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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文 ◇ 安意如

因为读到果麦出品的《纳兰词》,而想起提笔写一写纳兰容若。那古旧的人,存于我的意念之中,是那样的早,仿若初恋。我最早读的《饮水词》版本是中华书局的《饮水词笺校》,而此次果麦版的《纳兰词》是以《通志堂集》中收录的纳兰词为底本,参考娱园本(《娱园丛刻》)以及中华书局本《饮水词笺校》,堪称精品,值得珍藏。

数年之前的某个夜晚,曾起心动念写一篇关于纳兰容若的小说,然而开了个凄清的头,却因为预感它最终会堕于命定的哀感顽艳,而没有继续下去。于是它成了我创作中为数不多的残篇。

为此我偷偷惭愧甚至遗憾了一小段时间,继而坦然地发现,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因为我写小说的笔调,过于清冷、结实,委实不适宜用来写纳兰容若这个如江南春雨般缠绵悱恻,欲说还休的男人。

我是那样真挚地为《饮水词》,为纳兰容若这个人心动过,欢喜过,阑珊过……以至于我心中一直更愿意把《饮水词》叫作《纳兰词》。虽然我后来懂得,《饮水词》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意思。

曾是那般热望,在字里行间投入的心力和关注并不逊于现实生活中任何一场真正的爱恋,也因此,到如今,再想起他会有一种旧欢如梦,恍如隔世的感觉。

最早知道纳兰,是看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那是少数我不曾知晓的姓名。我读诗词的口味很传统,是以唐宋为尊,算来数去,清词都不曾入眼中,直到读到《饮水词》才有沧海遗珠的喜悦。

彼时对其词真是惊为天人,念念不忘,继而对纳兰容若的生平经历、性格乃至于情感波折细微之处的了知,远甚于对我身边的那些少年。我不记得我曾经对哪个少年动心,动情,也忘却了别人与我的相处和说过的话,却执意地记得,他词集里的句子。

记得那首《于中好》: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寻常语句寻常话,是他生命中某个扈从康熙巡幸关外,闷坐驿馆的夜晚,相思闲愁如雨,他辗转难眠,起身给遥远的她写了一封信,这情景似曾经郑重写下稚拙情书的我们,只是他才情蕴藉,不会满纸冗言,更不会词不达意。

又是因着读多了《红楼梦》的缘故,我有一段时间特别爱读《红楼梦》的研究文章,忘记在哪里读过一段资料,只记得其中闲闲一笔写道:《红楼梦》于乾隆年间成书,有大臣将书稿进奉给乾隆。乾小四阅后笑言,此乃明珠家事也。我因着这一段逸闻而去留意纳兰明珠,继而留意到纳兰容若(或许应该更正式地称他为“纳兰性德”或“纳兰成德”)与《红楼梦》若隐若现似是还非的关联。

当我慢慢察觉曹公笔下“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贾宝玉的真身可能是纳兰公子的时候,我有了探究的兴致。从未欣赏过贾宝玉的我,却欣赏起了纳兰容若。

他是满清贵胄,正黄旗,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纳兰氏又译作纳喇氏、那拉氏,为满族八大姓之一。与爱新觉罗家是紧密的姻亲关系。父亲是康熙朝权相,权倾一时,他自己是当世著名的才子,研习经史,凭真才实学而不是靠父辈的恩荫考中了进士,又成为当时满汉文士公认的词坛宗主。

身为入关不久的满族才俊,纳兰容若颇擅骑射,弓马娴熟,被选为康熙的御前侍卫。他是锦衣夜行的相国公子,亦是磊落重情的清流君子。他有过一段终身难以释然的情事,以至于日后,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才高绝代,待人良善却英年早逝,他的家族在他身后,很快就大厦将倾,荣光不复……不需要更多的例证了,纳兰容若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是那个时代世家大族由盛而衰的典型。难能可贵的是,他拥有不逊于《红楼梦》中人的富贵深情,却分明比他们多了些才干、责任、担当、勇武和侠义。

“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终其一生,他不曾寄情声色,亦不曾流连花丛。没有沾染丝毫纨绔子弟的习气,活得清洁、自律,不以才华傲人,不以权势凌人。平心而论,这样的男人,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多见的。

《饮水词》第一层美,大抵是所有初历情爱的少男少女都能即刻明了的情之悱恻和辞藻明艳。第二层美,是在有了一定的阅历和适度闲适之后,才能逐渐领会到的,物质的不虞匮乏和内心缺憾的矛盾,此种精致华美,是有钱且有闲阶层才能生出的惘惘愁,闲吟风月之兴,不是一般奔波于生计的劳苦大众所能感同身受的。第三层美,方是文学意义上的遗憾与悲悯之美。以己身之缺憾,照见众生之哀苦。

纵然在世人眼中,出身高贵,文武双全,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应有尽有,我们的纳兰公子仍是不快乐的,正如他的知己顾贞观所言:“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因为纳兰容若为爱妻卢氏所作悼亡词太过知名的缘故,世人多以为他是因为爱妻的骤逝而郁结于心,郁郁而终。然而,从古到今,除了戏本子里痴情无用的穷书生,譬如梁山伯,有几个有名有姓,家世出众功业拔萃的男人会为了女人一蹶不振,郁郁而终的?留一丝憾恨终老,许来生再续前缘,已是难得。

纳兰容若心中的块垒,还是同为男人,也同为失意人的顾贞观看得更清楚,说得更透彻。

他郁闷的是年少成名,仕途顺畅,自以为文武双全,欣逢盛世,可以得展其才,偏偏遇上了康熙这样深谙制衡之道的君主,康熙可以重用其父,却绝不允许权臣迫主,既然重用了纳兰明珠,便绝不可能同时重用纳兰容若。任你惊才绝艳,心怀鸿鹄之志,亦只能乖乖地当个花瓶侍卫,待在御前,做做扈从保驾的工作,将将好,不能再多。

再者是,康熙朝时的知名文士中仍有不少明朝的遗民,对入主中原的满清暗怀怨怼戒备之心,纳兰容若以其文名、家世,势必会肩负着笼络乃至于监视这些文士的任务,对于真心钦慕、自觉汉化、待人赤忱的纳兰而言,这是内心的压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

最后,恐怕才是如今的我们念兹在兹,津津乐道的情事缺憾。二十岁时,纳兰容若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是外人眼中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缘,名副其实的才子佳人。然而仅仅三年,卢氏便因难产而亡,从此纳兰“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以我研读《饮水词》的程度和身为女性的敏感度,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纳兰容若的词中悼亡词和追忆初恋的词是两个泾渭分明的派别。他一生并非只钟情卢氏一人,心中深藏着另一位不知名姓的神秘女子,或许是他的表妹。那吉光片羽中闪现的真实细节是骗不了人的。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凡此种种,绝无可能是写他与妻子的相处,更像是从小朝夕相处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日常,以词中的隐晦程度而言,这女子后来是入宫为妃无疑……所以纳兰才有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之憾。

然而木已成舟,旧梦难追,况且卢氏亦的确是个爱着他的好女人,慢慢他也就接受了这个温柔解意的妻子。奈何好景不长,良辰短少,在他逐渐意识到卢氏的好并试着接纳、习惯她的时候,卢氏却撒手人寰。

所以你可以看到,纳兰是多么的悲戚,我有时候不免怀疑,他对卢氏的悼念,更多是源于“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愧疚。又或者,在日后漫长的追忆之中,他刻意模糊了初恋与妻子的边界,将她们合二为一。毕竟,她们都是他深爱过,又不幸失去的爱人。

无论是青梅竹马的初恋,还是相濡以沫的妻子,她们的离去,都带给他绵延而剧烈的痛苦,那一阵阵难以消解,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足以让他心神黯然,怅然若失。他不能说,更不能肆意忘形表达这种痛,因为他是男子,是世俗人眼中堪当大任的才俊和相国公子。他可以伤心,却不能忘情。

可他分明是那样柔软的人呐,像他咏过的雪花一般,晶莹无暇,不堪触碰。有一种人,他的不快乐,仿佛与生俱来,深埋于心。春来冬去,总有一日要破土而出,打破这勉力维持的表面安宁。

毫无疑问,他是有雄心壮志豪情,却受困于现实,他想有所作为,心性却敏感有余坚韧不足,若是他真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他就必须学会忍耐、学会取舍,甚至学会放弃和低头,如他的父亲明珠那样,从一个志气高昂的少年变成一个审时度势油滑世故的官员。可惜,他显然不愿意,也做不到。

若是不被情爱牵绊,不为了憾恨耿耿于怀,以他的资质、出身和条件,他或许可以有更疏阔的,看起来更有格局的人生。然而这与他内在的性格,天然有着不可消解的矛盾。若他是铁血刚毅而非一片温柔心肠,他大概就不会是独树一帜的纳兰容若,更不会是王国维先生口中的“阅世尚浅”有“赤子之心”难得的好词人了。

王国维先生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至于“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窃以为是过誉了,毕竟纳兰容若的词作的境界还是窄小了些。至多只达到了先生所言的三重境界的第二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至今仍念念不忘他那首《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这阕小令在当年予我的震撼,远甚于后来经我的手而广为人知,已泛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彼时的我默默咀嚼词中意境,如啜饮下一盏雪水煎成的清茶,我在想,到底是要有多深的憾恨,才能让一个人如此的不快乐。

“情”之一字,刻骨铭心。是在纳兰身上,我才真正地懂得,什么叫作意难平。

康熙二十四年仲夏,容若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随即一病不起,七日后病逝。别人是怀才不遇,而他是怀才而逝。除却情事的缺憾,他这一生,活得短暂、爱得纯粹,为人处世亦干净得无任何瑕疵可言。他像一个天真、良善的孩童,除了心头的闲愁若许,不曾有过真正的波折和颠沛。

上苍对他终是怜悯,故而宁可早早让他离去,也不舍得教他风尘辗转,失却了少年面目赤子心肠。但亦因如此,他的词作终是轻灵有余,厚重不足,那哀伤恰如春水般潋滟,连豪情都是纸上谈兵。

仿佛是活在时光中的标本,用深情见证着世事的无常与薄情。我很想跟他说,爱不是最后的归宿,孤独才是。但我亦清楚地知道,对生性纤弱并不豁达的人而言,要承担起这份孤独,走出内心的困局,是有多难。

“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 若太快地舍弃残念,忘却旧梦,何以度过这凛冬般漫长的余生?

同赏过良辰好景,欢若平生,亦曾见断瓦残垣,落日流霞。爱别离,求不得,他固执地留在自己的洞穴里,用一生心血和一支生花笔,将这个本应荒芜的洞穴变成了一座秘密花园,留待后人评说。

你来过,你爱过,你离开。众生有情,有情皆苦。最后的最后,我们都殊途同归,两两相忘,无一幸免。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在穿身而过的情爱中,练就一颗曾经沧海的心,学会独自跋涉,走过凌冽的人生,任风尘扑面,鬓染霜雪。只要心头余温尚在,懂得自爱及爱人,足矣。

所谓的豁达和潇洒,不过是认清得不到、已失去的现状之后,依然能够笑着,诗情画意地活下去。 LRz/qiHZWhOr8CRwjoDWFuYPsCzC4l5OAPmjCz79T+RqUqyw8k29XIDvkAcPH0O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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