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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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雪说下就下。三天朔风过后,空中先是砸下小米粒大小的雪珠子,落在地上乱蹦,接着是雪花,初时就跟春天的柳絮一样,飘飘袅袅,纷纷扬扬,扑脸迷眼。迎黑时,风住了,雪花大起来,四棵杨村连同周围的旷野渐渐罩上一袭白袍。
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雪,天气骤冷,村里人还没适应,天未黑定,大部分人家就关门闭户了。及至人定 ,除了农会主席孙明岑家的门缝里依旧透出些许光亮之外,整个村落一片死寂。
明岑家的大门缝一直亮着。交三更时,院门上的柴扉悄悄打开,一条黑影闪出来,如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沿墙脚缓缓移动。拐过两家院落,黑影顿住脚步,回看一眼,拿出一块方巾裹在头上,陡然加快脚步,朝村外急急走去。
雪越下越大。快出村时,不知被何物绊了一下,黑影“哎哟”一声轻叫,歪倒在地。黑影再站起时,左脚有点儿跛,几乎是一步一拐。
黑影沿着村北一条土沟的沟沿跛行一里多,走近白龙庙的庙门。门关着,黑影迟疑有顷,用手拍打。不一会儿,庙门吱呀一声洞开,道士进才探头,目光奇异地盯向黑影。
黑影一把扯下头上的方巾,抬眼看着进才。因是夜间,进才认不真切,小声问道:“可是孙家施主?”
黑影嘘一声,闪进庙门。进才犹豫一下,反手合上门,跟在后面。
“孙家施主”是明岑老婆,在娘家姓李,按照此地习俗,村里比她辈分大的都称她李姐儿。李姐儿三十来岁,已育四胎,头胎得百日咳死了。从第二胎起,李姐儿就为白龙爷上香,产前进许愿香,产后进还愿香,接下来的两女一男全活下来,李姐儿也因此与进才成了熟人。
“道爷,他们住哪儿?”李姐儿顾不上别的,开门见山。
“施主是说,张施主一家?”进才反口问道。
前几日老道长羽化,进才接班成为新道长。近些日来,被土改工作队划为地主成分的张宗庵一家净身出户,被民兵们拘押在庙里,接受管制。除他们之外,庙内并无他人。进才问出此话,无疑是闲扯筋。李姐儿没理睬他,只拿眼睛盯住他看。
进才似也觉出来,呵呵憨笑两声,引她走到大殿门口,指着门道:“在里面呢!”伸手敲门,“张施主,快起来,有人寻你!”
殿里一阵响动,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洞开,张宗庵站在门口,见是李姐儿,先是一怔,继而哈腰笑道:“是李姐儿呀,真是稀客稀客,屋里坐!”
李姐儿转对进才:“道爷,我跟大叔说句细话,你到大门口守着,要是有人来,大声咳嗽!”
进才应过,朝宗庵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李姐儿跨进门槛,迅速关上房门。宗庵的儿子张天珏打着火绳,点亮油灯,殿内亮堂起来。李姐儿打眼一看,张家几口人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连个草席也没有。地上铺着几捆麦秸,显然是进才抱进来的。一个二十出头的俏丽女人靠在一捆麦秸上,身上裹一件又宽又大的道袍。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拱在女人怀里,睡梦正香。女人两唇发乌,紧紧搂着那孩子,身子微微颤动,两只大眼睛惊惧地瞟过来,落在李姐儿身上。天珏放好灯,亦走过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爹旁边,朝她勉强挤出一笑。
望着这家落难老小,李姐儿鼻子一酸,后悔没带一床棉被来。见女人越抖越厉害,李姐儿趋前几步,弯腰摸摸她的额头,急叫:“大叔,邓姐儿发烧了!”
邓姐儿就是那女人,姓邓名芝娴,是天珏两年前从大上海带回来的俏媳妇,说是扬州人,能唱会弹,为人和善,四棵杨人无不喜欢她,依村中习俗叫她邓姐儿。
“唉,”宗庵的眼圈红了,拿手揉巴几下,长叹一声,沙哑的声音几乎呜咽了,“李姐儿呀,全怪我,我这没用的不知中了哪门子邪,非让天珏他们回来,害了他们不说,也害了我的小孙子!”他不无追悔地蹲在地上,小声啜泣。
“爹,”天珏劝道,“咋能怪你哩?是我们自个儿回来的!”
“大叔呀,”李姐儿急了,“甭说这些了,赶明儿得找天旗来,无论如何要为邓姐儿把把脉,先退烧再说!”
“唉,”宗庵轻叹一声,“道爷汇报过了,他们不让天旗来!”
李姐儿生气道:“没心肝的,烧成这样了,还不让看。赶明儿我对明岑说说,一定得让天旗来!”
“谢李姐儿了!”宗庵作个揖,关切地问,“下雪了,冷成这样,又是半夜三更的,你摸着黑来,别是有啥紧要事吧?”
经他这一说,李姐儿就像醉汉醒了酒一样,不无懊悔地自怪自道:“看我这人,心路窄,遇到正经事儿容易岔巴,这不,差点误大事了!”
见李姐儿有大事,三人无不睁大眼睛盯着她。李姐儿将眼珠儿轮流扫向宗庵和天珏,怔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大叔,你俩快逃吧!”
三人皆是诧异。
“逃?”宗庵眯起眼,“李姐儿,为个啥哩?”
“唉,”李姐儿轻叹一声,落下泪来,“他们定下了,赶明儿就要押送你爷儿俩到区政府去!”
“区政府?”天珏想了想,抬头问道,“大嫂,押我们去那儿干啥?”
“说是……说是……”李姐儿说不下去了,抹起眼泪。
宗庵猜出了,却不愿相信:“李姐儿,总不会是要……枪崩我们吧?”
“大叔,”李姐儿收住泪,“他们天不黑就到俺家开会,商量咋个处置你们。他们在堂间商量,我就在隔间偷听,妈呀,冷汗都吓出来了!”
“咋说的?”宗庵心里一紧。
“听他们说,赶明儿就送你俩到区政府,说是正丫( 镇压 )!我不知道啥叫正丫,正在心里犯嘀咕,有林大叔发话,问的也是这事儿。工作队的头儿,就是那个韦同志说,正丫( 镇压 )就是打死地主,打死范各鸣( 反革命 )。万磙子问,是不是枪崩,韦同志说,崩与不崩轮不到你……”
李姐儿的话音未落地,芝娴就惨叫一声,晕死过去,怀中的娃子被她陡然松开,一下子出溜下来,滑在地面的青砖上。天珏急赶过去,一手抱起芝娴,一手抱住娃子,脸色也是变了。
宗庵看他们一眼,缓缓蹲下,两手抱头,过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李姐儿:“开会的都是啥人?”
李姐儿慢慢扳起指头:“一共八个,仨是工作队的,你都见过,余下是咱村的,有娃他爹、万家风扬、万家磙子、成家有林、张家天成,说是四大姓各出一个鸡鸡( 积极 )分子,叫……叫啥子来着,对了,叫带裱( 代表 )!”
“四家各出一个,万家为啥出俩?”
“天成也问这事了,韦同志说,风扬不能算,风扬是区队民兵排长,不占村里带裱( 代表 )。万家的带裱( 代表 )是万磙子。”
宗庵点头:“他们还说些啥?”
“有林大叔先说话,说都整会( 斗争会 )开了几天,村里没啥人上台诉苦,能不能不正丫( 镇压 )。娃他爹跟着也为大叔说软话,天成没说啥,一个劲儿抹泪,只有万磙子没吭声。妈那个毛哩,真不知道那个鳖货心里想啥。工作队迟迟不发话,有林大叔急了,要风扬说句话,风扬问韦同志,不正丫( 镇压 )中不中。韦同志说,这事儿没商量,县里柳树鸡( 书记 )早就定了。树鸡( 书记 )说,反动地主张宗庵私通顽匪,欠下人民血债,犯下十恶不赦大罪,必须正丫( 镇压 )。这是姐弟都整( 阶级斗争 ),没商量的。有林大叔问,说大叔通匪有啥证据。韦同志说,你们看,这封信是从他家里搜出来的,落款是王金斗,向他直呼老哥,关系密着哩。还有这张收据,一百块大洋,二十石麦子,上面有王金斗的签字,铁证如山,不正丫( 镇压 )咋中?好长时间,大家都没说话,唉,大叔呀,你咋会一时糊涂,跟王金斗那种人称兄道弟呢?”
宗庵泪水流出,愣怔一会儿翻身朝李姐儿跪下,连磕三个响头,颤声泣道:“李姐儿,宗……宗庵一家谢你了!”
身为长辈的张宗庵竟然给晚辈下跪磕头,李姐儿蒙了,傻愣在那儿,待回过神来,想拉他起来,自己是女人,不好动手,急得也跪下来,哭着求道:“大叔呀,你……你咋能对侄媳妇儿磕头哩!这……白龙爷的眼珠子盯着哩,要折损侄媳儿的寿限哩!”
听到“白龙爷”三字,张宗庵泪流满面,转过身去,对正襟危坐的白龙爷泥塑连拜数拜,泣道:“白龙爷呀,宗庵何德何能,竟得贤侄媳李姐儿风雪夜冒罪送信!白龙爷呀,您的子民张宗庵在这里为好人……祈……祈福了!”
“老天爷呀,”李姐儿急了,“都啥时候了,你啰唆这些干啥?趁天没亮,你爷儿俩快逃命吧!”
“唉,”宗庵重重地叹口气,“李姐儿,你说说看,这大雪天的,能逃哪儿去?”
李姐儿决然说道:“先到我娘家躲几天,我娘家住在老北山里!”
宗庵摇头:“李姐儿,这可使不得!罪加一等不说,还要连累你的娘家人!你们都是好人哪,宗庵咋能连累你们呢!”
“那……”李姐儿想一会儿,“你俩逃进老北山吧,寻个石洞躲起来,好赖也比让人正丫( 镇压 )强!”
宗庵不出声了,扭头看天珏。芝娴已醒过来,两臂搂着天珏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啜泣。
“爹,”天珏接道,“大嫂说的是。咱抗不过,躲吧!”
宗庵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过一阵子,脸色亮堂一些,抬头对李姐儿道:“李姐儿,宗庵拜托你个事儿!”
“大叔,你说!”
“麻烦你去趟风扬家,求求郭姐儿。风扬是区队里的人,只要他上心,我爷儿俩或许有救!”
李姐儿点头。
“这事儿要快,让风扬看见了不好。”
“嗯,大叔放心。听娃他爹说,他们还要商量咋个分配你家的地和浮财哩,看样子得些辰光。不过,我这就过去,赶早不赶晚!”话刚落地,李姐儿人已站起,向门口走去。
“李姐,别急,”宗庵摸索一会儿,解开上衣,撕开夹里,从中摸出一张纸条,走过去,双手递上,“把这个交给郭姐儿,让她转给风扬!切记!”
李姐儿接过来,郑重说道:“中!”
宗庵急跨几步,伸手拉开殿门,躬腰站在旁边。李姐儿将方巾围上,回头别过宗庵一家,转身走出。见她出来,进才早将庙门打开,候在一侧。李姐儿探身看看野外,见雪仍在下,不过小多了,旷野里空荡荡、白茫茫的,没有半个人影。李姐儿出口长气,活动几下脚脖子,见不疼了,向进才打声招呼,朝村子方向疾步而去。
送走李姐儿,宗庵掩上门,颓然坐在地上。芝娴知道不是哭的时候,也静下来。小家伙躺在天珏怀里,依旧睡得呼呼的。
“爹!”天珏小声叫道。
宗庵抬头,目光无神地望着他。
“爹,”天珏顿一下,接道,“咋能指靠风扬呢?莫说是他,即使政府也指靠不住。我了解土改政策,在上海时,我私底里看过一份报告,说土改是分步骤的:一是土地调查;二是按地划分阶级成分;三是挖财宝,开控诉大会;四是流血斗争,就是杀人;五是分浮财;最后才是分田地。咱村里的事,差不多验证了。眼下过去三道关,下面是该杀人哩!”
“唉,”宗庵轻叹一声,“有啥法哩?老天爷变脸了,下大雪下雹子都得由它!”勾头闷一小会儿,猛然昂起,声音激越起来,“哼,杀人是天大的事,要三堂会审才中。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个王法!不究是谁坐天下,都得吃饭穿衣,都得有人纳款纳粮。咱家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做亏心事,一心一意种田纳粮,他们凭啥把咱打死?再说,他们要粮,咱给了;要钱,咱给了;要房子,咱也给了。眼下咱是两手空空,就剩几条贱命了。难道他们连条活路也不给?”
“爹,咱的罪不是不纳粮,是通匪!”
“啥个通匪?王金斗赖着脸要跟我称兄道弟,我能咋办?他领着人马到咱院里,不给钱粮能中?我只后悔一件事,没把那字据及时烧掉。”
天珏没接话头,只是有节奏地拍打怀中的孩子。
宗庵憋不住了,追一句:“珏儿,你说话呀!”
“爹,你是好人,啥事儿都想得实。”
宗庵勾下头,陷入冥思。
已是后半夜,大殿里静寂如死。不知过了多久,宗庵抬起头:“那……依你说,咋办?”
“听李姐儿的话,避避风头再说!”
“哪儿避去?天下全是他们的。前阵子,王金斗钻进老北山的石洞里,有几百杆枪,还不是照旧让他们抓起来,开万人会,点天灯!再说,还有芝娴和娃子,咱俩走了,叫她娘儿俩咋活?芝娴是大家闺秀,能识文,会断字,打小就没受过苦,大老远地嫁到咱家里,没享到福也就算了,咋能再让她担惊受怕?”
毫无疑问,宗庵点到的是死穴。天珏不再吱声,更紧地抱牢孩子。
“爹,”芝娴急了,语气坚定地插进来,“你们走吧,甭管我俩。只要你俩活着,有多少苦,芝娴都能忍受!要是没有你俩,芝娴活着还有啥意思?”
宗庵低下头去,又一番思索之后,似是下定决断:“珏儿,你避避吧。就到北山里去,不要躲在亲戚家,他们会找去的!爹认识个人,家住二郎坪,是个烧炭的,咱家的炭,年年都由他供。这人实在,仗义,你去投他,能指靠!”
“那……你咋办哩?”
“再过几天,爹就满六十了,差不多算个整寿!”
天珏想也没想,摇头说道:“爹,要是你不走,珏儿哪儿也不去。要杀要剐,随他们去!”
“珏儿!”宗庵急了,流下泪,“你咋恁倔哩?你走你的,保不准爹也死不了。爹想过了,村里人对咱没啥成见,除去万家那个二流子,说的无不是咱的好!工作队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还能听不见?我琢磨着,一定是那个韦同志死板,只要风扬能跟上面搭句话,爹兴许死不了!再说,爹还有个上方宝剑哩!”
天珏、芝娴的眼睛皆是一亮。芝娴急问:“爹,是啥子?”
宗庵缓缓说道:“就是爹刚才交给李姐儿的那个纸头儿!老日临走那年,有八路军来,一个姓李的连长领人到咱家里,爹交给他大洋两百,还要给粮食,他说不好拿,没要。临走时他给爹打了那个借条。工作队不是说咱通匪吗?有这条子在,咱就通共了!至少是功过相抵!”思考一阵儿,“珏儿,你只管走吧,爹有这个望哩!”
天珏应道:“爹,甭说了。珏儿既然回来,就认命。是杀是剐,由他们去。珏儿哪儿也不去,只在这里为爹尽孝!”
张宗庵两手掩面,泣不成声:“珏儿——”
万风扬踏进自家院子时,东方已发亮,大雪铺有四指厚。
院子很破。堂屋是三间土坯房,屋顶上镇的是麦秸,年久失修,有一处承受不住积雪,陷下去了。
风扬扫它一眼,顾自走进院里。一夜没睡,这阵儿正犯困,虽有冷风吹送一路,风扬仍是受不住,一进院门就是几个哈欠。一条小黑狗从灶火里蹿出来,唧唧咛咛,跑前忙后,净在他的裆下拱。风扬踢它一脚,推开堂门,正要进里屋美美实实地睡个小觉,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扬儿!”
风扬回身,见母亲万郭氏歪着碗大的瘿脖子 从东间门帘后面走出来,赶忙迎上去扶住她,不无关切地问:“妈,天还早哩,咋就起来了?夜里下大雪,当心冻着!”
“妈早知道了。妈在屋里候你一个多时辰哩!”
“妈,你候我?”万风扬吃一惊,“啥事儿?”
“啥事儿?”瘿脖子阴下脸,指着里屋的门帘,“一进去你就知道是啥事儿了!”
万风扬心里打鼓,掀开瘿脖子房间的门帘,见屋里亮着一盏洋油灯,一张黑糊糊的桌子上摆着他爹万中旺的灵位。自万中旺十五年前死于痨病,他的牌位一直摆在瘿脖子的床头。
风扬没有看出名堂,怔道:“妈?”
“对着你爹的牌位,跪下!”瘿脖子板着面孔,声音依旧沙沙的。
万风扬迟疑一下,见他妈没商量的表情,只好在父亲的灵位前跪下。瘿脖子坐在床头,虎着脸,一言不发。万风扬跪有一刻钟,见他妈依旧不说话,歪头问道:“妈,究竟为啥事儿?”
“妈问你,你爹是咋个死的?”
“痨病。”
“你爹死前咋跟你说的?”
“爹……爹说,我要是有出息了,别忘报……报……报答恩……”风扬忽地明白过来,后面的“人”字没有说出,垂下头去。
“没忘就中!”瘿脖子流下泪水,“你爹害痨病那几年,张家免去咱家租粮不说,还送来十块大洋让你爹看病。你爹请先生写下借据,宗庵当咱的面把借据撕了。儿呀,咱欠人家十块大洋哪!”
“妈——”风扬的泪水也流出来。
“你们会上定的事,妈也知道了。不究咋说,你得救下恩人。要是恩人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就一头碰死在你爹灵前!”
“妈——”风扬抱住瘿脖子的腿,失声痛哭。
“儿啊,”瘿脖子抚摸风扬的头发,“是妈难为你了!天亮了,你得快点去,不究想个啥法儿,都得救咱恩人,妈在家里候信儿!”说着摸出来一张纸头,“这个你也拿上,听人说,能派大用场哩!”
风扬接过纸头,打开,眼珠儿猛然一亮,起身走到西间,坐在床沿上,点起一锅烟,眯起眼睛,一下接一下地吧嗒烟嘴儿。
日头升出来时,万磙子火燎燎地走到民兵排一组长李青龙家的大门口,老远就扯嗓子喊叫:“青龙,青龙——”
青龙揉眼走出院门,嘟哝道:“又是你!叫啥魂哩?”
万磙子走上几步,一脸兴奋:“揉个啥眼,好事儿来了!”
青龙瞥他一眼:“从你这老叫驴嗓眼里冒出来的,能有好事儿?”
万磙子正要说话,见风扬斜背着枪从东面大步走来,赶忙打住,堆上笑,扬手招呼他:“风扬,你没睡一会儿?”
风扬打个呵欠,走到近前:“磙子叔,青龙,我这正寻你俩哩!”
青龙迎上两步:“啥事儿?”
风扬望着青龙:“青龙,你跟磙子叔各喊两人,将地主分子张宗庵、张天珏押送到区政府大院!”转身对磙子说,“磙子叔,你先去喊人。吃罢早饭,就跟青龙一道去庙里押人!这事儿大,甭出差池了!”
“中哩!”万磙子应一声,大步走去。
万磙子走有十几步,风扬急叫:“磙子叔,等一下!”撵上几步,对他耳语一阵,磙子点点头,大步走去。
风扬踅回来,走近青龙悄声吩咐:“青龙,送人的事儿,外急内不急。磙子叔是火爆筒子,你不究生出啥法儿,务必拖住时辰!”
青龙眯起小眼:“咋哩?”
风扬轻描淡写道:“没啥子,能拖你只管拖。我先走一步,到区里办桩事儿!”话音落处,一个转身,大步朝村东走去。
吃过早饭,万磙子背着一杆土枪,抬头看下日头,叫上两个万姓民兵,吩咐道:“时辰不早了,走,咱找青龙去!”
一民兵道:“磙子叔,不就是押那父子俩街上去吗,有咱仨就中了,叫他干啥?”
另一个接道:“是哩,磙子哥,那家伙难缠,跟他一起,多事儿!”
万磙子瞪他们一眼,教训道:“你们知道个屁!”压低声音,“风扬说了,干这事儿,得罪人,不能全是咱万家人!”
二人连连点头。
三人走到青龙家,说是他早出门去了。三人寻得满头汗,仍旧不见踪影。磙子看看日头,跺脚道:“这个老阴,死哪儿去了?”
一个民兵道:“算了,不找他了!咱仨去吧!”
万磙子白他一眼:“咱仨分开搜,就这几十户,看他躲哪儿去?”
两个民兵只好分头再寻。
磙子沿着一个方向,边走边喊:“李青龙,李青龙——”
万磙子正在扯嗓子喊,万家秃子头戴一顶破军帽,两手背在身后,撅嘴哼着一首黄色小曲儿,打对面走过来。万秃子大名万风召,跟风扬同辈,早年没爹,家里有个瞎子妈,穷得叮当响,这阵儿正一心巴望张宗庵家的田地和浮财呢。
见万磙子走近,万秃子扬手叫道:“磙子叔,你寻青龙干啥?”
“去去去!”磙子脸一沉,“我干正事哩!”
万秃子凑上来:“磙子叔,是啥正事儿,先给侄子说说?”
万磙子手一摆:“滚一边去!”白他一眼,数落,“瞧你这个样儿,背着手,哼着曲,吊儿郎当的,咋看咋像个二流子!”
万秃子涎着脸,嘿嘿笑道:“磙子叔,你咋骂我都没话说,谁让我是你侄子哩!”摸了摸磙子背上的老土枪,“磙子叔,你这枪真棒,能打多远?”
“三十丈!”
“啧啧啧,三十丈!有多少铅子儿?”
“几十个吧,没数过!”
万秃子伸出舌头,不无夸张地咂咂嘴:“我的乖乖,这要是打到身上,还不整成筛子眼儿!”
万磙子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神气地说:“这还用你说!”
万秃子退后两步,朝万磙子端详一阵,又是一番啧啧称赞:“啧啧啧,磙子叔,没想到,你背上这杆枪,还真神气哩!要是走在大街上,侄子敢说,一街两行的大闺女小媳妇,眼珠子全得滴溜溜地跟着磙子叔转!”
万磙子嘴角在笑,脸却故意绷起:“滚一边去!啥大闺女小媳妇的,瞧你整天都在想些啥?”
万秃子涎着脸皮:“嘻嘻嘻,瞧我这样儿,还能想啥?”凑前一步,“磙子叔,干啥正事哩,能不能先给侄子透个气儿?”
万磙子压低声音:“押送地主分子张宗庵一家去双龙街,全乡地主放一块儿斗争,过大瘾哩!”
万秃子一下子兴奋起来:“是不是挨枪子儿?听说山外开斗争会,斗完就枪崩!”
“去去去,”万磙子横他一眼,“就你懂得多!”
“磙子叔,”万秃子跺下脚道,“张家凭什么吃香的,喝辣的,穿绸子,盖缎子,走路拄的是文明棍,晚上睡的是雕花床!原来真就不明白,工作队一来,我算是透彻了。都是剥削咱这穷人的,剥削你,剥削我,还有我的风扬哥。日过他妈哩,这一家真不是东西,应该统统枪毙!”
“嘿,嘿嘿,”万磙子两眼盯住他,装模作样地将他好一番打量,半带讥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两日没见,听你这几句,大是进步哩。中中中,我得空就告诉风扬一声,破格收你为预备民兵!”
“磙子叔,你说话可得算数!”
“这还有假?”
“呵呵呵,”万秃子眉开眼笑,蹭上来,压低声,“磙子叔,是不是拉他们去挨枪子儿?”
“是又咋哩?”万磙子心里有事,急欲摆脱他,“滚远点,这是民兵的事儿,你靠边儿站!”
“我……我……我不是预备民兵吗?”
“去去去,还早哩。”万磙子甩开他,大踏步走去。
“那……”万秃子急追几步,“磙子叔,我再问一句,是不是把他们一家都押去?那小娘们也押去吗?”
万磙子不耐烦了,瞥他一眼:“我哪知道?滚一边去!”将他朝边上一掼,头也不回地走了。
万秃子稳住身子,站在原地怔一会儿,将头上的一顶破帽子推到一边,挠挠一块癞皮,心里猛一动,戴正帽子,朝相反方向撒丫子跑去。
万磙子听到声音,回头冲着渐跑渐远的万秃子呵呵乐了一阵,这又扯开喉咙,边走边喊:“李青龙,你死哪儿去了?”抬头见是黄老五家院门,上前拍门,“黄老五,在家不?快开门!”
没人应声。
万磙子推了推,见门松动,抬脚踢开,大步走进院门,见青龙在院子当中不急不慢地磨他的大砍刀,火气不打一处来,噔噔几步走到近前,吼道:“你……你没长耳朵?”
青龙头也不抬:“万磙子同志,啥事儿?”
万磙子越发火了:“李青龙,这都啥时候了,你咋躲在这儿?”
青龙瞪他一眼,虎起脸:“万中磙,李青龙是你叫的?”
万磙子打个怔:“那……我叫你啥?”
青龙一本正经:“叫组长!”
一听此话,万磙子的火气全没了:“屁大个官儿,还争礼哩!中中中,就叫你组长!青龙组长,你这是干啥?”
“眼瞎了?这在磨刀哩!”
“磨刀干啥?”万磙子纳闷了,“风扬叫咱押送地主张宗庵爷俩到区政府,这都晌午了,咋也寻不见你的影儿!”
“押送反动地主,不磨刀能成?”青龙慢腾腾地站起来,拿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拭了拭刀锋。
万磙子嘻嘻一笑:“你这叫砍柴刀剁蚊子——家伙动大了!不是吹的,就那爷儿俩,我赤手空拳,连根绳子也不用,保准儿安全押到!”
青龙白他一眼:“你有这个能耐,还找我干啥?”
“你是领导嘛!”万磙子嘻嘻笑着,凑前一步,神秘兮兮地说,“喂,你知道咱押他爷儿俩是去干啥?”
青龙抬头望着他:“干啥?”
“夜黑儿,四大家开会,韦同志让我也去了。工作队判这爷儿俩死刑,送到双龙镇是要弄死他们哩!”
“弄死他们?”青龙大吃一惊,掏出旱烟袋,撮出一些烟叶按进烟锅里,拿火绳点上,深吸一口,蹲在地上自言自语,“怪道方才我去叫家兴,人都跟我出门了,老有林却追出来,啥话没说,拦下家兴,死活不让去。我一直纳着闷哩!”
“对对对,昨天夜黑儿成家去的是老有林,他知道为的是啥事儿!”
青龙凝起眉毛,含住烟嘴,慢条斯理地吸起来。万磙子见他有滋有味地吸上了,上来扯胳膊:“看看看,你咋又抽上哩?”
青龙一把甩开他,吧嗒几下烟嘴儿,扬了扬眉毛:“要是这说,咱得准备大家伙。磙子娃,你回去,叫人扛把大铡刀!”
“啥?”磙子大怔,“扛大铡刀干啥?”
青龙斜看他一眼:“路上出啥事儿,咋办?”
磙子呵呵笑道:“他们只有俩,咱是六个人,怕个鸟!”
“这可是你说的!”青龙斜他一眼,拿起大刀,不急不忙地朝院门走去,出院门时,又甩下一句,“真要是出个啥事儿,我就推在你身上!”
“出个屌!”万磙子耸耸肩膀,跟上来嘻嘻笑道,“不是吹的,我让他们先跑二里地,再追也来得及!”
又过了半个时辰,日已当午,青龙打头,万磙子和四个民兵跟在后面,排成一个长溜儿,不急不慌地走到白龙庙门口,在外面拍门。进才迎出来,将他们领到大殿。门开着,宗庵听到声音,从门里走出来,站在门口低头哈腰。
青龙看一眼宗庵,见他两眼红肿,想是知道底细了,遂咳嗽一声,叫道:“地主分子张宗庵、张天珏!”
张宗庵向前跨一步,两腿并拢,垂首站在当院里。这是近段时间学来的挨训姿势,宗庵站得很标准。万磙子眼睛一瞄,不见张天珏,扯开嗓门朝殿里吼道:“小地主张天珏,叫你出来哩,耳朵聋了咋的?”
青龙白他一眼,先一步走进殿门,一眼瞥见张天珏的漂亮娘子正和她的儿子一边一个,死死抱住他的两腿不放。天珏走不脱,只好蹲下来,三口子搂作一团,哭成泪人儿。青龙心里一酸,轻叹一声,退出门槛,掏出烟袋,看一眼日头,转对万磙子道:“磙子,看辰光,晌午是送不到了。依我看,咱也不必着急,干脆吃饱喝美,后晌再去不迟!”不待磙子搭腔,扭身对进才,“道爷,有白面没?”
进才点头应道:“有!”
“就烙葱油饼吧,吃着香!”
“没油,没葱花,白面也不多了!”进才小声嘟哝。
“愣啥哩!”青龙对怔在一旁的万磙子和几个民兵喝道,“全都滚回家去,有油的拿油,有葱的拿葱,有面的拿面,有啥好吃的,统统拿来,免得夜里喂耗子!”见万磙子和几个民兵转身走了,又转对宗庵,“地主分子张宗庵听好,接上级命令,后晌押送你父子二人前往区政府接受训话。眼下没事,回殿里歇着!”
双龙镇在白龙河和黑龙河的交叉处,有五六百户三千多口人,一条大街贯通南北,是这块谷地最繁华的聚居区,也是唯一的集市,逢单日大集。
万风扬心里有事,脚下自快,近十里路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风扬直接赶到乡政府,也就是过去的乡公所。是进大院子,院墙很高。没有干部,十来个从镇上及周边村落先一步押来的地主老财排成两行,耷拉着脑袋站在院中雪地里。二十几个背三八枪的区队队员站在一边,区队长、河东黑龙庙的铁匠易六成挥着大手冲他们训话。院门处,不断有地主被村上的民兵们推搡进来。风扬扫一眼,众地主中,除去两个上岁数的妇女外,余下的全是成年男人,没有小孩。
风扬知道,这些地主都是判了死刑的,没有一个能活到明天。
易六成训完话,转身没走几步,眼角瞥到风扬,赶忙拐过来,老远就伸出手:“哦,是风扬同志呀,来得蛮早哩!”
风扬迎前几步,握住他的大手:“来迟了!”压低声音,“六成大哥,小弟有件事儿求你!”
“啥事儿?”
“这儿不方便,找个僻处!”
易六成领他走进中队部,关上房门,笑道:“这儿中吗?”
风扬亦笑一下:“中!”
“啥事儿,神经兮兮的!”
“唉,”风扬轻叹一声,“我家欠下张宗庵的情,我妈定要救他一命,我拗不过,左想右想没招儿。你是我领导,我只能求求你,看能生个啥门儿!”
“判他死刑了?”
“夜黑儿判的。商量一整夜,村里不赞成,可工作队的韦同志一定要判,说是上面定下的,不好改了!”
“嗯,”易六成点点头,“是不好改!”
“昨儿的诉苦会开了一整天,村里没人说他不好。六成哥,你面子大,能不能跟领导通融一下,权且放他一马?”
“通融个!”易六成苦笑一声,手指窗外那堆人,“你看他们,哪一个不是体面人?”
“那……镇压也得讲究个实际!”
“风扬同志,”易六成沉下脸,“这话算我没听见!你还有啥事儿?”
“六成大哥!”风扬急了,扑通一声跪下,“小弟求你了!”
“哎哟哟,你咋弄起这个哩?”易六成赶忙拉起他,将他一把按在凳子上。
风扬小声道:“六成大哥,求你了!”
易六成思忖一会儿,摇头叹道:“唉,风扬呀,不是六成大哥不从,是这事儿压根儿没法整!县里其他区都土改了,就咱双龙区费下牛劲,为整山沟子里王金斗那个王八蛋,县大队先后牺牲上百号人,要不是调来一团正规军,还不知道闹成啥样?听老白说,刘书记最恨的就是通匪的,若是那帮老顽固没钱没粮,早就困死了!这些人全是通匪罪,刘书记亲手划圈,死定了!”
“那……”风扬的脸色变了,“有啥法儿没?我妈说,要是我救不出宗庵,她就一头撞死。我妈要是撞死了,叫我……咋做人哩!”
易六成也觉得事儿严重起来,勾头思忖。有顷,六成抬头,两手一摊:“没啥法儿!”
风扬从袋子里掏出纸头:“你看看这个,中不?”
易六成白他一眼:“你明知道我不识字,咋看?快说,啥东西?”
“是张宗庵支援过八路军二百块大洋的证据,上面有签字!”
“谁签的?”
“我也认不全,就知道八路军这仨字!”
易六成装模作样地端详一会儿:“我这官儿小,做不了主。不过,有这东西在,就比没有强!我说个门儿,咱试试看。待会儿老白来了,你去求他。不瞒你说,大凡被押到这儿的,名单早就报给刘书记了。刘书记不点头,谁敢放人?”
“要是这说,求老白啥用?”
易六成眼一瞪:“啥用?看来你是不知情!老白在八路军里当连长时,刘书记不过是他的通讯员,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拎包!你求老白,只要他肯说话,刘书记咋说也得卖个面子!”
风扬眼珠子一亮:“老白在哪儿?”
“就在区里。今儿镇压反动地主,县大队怕出事,调来几十号人,这阵儿就扎在河头上。老白和刘书记都来了,待会儿必定过来!”
“老白是大官,我一个小不拉子,咋能见上?”
“老白爱抽土烟,你去弄点好烟叶,越壮越好,候在这屋里。待他来时,我勾他过来,你顺口提说这事儿。老白是硬人,吃软话,你想几句好词儿,我再帮帮腔,或能救下宗庵一命!”
风扬眼睛发亮:“中!”
风扬别过易六成,到街上买来一捆特壮的上好烟叶,忐忑不安地守在屋里。小晌午时,白云天和刘书记果然走进院子,后面跟着几个县大队干部,腰里挂的是清一色的盒子炮 。院中雪地上站的人也多起来,有二十来个,见大官来了,一齐立正,哈腰低头。刘书记扫他们一眼,没有训话,与白云天等大步流星地走进区政府办公室。
又候半个时辰,风扬听到门外脚步声响,不一会儿,易六成引着白云天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还没跨进门槛,白云天的大嗓门就亮开了:“易六成,你的烟叶哩?”
“屋子里,”易六成笑道,“首长,只要你吸一口,保管你忘记姓啥了!”
“你就吹吧!”白云天亦笑起来,先一步跨入门槛,见风扬站在屋里,打个愣怔,转对跟进来的易六成,“这是谁?”
六成指着风扬:“这是四棵杨村的万风扬,区队排长,你的小部下。我说的好烟叶就是他孝敬的!”又对风扬说,“你夜黑儿梦到的白大队长就在眼前,还不赶快敬烟!”
风扬打个立正,敬礼道:“首长好!”
听说是区队的,白云天呵呵一笑,扬手还礼:“好,好,好,你的烟哩?”
风扬从桌下摸出一捆烟叶,双手捧上:“请首长验看!”
白云天接过来,连嗅数下,看了看颜色,点头赞道:“嗯,是好烟!”
风扬奉承道:“首长真是行家,不抽就知道好歹了!”
白云天接过六成递来的纸头,卷成烟筒儿,撕下一段烟叶,揉搓成末,塞进去按实。风扬呈上早已备好的火绳,白云天深吸一口,脸上的一块大疤飞扬起来,赞不绝口:“中中中,这味儿中,吸起来过瘾!”笑对风扬,“万风扬,你今儿算是立一功,老白半个多月没抽上好烟了!”略顿一下,“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是从地主分子张宗庵的家里抄来的!”风扬不失时机,将话头儿扯到正题上,“张宗庵别的没本事,弄烟是好手。经他手炕出来的烟,连西安人都爱抽哩!”
白云天转向易六成:“这事儿可是真的?”
易六成笑道:“万风扬吃下豹子胆,也不敢蒙骗首长呀!我也听说,一到出烟时节,四棵杨村头就会车水马龙,闹猛着哩。张家的烟叶儿,名声扬得远喽!”
白云天挠挠头皮:“这沟里我串过多年了,咋没听说过这事儿?”
六成笑道:“首长净忙大事,咋能听说这些鸡毛蒜皮?再说,张家的烟叶壮,不是行家禁不住,买起抽不起!”
“嗯,这话实,听着美!”白云天狠吸一口,咽进嗓子眼,又从鼻孔里喷出来。
“首长,”风扬迟疑一下,“这些烟,以后怕是抽不到了!”
白云天一怔,猛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那人也在这院里?”
“就快到了,”风扬应道,“这在路上哩!”顿有一时,轻叹一声,“唉,首长,我有句不该说的话,镇压谁都没啥子,镇压这个人,有点屈了!”
“张宗庵?”白云天眯起眼,自言自语,“好像也是通匪罪!”
风扬结巴了:“是……是哩!”
白云天捏碎烟头,眉头皱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脸上大疤的颜色明显暗淡下去。踱一会儿,他顿住步子,两眼盯住风扬,语调严肃而低沉:“万风扬同志,看来你上反动地主的当了!反动地主总是善于伪装,表面上做善人,背地里干坏事。我且问你,张宗庵家有多少地?”
万风扬心里一寒,声音有些哆嗦:“二……二百多亩!”
“你看看,”白云天的大疤一下子飞扬起来,“他这么多地是打哪儿来的?还不是残酷剥削贫下中农得来的?贫下中农不去控诉他,反倒说他好话,一定是中了他的糖衣炮弹!”
万风扬的嘴唇动几动,话也说不囫囵了:“首……首长……”
“首长说的是,”易六成的小眼睛眨巴几下,接过话头,“就凭拉拢腐蚀贫下中农这一宗罪,就该枪毙他十次!”转对风扬,“风扬,我问你,像张宗庵这样的地主,你村里一共几家?”
“就……就他一家!”
“哦?”易六成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自语,“要是这么说,今儿镇压他,倒是便宜他了!”
“你这话啥意思?”白云天的目光看过来。
“没啥子,”易六成嘻嘻笑道,“首长,我是说,今儿毙他,他两眼一黑,啥都不说了。像他这种假善人,这又资助顽匪王金斗,属于罪大恶极的反动地主,不该这么便宜他。依我看,应该把他树成反动典型,让他天天站在台子上,发动贫下中农每天斗一场,一直斗,斗到老,斗到他死!”
白云天白他一眼,蹲在地上,随手抽根烟叶,两手揉成碎末,掏出一张纸头,皱起眉头,慢慢卷起来。
风扬从袋中掏出那张纸头:“首长,你看看这个!”
白云天接过纸头,看也不看:“啥东西?”
“那年八路军路过这里,张宗庵支援过大洋两百块,这是收据!”
白云天瞄一眼,忽地站起来,眼珠子锃亮:“大胡子!”
易六成看一眼风扬,眯起眼:“大胡子?”
白云天一拍大腿:“是我哥儿们!奶奶的,这是他的收据。别的字我认不出,他这签字错不过!”
风扬长长地松出一口气,试探道:“首长,张宗庵的事,能不能将功赎罪?”
白云天将纸条塞进袋里,转问风扬:“他家几口子?”
“四口子,有张宗庵、儿子张天珏、儿媳邓芝娴,还有一个小孙子,叫张新乔。邓芝娴是扬州人,嫁进他家不满五年,听说这几日一直发高烧,小孙子不到四……”
白云天摆手打断他:“按照名单,拉谁来了?”
“张宗庵和张天珏!”
“张天珏呢?说说这个人。”
风扬沉思一会儿,缓缓说道:“是宗庵独子,比我大几岁,听说他在大城市念过书,还留过洋,学问可大哩!”
“留过洋?”白云天自语,“啥叫留洋?”
“我也不知道,是听宗先说的,他是学问人。”
“这人咋样?”
“人不赖,待人也好,就跟他爹一样。别的不说,单是孝道这条,就在村里得人缘了。听说他本来在上海干大事,是挂念他爹,才拖家带口回来的。”
“犯过事没?”
“韦同志审过他,没审出啥!”
白云天再次蹲下,沉思有顷,起身,半是自语,半是说给二人:“六成同志说的是,都镇压了,村里没个反动典型,也不是个事儿!”
“首长说的极是!”易六成连声附和,“要是再开斗争大会,弄个女人娃子站在台上,咋说也是寒碜人,丢咱革命群众的脸!”
“不过,”白云天没有睬他,顾自说道,“既然上了名单,我就不能一个人做主。待会儿,我跟刘书记打声招呼,四棵杨这俩地主,能不能算作特例!”
易六成白风扬一眼:“愣啥哩?还不快谢首长!”
风扬扑通一声跪下:“谢……谢首长了!”
白云天朝他屁股上踢一脚:“你个没出息的,爬起来!”见风扬爬起,将烟丝儿包好,提在手里,走到门口,转对易六成,“易六成,这烟我就拿走了!你奶奶的,我就知道弄你点东西不容易!”
易六成呵呵笑着送走白云天,返回屋里,吁出一口长气,冲风扬狠捣一拳:“日过你奶哩,这个头你得磕给我!为你这桩屁事儿,六成大哥把屙疙瘩屎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风扬嘻嘻一笑,冲他拱一拱手:“小弟谢大哥了!”
正说话时,有人将易六成叫出去了。六成临走时交代风扬在队部里候消息。风扬一直候到后半晌,总算听到院里传来哨子声。风扬心情紧张地望向窗外,远远看到那些地主排成一长队,在一群军人的押送下走出院子。尽管一个挂盒子炮的喊着号子,地主们的步子仍旧不很整齐。
那群人走出去没多久,易六成大步流星地回到中队部。
风扬迎上:“咋说哩?”
“杀一个,留一个!”易六成屁股坐在椅子上,挤出一句。
“这……”风扬急了,“首长不是都说好了吗,咋又变哩?”
“叫唤个啥?”易六成白他一眼,“能留一个就不错了!”
“究底是咋回事儿?”
“为这父子俩,几个大领导讨论小半天。我在外头听着,干着急,使不上劲儿。老白介绍完情况,拿出大胡子写给张宗庵的字据,说是可以将功补过,留下他们。有人提意见,说这事儿多了,地主老财都是墙头草,风一吹就倒。国军来了支援国军,鬼子来了支援鬼子,八路军来了,不支援也得支援。刘书记想半天,说是一事归一事,张宗庵支援过八路军,有功,但他赞助王金斗,有罪。这种人可杀可不杀。这样吧,大家举手表决,同意不杀的举手。结果二对二,最终要刘书记表态。刘书记说,那就折中,镇压一个,以儆其罪,留下一个,以彰其功!大家都说好,老白不好再说啥,这事儿算是定了。”
风扬咬会儿嘴唇:“镇压哪个?”
“这倒没说!”
“那……叫我咋整哩?”
“这父子俩横竖都是你村里的人,你爱咋整就咋整!”
万风扬缓缓蹲下,面孔扭曲,抱头道:“天哪,这叫我咋整哩?”
李青龙、万磙子等慢腾腾地押着张宗庵父子赶到双龙镇时,已近黄昏。院子里空荡荡的,雪地里站的那堆人连同看押的区队队员,已看不到踪影了。
远远望见他们过来,候在门口的两个区队员迎前几步,一个队员冲青龙嚷道:“忙啥哩,黑了才来?”
青龙连连摇头,大声抱怨:“日过他妈哩,不知吃啥鬼东西了,我们几个人,这个下面拉,那个上面吐,走一路折腾一路,连裤腰带都不敢扎牢!”
“怪道哩,”另一个队员笑着接道,“是不是吃巴豆了?”
“让你俩等久了!”青龙呵呵笑几声,递上烟袋,“吸一口!”
“都啥时候了,吸个!”先说话的队员摆了摆手,“易队长吩咐了,先关起来,赶明儿再训话!走吧,房间日弄( 收拾、整理 )好了!”
二人引青龙他们走到一间没窗的房子,打开门,对张宗庵、张天珏喝道:“进去!”
张宗庵、张天珏哈腰应过,走进屋子。那队员关上房门,上好锁,将钥匙递给青龙:“你们轮流守着,我俩去弄点吃的,累死了!”
万磙子的目光四处扫,转对那队员:“喂,其他村里押来的人哩?”
那队员扫他一眼:“里头有你啥亲戚?”
万磙子脖子一梗:“鬼才跟地主老财攀亲戚哩!”
那队员从鼻孔里哼一声:“没亲戚,你问这干啥?”
万磙子咂吧几下嘴,气呼呼地扭向别处。
那队员转对青龙,语气几乎是命令:“你们几个夜里轮值,不能打瞌睡,明儿天一亮,我俩就来领人!”
青龙忙将大刀从背上取下来,掂在手里,闪几闪:“区队同志,你们放心,有它在,误不了事儿!”
见两个区队员大步走远,万磙子朝地上呸地吐一口:“龟儿子,神气个鸟,不就是个区队员,背杆三八枪,穿身绿军装嘛!”
青龙呵呵一笑:“不服气咋哩?”
万磙子白一眼青龙:“组长大人,你服气,就守在这儿,我要去外面溜达一圈。半月多没来,镇上的人都快认不出我了!”
青龙摆摆手:“反正镇上没窑子了,想逛你就去逛,说这些屁话干啥?”对另外几个民兵,“你们都去,看住磙子,别让哪个浪婆娘把他勾走了!”
几个民兵皆笑起来,乐呵呵地跟在万磙子后面,朝大街上走去。
五个人正在街上闲荡,冷不丁听到后头有人喊:“磙子叔!”
是万秃子。
“咦,你咋跑这里来了?”万磙子劈头问道。
“嘻嘻,看热闹呗。”万秃子涎着脸凑上来。
“天都黑了,还不回去?”
“磙子叔,”万秃子把万磙子悄悄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今儿侄子算是看到稀奇了!”
“啥稀奇?”
“根本不是开斗争会,是……是把他们拉到双龙河滩上,挨枪崩哩!”
磙子瞥他一眼,脸上颇为自得,慢吞吞道:“你这才知道?崩没?”
“崩了!”
万磙子稍稍一怔:“咦,咋就没听见枪响哩?”
“不是崩的!”
磙子眼一瞪:“崩了就是崩了,没崩就是没崩,说啥屁话?”
“侄儿不敢说屁话!”万秃子辩解,“人是没了,不过我真的没听见枪响!”
“咋个没的?”
“我也不知道。”万秃子摇头,“县大队大老远拿枪守着,根本不让看!”
“那你咋知道人没了呢?”
“县大队押着人进林子,赶到出来,那些人都没了。”
万磙子点点头。
“磙子叔,”万秃子目光关切,“往河滩上拉时,我盯住看,咋能没看到张家人?”
磙子朝区政府院里努了努嘴:“关着哩!”
万秃子急了:“不枪崩了?”
“你知道个屁!”万磙子凑前一步,压低声音,“青龙太磨蹭,来迟了,说是明早挨崩!”
万秃子心上一紧:“一家人都挨枪崩?”
“咋可能哩?”万磙子白他一眼,“政府只杀罪人,判的是张宗庵爷儿俩,那小娘儿和小兔崽子留着哩!”
“太好了!”万秃子吁出一口长气,“磙子叔,侄儿顺便问你个事!”
“说吧!”
“那娘儿俩是不是仍旧关在庙里?”
“屁话!不关庙里,还能关你家里?”
万秃子呵呵直笑:“磙子叔,天不早了,我出来都一天了,我妈一定急死了!”
“去吧,”万磙子一扬手,“见到我妈了,就说我赶明儿回去!”
“好咧!”万秃子走几步,又拐回来,压低声音,“磙子叔,我再问一句,张家父子明早真的挨枪崩?”
万磙子又一瞪眼:“这还有假!工作队夜黑儿就判他们死罪了,这阵儿不过是多喘几口气!”
万秃子没回话,一溜烟儿跑了。
万磙子走没多久,风扬来了。
见只有青龙一人,风扬问道:“磙子他们呢?”
“街上野去了!”青龙凑近一步,“看你脸色,还是要崩?”
“你咋知道这事儿?”风扬问道。
“听磙子说的。”青龙将正在吸的烟袋递过去,“抽一口!”
风扬接过来,蹲下抽了几口,头也不抬:“钥匙哩?”
青龙从腰里解下钥匙,悄声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风扬站起来,跟青龙走到一边。
青龙压低声音:“宗庵是好人,犯不上枪崩。要是没求下情,依我看……咱们干脆夜里放人得了!”
风扬只不理他,又蹲半晌,站起来,望着青龙:“胡扯!天就这么大,你让他们跑哪儿?县大队几十号人就在河头上扎着,宗庵的事儿连县里的刘书记、白大队长全惊动了,要是跑了,还不是大案?万一抓回来,岂不是罪加一等?这阵儿是枪崩,那时逮住,不定是个凌迟。这且不说,他们若是逃跑,说不定还要牵扯剩下的娘儿俩!”
听了风扬一席话,李青龙目瞪口呆。风扬把烟袋还给他,从他手里抓过钥匙,走到门口,打开锁,将钥匙递还:“你把门再锁上,照看着,我跟宗庵说句话!”
青龙点点头,从腰里摸出几个葱油饼和一只水壶,眼里有些湿:“带进去吧,让他俩吃饱喝美!”
风扬接过来,推开门进去,反手把门关上,见青龙在外面上了锁,这才进去。是间黑屋,没窗,门也关死了,黑洞洞的。
风扬看不见,小声叫道:“大爷、珏叔!”
“是风扬吧!”宗庵、天珏赶忙摸过来,在他前面站下。
风扬拿出火石,打着带来的火绳,吹了几口,点着随身带来的一根松木条,屋子里有了亮光。宗庵、天珏弯腰站着,眼巴巴地望着他。
风扬在地上坐下,小声道:“大爷,珏叔,坐吧!”
宗庵、天珏互望一眼,忐忑不安地对面坐下。
“这是青龙送的饼和水!”风扬将葱油饼和水壶摆在二人面前,又从怀里摸出一只烧鸡和一瓶酒,“这是我的!”
不用再问了。宗庵心里一沉,看了一眼天珏,噙泪道:“谢你俩了!”
父子俩谁也没有动口。尽管饿了一天,风扬也没心思吃。三个人干坐一会儿,风扬开口:“大爷,风扬没本事,没能帮上!”
宗庵拿袖角抹去泪,打开瓶塞,对瓶嘴灌一大口,苦涩一笑:“风扬呀,宗庵知道你尽力了,宗庵……宗庵和珏儿,九泉之下记着你的恩哩!”转对天珏,“珏儿,来,你也喝一口,是风扬为咱买的!”
天珏接过瓶,没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风扬。
风扬流着泪,声音有点哽咽:“大爷,风扬……真也尽力了。我求到黑龙庙的易六成,六成求到县大队的白大队长,白大队长出面说情,刘书记……”
“书记咋说?”尽管知道结果了,宗庵仍是不死心,趋前问道。
“书记说,你俩只能留一个,我问留谁,他说让我定,我……大爷,珏叔,我……我咋能定啊?”
听到此话,宗庵先是一怔,继而喜出望外,翻身跪在地上,朝风扬猛磕响头。风扬大惊,伸手将他扯住,急道:“大爷,你,你这是咋哩?”
宗庵挣脱开,接着叩头,哭道:“风扬,你是宗庵一家的大恩人哪!”转对天珏,“珏儿,快,快给恩人磕头!”
天珏也跪下来,正要磕下,风扬起身,一手死命扯住一个:“要是再磕,风扬……风扬这就走了!”
宗庵揉揉眼,抹去泪,重新坐下,拿酒瓶又灌了几口,对天珏道:“珏儿,爹有一件事儿,你得记住!”
天珏朝宗庵跪下,泣道:“爹,你别说了,让他们崩我吧。我为国民党做过事,罪恶大!”
宗庵瞪他一眼,责道:“你的罪恶再大,能比爹的大?家里的田你置过几分?家里的钱你挣过几文?你就知道花钱!再说,你要死在爹前头,爹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心还不伤死?你屁股一拍走人,让爹伤心,是不孝!你抛下芝娴,是不义!你扔下乔娃,是不慈!”
“爹——”天珏哭倒在地。
“珏儿,你不能跟爹争!”宗庵又灌一口酒,转对风扬,“风扬,你不必为难,这事儿没商量,定了!你的大恩大德,宗庵也记下了。”
“大爷——”风扬泣不成声。
“看看看,”宗庵笑起来,样子很开心,“我这还没死,你俩咋能哭哩?风扬,你不是要为大爷送行吗?来来来,咱们喝,咱们吃,咱们……”仰起脖子,咕咕又灌几口。
风扬抹去泪水,接过酒瓶猛灌几口:“大爷,要是这说,风扬就依你了!”
宗庵长叹一声:“唉,风扬啊,大爷一辈子学做人,临终却不是人。你仍旧把大爷当人看,大爷记住了!”
风扬不忍再待下去,起身道:“大爷,珏叔,天不早了,你爷儿俩好好唠叨唠叨,我不打扰了!”
风扬走到门边,轻轻拍打几下,锁开了。
风扬走出来,对青龙道:“屋里那些东西,天亮前收拾一下,甭让人看见!”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县大队一行十几个军人押着宗庵、天珏走进白龙河滩的林子深处。
宗庵走在最前面,昂头走得正起劲,后面的军人停住步子,一个声音传来:“到地方了!”
宗庵顿住步子,转头四顾,见眼前是片开阔地,有戏场子大小。再看东方,红霞纷飞,是个艳阳天。
宗庵看一眼天珏,笑道:“珏儿,这处地方真还不错哩!”
天珏面无表情,就如一根木头。
一个军人走上来,递给他们一人一把铁锹说:“自己选个朝向,挖坑吧!”
宗庵哈腰谢过,接过铁锹,选好朝向,挥锹挖去。地上是一层积雪,挖起来挺费力。又走来一个军人,递给他一把镐。宗庵接过,用力刨去。
天珏如痴似呆,一双泪眼眨也不眨地盯在宗庵身上,好像要把他刻在心里。
十几个军人站在十几步开外的槐树林里,没有谁说话,人人神色静穆。
宗庵拨去一层未化的薄雪,现出沙荒地。宗庵费力地挖去一层冻土,下面较为疏松。没过半个时辰,宗庵就把土坑挖到一人多深。宗庵仍要往下挖,有人走过来,探头看了看:“爬上来吧,挖恁深干啥?”
宗庵顿住手,压低声音转对天珏:“珏儿,爹没啥了,只说一句,无论发生啥事,你都得活下去,把乔娃拉扯大。不究咋说,咱不能绝户。爹只在阴曹地府护佑你们!”
天珏仍如一根木头,傻傻地盯着宗庵,似是没听见。宗庵在手心里“呸”地吐上一口,拿铁锹挖出两个脚窝,踩上去,爬上坑沿。
天珏没动,仍如木头般站在坑底。
那军人冲天珏叫道:“喂,小地主,是不是不想上来了?”
宗庵急了,又跳下去,将天珏拦腰抱起,死命推上。那军人扯住天珏的胳膊,将他猛地拽到坑沿上,又来一人,与先前那人分别扭住他的胳膊,退到一边,按他跪下,扳住他的头,让他面对大坑。
宗庵自己爬上来,垂头拢脚,老老实实地站在坑沿。不远处,众军人对宗庵的表现甚是满意,互相点头。一个挂盒子枪的跨前一步,从袋里摸出一张纸,朗声叫道:“张宗庵!”
“到!”宗庵往前跨一步,声音响亮。
挂盒子枪的上下打量他一番:“自报家门!”
张宗庵咳嗽一声:“鄙人张宗庵,差三个月又三天六十整寿,世居伏牛县双龙乡四棵杨村,家有田产二百四十亩,青砖瓦房三进,粮仓一处,存粮六十五石,金条六根,光洋( 银元 )三坛,全部充公,被工作队划为经营地主!”
“跪下!”
张宗庵走到坑边,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这个旭日初升的世界,面朝西跪下,直起身子,挺起脑袋,两眼完全闭合。一个挂盒子枪的朝另一个汉子招招手,那人走过来。
挂盒子枪的朝宗庵努下嘴,小声吩咐:“老家伙不啰唆,赏他一碗酒吃!”
那人点点头,拿过一瓶酒倒进一只黑瓦碗里,走到宗庵跟前:“老家伙,领导赏你一碗酒,喝完上路!”
宗庵接过碗,也没说谢,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酒未完全下肚,身后的盒子炮响了,宗庵身子一歪,扑地滑入坑中。后面跟上几个拿锹的,顷刻间将土坑填平了。
结束一条生命竟然这般轻易!
天珏如痴呆一般,大睁两眼望着这一切。
整个过程没有宣判。埋他爹的土坑是平的,几乎没起坟堆。
“走吧!”拧他胳膊的两个人将他一把扯起,松开手,声音温和一些,低声命令。
天珏没有动。有人推他。在外力作用下,天珏机械地迈着两腿,跟在一长溜穿军装的人后面,几步一回头地走回双龙镇。
万秃子几乎是一路跑回四棵杨的。望见白龙庙时,他的心突突直跳,靠在双龙河堤边的一棵大槐树上大口喘气。
歇有一刻钟,气总算匀下去,万秃子思忖起下一步行动。盘算半个时辰,万秃子打定主意,快步回到家里。
万秃子的院落比风扬家的还要破败。万秃子一进院子就大声叫道:“妈,在哪儿?快倒盆水,我要洗一把,脏死了!”
秃子喊一阵儿,不见应声,低声嘟哝两句,径直走进堂屋,翻箱倒柜,摸索出一件过年时才肯穿的好衣服,穿上,扭捏几下,扣好扣子,走到院中,将头上的旧军帽脱下来,啪啪几下甩去灰土,又朝一只破瓦盆里舀些水,将脸仔细洗过,拿起帽子戴上,将脏水泼掉,倒盆清水,在水中照一会儿,将帽子扶正,满意地站起来,快步走出院子。
刚出院门,秃子看到瞎子妈拿根棍子,一路打探着走回来,叫道:“妈,你哪儿去了?”
瞎子妈应道:“寻你哩!召儿,人家早吃过了,锅里饭也凉了,赶快吃!”
万秃子呵呵笑着,边走边说:“妈,这阵儿我不饿,你先放回锅里捂着!”
“召儿,你又去哪儿?”
“村北头,一会儿就回来!”万秃子走有十几步,顿住步子,扭头说道,“妈,差点忘了,今黑儿你做的啥饭?”
“苞谷( 玉米 )糁煮红薯干!”
万秃子眉头一皱:“妈,饭得重做,吃白面条!”
“没白面了!”
“到磙子叔家借一碗,多擀点,待会儿有稀客,少了不中!”
不及瞎子妈回话,万秃子已跑到沟边,沿着沟沿的小路朝庙里快步走去。
庙门关着,万秃子登上台阶,上前拍门。
进才一手端着饭碗,一手开门,见是万秃子,笑着招呼:“是风召呀,真是稀客!吃过没?”
万秃子走进门:“吃过了!”目光在庙里四下抡,“张家的人关在哪儿?”
进才跟进来:“在殿里。邓姐儿病了!”
万秃子急问:“病得咋样?”
进才应道:“发高烧。后晌我熬些姜汤,天旗也捎来药,我都熬了,可她不肯喝!唉,这邓姐儿,病成那样了,还死撑个啥?”陡然注意到万秃子的衣着,有点惊讶,“咦,风召,你穿的咋跟过年一样,有啥喜事儿?”
万秃子有些尴尬,笑了笑:“没啥子,今儿去镇上闲逛,刚回来。”目光望向大殿,“迎黑时,我在街上碰到天珏,他托我给他婆娘捎句话,是急事儿,我顾不得别的,直奔庙里来了!”
进才走到殿门前,轻轻敲几下,叫道:“邓姐儿,万家风召来了,他说天珏有话捎给你!”
芝娴在内急切地说道:“快,让他进来!”
万秃子走进殿门,眼珠子四下乱瞄。白龙爷的神像前亮着灯,没有焚香。邓芝娴跟她儿子乔娃相互偎依着,靠在神像脚下的干麦秸上,身上盖着进才的道袍。进才送来的两碗稀粥依旧放着,谁也没喝。
看到是生人,乔娃直盯过来,眼睛里充满敌意。万秃子瞄一眼,对进才道:“道爷,天珏托我捎的是私话儿,娃子不方便听,你领他外头玩一会儿。”
进才看一眼芝娴,没有说话。芝娴想了下,松开怀里的孩子:“小宝贝儿,妈跟人说句话,你随道爷外头玩去,妈喊你了,再回来!”
孩子盯万秃子一眼,点点头,起身走到进才跟前。进才拉上他的小手走出殿门,万秃子跟到门口,将门轻轻掩上,返回来,在芝娴对面坐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你见到天珏了?”芝娴问道。
万秃子摇头。
芝娴急了:“方才你咋说见到他了?”
“是骗进才的!”万秃子实话实说,“不过,我在街上见到磙子叔,他跟我说了些话,我想让你知道。”
“他……他说啥子?”
万秃子放缓声音,把握住说话的尺寸:“磙子叔说,你公公张宗庵,还有你家相公张天珏,活不过今黑儿!”
“你说啥?”芝娴急了。
万秃子扭头,朝殿门看一眼,轻叹一声:“唉,就这阵儿,人怕是没了!”
芝娴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万秃子瞄她一眼,声音越发缓慢:“磙子叔说,是枪崩!咱村里去迟了,没赶上,其他村的地主,后晌早没了。我当时就在旁边看着,看得清清楚楚,有几十个,挨成一排,全跪着,砰砰砰一阵盒子炮响,全没了。”
芝娴似是没听见,人整个傻了。
“邓姐儿,”万秃子又斜她一眼,勾头继续他一路上盘算好的说辞儿,声音依旧缓缓的,就像学堂里的蒙学童在背书,“人死了,不能复活。眼下天变了,是新社会,你拖着个娃子,以后咋活?你年轻,早晚都得改嫁,可你是地主婆,谁敢娶你?我来这里,是想跟你打个商量,你要是愿意,就嫁给我万风召,风召不嫌弃你……”微微抬头,又斜一眼,见她依旧木木的,继续说道,“邓姐儿,我这人实在,家里有点儿穷,但这阵儿穷是福分,再说,你们家的财产,村上马上要分了,我家是雇农,在村里最穷,必定分得多,你嫁过来也就不会一直守穷。我会种地,能养活你和娃子。我成分好,你只要嫁给我,就不是地主婆,是雇农了,没人再敢欺负你。还有咱村里,四大姓里,原是你们张家当势,眼下世道变了,是我们万家当势,区队民兵排长风扬哥是我一家的,和我同一个老爷,在咱村里,工作队的韦同志最信任我风扬哥,孙家明岑虽是农会主席,不过是聋子耳朵,做个样子。还有万磙子,他是我叔,他家跟我家院子挨院子。在咱村里,没人不怕磙子叔。他这人粗暴,只要一说话,连风扬哥也得让他三分……”
芝娴没有一点儿反应,泪水却在缓缓流下。
万秃子以为是他的说辞起效了,故意停顿一会儿,接着又道:“邓姐儿,风召今年二十一,听人说,邓姐儿二十四,比风召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我喜欢你这年岁。你人长得俊,皮嫩,眼大,头发亮,不管哪儿都看着美,照说是有点屈。不过这年头,天变了,漂亮脸蛋不值钱,没人瞧得上。镇上几个窑姐儿,脸都长得光润,可这阵儿全不吃香了。听说窑子铺都让县大队封了,窑姐儿全被送到大西北的荒漠里,说是改造去了。再说我风召,在村里不张扬,不像风扬哥,可风召不憨不痴,只有一个毛病,头发少点儿,戴上帽子就看不出了。风召家里虽穷,可好歹有地方住,咋说也强似住在这殿里。再就是我妈,眼神不好,早年瞎了,但她是个好人,还能摸索着烧饭,做家务。她做梦也想为我娶房媳妇,你要是过门了,我妈不知多高兴,保管把你侍候得美美气气。我知道,你过惯了富日子,可这世道变了,穷才是宝……”
万秃子想一句,说一句,一个人嘟哝。芝娴闭着眼,流着泪,始终不说一句话。万秃子自觉没趣了,停住嘴,又候一会儿,心里有点慌:“邓姐儿,中还是不中,你好歹给句话!”
芝娴仍旧不说话。万秃子眼巴巴地望着她,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上。
大殿里死一般静,白龙爷像往常一样威严,两眼睁着,眼皮微微下压,似乎是在审视坐在他脚跟下的这对男女。万秃子无意间抬头,一眼看到白龙爷的大眼珠子,心里一颤,由不得打个寒噤。
芝娴说话了,声音沙沙的,冷冷的:“万秃子!”
“哎!”万秃子打个惊愣,赶忙应声。
“你说的话,我听见了!”芝娴的声音依旧沙沙的,冷冷的。
“依不依?”万秃子紧张地望着她。
“万秃子,你应下一件事,我就依!”
“我的白龙爷呀,”万秃子二话不说,翻身就冲白龙爷磕头,连磕十来个,这才抬头转对芝娴,“好邓姐儿,不瞒你说,我这秃子,谁冲我喊我就跟谁急,可打这阵儿起,这称号就让你喊,也只让你一个人喊!邓姐儿,我万风召,不,我万秃子浑身上下都是你的,你有啥话就说,莫说是一件事,纵使一千件事儿、一万件事儿,纵使让我上天去摘星星,我也不眨一下眼皮儿!”
“乔儿!”芝娴不睬他,冲门外叫道,“回来!”
乔娃早就候在门外,听到叫声,猛地推开门,箭一般扑进芝娴怀里,敌视的大眼紧盯万秃子,仿佛要把他盯死。
芝娴搂紧儿子,一张泪脸紧紧贴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摇着。等有许久,万秃子急了,轻声问道:“邓姐儿,你要我办啥事儿?”
芝娴不睬他,依旧将脸贴在儿子脸上,两眼紧闭。万秃子正要再催,芝娴摇着儿子,唱起歌来: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手臂轻轻摇着你
妈妈摇你快快安睡
睡在摇篮里
温暖又安逸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世上一切美好祝愿
一切幸福
全都属于你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
等你醒来
妈妈送给你
这是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的《摇篮曲》,是芝娴在上海女中里学会的,从怀上乔娃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要唱给他听。芝娴一遍接一遍地唱,眼里流着泪,声音有些沙,但唱得很甜,很专注。芝娴的泪水就像滑落的露珠一样滴下来,打在乔娃的脸上。
万秃子听不懂,但那调子和芝娴的表情让他心里酸酸的,就用袖子抹泪。
乔娃紧紧搂住芝娴,哭道:“妈妈,你,你别唱了,我不要睡!”
芝娴停住了。她无法再唱下去,只是更紧地搂住儿子。
“妈妈!”乔娃使劲挣脱出来,伸出小手为她抹泪,“妈妈,你别哭,爷爷、爹爹待会儿就回来。你别哭,有乔儿在哩!”
“嗯,”芝娴含泪点头,“有宝贝在哩,妈妈不哭!”
“邓姐儿,”万秃子抹干眼泪,再次催道,“你究竟想要风召做啥事儿?”
芝娴也拿袖子抹干泪水,淡淡说道:“万秃子,这阵儿我不舒服,想让你把乔儿送到成家,交给成有林!”
“交给他做啥?”万秃子怔了。
“你不要管,去还是不去?”芝娴看着他。
“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
“中中中,”万秃子几乎是喜出望外,连声答应,“我这就去!”
“万秃子,你先出去,我跟乔儿说句话!”芝娴冷冷地说,几乎是在命令。
“中中中。”万秃子又是忙不迭地答应,匆匆走出门去。
“乔儿,”芝娴抱住乔娃,在他的小脸蛋上又亲几下,“你记住,妈妈永远爱你!妈妈一直想着你!”
“嗯,”乔娃点点头,“乔儿也爱妈妈,乔儿永远爱妈妈!”
“妈妈心口疼,你跟刚才那人到成爷爷家里,见到成爷爷,你对他说,妈这心口疼得厉害,求他请个医生!这事儿对谁都不能说,只对成爷爷说!你要对成爷爷说,你爷说,他是好人,妈相信他,相信他能帮咱家,相信他能帮妈,哦!”
乔娃再次点头:“乔儿记住了!”
“去吧,妈等着你呢!”
乔娃撒腿跑出去,刚到门口,芝娴叫道:“乔儿!”
乔娃拐回来:“妈,乔儿在呢!”
芝娴拉住乔娃,将他又是一番端详,撒手道:“去吧!到门口了,顺便叫声道爷,就说妈叫他来!”
乔娃应一声,撒腿又跑出去。
跟四棵杨的大多数人家一样,成家也是一个独院,院子有三分地大,但房子不多,上房三间,是土坯瓦顶,东厢是两间,镇的是麦秸,在这里统称草房。一圈齐腰高的土墙围出一个院子,院中是棵大椿树,树下有棵小杏树。许是由于大椿树的缘故,小杏树开花多,结果少,成刘氏屡次说要放倒它,栽棵石榴,成有林不让,说大椿树是祖上传下来的,放不得。
这处宅院也是成家的祖上传下来的。不过,祖宅没有了,日本人打来那年,村里许多人跑老日 ,躲进北山里,日本人追赶王金斗的国军,到四棵杨时,就把凡是跑走的人家放火烧了。
日本人退走后,有林爹拖家带口回到村里,见一切全没了,一时气塞,当场栽倒于地。有林急请天旗,说是中风,没救了。有林爹昏睡几天后撒手归西,有林身无分文,左思右想,只好拿上地契前往张宗庵家,将河边的六亩祖田典了。宗庵死活不肯,说是愿意借钱给他。有林性子倔,不肯借。宗庵没法,在付完钱后,只收下四亩的地契,为成家保留二亩。有林用卖祖田的钱葬好父亲,在原宅地上盖起几间房子,才算将日子凑合下来。
天色已经黑定,老伴成刘氏刚吹熄灯,外面传来敲门声。
“谁呀?”成刘氏欠身叫道。
没人应声。
成刘氏推一把有林:“你去看看,恁晚了,会是谁哩?”
“还能是谁?家兴吃罢饭就出去了,一直没听见回来,不是他会是谁?”有林咕哝一声,翻身再次睡去。
“我说老头子,你不想起床,也得寻个好说辞!要是兴儿回来,还用得着敲门?”成刘氏责怪一句,摸出衣服穿上,挪动一双小脚,两手探摸,走到门边,拉开堂门,朝院门处边走边问:“谁呀?”
依旧没人应声。成刘氏打开院门,不见别人,只有乔娃站在雪地里,惊道:“我的娃儿呀,恁冷的天,你咋一个人站在这儿?”
“成爷爷在家吗?”乔娃身上衣服单薄,冷得直打战。
“早睡下了,”成刘氏凑近孩子审几眼,仍是看不真切,问道,“娃儿呀,你是谁家的,叫个啥?你妈哩?”
“我是张新乔,我要找成爷爷!”乔娃怯生生地望着成刘氏。
成刘氏这才想起是谁,一把抱起乔娃,搂进怀里,不无心疼地迭声叫道:“我的亲亲呀,我的乖乖呀,我的娃儿呀,恁黑的天,你咋一个人来哩?”
成刘氏跌跌撞撞地抱起乔娃跑进院里,冲屋子里大叫:“老头子,快点灯,是张家小少爷,乔娃,快冻成冰疙瘩了!”
成有林打个惊怔,忽地爬起,胡乱穿上衣服,吹亮火绳,点上油灯,端到堂屋。成刘氏早走进来,将乔娃递给有林,走进里屋拿出一件羊皮袄,捂在乔娃身上。
乔娃认不得成有林,仰脸问道:“你是成爷爷吗?”
“咋能不是哩?”成有林的声音哽咽了,“娃子啊,你妈哩?她咋不来?”
乔娃挣脱下来,在地上跪下,哭道:“成爷爷,我妈叫我来找你。我妈说,我爷爷说你是好人,我妈相信你,相信你能帮我家,帮我妈!”
“帮帮帮,咋能不帮哩!”有林擦把泪,把乔娃抱起来,“娃子呀,快说说,你妈咋哩?”
“我妈心口疼,疼得厉害,要我来求成爷爷。成爷爷,快为我妈请个医生吧!”
“兴他妈,”成有林转对成刘氏道,“快到灶火熬点姜汤,多熬点,娃子要伤风哩。再打个锅边,娃子怕是没吃饭,甭饿坏了!”
成刘氏答应一声,挪着小脚朝灶火跑去。
有林将乔娃抱进里屋,放进自己刚暖热乎的被窝里,安抚他道:“娃子呀,你跟奶奶就待在家里,爷爷这就去为你妈请医生!待会儿,爷爷也把你妈接来,今黑儿你跟你妈就住在爷爷家里!”
“成爷爷——”乔娃从床上爬起来,搂住有林,泣不成声。
有林安顿好乔娃,到灶火交代成刘氏几句,点上灯笼,披上棉袄,正要出门,刚好遇到打外面回家的家兴,急道:“兴儿,快,跟我去趟天旗家!”
家兴不知发生啥事,糊里糊涂地接过灯笼,朝天旗家走去。
不远处的黑影里,一直不敢露头的万秃子挠了好一阵儿头皮,方才打定主意,远远尾随在他们父子后面。
半个时辰后,成有林父子与村医张天旗一路小跑着赶到白龙庙,庙门关着。成有林边敲门边喊:“道爷!”
没人应声。
“咦,这晚了,道爷能去哪儿?”有林说着,用力一推,门开了。
几人赶到大殿,再推门,上着闩。有林拍门:“邓姐儿,快开门,是我,成家有林!”
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庙院里阴森森的,静得可怕。成有林心里陡然一寒,急道:“家兴,快,踹门!”
家兴似也意识到什么,将灯笼递给天旗,用力踹去。门闩得牢,家兴连踹几脚,方才松动。家兴用力再踹,门闩“咔嚓”一声折断。几人冲进大殿,赫然看到大梁上悬着一人。
“邓姐儿——”有林大叫一声,冲上去顶住她的两腿,家兴摆好被芝娴蹬倒在地的小板凳,站上去松开她脖子上的套套,父子协力将她放到地上。
天旗在鼻孔上挡了挡,摸着脉道:“没了!”
这声“没了”传到外面,被一路跟来并躲在阴影里的万秃子听个真切。万秃子惊愕万分,张嘴刚要叫出来,急用手捂住,一屁股跌坐于地。
老有林送走天旗,回身与家兴守在殿里,陪芝娴过夜。庙院里安静下来。万秃子醒过神,悄悄溜出院子,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破院子里,蹲在堂屋,两手抱着癞头,两眼痴痴地盯着地面。
门外一阵脚步声,他的瞎子妈端着一碗白面条打灶间走进来,边摸索边叫:“召儿,召儿!”
万秃子依旧蹲在那儿,一声不响。
瞎子妈摸到他跟前,拉过一只凳子,将面碗放在上面,在他身边蹲下:“召儿,你这是咋哩?妈一直没睡,候着你哩!快吃,是白面条,妈热过了!”
万秃子抽着肩膀,在嗓子眼里嘟哝:“邓姐儿,邓姐儿,邓姐儿……”
瞎子妈听不清楚:“召儿,你……你说啥哩?”
万秃子抬起头,仰起两只泪眼,伤心欲绝,几乎是在号叫:“妈——邓姐儿没……没了……”
邓芝娴是用进才送她裹暖的道袍自尽的。她把道袍撕成粗布条,接在一起,挂到梁上,卡断了自己的生命线。
天放亮时,进才从外面回来,看到自己的道袍被派上这个用场,当即跪在白龙爷像前号啕大哭。有林问他哪儿去了,进才拿出一个发夹,泣道:“邓姐儿让我去趟双龙镇,把这个交给天珏。我说天晚了,明儿再说,邓姐儿死活不依,定要我去。我拗不过她,只好去了。我在街上转悠大半夜,没个人影,哪里去寻天珏?天快亮时,我寻思反正不是急事,赶明儿再寻不迟,就返回来。谁知道,她支派我走,为的却是这事儿!我……我这死脑筋,咋不往这儿想呀!”
有林接过发夹,打眼一看,是支小巧玲珑的玳瑁簪,他从没见过,翻来覆去审看一会儿,收起来说:“嗯,是个稀罕物件!”扭身见进才仍在对死人一耸一耸地抽肩,轻叹一声,“唉,道爷,甭哭了。人没了,后悔有啥用?得空了,你就在白龙爷跟前为邓姐儿多说几句好听话,多念几句经文。不究咋说,得让邓姐儿有个好去处!”
进才点点头,擦去眼泪,殿外去了。
吃过早饭,村里赶来许多看热闹的。李姐儿抱着乔娃,成刘氏跟在后头,跌跌撞撞地赶到庙里。乔娃见他妈变成那样子了,抱住尸首号天号地,哭得声音发嘶,众人无不寒心,没有不落泪的。
大家正在商量后事儿,明岑领着两个工作队的人匆匆赶来。众人让开路,几人大步走进殿里,其中一个矮个子是组长,姓韦,村人都叫他韦同志。韦同志仔细检查现场,揭开盖在芝娴身上的白单子,验过尸首,叫来道长周进才,阴着脸指着依旧悬在梁上的布条子冷冷问道:“这袍子是你给她的?”
进才脸色煞白,气也不敢出,不住点头。
“哼!”韦同志瞪他一眼,指着尸首转对明岑,吩咐,“弄张草席卷了,抬到乱葬岗,挖坑埋了!”
明岑答应一声,出门去安排人和草席。韦同志转过身,与同来的张同志跟在明岑后面走出殿门,见众人仍旧齐刷刷地站在庙院里,个个红着眼圈,顿时眉头皱起,咳嗽一声,站在殿门的三层台阶上,指着殿内朗声说道:“贫下中农同志们,土改在即,阶级斗争异常尖锐,地主婆邓芝娴畏罪自杀,死有余辜,不值得为她伤心。你们各回各的家,不要看热闹了。再过几天,农会为大家分浮财,分田地,你们翻身做主人的日子就在眼前……”
韦同志正要借题演讲,殿里传出乔娃的嘶叫声,声音很低,撕心裂肺:“妈妈——你咋不理我呀,妈妈——”接着传出成刘氏极低的“嘘”声。号声止住了,但众人仍能清楚地听到他的抽噎声。
韦同志不好再讲下去,轻叹一声,对站在边上的明岑说:“明岑同志,地主崽子还小,不懂事儿,你安排一下,不要让他住大殿了!”说完,跳下台阶,拨开人群,与张同志大踏步走出庙门。
众人面面相觑,一部分人跟在韦同志身后走了。明岑看一眼进才,小声问道:“道爷,庙里还有多余的席子没?”
进才余惊未定,木木地摇头。明岑转向院中剩下的几个人,大声叫道:“谁家有草席,捐一条?”
没有人接腔。芝娴是受屈后吊死的,按照村里鬼王老烟薰的说法,吊死、淹死、喝药死,都是凶死,草席不能随便捐。明岑见到冷场,正在思忖,有林说道:“明岑呀,邓姐儿是大户人,大老远嫁进咱村里,不究咋说,咱不能屈了人家,你说是不?”
明岑不说话,李姐儿急了,推了他一把:“你个夯货,咋就不应声哩?”
明岑抬头问道:“有林大叔,依你说,咋办?”
“弄个棺吧,薄一点也中!”
明岑想了一会儿,小声说道:“这事儿大,待会儿风扬回来,让他定,中不?”
有林想了想,点头:“中!”转对家兴,“兴儿,你回去把咱家新买的苇子席拿来,先把邓姐儿卷上,不能晾着她!”
小晌午时,青龙、万磙子几个人押着张天珏回到庙里。一进庙门,见院里站着许多人,青龙甚是纳闷,迎头遇到家兴,叫道:“兴叔,咋哩?”
家兴迎上来,摇头道:“邓姐儿没了!”
青龙吃一惊,正要接话,乔娃听见声音,从殿里飞奔出来,一头扑到张天珏跟前,抱住他的腿哭道:“爹——”
张天珏就如一根木头,动也不动地站在院里,无神的两眼望着乔娃,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众人惊得呆了,无不扭头看着他。
家兴盯了一会儿,怔道:“青龙,天珏咋了?”
“唉,”青龙长叹一声,“老宗庵早上没了,我见他时,他就变成这样儿,我也不知道咋了!看样子,得找天旗看看!”
家兴也叹一声,抱住头,蹲在地上不吱声。青龙也蹲下来,许久,又叹一声:“唉,好端端的一家人,一眨眼工夫,说零散可就零散了!”
两人正在伤感,乔娃哭喊着死命拉扯他爹,将他一步一步拖进殿门。大家谁也没说话,站在一边,睁眼望着父子俩。见他们走进殿里,有几个也跟进去。
乔娃将他爹一直拖到芝娴跟前,指着卷起的席子,哭道:“爹,妈妈她……她……她躺在这里,不理我了,爹——”
天珏像是突然间清醒过来,两眼大睁,一把揭开席子,见他的芝娴躺在里面,身子已僵硬了。
“天——哪——”天珏惨叫一声,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她身上。
众人吓傻了。有林疾走过来,捏住人中,折腾好一会儿,天珏方才醒转过来。天珏坐起来,两眼痴呆地凝视芝娴,不知过有多久,陡然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声音瘆人。
众人正自惊愕,天珏爆发了。他猛地站起,将邓姐儿的尸体拦腰抱起,扛在肩上,以惊人的力气拨开众人,如发狂的公牛一般奔出殿门。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震住了,待反应过来,天珏已经跑出庙门,朝着东面的双龙河狂奔。天珏跑得就跟飞一样,青龙一怔,正要追赶,有林过来,轻叹一声,揉眼道:“让他俩去吧!”
乔娃见他爹扛上他妈走了,大声哭喊着跟出庙门,跌跌撞撞地追在后面。青龙追上几步,抱起他,叫上家兴,小跑着远远跟在后面。
风扬到家时天已迎黑,远远望见明岑蹲在院门外的土堆上。见他回来,明岑站起来,对他说起庙里的事。风扬蹲下来,两手抱了半天头,缓缓问道:“埋没?”
“韦同志来了,验过尸首,说是畏罪自杀,让卷张草席抬到乱葬岗埋了。成家有林说屈了邓姐儿,要我好歹为她弄个棺儿。我拿不下主意,想等你回来再定。谁想天珏先回来了,大家还没明白咋回事儿,他就扛上尸首跑了!听民善说,看样子,他的这个……”明岑顿一下,指指脑袋,“怕是不大好使了!”
风扬一怔,忽地站起:“跑哪了?”
“说是往河坡上跑了,力气大得很,众人赶不上!”
风扬拧紧眉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对明岑说道:“走,咱看看去!”
二人赶到河坡上,不见一个人影。树叶落光了,地上雪还没化完,白糊糊一片,无论有啥东西,看起来都很抢眼。明岑登到高处四下打望,见河滩的槐林里像是有人,忙拉风扬走过去,近前一看,竟是万秃子,抱头蹲在一棵大树下。
“是你呀,风召!”明岑惊奇地说。
万秃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听说天珏他们到河坡上了,你看到没?”明岑换个话题,直问。
万秃子依旧蹲在地上,不睬他。
“风召,你蹲这儿干啥?”风扬火了,大声喝道,“明岑叔在问你话哩!”
万秃子打个惊怔,抬起头来,木呆呆地望着风扬,好半天,手指南岗:“他们……岗上去了!”
风扬不再说话,抬头朝南走去。明岑紧追几步,试探着说:“风召好像有啥心事儿!”
“鬼心事!”风扬气呼呼地骂道,“吊儿郎当的,干过啥正事儿?养这么个儿子,瞎子老婶等于白养!”
“唉,”明岑叹道,“瞎嫂也真命苦,嫁过来没几年,老哥没了。守个儿子,又得上这病,别的不说,成个家都是难事儿。屋里穷不说,一个瞎子,一个秃子,哪家闺女肯嫁过来?”
风扬的气仍旧没消:“秃不秃倒没啥子,不争气才是急人!你不知道,他这人一天到晚不入屋,四处逛荡,好吃懒做,莫说是家务事,纵使地里的活儿他也不想打理,瞎婶也是,打小惯着他,也算把他害了!”
两个人说说道道地议论万秃子,不知不觉已到南岗,远远望见岗顶上有人影晃动。
云雾退去了,半个月亮露出来,冷冷地照着岗子。岗上苍松翠柏,葱葱郁郁,是四棵杨村的老祖宗共同选上的墓葬地,各家祖坟都在这儿,到处是坟头,白日里也是阴森森的,何况是在晚上。二人打个寒噤,加快步子,寻路走到半山岗,斜刺里冒出二人,定睛一看,是青龙和家兴。
“是你俩?”风扬吓一大跳,定住神道,“唬啥人哩!”
“嘘——”青龙压住声音,指着岗上,“看!”
二人抬头望去,刚好被一棵松树挡住,黑糊糊的啥也没有。青龙引他们绕到一边,站在开阔处,望见天珏正和他的儿子在岗顶上跳怪舞,边跳边转圈。
风扬看了一会儿,皱眉问道:“他爷儿俩在干啥?”
“围着邓姐儿转圈哩。”青龙应道,“从后晌一直转到这阵儿。唉,啥都不说,只可怜这个娃子,转不动了,就蹲下哭,他爹就跟聋子一样,睬也不睬他。我抱住他不让他转,他死活不依,只要他爹转,他就跟着转!爷儿俩转累了,就站住唱歌!唱完歌,天珏就叽里咕噜地自说自话,说完又转!我俩看得寒心,又不敢走,只好退下来,守在这半岗里。”
“你也不动动脑子!”风扬白他一眼,“恁冷的天,不让他俩转圈子,还不冻死?”
“嗯,是哩!”青龙对这个见解大是敬服,点了点头。
风扬抬腿走上岗去,站在离爷儿俩十几步远的地方。这是一处空地,芝娴的尸首躺在雪地里,冷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的身下铺的是成家的新席子,席子周围被这对父子踩得溜光,黑糊糊,明晃晃,像是一条路。周围一片洁白,雪有四指厚。
父子俩又转一会儿,果如青龙所说,停住不转了,对着芝娴的尸首跪下来,开始唱歌。是天珏在唱,他们仔细听一会儿,没人听懂。唱一会儿,天珏抱起芝娴,叽里咕噜说话。四个人全都竖起耳朵,依旧听不明白。
风扬拧紧眉头,蹲在地上。
明岑听一会儿,推推身边的家兴:“他嘟哝啥哩?”
“从后晌到这会儿,他总是哭这一句话,啥个‘妈打铃’,”家兴摸着头皮应道,“我始终没明白,他妈为啥总是打铃呢?”
“哪是‘妈打铃’?”青龙争辩,“我听得比你清楚,他念叨的是‘卖大咧 ’!看样子,他是卖大的,不卖小的。不知他卖的是啥?”
风扬蹲在地上,眉头依旧拧着。
“咦!”青龙脑门一亮,“咱别是听到岔上了。天珏或是中邪了,在跟鬼说话哩!”
家兴点头应道:“嗯,我看也像!”
“风扬,”明岑试探着说,“要不,干脆叫老烟薰来听听!真要是鬼话,想必瞒不过他!”
老烟薰就是孙家鼎立,在孙家辈分最高,与张家宗庵、成家有林、万家磙子爹同辈。鼎立有河坡地二十多亩,被工作队评为上中农,说话底气原本不足,加之又擅长阴术,能驱鬼使神,会算命看相,因而一直是工作队的管制对象,韦同志不止一次在群众大会上警告他不得宣扬封建迷信。老烟薰颇识好歹,近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里赋闲。明岑于此时说出这话,是掂量又掂量的。
风扬眉头一动,思忖有顷,转对家兴:“兴叔,你回去一趟,跟大爷说一声,叫他喊上老烟薰,一道来。”略顿一下,“嗯,顺便叫上白龙庙的周道长。甭声张,免得传到工作队那儿,多说话!”
家兴点头应过,一溜烟跑下岗去。
约过了半个时辰,家兴领着老烟薰、成有林、周进才三人疾步上岗,正赶上天珏说怪话。老烟薰蹲在地上,将他那杆三尺三寸长的烟杆儿拿出来,装上一锅烟丝,青龙递过火绳,为他点上,吧嗒吧嗒地吸起来。老烟薰一边吸,一边听,一边眯着眼看。
过一会儿,天珏又开始唱,调子很美,但唱出的词儿他们一句也不懂。青龙小声问老烟薰:“烟爷,他唱的是啥?”
老烟薰皱下眉头,摇头:“听不出来!”
“难道不是鬼唱的?”青龙有点儿不相信。
老烟薰瞪了他一眼:“你个小兔崽子,要是鬼唱的,烟爷还能听不出来?”
风扬迷茫了,转头问进才:“道爷,你听出啥没?”
周进才也是摇头,一脸茫然。
“糟糕,”有林惊道,“天珏别是疯了?!”
“你咋知道?”青龙急问。
“跑老日那年,我在北山遇到过这种人,是疯子,说话叽里咕噜,就跟他一样又唱又跳。我估摸,瞧这样子,天珏八成是这病!”
“嗯,大爷说的是!”青龙一拍脑门,“今儿打双龙镇回来,路上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儿。我原以为他心里难受,压根儿没往这地方想。要我说,不是八成,是十成十!”
经青龙一砸实,大家就都认定了。想到救他性命的艰难,风扬心里就跟打了堵墙似的,不由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大家正自嗟叹,忽又听到清脆的童音。是乔娃,竟然也唱起来,调子跟他爹唱的一模一样。乔娃唱着哭着,哭着唱着,一遍接一遍。天珏站起来,开始跳舞,接着又围住芝娴的尸体转圈子。
乔娃只有三岁多,吐字原本不清,加上在这雪岗上,他穿得单薄,冷得发抖,声音打战。众人伸长耳朵,根本听不明白。
青龙小声问家兴:“你听出来没?”
家兴应道:“好像是‘睡吧,睡吧,’还有‘妈妈、宝贝’什么的,听不大清。”
青龙挠着耳朵:“嗯,我还听到了‘白河’( 百合 )和‘煤鬼’( 玫瑰 ),‘白河’想必是白龙河,娃子说不囫囵,‘煤鬼’却是忖不出来。”转向老烟薰,“烟爷,你是管鬼的,啥叫煤鬼?”
老烟薰没睬他,众人纷纷猜测起来。
有林思忖良久,小声道:“莫不是这娃子也中邪了?”
风扬打了个寒噤。
老烟薰磕磕烟锅里的灰,站起来,断然说道:“风扬,快点把娃子弄回去,这地方阴。娃子再待下去,要出事!”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顿觉毛发直竖,不自觉地扫一眼早被白雪覆盖的成片坟头儿,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风扬压住嗓子吩咐青龙:“听烟爷的,快把乔娃抱回去!还有,明儿一早,多叫几个民兵,弄口棺木,把邓姐儿挖坑埋了。”
“埋哪儿?”青龙问道。
风扬想了想:“就埋在张家墓地,她是张家的人!”
“人没得凶,照规矩不能入土,是封丘呢还是入地?”
封丘就是将棺材放在地面上,垫上砖,使棺材悬在空中,然后用砖绕棺砌出个丘形庵,上面镇上茅草或瓦片,好遮挡风雨。在这道谷里,大凡凶死的都这样埋,待三年后化去戾气,再移棺入地。
风扬的目光转向老烟薰。
老烟薰拧会儿眉毛,沉声道:“入地吧!”
风扬扭向青龙:“听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