”

他这话一出,全场犹如炸开的锅!

早在几个月前,就有一个传闻传遍了整个大洲,江湖上几乎人人皆知:让人闻风变色的桃花门妙水弱水姐妹,败在一个神秘青衣少年手下。

少年衣袂飞扬,目光淡然,浑身却透着一股睥睨之气。

“哟,相公。”莲绛将头亲昵地靠在十五肩头,一双媚眼笑得妖娆,“这天下都认识你了哪!”

十五身份一坐实,王府中人个个面色凝重,皆处于戒备状态,而碧萝眼底更是涌起沉沉阴毒,恨不得上去杀十五个痛快,暗夜中,杀手潜伏在四周,欲随时攻击两人。

可莲绛偏偏无视这肃杀的氛围,反而在上面搔首弄姿笑得花枝招展。十五也紧紧拉住他,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掉了下去。

少年依旧抿唇不语,似不愿多言。

逍遥王走到秋夜一澈身边,附耳道:“这少年身手十分了得,独孤府几百人,都没能将他拦住。而且,他不爱多言,却是言出必行。”

独孤抢他的人,他便单枪匹马地抢了回去!

逍遥王虽是提示秋夜一澈,可言语里却掩不住对十五的赞叹。

“不知十五少侠到孤的王府来有何贵干?”秋夜一澈冰冷开口,胸腔中却莫名难受。

十五依旧不言,旁边的莲绛却是踹了踹脚下的盒子,“今日是秋夜一澈和绿萝卜的大婚,我们夫妻二人,自是来送上一份大礼的。”

那是一个粉色的盒子,上面绸带系成蝴蝶结,十分精致。

红色貂皮披风女子突然侧头凝望少年,那少年亦回望过去,原本冰冷的双瞳却在瞬间溢出温暖色彩,虽然很淡,却足以融化冰雪,那女子当即展颜一笑,灿烂明媚如烟花。

十五,如果你心中没有我,为何茫茫人海,你总是独独看着我?

莲绛轻轻一踹,那沉重的盒子乍然飞起,众人甚至来不及躲避,已经稳稳落在了秋夜一澈和碧萝身前。

盒子砰然落地,溅起一地的爆竹纸屑,秋夜一澈目光却依旧落在十五身上。

“那什么脑袋进了水的,别老盯着我家相公看啊,这天下,我相公除了我,可谁都看不上眼,特别是那种没脑子的人。”莲绛干脆抱着十五的手臂,娇滴滴地说,“我们大老远从南岭赶来送礼,好歹你也要打开看看嘛。”

秋夜一澈的目光这才扫向莲绛,莲绛当即扬起下巴,顺带霸气地朝他竖起了中指。

“这是什么手势?”十五疑惑地看着莲绛漂亮的中指。

“这是……”莲绛做了一个羞涩垂眸的表情,“就是滚他全家的意思嘛!”

他声音不大,但是在这个杀机四伏的地方,一枚针掉地上都足以让人听得清楚。院中人,哪个不是皇亲国戚,算起来,可都是秋夜一澈的亲戚,全是一家子。莲绛这句话,连带把所有在场的人全给骂了一遍!

众人盯着莲绛,皆咬牙切齿。这女人简直就是在老虎头上拔毛,要知道这里可是大燕国,可是帝都长安,可是睿亲王府!她竟敢如此造次。

反倒是逍遥王一脸淡然,因为,他可见识过这个红衣女子更凶残霸道的样子。

“这漂亮女人,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他用扇子遮住嘴,小心翼翼地提醒秋夜一澈。

秋夜一澈会意,而脚下的盒子突然动了动,全场人都往后跳了一步,紧张地盯着盒子。

看他们一副紧张的样子,莲绛哈哈大笑,“相公,你看,他们还没有打开盒子,就吓成这德行了,待会儿打开了,是不是会吓得尿裤子。”

众人的脸均是一黑,恨不得用目光将莲绛切成碎片。可那漂亮的美人完全无视他们的目光,反而笑得欢快肆意。

十五都有点担心,莲绛会不会就这么笑昏了过去,只得俯在他耳边道:“笑多了会长皱纹。”

“相公你好讨厌啊!”莲绛举起粉拳轻轻捶了一下十五的肩头,眼底却笑意漾开,眉梢更添一份娇媚。

十五忙移开目光,心道:幸好这家伙戴了面皮出来,要是以真容示人,这还了得。

众人愣愣地瞧着两人打情骂俏,直到盒子里面又有了动静。

沥血剑出鞘,发出一声嗡鸣,在空中荡起一缕红光,那盒子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带着凌厉杀气直逼莲绛。秋夜一澈早有杀莲绛之心。

风声逼近,莲绛喊了声:“相公!”

青衣少年将莲绛往怀里一带,右手袖子迎风鼓动,白皙手掌一个斜飞,凌空对着那飞来之物切了过去。

轰!那盒子在空中发出一声巨响,宛如烟花,瞬间化成粉末,在空中飞舞。

而青衣少年拥着红衣美人,巍然而立,浑身散发着冷寂肃杀的气息。

秋夜一澈俊眉玩味地挑起,看着十五的目光带着灼灼火焰,“的确有意思!”

他刚刚那一剑,虽没有直接刺过去,然而,带起的剑气却足有五分,旁人根本无法躲避。这青衣少年身形未动,只是单手掌风接招。

逍遥王收起扇子赶紧退避一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盒子碎屑,顿时大惊失色。

“防风!”一直未曾说话的碧萝一个踉跄,尖叫着扑向盒子。

那盒子里竟然捆绑着一个人,浑身鲜血淋淋,像是被人生生剥掉了一张皮,骨肉可见,左边肩膀更是被利器戳穿,还被人残忍地用一条麻绳穿过,而那麻绳上全是血泥。再看那捆绑之人,伤口亦是干枯了的泥巴。很显然,他曾经被人活活拖行了十几里路。

他的嘴巴被人生生塞了块石头,防止他难以忍受而咬舌自尽。不仅如此,他的胸口处,被人用匕首生生切了一个心脏的伤口,甚至可以隐约看到里面跳动的心脏。

可是,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这个人偏偏还活着,虽然气若游丝。

院中众人无不露出惊骇之色,就连秋夜一澈都白了脸色。难以置信,这世间竟有如此残忍可怕的手段。

“啊!”碧萝跪在地上,失声尖叫,“防风、防风……”她颤抖的声音完全失控地穿过云霄,划破了这个美丽的夜晚

防风吃力地睁开眼,看了碧萝一眼,却昏死了过去。

“防风!”碧萝浑身发抖,双目充血地盯着十五和莲绛。而这一刻,不知道是烟花映衬,还是因为幻觉,他们发现,高处冷冷俯瞰众人的少年,那薄唇突然动了一下,然后轻轻勾起。

待烟火明亮时,众人终于看清,那少年在笑,他的目光此时落在碧萝扭曲的脸上,黑瞳冰冷,而唇边的笑却十分阴森残忍。那神情,就像地狱的阿修罗在欣赏人类的垂死挣扎。

“满意吗?”这个冷漠的少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孤高的语调,却带着浓浓的挑衅和轻蔑的嘲讽。他的声音明明清澈干净,却透着丝丝寒意,像毒蛇芯子一样钻入人的心底。

这一刻,所有人恍然大悟,这个屹立在月色之中的少年,内心完全不像他的面容那样,纯良无害,而是像蛇蝎一样阴毒。连那逍遥王都震惊了,目光无法从十五阴森的笑容上挪开。

这个少年,明明是地狱里的恶鬼,根本不是那日冷厉却呆板、言行举止皆透着一份高雅的少年。

十五盯着碧萝,慢慢地欣赏着此时她痛苦、痛恨,甚至绝望的眼神。

防风,我和你说过,要留着你的耳朵听碧萝的惨叫。

刚刚,不过是开始而已。

沐色,你在天之灵,可看到了这么一幕?他们给予你的痛苦,我正一点点地加倍讨回来。

莲绛看着十五唇边的笑,似已感到她此时体内奔腾喧嚣的仇恨,碧色的眼眸里带着不可见的宠溺。他转头看向碧萝,“那个绿萝卜,你别光顾着叫啊,我相公的贺词你还没有看呢!”说着,长袖飞舞,一匹红布从他袖中猎猎飞出,然后唰的一声,贴在了那院中门匾上。

“贱人配狗,天长地久!”几个滚金烫字,大剌剌地落入众人眼睛。

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对男女是彻底来羞辱这场婚礼的。和皇帝不同,他们选择了更直接更极端的方式,面上的嘲弄更是毫不收敛。

明知道这睿亲王府守卫森严胜过皇宫,在他们出现时,更是有上百杀手和锦衣卫暗中潜伏,可他们却毫不畏惧,丝毫不放在眼里。

“胆色过人……”逍遥王刚开口,才意识到用词不对,瞟了碧萝一眼,忙改口道:“真是胆大包天!”

碧萝回头一看红布上的那几个字,眼前一黑,随即一甩手中红绫,疯了似的朝莲绛攻击过去,却被秋夜一澈挡住。

秋夜一澈眼底的阴霾浓浓涌起,杀气在他周身滚滚翻腾,如乌云密布的夜空,顷刻就要电闪雷鸣。他身形宛如白鹭掠空,眨眼便站在那房顶的另一端,在夜风和烟花中,与十五遥遥相望。

“传闻长生楼有一少年,神出鬼没,剑术惊为天人。今日,本王也想领教一番!”他手中沥血剑发出幽暗的红光,宛如地狱路口盛开的曼莎珠华,十分妖异。

十五低头,抬起自己的双手,眼底掠过痛苦。如今的双手细长白皙,手腕皮肤完好如雪,不见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当年,她去哪里,都戴着连串的铃铛手链,走路时,发出脆响的碰撞声。

众人都说:胭脂王妃喜欢戴一串串手链,老远听到声响,便知道是胭脂王妃来了。

其实,谁知道,手链下,有着无数道疤痕。

她写信告诉师父:胭脂欲嫁与秋夜一澈为妻,望师父前来主持婚礼。

一月之后,师父风尘仆仆地赶来,却是强烈反对这一门婚事。

她不知道,向来视她为掌上明珠的师父,性格温和的师父,为何如此反对她的婚事。

“我不愿你嫁入皇家!”师父简单一句,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不容违抗,“若你执意嫁他,那你我便断绝师徒关系,你此生都不得用我教你的剑术和医学去助秋夜一澈!”

她不肯断绝师徒关系,更不愿意放弃爱情,当即跪于师父身前,拔出长剑挑断双手各一条经脉。那条经脉,不会让她残废,但是,却让她无法拿起细小如银针的东西,从此,她不能替人针灸;虽能用剑,却再也无法将剑术发挥到极致,因为,剑一快,她的手便握不稳!

师父拂袖而去,那两条伤口却始终无法愈合,最终留下了丑陋的疤痕,不得已,她戴上了铃铛手链,用以掩盖。

她抬头看着秋夜一澈,两人之间的距离仅仅隔了十丈,却是相隔八年。

她曾为他自断经脉,而他此时却要讨教她的剑术。

天空霍然一道惊雷,乌云黑压压而来。

“相公。”看出了十五神色不对,莲绛轻声唤道,旋即握住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指此时竟冰凉刺骨。

温暖从指间传来,十五看着手心那莹莹白玉的纤手,不由得叹息,莲绛连手都这么美。她看着莲绛,温声道:“去我后面。”

“相公?”莲绛睁大了眼睛,语气中已有了一丝担忧。可看着十五坚定的神色,他只得回头对秋夜一澈道:“可别打太久了,今晚怎么说都是睿亲王您的新婚之夜,可别让那绿萝卜等成了干萝卜哦。”说完,转身站在了十五身后十尺的地方。

秋夜一澈右手微抬,袖袍猎猎,手中红色沥血剑铿然一声,如蛟龙出渊。整片黑云压境的天,瞬间竟被那道红光撕开。随即,红光带着劈天斩地的剑气面朝十五飞去,那白色人影更如行云流水掠近十五,并想闪至她身后,断她后路。

秋夜一澈是想一招置她于死地!“好快!”十五顿时心中暗惊,面色瞬间转白,身子飞快旋转,掌心凝聚真气,带动着鼓动生风的袖子。眼角撇到那抹闪电般转向身后的白影,那凌厉剑气已逼近眉梢,“不好!”再晚一步,她必死无疑。

月光从腰间砰然而出,只听锵的一声,沥血剑和月光相碰,闪耀出灼人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一红一白的两道光,将天空切割成两半,宛如夜幕交替的时刻。

第一剑过去,两人互换位置,迎风凝神站定,秋夜一澈手中沥血剑嗡嗡作响,而他身后,一片红光,杀气凛凛。十五眉目清冷,长发飞舞,手中月光荡起耀眼的清辉,周身寂静淡漠,宛如雨后空山,空茫却无所畏惧。

刚刚那一剑,可谓惊天动地,所有观望的人无不露出惊艳和骇然的神色。这天下,若秋夜一澈剑术敢称第二,却是无人自诩第一。可这少年,在那一剑中,巍然而立,除了些许缭乱的发丝,他周身静然。

“好!”胸腔里的血液莫名奔腾,秋夜一澈看着眼前淡漠的少年,勾唇一笑,“孤多年未曾遇到这样的对手了。十五的身手,果然了得!”传言中的神秘少年,身形快如鬼魅。

十五依旧闭口不言,不肯说一个字。倒是旁侧的莲绛含眸微笑,“我的相公,自是了得!”

面对身前毫无声息的少年,秋夜一澈的剑凛然一纵,人似惊鸿般掠来,剑气如漫天泻落,不给人任何喘息机会,又击向十五。

十五如纸鸢翩然后退,长剑一扫,斩开漫天剑影,而秋夜一澈亦如影随形,缠住十五。两人缠斗起来,两把剑发出声声剑啸,凌厉剑气更是卷席成风,酣战搅得云层卷动,翻滚不止,而他们的脚下,琉璃瓦破碎成片。

“十八式!”剑光突然一闪,两人几乎是同时后掠几步,一缕发丝从秋夜一澈耳边飞落,他冷若冰霜的脸上多了一抹嗜血的疯狂,看着十五的眸子亦多了一分狂热。

十五在秋夜一澈手中过了十八招!

而眼前的少年,衣服多了几道浅浅的口子,周身气息稳定,身子挺拔宛如劲松。而他的双眼,宁静如潭。唯独那手中荡起凛冽清辉的月光,让她有难以忽视的睥睨生气。

这个叫十五的青衣少年,比他想象的更加高深莫测!

两人对视片刻,秋夜一澈手中剑如雷霆般奔向十五。

秋夜一澈越战越勇,剑气如密不通风的墙,可处于包围中的十五神情依旧淡定,手中长剑如蝶穿花,却是只守不攻。秋夜一澈的剑太快,而且攻势强得十五难以逃出。随着双剑相撞响起的嗡鸣声,楼台突然坍塌,两人点足掠向高空。

就在这时,一旁观战的碧萝手中红绫飞出,竟偷袭莲绛的后背。

十五眼角余光捕捉到碧萝凶残的偷袭,而莲绛正凝目注视着她。十五大喊一声:“莲!”自己便顾不得秋夜一澈密如细雨的剑,手中月光反手一斩,截住碧萝的偷袭。她向来清楚,碧萝的红绫深藏剧毒。凌厉剑气逼面而来,十五已无力反击,只待闭上眼睛,准备受秋夜一澈一剑。

而就在这时,一双手拦腰将她抱住,身前一道厚重掌风如热浪翻滚,将那些剑气化成细风。

十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房屋尖顶处,而秋夜一澈却远在几十丈之外,目光惊骇地看着她这边,手中沥血剑嗡鸣不止。

低头一看,一双莹白玉手正静静地环抱着她的腰肢,回头,正对上莲绛绿波荡漾的漂亮双眸。青丝猎猎飞舞,他的目光已转向秋夜一澈,唇边笑容妩媚,声音却冷厉阴鸷,“我的相公,岂能被别人所伤!”

十五这才醒悟,莲绛用掌风化解了秋夜一澈那魔鬼似的攻击。而众人,包括那碧萝都瞬间白了脸,没想到这个红衣女子,功夫同样高深莫测。

十五目光变得深邃,脑中清楚,莲绛比她想的还要深藏不露。

“相公——”莲绛见十五这样盯着自己,马上羞红了脸,“你这样瞧着人家,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十五眼皮一跳。莲绛又冷目转向那碧萝,叉着腰大骂:“那个穿红衣服的绿萝卜,你是嫉妒我比你长得美,还是羡慕我相公比秋夜一澈厉害,竟然偷袭我!”

碧萝本就是趁乱偷袭,自然没有多少人注意,莲绛这一说,众人目光齐刷刷盯向碧萝。

过招是秋夜一澈提出来的,他不让大家动手,就是为了公平。在场之人,谁不是身怀绝技?看高手过招,那也是生平一大幸事。碧萝这一举动,自然是生生自抽了秋夜一澈一个大耳光。

一时间,碧萝的脸又白又青,连秋夜一澈也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尽管如此,莲绛还在继续怒骂:“你想让我死啊,我偏偏不死!你以为我死了,我相公就会娶你、看上你?就你那德行,求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你看,今晚我相公可和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说过一句话?我相公根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都不屑和你说话!”

众人黑着脸沉默不语,这人骂就骂吧,每次骂秋夜一澈、骂碧萝,总是含沙射影地把周围的人也骂了一通。

“伤及无辜。”逍遥王握着扇子垂头叹了一口气。

不过,众人的目光也不由得看向那神情沉静如水的少年。和那张扬恣意的红衣女子相比,这少年,太过内敛和安静。

而今晚,这个青衣少年的确只说了几个字——

“这是什么手势?”

“去我后面。”

“莲!”

而这三句话,都只是和红衣女子说的。少年的确不曾对众人说过一句话。

秋夜一澈怔怔地看着夜色下的十五,可她的目光却是看着莲绛,同样是波澜无惊的黑瞳,却有一份说不出的温和。

而自己的目光,却是在少年出现的时候,就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孤,是不是见过你?”

许久,秋夜一澈苍凉的声音传来。十五抬起眼看向他,哪知,身后的莲绛突然蹿了出来,竟然挡在了十五身前,偏不让秋夜一澈看清那少年的模样和眼神。

“见过又怎样?打不过,想套近乎?没门儿!”

秋夜一澈抿唇。这个红衣女人,真是麻烦。

“下雪了!”莲绛仰起头,突然张开双臂。

黑压压的天空中,白雪如羽毛般簌簌落下,随即,一连惊天动地的巨响轰隆传来,不知何处烟花突然全部涌上天,天地明亮如白昼,整个房顶随之摇晃。

众人惊骇之间,莲绛大喝一声:“来日再见!”然后拽着十五,突然从高楼跃下。

而他们跳下的地方,烟火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天空,刺目的光照得人下意识地捂住眼睛,待再睁开眼睛时,他们已不知了去向。

这一场闹剧,只剩下了漫天烟花和飞舞的飘雪,若非那坍塌的房屋和地上血淋淋的人,秋夜一澈都以为,那来无影去无踪的两个人,不过是梦里同他过了几招。

十五的眼眸也因为那突然炸开的烟花而有些模糊,只知道从高处坠下,然后莲绛拽着她一路狂奔。他的手滚烫,拽着她丝毫没有松懈,脚下好几次都有些踉跄,他都适时地扶住她的腰。长发掠过她的脸庞,带着神秘的香气,模糊的视线中,绵延的红色灯笼不停闪过,而他的身影,却渐渐清晰。

“下雪啦!”

耳边传来众人的欢呼、孩童的尖叫,还有雪落在脸上的瞬间化成水的触感,她恍然意识到,他俩已从睿亲王府严密的防守中逃了出来。

待停下来,她已然上气不接下气。而身前的人,依旧握着她的手,撑着腰大口地喘气。

那雾里看花的容颜清美艳绝,看着她的碧色双瞳里清澈地倒映出她苍白而呆滞的脸,十五惊讶地发现,莲绛不仅在逃跑时撕掉了假面具,还脱掉了披风。

此时的他,身着浅碧色的外衫,衬着那双美瞳和头顶飘然而落的雪花,美若碧妖。

她见过他穿张扬的红色,见过他穿肆意的黑色,亦见过他穿纯洁的白色,每一种色彩,都姿容绝伦。却不知道,原来他穿碧色,竟带着一份妖娆之外的灵气。

见十五盯着自己,莲绛睫毛一眨,笑道:“是不是觉得,本宫很美?”

说话间,一朵雪花刚好落在他细长的睫毛上,缀着一份晶莹剔透,她忍不住伸手拂去。可还未触及,那雪花便融化了,她的手指恰落在他眼睫处。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睫毛拂过她指尖,似电流穿过身体。

十五瞬间反应过来,心中大怒:自己在做什么?竟然又在人群中去摸莲绛!她忙将手收回,扭头看向一边。

莲绛却将妖孽般的脸凑了过来,“十五,你刚刚是想摸我?”

“小的不敢!”十五将手放在背后,小心地搓了搓。头顶雪花簌簌落下,众人在雪中飞奔,而不少人都干脆撑着伞站在窗台边看雪。

“不敢?”莲绛凑得更近,略带酒气的气息喷薄在十五的脖子上,声音带着撩人心扉的魅惑,“你昨晚在城楼上,把本宫抱也抱了、亲也亲了……难道,摸,你就不敢了?”“睡都睡了”这句话,到了嘴边却还是被莲绛吞了下去。

十五黑了脸,压低声音道:“昨天情况不同。”

“咦,十五,你怎么又不敢看我?”

十五抬眼怒盯着莲绛。那晚眼前这个妖孽也说了这句话,还故意露出真容来勾引她。

头顶烟花依旧,十五眼眸微微眯起,脑子里开始清晰地梳理两人的关系。她惊骇地发现了一件事情:她快招架不住莲绛了!

“哟!”十五脸上浮起幽深莫测的笑,黑瞳闪闪,迎着莲绛的碧色双眸,“小的突然发现一件事,最近我去哪里,大人你就跟到哪里!难不成,你还真喜欢我了?”说完,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前面走,留下莲绛一人立在远处。

前行的女子,身形单薄,却依旧带着骨子里的冷漠和坚定。

莲绛嘴边划过一丝苦笑,手放在刚才十五触及过的地方,那雪化成水凝在眼帘处,自言自语道:“喜欢!那你呢?”指尖冰凉,莲绛看向睿亲王府的方向。

“十五……你对秋夜一澈到底有怎样的感情?”他不禁自问,只觉得心口突然难受,有什么东西控制不住,在气息里乱窜。

这个女人,总是口是心非,不肯说实话!

如果爱,为何你和他对招时,又能做到平静似水?

如果不爱,为何初见他时,你几乎站不稳?

灯火阑珊处,青衣少年转身,双手负在身后,立于大雪纷飞的长安街道里,正凝目看着他。那一瞬,莲绛突然想起在独孤府,十五挥剑披荆斩棘朝自己奔来的情景。

笑意从眼底漾开,他连忙朝十五走过去。

“十五,每每人潮汹涌时,你的目光却总是看着我。”就如刚才那同秋夜一澈生死一战时,你不顾那漫天剑气地救我,仅仅是效忠于我的誓言?

“怎么?”莲绛走到十五身前,抱着手臂扬起下颌哼道,“也知道等本宫?”

十五黝黑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莲绛,然后从背后拿出一个东西,递给莲绛。

那是一串还染着白霜的糖葫芦!

“你……”莲绛眼眸一闪,怒视十五,“你给我这个干吗,我又不是小孩子!”

十五看着莲绛的双眸依然漆黑,宛如化不开的浓墨,见莲绛一副赌气的样子,她只得说:“是买给小鱼儿的,顺便给你买了一个。”

“真的?”莲绛挑眉,却还是没有接,而是看着十五另外一只手。

“不过,我没钱了,所以只买了一串。”

莲绛垂下细长的睫毛,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递给十五,顺带拿过十五手中的糖葫芦,嘟囔道:“那去给小鱼儿买一串。”

十五应了声,转身走向卖糖葫芦的摊儿。

莲绛则握着糖葫芦,微笑地看着她认真买东西的神情。

昨晚,她带着他从睿亲王府逃跑时,他无意中发现竟然有卖糖葫芦的,当时心急地喊了一下。可是十五问及他时,他并没有说什么,她却是看在了眼里。

离开大燕也有整整二十一年了,这是第一次吃到大燕的糖葫芦。

贝齿轻咬,山楂入口,一股酸劲儿涌入嘴里,可随即又是一股甜直奔心口。热闹非凡的长安街,一碧衫美人立于灯火中,一边咬着冰糖葫芦,一边盯着一青衣少年痴痴傻笑。

见十五回身,莲绛忙将咬了一口的糖葫芦藏在身后,仰起头佯装看雪。

“你嘴角……”十五走到莲绛身边,用手指着唇边。

“什么?”莲绛瞪着无辜的大眼睛。

“糖渍。”

莹白手指摸到嘴边冰糖葫芦留下的红糖,莲绛顿时红了脸,然后说:“本宫不过是尝尝这糖葫芦会不会太酸,小鱼儿可不吃酸的。”

“他的确是不喜欢吃酸的,刚好,那边也卖完了。”十五摊开掌心,那锭金子原样未动。

“哦。”他低头看着脚尖,身后的手不由得握紧那串糖葫芦。

这么说,他手上这个糖葫芦,是独一无二的!

人声鼎沸,不少人穿着厚厚的冬衣,戴着帽子和手套跑到大街上打起雪仗。一时间,除了烟花和爆竹,更多的是小孩子顽皮的嬉戏声还有大人呵斥小孩的声音,这个场景,却是莫名的温馨祥和。

十五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莲绛,低垂着眉眼,长睫缀雪,红唇如玫,像一朵静静开放的莲花,秀美静怡。一副十足的乖巧小媳妇儿样。

突然想起,他们逃跑时,他将披风和红色外衫脱掉。十五上前一步试图挡住雪中刮来的风,“雪下得很大,要回去吗?”她的声音依然淡漠,语速却比平日缓慢了许多,似乎想表达一种温和,又不知该怎么说。

莲绛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我没有见过雪。”

“你第一次看到雪?”

“我生活在回楼,回楼是永远都不会下雪的,那里只有漫天的黄沙和驼铃。”他笑着回答,手心的雪已经化成了水,却带着温热。

十五目光扫了一下四周,抬脚就走,却被莲绛拉住,“你要去哪里?”他漂亮的双眸有些紧张地看着十五。

“雪太大了,我去买两把伞,陪大人看雪。”

眼底紧张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欣喜,莲绛看着十五——她说陪他看雪!

“既然看雪,打伞有什么意义,当然要在雪中漫步,才能体会这景致咯。”说完,美眸瞪着十五,故意端出了架子,“别告诉本宫,你敢忤逆。”

“不敢。”十五颔首应道,却看到莲绛先跨了一步,走在了她的右侧,恰好挡住了风口。

“听说十五很熟悉长安,倒不如,今天带着本宫将长安逛一圈。”

“好。”十五手里握着那锭金子,有些忐忑地走在莲绛身侧,不知道是因为刚刚耗尽内力和秋夜一澈过招,还是起先喝了刚烈的烧刀子,此时,她浑身滚烫,也觉得有些飘然恍惚。

而莲绛拿着糖葫芦将手背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偶尔会侧头偷偷看十五一眼。明明脸和平日一样淡漠如水,可不知为何,偏偏却觉得她那平淡的轮廓看起来十分顺眼。

那睫毛好像也更长了,像两只黑色的蝴蝶静伏在脸上,那双亘古无波的黑瞳映着路边灯火,显得格外明亮,看向自己时,里面总能映出自己的样子。

两人就这样在长安拥挤的街道上静静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不过偶尔转头看向对方,然后默契地收回目光。

长安的小孩子玩得疯,见着路人就砸雪球,不少雪球直接飞向脸面。十五伸手轻轻抓住,然后弃在一边。不一会儿,两个人头上都铺上了一层白雪,一眼看去,发染白霜,像是过了几百年。

“十五。”莲绛低声打破了寂静。

“嗯。”

“我明日要回回楼。”

十五伸手又抓出一个从后面飞来险些砸到莲绛的雪球,她看着手中雪球愣了一下,道:“小的明白。”

“难道你没有话和本宫说?”

十五看着眼前飘落的大雪,想了片刻,认真地回答:“我不会逃跑的。”

身旁的莲绛一个踉跄,险些滑倒。十五赶紧将他扶住,对方却一把将她的手推开。

但见他漂亮的脸上竟突然有了一丝愠怒,双眸更是恨恨地盯着自己。

十五怔了片刻,思索了半天,还是没有想通刚刚自己哪里说错话又将他得罪了。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半天,十五实在猜不透,只得又认真地说:“小的不会逃。”

“你以前都这么呆的?”莲绛气呼呼地盯着十五,对方还一脸迷茫,“你以前脑子坏过吧?还是被门撞过?这么愚笨呆滞!”

“小的曾被人关在棺中八年,远离了这人情世故太久,实在有些不懂。”

棺材黑暗恐怖的八年,她早看透荣华富贵,人世沧桑,只是凭着内心的那一份蚀骨的恨和万般的不甘从地底下爬出来,站起来,然后血刃仇人。她这一世,就这么活着,不为其他。为了复仇,她连自己一身傲骨,都可以踩在脚下。所以,对一个一心只有仇恨、从棺材中爬出来的死人来说,她已经再难以融入这个红尘,再去猜忌别人的喜怒哀乐。

一腔怒火被她一句棺中八年瞬间浇灭,反倒是心间莫名地多了丝压抑的难受和心疼。

他目光终是缓和,落在她手上,却仍旧忍不住怒斥,“你哪怕不懂得人情世故,也懂得这雪冰冷刺骨吧。”

十五这才发现,刚刚替莲绛挡住雪球,因听到他说要回回楼,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将手心的雪球扔在旁边。

这时候,雪球在手里几乎融化,而手心湿漉漉的更是被冻得通红,此时,已经没有了知觉。

莲绛从袖中掏出一张雪白的丝绢,丢在十五手里,“擦干!还说替本宫杀人,你这手废了,我看你怎么拿剑。”

丝绢十分柔软,角落处绣着一朵莲花,做工十分精致。

十五拿着那丝绢,竟有点舍不得擦掉。身边莲绛又是一阵骂骂咧咧,“又发呆,真想挖开你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十五紧紧握住丝绢,抬头对莲绛道:“谢谢!”

正要拉开架势打算怒骂泄愤的莲绛整个人傻傻地愣在风雪中,碧色双眸呆呆地看着十五,粉唇还保持着骂人的姿态。

“你说什么?”他一定听错了,要不就是出现了幻觉。

“谢谢。”十五微微一笑。

谢谢,他救了小鱼儿。

谢谢,他将防风作为礼物送给她。

谢谢,他逼着她去面对秋夜一澈。

谢谢,在她见到秋夜一澈快倒下去时,及时握住她的手。

谢谢,他将一份“大礼”替她送给秋夜一澈,虽然为难,但是,她觉得很好。

而她这一笑,莲绛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呆若木鸡了。

这个成天板着脸、一双眼睛除了黑还是黑,没有任何色彩的面瘫女人,竟然笑了。

自从上次逃跑计划被他看穿,又被他逮个正着之后,这个女人似乎已经不抱有任何逃跑的希望,别说那虚情假意的笑,就是说的话,都比以前少了几倍。而这段时间,他是彻底见识到了,风尽口中所描述的十五就是一具站着却毫无声息的死人。她的笑不过瞬间,像花瓣落入水中,荡起一丝波纹后,又归于平静之后。但是,那笑容,却真实地从眼底漾开,溢至唇边,形成小小的梨涡。

“你说什么?”莲绛大喊,凤目盯着十五。

“时候不早了。”这一次,十五的声音却难掩疲惫。

“那我们走回去。”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低,在人声嘈杂的长安城中几乎听不到。

莲绛这才想起南岭林中那晚,十五绝望的尖叫,她嗓子已经难以痊愈,说话全用内力,这或许也是她不爱说话的原因。

小鱼儿之所以爱亲近自己,也是因为十五极少和他说话,多半都是默默地站在小鱼儿身边,之前他还怀疑那小鱼儿到底是不是她的孩子。

现在才清楚,对这个全身都换过经脉,每一个骨头都用刀锉过的女子,要像常人那样说话都是极其艰难的事。因为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许多内力,加之刚才还和秋夜一澈对招,对方几乎招招要取她性命,那个时候,她的内力已经耗得差不多了。

可今晚,她却陪他说了这么多话,还对他笑。那是真正的笑。

偷偷瞟了一眼十五,他心潮荡漾:原来,十五笑的时候,有梨涡啊。

“十五,就在长安,哪里都别跑。”他终于开口。

而旁边的人,认真地回答:“嗯。”

“等我回来。”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乱跑就会走丢。

“好。”

听着十五的声音,他咬了咬唇,嘴里还有山楂的味道,却是那样的甜。

这,算不算是约定?!

风雪不减,烟火不断,长安彻夜欢腾,到了客栈门口,两人皆是长发覆雪。

“到了。”莲绛轻声说道,语气有一丝惋惜。

十五点头,没有说话,两人谁也没有步入客栈,仍旧默默地站在雪中。

“十五,你可曾听过一句话?”看着两人满身白霜的头发,莲绛低声道,“传闻,第一场落雪时,两个在雪中并肩而行的人会……”

“娘,爹爹!”小鱼儿欢快的声音从客栈里面传来,随即小小的身影像泥鳅一样扑在了十五怀里。

十五小心地将他抱住,回头时,莲绛只是含笑看着她。

“会怎样?”她好奇地问道。

“会……”刚开口,看唐三娘和胖子也走了过来,莲绛眼底闪过一丝厉色,转身背对着他们。

十五这才想起莲绛没有戴面皮!

莲绛长期借用风尽的脸,很显然是不想让她和冷之外知道他身份,更何况,一行人虽然都从长生楼那种可怕的地方出来,但是一路上冷护卫平易近人,莲绛装扮的风尽又是疯疯癫癫,大家一起时都有说有笑,没有任何违和感。

十五朝莲绛点头,示意他从旁边走开,自己则抱着小鱼儿主动走向唐三娘等人,转移注意力。

看着十五进去的背影和她头顶的雪花,莲绛抬手拂着头顶白雪,失落地说道:“传闻,第一场落雪时,两个在雪中并肩而行的人会……白头偕老!”

话音刚落,十五回身,看了过来。

莲绛微微一笑,想起十五不顾生命救他时,喊了一个字:莲。

夜深人静时,十五将洗干净的丝绢小心翼翼地烘干,叠成方方正正的形状,然后走到莲绛门口。里面有微亮的灯光透出,十五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敲门,却听到冷的声音从侧房传来。

“十五是要找大人吗?”

十五收回手,看着冷,点了点头。

“大人已经离开了。”

“这么快?”十五不由得惊讶,再看手里的丝绢,只得放在袖中。

“看样子,大人是跟十五说过了。”若不然,十五怎么会说“这么快”。

以往,殿下的行动都是保密的。

“嗯。”十五点点头,却是看向外面风雪,“玉门关向来不怎么太平。”

“十五不用担心大人。不过,听十五口气,似乎去过玉门关。”

十五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回了屋子。

她去过玉门关,九年前,在玉门关龙门荒漠,遇到了秋夜一澈。

看着她淡漠的背影,冷摇头笑了笑。唐三娘说得没错,和十五聊天那简直比登天还难,能让她主动说上三句,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只是,一股莫名的好奇在心头盘绕:如此内敛沉浸的十五,如此低调的十五,仅仅是因为沐色就和桃花门惹上了仇?

喜气的睿亲王府,瞬间犹如一座笼罩在大雪和烟花里的地域,死一样的寂静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宾客早就散去,空气中虽然还有酒的味道,更多的却是浓浓的血腥味。

秋夜一澈负手站在后院中,他身前是几乎坍塌的楼墙,而斜着的墙上,深浅如一的剑痕,似刀削,似斧锉。

“明一,看了整晚,可有看出什么?”

“属下无能,没有看出十五功夫出处。”明一垂首道。要知道,刚刚秋夜一澈和那个叫十五的少年在比剑时,在场这么多人,几乎没有人完整地将他们两个的招式看清!秋夜一澈快如闪电,那少年灵动如游龙。到最后,漫天剑雨中,就只见剑空中月光和沥血剑相碰的光芒了。

“十五手中的剑,恐怕就是当年的月光,虽外貌普通,但的确是玄铁所造。”

秋夜一澈双瞳冰冷,黝黑的眼底闪过那青衣少年轻若飞鸿般的身姿。当时他招招要取其性命,而那少年也是用心在拆招,可是,对方却只防不攻,好像是故意掩藏自己的招式套路。

“他还没有露出真的身手。”

“啊?”明一苍白了脸,几乎不可置信,“不过,到目前为止,桃花门和我们都没有查出任何关于十五和那红衣女子的身份……”明一顿了一下,甚至不知道那女子的名字。

秋夜一澈似看出他心中所想,冷声道:“她叫莲!”

碧萝偷袭那女子时,十五竟然浑然不顾危险,也要去救那女子。而那个时候,他听到十五喊了一声,声音中满是担忧。

“十二王爷走时透露,独孤镇主垂涎那女子美貌,曾将其掳于府中藏起来。那十五带着儿子,提剑单身闯入独孤府,结果抢错了人,差点将独孤的新娘抢走。”

听到这里,秋夜一澈唇角一动,似笑非笑,“抢错新娘?”

这么敏锐的人会糊涂到抢错新娘?

“是的。”明一垂首,“不过,临走时,那少年故意受了独孤一箭,说是扰乱婚礼表达的歉意。”

为那女子甘受独孤一箭?

“这么说来,这十五还是一个懂得江湖道义的人?”秋夜一澈语带嘲讽,“若知道表示歉意,那今晚,他就该留下人头再走!”说完,似突然想起什么,“你说十五带着儿子?”

“是,逍遥王说是一个大概八岁的男童。”

“八岁?”秋夜一澈眼底掠过惊奇,“那十五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怎么会有一个八岁的儿子?”

这下,明一也不敢说话了。因为他们的确查不到任何关于十五的消息,出身、来自何处、年纪,若非那红衣女子,他们连其名字都不知道。

“十五神秘得就像……从地下爬出来的鬼。”明一说道。

“听你这么说,孤还真觉得有些像。”

当时的十五立在房顶上,一双漆黑眼瞳就像亘古幽潭,直直地看着他,无波无澜,甚至整个人都没有一丝生气,那阴森气质和一具尸体无别!而当时防风鲜血淋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十五那死人似的脸,竟然泛起了阴森而怨毒的笑容。

不过,来历如此神秘,又何故在他面前故意掩饰招数?!

凤目危险地眯起,他看着黑压压的天,“你既然都敢杀到孤的婚礼上,还有什么要隐藏的!”说完,掌心轰然击向对面,那斜塌的墙终于不受力,瞬间坍塌,地上更是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沟壑。

手掌收回的瞬间,带动袖中流动的真气,又刹那间涌向后面。

“唔!”三个跪在地上的男子,吐出一口黑血,却仍保持刚才的跪姿不敢跪下。

他们分别是今晚睿亲王府的守卫统领、长安禁军首领,以及影卫统领。

十五和莲绛当众挑衅时,他们已经做好部署,包围了整个睿亲王府里里外外,可就在这张密不透风的网中,那两个人竟然如鬼魅一样,在烟花爆炸的时候,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不仅如此,把守在各个要点的影卫反而遭到了伏击,因此,对方逃离后,他们没能第一时间去追赶。

“防风如何?”提到防风,秋夜一澈声音更是低沉,隐有怒意。

“太医走的时候说情况很糟糕。”

“带路!”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人从房内端出来,被血染红的纱布堆积如山,而且太医也换了一个又一个。院子里的冬芙蓉,被殷红的血水染红,整个院子,就像一座红色的染缸。

流水抱着手臂站在屋檐下,屋内,碧萝的声音几乎失控,带着她从不曾显露过的歇斯底里。防风被人当成“礼物”送还回了桃花门,这个消息,瞬间在桃花门高层传开。

远远看到秋夜一澈带着明一过来,流水悄悄隐入阴暗中,抬手捂着胸口尚未复原的伤口,垂着的眼眸掩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通通给我滚出去!”也难怪碧萝会发疯! 防风的失踪,碧萝特意吩咐过不要惊动秋夜一澈,可是,对方的送还方式,那样干脆,直接砸在了秋夜一澈和碧萝面前!当时流水也在场,她的任务就是刺杀房顶的两人。等她赶过去的时候,她惊骇不已——房顶站着的两个人,竟然是南岭那晚碰到的青衣少年和红衣女子!正是那个少年,没有出招就将她手里的名册换掉了。

“十五。”流水忍不住念出那少年的名字,想及青衣少年快如鬼魅地游走在秋夜一澈凌厉剑气下的情景,她胸腔里的血液翻滚。这天下,竟有如此高手。

砰!东西打翻在地上,碧萝尖厉的声音带着颤抖,“都滚出去!”

流水垂眸。看样子,防风还是活了。不,应该是那个叫十五的少年,让他活的。

防风消失了半个多月,流水奉命前去寻找,若防风还不出现,月底就是自己的死期了。

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个曾让自己陷入绝境的十五,又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屋里,防风呼吸微弱,却是竭力睁开眼睛。

“防风。”碧萝跪在床前,紧紧地握着防风的手,脸上布满泪痕。

“碧萝……”防风浑身裹着纱布,看了碧萝一眼,又痛苦地闭上眼睛。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好你的。谁伤害你,我加倍奉还。”

防风浑身一抖,血汩汩地从嘴边涌出,吓得碧萝面色惨白,“防风,你怎么样?”

“不。”防风,“收手……”

“什么收手?”碧萝脸上涌起狠毒的神色,“我已经知道是谁害你了。放心,敢惹桃花门的人,我碧萝都会让他们通通死无葬身之地。”

“别……”防风乞求地看着碧萝,“别去惹她。”

那人怨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说要留着防风的耳朵听到碧萝凄厉和绝望的尖叫。

“什么?”

“不要再去惹她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碧萝盯着防风,此时他眼底竟然写满了惧怕。

他们认识足足有九年,这九年,防风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为她出谋划策,为她扫去所有的障碍。他们同样历经生死,甚至联手将那个女人弄死。而向来沉静的防风,何时有过惧怕?

目光落在防风千疮百孔的身体上,还有那差点被挖掉的心,碧萝咬牙切齿,浑身如筛糠般颤抖,“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不重要了……”那人对他做什么都不重要了,防风摇头,看着碧萝,“我们离开吧,逃吧。”

哪知碧萝拂袖而起,目光狠厉地瞪着防风,“你胡说什么?什么逃!”她万没想到,防风醒过来,竟然说出这种可笑的话。她身为堂堂桃花门主、大燕的贤王妃、未来的皇后,而她最贴心的人,居然让她逃!

“她出来了。”防风咽下一口血,目光呆滞地看向床顶。

“谁出来了?那长生楼是不是对你用了什么蛊毒之术?”她突然想起那个站在房上指着她脸痛骂的红衣女人。那女人,竟然敢当着众皇亲国戚的面,骂她是贱人。

“妖女!”碧萝一想到莲绛那嚣张的样子,就气得浑身发抖。

看着防风气若游丝的样子,碧萝压着怒意,坐在他身边,安慰道:“没事的!”

不料,防风竟使尽力气将她狠狠推了一把,“逃啊!她爬出来了。”

碧萝一怔,随即追问:“防风,你说谁出来了?”

那个名字简直就像是诅咒,更像歹毒的蛇蝎,要说出这个名字,几乎要克服重重恐惧,“胭脂……主!”

时隔八年,同那个女子认识二十五年,他仍旧不敢呼出她的全名。哪怕是八年前,她毫无还手之力地跪着求他放过沐色,他都不敢喊她的全名。

主,这个字,像命运的枷锁一样,锁了他二十多年!

别人都以为,他喊胭脂浓门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尊称她为——主!

碧萝杏眼里闪过惊骇,却反手握紧防风,“她已经死了!你忘记了?”

她已经不再想提到这个名字了,今天的婚礼,就是因为这个梦魇一样的名字,错过了吉时。

“她是死了。”防风绝望地说,“但是,她又从地狱里爬出来了。”

“啊……”碧萝站起来,踉跄后退。从防风的眼神和语气看,他没有撒谎。

而她也知道,宁愿背叛胭脂浓都要追随她的防风,是舍不得对她撒谎的。

“防风……我知道你怕她,但是她死了啊。死了的人,怎么可能爬出来!”

防风嘴唇微动,终是没有力气说清楚,可唇形说出的那两个字,碧萝却十分熟悉。

沐色……沐色!

碧萝眼底的惊骇和疑惑终于变成了恐惧,而脸上的怀疑消失无遗。

她想起了那个诡异的美丽少年,那个存在于“人”和“鬼”之间的沐色。

她扶住旁边的帘子,试图站直,可帘子却承受不住地断裂,她随即跌落在满地珠子上,整个人如被抽去灵魂一样,双眼呆滞地看着珠子滚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防风像是料到了碧萝的反应,他茫然地看着房顶。

屋子里,奴仆先前就添加了炭火,木炭发出一声脆响,才将碧萝惊醒。而她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杏眼里多了一分狠厉。她缓缓起身,抬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前替防风将被子盖好。她俯下身,压低声音道:“不管她是人是鬼,八年前怎么死,现在同样怎么死。你看沐色,他……他是怪物。”她突然有些害怕说下去。

她第一次看到沐色正是大燕七月,最炎热的时候。

沐色站在种满藤卷花的院子里,正仰头盯着刺目的太阳。那少年,微卷的长发披在肩头,美得简直不可思议。但是,那个少年,没有影子!

安顿好防风,她刚一转身,看到秋夜一澈款步走来。

“王。”碧萝垂眸,泪水滚落,朝着秋夜一澈盈盈一拜。

“防风怎样?”秋夜一澈并没有进入里间。

“刚醒了,又……”碧萝咬着唇,然后护住小腹,跪在地上。

看着她护住小腹的姿势,秋夜一澈眼底寒霜散去,将她拉起来,“怎么回事?”

碧萝垂首,“桃花门在南岭受创,流水任务失败,我命防风去拦截长生楼的人,谁知道……”她咬了咬唇,“其他详情,得等防风醒过来才能知道。”

她自然不能让秋夜一澈知道防风说的内容。

今日大婚典礼上,秋夜一澈当着长安万人面前,做出那样的举动,她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底了。

许久,头顶声音带着无情冷厉,“如果管理桃花门太累,可以和孤说。”

寒气涌上碧萝心头,她努力保持平静,“没有。”难道,秋夜一澈言下之意是要收回桃花门?

“你如今已有身孕,长生楼如此挑事,防风又受了重伤,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可以将那人找来。”

一听秋夜一澈提到“那人”,碧萝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后背已全是冷汗,“臣妾知道王在担心臣妾身体,但是,此时不处理好,臣妾心里过意不去。”

“既然如此,那你早些休息。”说完,他转身离去。他知道碧萝向来好胜,但是桃花门连番受挫,若不再叫些人出来,恐怕碧萝已经无法掌控。

看着秋夜一澈离开的背影,碧萝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桌子上,那桌子当即一声闷响,破碎成渣。

“九年前,我毁你洞房花烛夜。今晚,你也来毁我的?”碧萝看着地上的残渣,脸上却浮出得意的笑,“可又怎样,你就算从地上爬出来也是鬼。我碧萝终究还是桃花门主,睿亲王的贤妃。”说完,她长袖一甩,出了厢房,站在走廊上。

“流水!”

房顶的流水跃下来,恭敬地跪于碧萝身前。

一只印有桃花的信封递了过来,“告诉她,明天我去看她!”

流水接过那封信,心里又是一阵澎湃。

桃花蜂蜡那是天杀以上级别的内部标志,而身为堂堂门主的碧萝,要去见桃花内部杀手,竟然都要提前送一封信去通知,可想而知那个人的身份!

信封的背后是地址,流水翻过来,上面写着两个字:尚府。

天哪!流水大惊,这个桃花门最神秘的人物终于也要出山了吗?

想到这里,流水不敢有片刻停留,顾不得伤口未痊愈,飞上房顶,然后融入夜色,飞奔向信封上的地址。

虽然快要天亮了,但是近日所发生的事情,注定了长安的不眠夜。

烟花依旧在放,流水如流星般飞奔,最后停留在一处并不大甚至有些偏僻的宅院门口,那门匾上写着两个字:尚府。

原来,她住在这里。

流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刚上前几步,几支飞镖飞来,她赶紧后退才得以避开,但周围杀气不减。

流水朝府邸躬身,道:“流水,奉碧萝门主之命,前来送信!”说着,将信抛向内院。

哪知,一阵风掠过,那信竟然原封不动地落回到流水面前。

“不见!”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是个女子。

流水瞪大了双眼看着雪地中躺着的信,简直不敢相信,这里的人竟然一口拒绝!

“这是门主……”

“告诉碧萝,别忘记当初的约定。”那声音带着几分怒意和不耐烦。

“约定,我自然是没有忘记!”背后,一个妖娆的声音传来。流水迅速回头,看到碧萝身着华贵的白色貂皮站在雪地里,妆容精致,一副雍容华贵的气派,“尚秋水,并不是我要找你,而是另外一人也要找你。”

尚秋水!

流水跪在地上,眼底闪过狂热。

是的,院里的这个人,就是尚秋水。八年前,突然归隐的天杀级别的杀手。桃花门中,流水排名第十,妙水弱水分别排名第三第二。而今天,她终于知道,这个排名第一的人,名叫尚秋水。

隐居长安八年的尚秋水。她是所有杀手中,唯一一个拥有自己姓氏的天杀级女子!

门吱呀一声打开,风雪扑面而来,夹带着一股腐朽难闻的味道,流水下意识地别开头,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这气味,像极了桃花门刑部的味道。

碧萝唇边勾着笑,冷眼扫过流水,示意她候在此处。

流水领命,站在暗处,看着碧萝慢慢走了进去。

门吱呀关上。这是一个古朴的大院子,可是里面却一片漆黑,若非头顶焰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走廊上,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女子慢慢地走了出来,她的年纪看起来同碧萝相仿,但是清丽的脸上却完全没有碧萝那份容光焕发,反倒苍白而晦涩,看起来既憔悴又疲惫。

她双眼盯着碧萝,脸上的不悦表露无遗,“敬爱的碧大门主,今日不是你洞房花烛夜吗?你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秋水好像不欢迎我?”碧萝笑了笑,然后摊手,“你这院中清冷,你我老朋友八年才见这么一次,难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这里不欢迎你!”尚秋水走上前,盯着碧萝,咬牙切齿地说道。

虽然十分愤怒,她却压着声音,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人。

“呵呵……”碧萝笑颜如花,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了里面一眼,尚秋水立即挡在碧萝面前,眼神警惕。

“说吧。说完你赶紧离开!”

“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完。”碧萝完全无视尚秋水的怒意,反而将眉挑得更高。

尚秋水盯了她一眼,然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跟我来。”

穿过繁复的走廊,依稀可见院子里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而草木间,更见各种蛇蝎乱爬。

碧萝默默地跟在尚秋水身后。尚秋水打开一扇房门,点了灯,是一间书房。

碧萝找了个位置坐下,尚秋水已经很不耐烦,“说吧,什么事情。”

碧萝目光懒懒地落在尚秋水身上,目光审视,“桃花门,排名第一的杀手尚秋水,如今就是这副德行?”曾经的艳丽女子,此时形容枯槁,似乎用尽了青春。

“我哪能和新任门主,堂堂的贤妃相比?”尚秋水冷冷地反唇相讥,“更何况,我早就不是桃花门人。”

“只有死人才能脱离桃花门。”

尚秋水眼底扫过一丝狠厉,瞪着碧萝,“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秋水,你隐居八年,这逍遥自在也享受够了吧。”碧萝话还没有说完,尚秋水手中飞出几根银针,杀气凌厉。可碧萝早有防备,一个旋转,轻巧躲过。

“碧萝,你又想言而无信吗?!八年前你怎么说的,你说我帮你除去胭脂浓,我就可以带着他离开。”尚秋水喘着粗气,显然已经气得不轻,“但你们却将我困在长安。如今八年过去了,那胭脂浓的骨头都变成灰了,你也当上了门主、嫁给了秋夜一澈,你还要怎样?”

她这么一说,碧萝的脸也阴沉下来,涂着血红丹蔻的指甲掐入手心,“你以为我想来找你?”她顿了一下,目光盯着冰凉的地面,冷声道,“你隐居八年当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那月重宫教主蓝禾五年前失去音讯,至今谁是新任教主,桃花门都不得而知。”

“你说什么,蓝禾失踪了?”尚秋水瞪大了眼睛,声音带着不可置信。

“是,生死未卜。”

“呵呵呵……”尚秋水发出怪异的笑,“那老东西能死?死了也好。”

碧萝冷睨了她一眼,继续道:“月重宫建立了一个长生楼,专门收纳那些无恶不作的逃犯,然后残酷地训练成杀手。三个月前,妙水和弱水去南疆刺杀任务,结果……被一个叫十五的青衣少年一招取了妙水的人头,还毁掉了弱水双手经脉。”

“什么……”尚秋水面上笑容当即僵凝。

见她如此震惊惧怕,碧萝反倒冷笑了起来,“不仅如此,李蛮子也死了。弱水说,他死之前把自己的心都挖出来了。”

“不可能!”尚秋水惊骇地看着碧萝,慢慢后退。

“后来,防风也被人抓住了,他身上皮肤被人一点点剥开了,但却让他活着回来了!”看到尚秋水那种表情,碧萝走过去靠近她,“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死法都好熟悉?”

尚秋水打了一个冷战。

“这些全都是我们当初‘弄死’沐色的手段。”碧萝一字一顿地说,杏眼盯着全身发抖的尚秋水,“防风说,她虽然死了,但是又从地狱里爬出来报复我们。尚秋水,如果,她知道你曾这么骗过她,你觉得,你日子好过吗?你觉得,你还能拥有沐……”

“你住口!”尚秋水厉声喝断碧萝的话,脸上依然凌厉,“我的东西,谁都抢不走!我不管她胭脂浓是人是鬼,她就是抢不走。”

“好。”看她周身杀气,碧萝满意地笑了笑,“我们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东西。”

尚秋水深吸了一口气,阴沉沉地道:“到底怎么回事?”

碧萝咬了咬唇,眼底恨意翻滚,哪怕这么多年,提起那个死去的人,还是刻骨地厌恶。

几乎是颤抖着声音,碧萝将十五和莲绛把婚宴砸了的事情说了一遍,而尚秋水虽然没有吭声,眼底却闪过一丝笑意,不过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后面听到碧萝说到青衣少年和秋夜一澈对招时,她的笑容变成了震惊。

“你让我去杀了那十二个人?”

“李蛮子死前曾说,他们受控于长生楼,是因为中了月重宫的蛊毒。”

“那好说!”此时的尚秋水脸上浮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笑容,“既然是蛊毒,那解决起来很容易。”

“我自是相信你。”碧萝也满意地笑了笑。

尚秋水目光冰冷,“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杀了那十二个人之后,我要彻底离开大燕。”

“好,我答应你们脱离桃花门,并且永不联系。但是……”碧萝压着声音,冷笑道,“你带着他,能否逃过王的眼线,我可管不了也帮不了你。你知道,王有多恨他!”

想到秋夜一澈可怕的眼神,尚秋水盯着碧萝,“你该走了。”

碧萝笑吟吟地整理好披风,转身离开。

她在刚刚坐过的座位上留下了一方卷轴,上面是长生楼众人的样貌。

尚秋水拿起来一一看过,当目光最后落在那个青衣少年冰冷的目光时,顿觉丝丝凉意蹿进心头。

“地狱里爬出来?”她吓得手里的画卷掉落在地上。那人死前就是这个眼神,阴冷地盯着他们每一个人。

尚秋水盯着那画卷半晌,抬手整理了一下容颜,然后裹着披风朝院子另一处走去。

屋子里,虽然没有光,但是因为下大雪添了许多炭火,可以看到帷幔玲珑的榻上,躺着一个人,微卷的长发铺在身侧,虽然看不清容颜,火光中那轮廓应该也是倾国倾城。

“冷不冷?”尚秋水过去,替那人掖了掖被子,“我刚看到熟人了,过几日我都不在府邸,你不要乱跑,好好待在这儿。等天晴了,我带你去院中放纸鸢,好不好?你喜欢红色,我们到时候去看腊梅,好吗?”说着,尚秋水有些疲惫地靠在床旁,目光盯着外面的烟花,眼底闪过寒气,“如果顺利完成任务,碧萝说,就让我们离开。

“离开后,谁也伤害不了你,秋夜一澈也伤害不了你。”

回楼。

西域商人骑着骆驼走过繁华的城市,每个铺子里面都摆放着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中土的丝绸和茶叶,也有波斯的烟丝、地毯,甚至还有名贵宝石。

暮行宫里,金色雕花座椅上,靠着一个姿态慵懒身穿碧色衣衫之人,黑发如绸缎从肩头散开,他一手托着完美的下巴,一手把玩着一个镶嵌着红色宝石的骷髅头,眼底闪过些许笑意。只觉得这呆滞没有表情的骷髅头,像极了某个人。

“哎哟,小碧瞳,你这笑得怎么像发春啊!”一个声音从宫殿另一边传来。

莲绛不悦地抬起眼,看向来人,“老头子,不是说你要死了吗?怎么生龙活虎地走来走去,还非催着我从大燕赶回来。”

“你这小东西,这么多年不见,竟然忘记叫外公。”暮王爷走过来,坐在莲绛身边,眼神慈祥地看着他,“你找到你爹娘了吗?”

“没有。”莲绛淡然答道,目光还停在那骷髅头上。

暮王爷笑了笑,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听说你就是顶着这妖孽一样的脸回来的?”

“怎么?”莲绛抬眸看向他。

“你娘不是说让你不要以真容示人吗?难道你……”老头子大喜,“你讨到媳妇了?”

莲绛眼眸一弯,倒是乖巧地应了一声,“嗯。”

“啥样子?怎么不给我带回来啊,让我也把把关。”

“嗯……”莲绛看着手里的骷髅头,道,“有点呆,像这骷髅。”

“骷髅?那岂不是个死人?”

“的确是一个死人。”声音里带着丝苦涩。她不说话时,那凝定的神色和气息,就是一个毫无生气的死人。

“但是,她会对我笑,会对我说谢谢,还会送东西给我,会默默记住我喜欢什么,然后护住我,甚至……”想及独孤府和睿亲王府的情景,唇边原本的苦涩变成了满足,他碧色的眼眸闪过潋滟光泽,“会不顾及生命来救我。”

“你这孩子是痴了。”暮王爷敲了敲他的头,“也不知道这些年你跑哪里去兴风作浪,一回来就神志不清!死人怎么会笑、会说话?”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破旧的信,递给莲绛,“前不久收到一封信,许是你娘亲写的。”

莲绛忙接过那封信,黛眉顿时蹙了起来。

“什么内容?”暮王爷问。

“我娘亲说有一个姑娘要来找我,让我一定好生照顾。”他皱了皱眉头,“还说那姑娘要在我身边护我三年,三年后,去留由我定。”

“啊?难道是给你找的媳妇?”

“我已经有媳妇了。”莲绛收起信,起身就要走。

“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装死骗我回来,我自然得赶回大燕,而且我想我家媳妇了,总可以吧。”

长安,落雪,有人在等他。

“不行,你爹娘都给你找好媳妇了,你那个不算。终身大事,得听父母之言。”老王爷一把拦住莲绛。

莲绛怒道:“什么听我爹娘的,我的媳妇,当然我说了算,而且……我都被、被她睡了,算不算?!”

“什么?”暮王爷老脸一抽。

莲绛挑了挑眉,“难道你觉得我这个样子,不像是被睡过的?还有……你看这封信,都九年前的了,还想蒙我,再修炼几百年吧。”

“你……”暮王爷终是叹了一口气,如实道,“西岐族长景一燕已堕入魔道,脱离了氏族,如今,西岐无主,她又与你爹娘仇恨颇深,我这是怕你出事,所以将你召唤回来。”

“听你的口气,她去了大燕?”碧色的瞳孔闪过丝丝寒气,“若是这样,那我爹娘也应该在大燕了?”

“碧瞳……”暮王爷长叹一口气,“你明知道当年你爹娘将你独留在回楼的原因,就是因为生下来便是半魔人,不想让你再沾惹任何皇权是非,像如今的景一燕那样彻底堕入魔道。可是我留不住你,但是你忘记了,今年是噬日年,传言太阳会被吞噬,你父亲说过,这是你的命劫。”

“我同景一燕不同,她贪权又贪欲,最终乱了心志,入了魔。我不同,权力对我来说,微不足道,我只要……”莲绛垂眸看着手心那个骷髅,心中漠然道:我只要她一颗真心。

多年之后,他才明白,他要得到她一颗真心,才是世间最贪婪的欲。

“你要劝我,倒不如劝劝风尽。”说着,他回头看着暮王爷,碧色眼底冷意凝聚。

“风尽?风尽他怎么了?”

“没怎么。放心,外公,我替你将他关起来了。”说完,莲绛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当下红了眼睛,瞪着暮王爷,“死老头,你对我做了什么?”

暮王爷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你娘亲说你小时候就对槐花过敏,还真有这回事。这是你小时候调皮捣蛋,你爹调制专门克制你的药,没想到还真有效果。”

“外公!”莲绛眼底泛起层层怒意,声音带着一丝愤怒,“我必须回大燕。”

长安,十五说好了要在长安等他。而且,那个女人回到长安之后,整个人就像一个疯子,她那仇恨的血液时刻都在奔腾,若此时他不去管,那女人定会为了报仇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况且,快要月底了,十五没有解蛊虫,为此,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留在回楼。

“你回来的时候,大燕天象异常。大雪闪电,必出妖孽!不管你过去在哪里兴风作浪,如今大洲已乱,外公和你父母都不希望你涉足那浑水……你这些日子还是留在回楼。”

很快,侍卫进来将莲绛带走,暮王爷吩咐身边暗人,“传信给冷护卫,让他和所有人从大燕撤回,不许再插手那边的任何事情。将大燕至回楼的路途全面封锁。”

暗人领命,转身退了下去。

几天后,冷突然要求大家撤离长安,长生楼众人回南疆,但却遭众人反对,特别是胖子,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长安。而十五同样也是,她绝对不会离开。冷似乎也十分着急,打算连夜离开。

而长生楼原本的十人,瞬间只剩下了胖子和唐三娘。因为之前狠厉打击了桃花门,长生楼众人除了十五之外,都拿到了半年的解药。

冷自然清楚,但无论他如何劝十五,十五都不肯离开。

“大人离开时,曾对小的说:留在长安。”

他说:“十五,你不要乱跑,在长安等我。”

“十五,”冷悄然对十五道,“一年半载,大人恐怕一时来不了大燕了。蛊毒钻心,你会活活痛死的。”

“无妨,再痛的事情,我都经历过。”说完,十五再不肯多言。

冷只得带着人连夜离开。

大燕的雪一直下了整整三天才停下来,夜深人静,而这个皇城,最亮堂的地方依旧灯火通明,宫人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朝正殿飞奔而去。

十五小心翼翼地匍匐在房顶上,静静地看着里面的动静。过了不久,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出来,随行的还有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人。看不到那人的面容,看其身形却是一个女子。

“秋夜一澈果然在,但那女子是谁?”身边的胖子悄声问。

十五摇摇头,也不知道那女子是谁。

之前唐三娘传信说,半夜时分睿亲王府突然有一辆马车奔向了皇宫。

十五第一个反应就是:皇帝出事了。

那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皇帝的寝殿,十五对胖子道:“你去跟踪那女子,要小心。”

胖子点点头,隐身消失,十五则跃下房顶,趁着宫人不注意,潜入了寝殿。

龙榻上,躺着一个面容俊逸但满脸病态的人,那人非常瘦,双眼深陷,却仍是一身清贵。

十五走过去,将手放在那人手腕上,当下眸色一凛,眼底恨意席卷,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想要抽出月光!

秋夜一澈!

秋夜一澈果然对皇帝下了剧毒,而且看中毒的情况,怕是熬不过一个月了。

“这也是你亲哥哥啊。”十五咬牙,转而眼底有一丝嘲讽,“斩草除根,甚至弑父的事情你都做过,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皇帝早就身中剧毒,恐怕是熬不过这个月了。冷走之前告诉她,秋夜一澈正在调遣军队。

今晚,难道是急着逼宫了?!

不行,秋夜一澈想做皇帝?除非做梦!

“你是谁?”床上的人突然转醒,双眼静静地看着十五。

十五握紧他的手心,将内力传入他体内,以减少他的痛苦,半晌沉声道:“不会让你死的人。”

“别费力了,你看朕这个样子还能活吗?熬了八年,朕也坚持不住了……”他双眼看着黄色细龙纹帷幔,声音悲凉,“朕贵为一国之君,保不住燕氏皇位,还只能眼睁睁看着秋夜世家狼子野心要谋权篡位。朕无能为力,连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保不住,甚至拖累了她整个家族……”他喘了口气,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朕对不起南宫世家……”

十五的手猛然用力,道:“皇上,难道你就真要看着秋夜一澈毁灭燕氏?看着南宫世家白白为您牺牲?”

皇帝燕城亦双眸霍然睁开,看向十五。这一刻,他才发现身前少年有着一双能将人吞噬的黑瞳,幽深不见底,却折射着犀利的光芒。

“月底是皇上的生辰,皇上为何不为自己办一场盛大的寿宴?”十五放开了燕城亦的手,起身道,“请皇上还南宫世家一个公道。”说完,转身消失在了帷幔处。

站在房顶上,俯瞰这整个皇宫,左边是睿亲王府,而与睿亲王府正对面的,一片漆黑的府邸,就是九年前败落的南宫府。

整个大燕都知道,秋夜一澈和南宫世家是世仇!

十五冰冷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突然,一阵诡异的笛声传来,非常细小,常人根本听不到。但是,她困在棺中八年,整个南疆坟墓,蛆虫啃噬尸骨的声音,她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因此,当这个笛声响起时,她的身形当即化成流光,追随而去。

可刚走几步,一阵阴冷的风从后面追随而来。阴风伴着一道凌厉的杀气,如蛟龙出渊。

月光森然再现手中,十五根本不回头,只是长剑往后一扫,断开那剑气,自己提气狂奔。

“十五!”秋夜一澈冷寂的声音传来。眼前那少年动如脱兔。秋夜一澈知道十五身形快如鬼魅,连弱水都无法甩开他。可这还是秋夜一澈第一次见识到十五真正的轻功。

少年如孤鸿一般,骤然消失在纷飞的大雪中。有那么一瞬间,秋夜一澈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身穿红衣的胭脂浓,坐在树枝上,一双雪白的皓腕戴着一串串的铃铛手链,动时发出声声脆响。她挑眉看着自己,道:“秋夜,此时比剑,我自是赢不过你,但是论轻功,你必然追不上我。”说完,竟轻若纸鸢般腾空而去,化成一道红光。

而此时,前面少年的青影却似和那个女子身形重叠起来。

“胭脂!”秋夜一澈大喊一声,凤目盯着十五的背影,脑子里只翻滚着一个念头:一定要拦住这个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逃了。

越过房顶,穿过巷子,那个笛声越来越近,而笛子的曲调也越来越急促,十五的身形也越来越快,眼底担忧亦越来越多。

终于,她忍不住朝那笛声传来的方向嘶吼一声:“胖子,坚持住!”声音划破苍穹。

一个黑色影子从巷子里掠出,朝另一个方向奔逃。

十五手中月光狠狠一扫,那人在空中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又爬起来逃走。

是跟着秋夜一澈的那个黑色袍子的女子!

十五提着剑跑到巷子里时,看到胖子正躺在地上,双手痛苦地捂住胸口。

“胖子。”十五将他扶起来,发现他面目扭曲,七窍流血,已经奄奄一息。

“十五,”胖子看着十五,指着黑袍人的方向,“她会引蛊笛,你要小心啊。”

“好!”十五点点头,她早在皇宫那儿就听出了那是引蛊笛。那曲子出自南疆,能引发十丈内人体内的蛊毒,然后毒发,痛苦地死去。

莲绛回了回楼,没想到,秋夜一澈手下也有懂蛊毒之术的人。看样子,她遇到劲敌了!

“十五……”胖子看着十五眉眼,虚弱地问道,“我曾经在大燕见过你是不是?”

“是。”十五静静回答,“我们见过。你不是长安街口的屠夫,你是南宫林,南宫世家大总管。”南宫世家被秋夜一澈灭族之后,南宫幸存之人,不得四处逃散,而胖子则逃到了南疆,为的就是今日重回大燕。

胖子惊讶地看着十五,眼眶中溢满了泪水。

十五附在他耳边说:“南宫血脉未断,我定会让南宫重振辉煌。”

风雪寒冷,十五将胖子扶着靠在墙上,让他面朝巷子的入口。

手中月光布霜,十五迎风一抖,冷眼看着巷子口站着的秋夜一澈,对胖子说:“南宫林,看清楚了。从即刻开始,就是秋夜一澈血债血偿的时候!”

秋夜一澈刚到巷子口,就见十五转身盯着自己,语气冰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m6jQyROTbNs9r6eTl1ejvhQDZ5xuGmhDgunARGE0o/JJAtzA4eVcIO2nb4M5BFy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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