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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性善恶之研究

大凡研究古人之学,首先要研究他对于人性之主张,把他学说之出发点寻出了,然后才能把他学说之真相,研究得出来。我们要解决社会问题,非先把人性研究清楚了,是无从评判的。孟子主张性善,荀子主张性恶,二说对峙不下,是两千余年未曾解决之悬案。所以中国学术史上,生出许多纠纷,其实二说俱是一偏之见。宋以后儒者,笃信孟子之说,一部宋元明清学案,处处皆是穿凿矛盾,中国如此,欧洲亦然。因为性善说性恶说,是对峙的两大派。所以经济学上就生出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派,一派说人有利己心,一派说人有同情心,各执一词,两派就纠纷不已了。

斯密士认定人人都是徇私的,人人都有利己心,但他以为这种自私自利之心,不唯于社会上无损,并且是非常有益的。因为人人有贪利之心,就可以把宇宙自然之利,开发无遗。社会文明,就因此而进步,虽说人有自私自利之心,难免不妨害他人,但是对方也有自私自利之心,势必起而相抗,其结果必出于人己两利,各遂其私之一途。他全部学说,俱是这种主张,他不料后来资本家专横到了极点,劳动家毫无抵抗能力,致受种种痛苦。他的学说,得了这样的结果。

社会主义之倡始者,如圣西门等一流人,都是悲天悯人之君子。目睹工人所受痛苦,……他们都说:“人性是善良的,上帝造人类,并没有给人类罪恶痛苦,人类罪恶痛苦,都是恶社会制成的。”我们看他这种议论,即知道共产主义的学说,是以性善说为出发点。

孟子主张性善,他举出的证据,共有两个:(1)“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2)“乍见孺子将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他这两个证据,都是有破绽的,他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这话诚然不错,但是我们可以任喊一个当母亲的,把他的亲生孩子,抱出来当众试验。母亲手中拿一块糕饼,小儿见了,就伸手来拖,母亲如不给他,把糕饼放在自己口中,小儿就会伸手,从母亲口中把糕饼取出,放入他的口中。请问孟子,这种现象算不算爱亲呢?孟子又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个说法,我也承认,但是我要请问孟子,这句话中,明明是“怵惕恻隐”四字,何以下文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凭空把“怵惕”二字摘来丢了,是何道理?又孟子所举的证据,是孺子对于井,有着死生存亡的关系,那个时候,我是立在旁边,超然于利害之外。请问孟子,假使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此心作何状态?请问此刹那间发出来的念头,究竟是恻隐,是怵惕?不消说,这刹那间,只是有怵惕而无恻隐。恻隐是仁,怵惕断不可谓之为仁怵惕是惊惧的意思,是从自己怕死之心生出来的。吾人怕死之心,根于天性,乍见孺子将入井,是猝然之间,有一种死的现象呈于吾前。我见了不觉大吃一惊,心中连跳几下,这即是怵惕。我略一审视,知道这是孺子死在临头,不是我死在临头,立即化我身而为孺子化怵惕而为恻隐。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恻隐是怵惕之放大形,先有我而后有孺子,先有怵惕而后有恻隐,天然顺序,原是如此。怵惕是利己之心,恻隐是利人之心,利人心是利己心放大出来的。主张性善说者,每每教人把利己心铲除了,单留利人之心,皮之不存,毛将安附?既无有我,焉得有孺子?既无怵惕,焉得有恻隐?

研究心理学,自然以佛家讲得最精深,但他所讲的是出世法,我们现在研究的是世间法。佛家言无人无我,此章是研究人我的关系,目的各有不同,故不能高谈佛理。孟子言怵惕恻隐,我们从怵惕恻隐研究起就是了。怵惕是利己心,恻隐是利人心。荀子知道人有利己心,故倡性恶说,孟子知道人有利人心,故倡性善说。我们可以说:孟子的学说,以怵惕为出发点。孟子的学说,以恻隐为出发点,王阳明传习录说:“孟子从源头上说来,荀子从流弊上说来。”荀子所说,是否流弊,姑不深论。怵惕之上,有无源头,我们也不必深求。唯孟子所讲之恻隐,则确非源头。怵惕是恻隐之源,恻隐是怵惕之流,王阳明所言源流二字,未免颠倒了。

孟子的学说,虽不以怵惕为出发点,但“怵惕”二字,他是看清楚了的。他知道恻隐是从怵惕扩充出来的,因教人再扩而充之,以达于四海,其说未尝不圆满。他的学说,纯是推己及人,所以他对齐宣王说,“王如好货,与民同之”,“王如好色,与民同之”,又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说“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吾字其字,俱是己字的代名词,孟子的学说,处处顾及己字,留得有己字的地位,本无何种弊害惜乎他的书上,少说了一句“恻隐是怵惕扩充出来的”。传至宋儒,就误以为人之天性,一发动出来,即是恻隐,以“恻隐”二字为源头,抹杀了“怵惕”二字。元明清儒者,承继其说,所以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总是尽力发挥“恻隐”二字,把“怵惕"二字置之不理,不免损伤己字,因而就弊端百出。

宋儒创“去人欲存天理”之说,天理隐贴恻隐二字,把它存起,自是很好。唯人欲二字,界说不清,有时把怵惕也认为人欲,想设法把他除去,成了“去怵惕存恻隐”,那就坏事不少了。程子说“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不知死之可畏,这可算是去了怵惕的。程子是主张去人欲之人,他发此不通之著论,其病根就在于抹杀了己字。这是由于他读孟子书,于怵惕恻隐四字,欠了体会的缘故。张魏公符离之败,死人无算,他终夜鼾声如雷,其子南轩,夸其父心学很精,这也算是去了怵惕的。怵惕是恻隐的根源,去了怵惕,就无恻隐就会流于残忍,这是一定不移之理。许多杀人不眨眼的恶匪,身临刑场,谈笑自若,就是明证。

据上项研究,可知怵惕与恻隐,同是一物。天理与人欲,也同是一物,犹之煮饭者是火,烧房子者也是火一般。宋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欲,看做截然不同之二物,创出“去人欲”之说,其弊往往流于伤天害理。王阳明说:“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这种说法,仿佛是见了火会烧房子,就叫人以后看见了一星之火,立即把它扑灭,断绝火种,方始为快。《传习录》中又说:“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是友愧谢,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门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我们试思:王阳明是很有涵养的人,他平日讲学,任人如何问难,总是勤勤恳恳的讲说,从未动气,何以门人这一问,他会动气?何以始终未把那门人之误点指出又何以承认说这话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因为阳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为一,能把明德亲民二者,合而为一,能把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五者,看做一事。独不能把天理人欲看做一物,这是他学说的缺点,他的门人这一问,正击中他的要害,所以他就动起气来了。

究竟剜肉做疮四字,怎样讲呢?肉喻天理,疮喻人欲。剜肉做疮,即是把天理认作人欲,去人欲即未免伤及天理。门人的意思即是说:“我们如果见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扑灭,自然不会有烧房子之事,请问拿什么东西去煮饭呢?换言之,即是把好货之心连根去尽,人就不会吃饭,岂不饿死吗?把好色之心连根去尽,就不会有男女居室之事,人类岂不都灭绝吗?”这个问法,何等利害!所以阳明无话可答,只好愤然作色了。宋儒去人欲,存天理,所做的是剜肉做疮的工作。

……

据我的研究,人性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善恶二字,都是强加之词。我举一例,就可证明了:假如有友人某甲来访我,坐谈许久,我送他出门去后,旋有人来报,说某甲走至街上因事与人互殴,非常激烈,现刻正在难解难分之际。我听了这话,心中生怕某甲受伤,赶急前往救援。请问这种生怕某甲受伤之心,究竟是善是恶?假如我们去问孟子,孟子一定说:“此种心理即是性善的明证。因为某甲是你的朋友,你怕他受伤这即是爱友之心。此种心理,是从天性中不知不觉自然流出,人世种种善举,由此而生,古之大圣大贤,民胞物与,是从此念扩充出来的。现在所谓爱国,所谓爱人类,也是从此念扩充出来。此种心理是维持世界和平之基础,你应把他好生保存,万不可失掉。”假如我们去问荀子,荀子一定说:“此种心理,即是性恶的明证,因为某甲是人,与甲相殴之某乙也是人,人与人相殴,你不怕某乙受伤,而怕某甲受伤,不去救某乙,而去救某甲,这即是自私自利之心。此种心理,是从天性中不知不觉自然流出,人世种种恶事,由此而生。欧洲大战数年,死人无算,是从此念扩充出来的。日本在济南任意惨杀,也是从此念扩充出来的。此种心理,是扰乱世界和平之根苗,你应该把他铲除净尽,万不可存留。”上面所举之例,同是一事,两面说来,俱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所以性善性恶之争,就数千年而不能解决。……

据我的研究,听见友人与人斗殴,就替友人担忧,怕他受伤,这是心理中一种天然现象,犹如磁电之吸引力一般,不能说他是善,也不能说他是恶,只能名之曰天然现象罢了。我们细加考察,即知吾人任发一念,俱是以我字为中心点,以距我之远近,定爱情之厚薄。小儿把邻人与哥哥相较,觉得哥哥更近,故小儿更爱哥哥。把哥哥与母亲相较,觉得母亲更近,故小儿更爱母亲。把母亲与己身相较,自然更爱自己。故见母亲口中糕饼,就取来放在自己口中。把朋友与别人相较,觉得朋友更近,故听见朋友与别人斗殴,就去救朋友由此知人之天性,是距我越近,爱情越笃,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与磁电的吸引力相同此乃一种天然现象,并无善恶之可言。我所说小儿夺母亲口中的食物的现象,和孟子所说孩提爱亲,少长敬兄的现象,俱是一贯的事,并不生冲突。孟子看见小儿爱亲敬兄的现象未看见夺母亲口中食物的现象,故说性善,苟子看见夺母亲口中食物的现象,未看见爱亲敬兄的现象,故说性恶。各人看见半截,就各执一词,我们把两截合拢来,孟荀两说,就合而为一了。……

古今学说之冲突,都是由于人性之观察点不同,才生出互相反对之学说。其病根就在对于人性,务必与他加一个善字或恶字,最好是把善恶二字除去了,专研究人性之真相。如物理学家,研究水火之性质一般,只要把人性的真相研究出来,自然就有解决的方法。假如研究物理的人,甲说水火性善,乙说水火性恶,问他们的理由,甲说水能润物,火能煮饭是有益于人之物,是谓性善;乙说水能淹死人,火会烧房子,是有害于人之物,是谓性恶像这样的说法,可以争辩数千年不能解决。不幸孟子之性善说,荀子之性恶说,其争辩的方式,纯是争辩水火善恶之方式,所以两说对峙两千余年而不能解决。物理学家,只是埋头研究水火之性质,用其利,避其害,绝不提及善恶二字,此种研究法,我们是应该取法的。

著者尝谓小儿爱亲敬兄,与夫夺母亲口中食物等事,乃是一种天然现象,与水流湿火就燥的现象,是一样的,不能说他是善,也不能说他是恶。我多方考察,知道凡人任起一念,俱以我字为中心点,曾依孟子所说性善之理,绘出一图,又依荀子性恶之理,绘出一图,拿来照观之,两图俱是一样。两图俱与物理学中磁场现象相似(见拙著《心理与力学》)因臆断人之性灵,和地球之引力,与夫磁气电气,同是一物。我们把地球物质的分子解剖之,即得原子,把原子解剖之,即得电子,据科学家研究,电子是一种力,这是已证明了的。吾身之物质,无一不从地球而来,将吾身之物质解剖之,亦是由分子而原子、而电子也是归于一种力而后止。吾人的身体,纯是电子集合而成,所以吾人心理的现象,与磁电的现象绝肖,与地球的吸引力也绝肖。

人有七情,大别之只得好恶二者,好者引之使近,恶者推之使远,其现象与磁电相推相引是一样的。磁电同性相推,异性相引,与人类男女相爱,同类相嫉是一样。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情的混合物,只算有知情者。磁电相推相引,是情的作用。能判别同性异性,是知的作用。足知磁电之性与人性相同,小儿生下地即会吸乳,与草木之根能吸取地中水分是一样的。小儿见了食物,伸手取来放在口中,其作用与地心遇着物体就吸是一样的。小儿有了这种天然作用,小儿才能生活。地球有了这种天然作用,地球才能成立。小儿夺取食物,固然是求生存,地心吸引物体,草木之根吸取地中水分,与夫磁电之相推相引,都是求生存的现象,不如此,即无磁电,无草木,无地球,无人类了。基于此种研究,可知孙中山说“生存是社会问题的重心”真是不错。

物理种种变化,逃不出力学公例。人为万物之一,故吾人心理种种变化,也逃不出力学公例。著者用物理学规律,去研究心理学,觉得人心的变化,处处是循着力学轨道走的,可以一一绘图说明。于是多方考察,从历史事迹上,现今政治上,日常琐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数学上,中国古书上,西洋哲学上,四面八方,印证起来,似觉处处可通。我于是创了一条臆说:“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曾著一文,题曰:《心理与力学》。所有引证及图解具载原作,兹不备述。我于绪论中,曾说“治国之术,有主张用道德感化的,其说出于孔孟。孔孟学说,建筑在性善说上,性善说有缺点,所以用道德治国,会生流弊。有主张用法律制裁的,其说出于申韩,申韩学说,建筑在性恶说上,性恶说有缺点,所以用法律治国,也会生出流弊。我主张治国之术,当采用物理学,一切法令制度,当建筑在力学之上”等语。我因此主张国家所定制度,当使离心向心二力保持平衡,犹如地球绕日一般。地球对于日,有一种离力,时时想向外飞去,日又有一种引力,去把地球吸引着,二力平衡,成椭圆状,所以地球绕日,万古如一。我们这个世界,就因而成立了。国家一切制度,当采用此种原理,才能维持和平。例如甲女不必定嫁乙男,是谓离力,而乙男之爱情,足以系住她,是谓引力,乙男不必定娶甲女,是谓离力,而甲女之爱情,足以系住他,是谓引力,二力保其平衡,甲乙两男女之婚姻遂成。故自由结婚之制度,是具备了引离二力的,是为最良之制度。中国的结婚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只有向心力而无离心力,故男女两方,均以为苦。又如欧洲资本家专制,工人不在工厂工作,就会饿死,离不开工厂,缺乏了离力,故酿成劳资纠纷。主张做工与否,听其自由,这是一种离力。对于做工者,优予报酬,使人见而生羡,这是一种引力。二力保持平衡,愿做工者做工,不愿做工者听其自由,社会就相安无事了。

著者著了《心理与力学》过后,再去读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觉得他的学说处处与力学公例符合。他讲民族主义说:“世界是天然力和人为力凑合而成,人为力最大的有两种,一种是政治力,一种是经济力。我们中国同时受这三种力的压迫,应该设个方法,去打消这三个力量。”孙中山处处提出力字,他说:“政治里头,有两个力量,一个是自由的力量,一个是维持秩序的力量。政治中有这两个力量,好比物理学里头有离心力与向心力一样,离心力是要把物体里头的分子离开向外的,向心力是要把物体里头的分子吸收向内的,如果离心力过大,物体便到处飞散,没有归宿;向心力过大,物体愈缩愈小,拥挤不堪。总要两力平衡,物体才能够保持平常的状态。政治里头,自由太过,便成了无政府,束缚太紧,便成专制,中外数千年来,政治变化,总不外乎这两个力量之往来行动。”又说:“兄弟所讲的自由同专制这两个力量,是主张双方平衡,不要各走极端,像物体的离心力和向心力互相保持平衡一样。如果物体是单有向心力,或单有离心力,都是不能保持常态的。总要两力相等,两方调和,才能够令万物均得其平,成现在的安全现象。”这简直是明明白白的引用力学公例。

孙中山《民权主义》第六讲说:“现在分开权与能,所造成的政治机关,就是像物质的机器一样。其中有机器本体的力量,有管理机器本体的力量,现在用新发明来造新国家,就要把这两种力量分别清楚……像这样的分开,就是把政府当做机器,把人民当做工程师,人民对于政府的态度,就好比是工程师对于机器一样……有了这样的政治机关,人民和政府的力量,才可以彼此平衡。”这就是孙中山把力学上两力平衡之理,运用到政治上的地方。他又说:“现在做种种工作的机器,像火车轮船,都是有来回两个方向的动力。蒸汽推动活塞前进以后,再把活塞推回,来往不息,机器的全体,便运动不已。人民有了这选举罢免两个权,对于政府之中一切官吏,一面可以放出去,又一面可以调回来,来去都可以从人民的自由。这好比是新式的机器,一推一拉,都可以用机器的自动。”推出去是离心力,拉回来是向心力,这也是应用力学原理的地方,这类话很多,不及备引。

孙中山《民权主义》第六讲:“中国有一段最有系统的政治哲学,在外国的大政治家,还没有见到,还没有说到那样清楚的,就是《大学》中所说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段的话,把一个人从内发扬到外,由一个人的内部做起,推到平天下止。像这样精微开展的理论,无论什么政治哲学家,还没有见到,都没有说出。”我们试把《大学》这段文字拿来研究,格致诚正,是我身内部的工作,暂不必说,今从我身说起走:“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试绘一图,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家,第三圈是国,第四圈是天下,层层放大,是一种离心力现象,“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层层缩小,是一种向心力现象。这种现象,与磁场现象绝肖。孟子的学说,由怵惕扩充为恻隐,再扩充之以达于四海,又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都是层层放大。孟子主张爱有差等,即是大圈包小圈的现象。孟的学说,是两相调和的,杨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有个人而无社会,照上面之法绘出图来,只有第一圈之我,我以外各圈俱无。墨子爱无差等,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有了社会,却无个人,如果绘出图来,只有天下之一个大圈,内面各圈俱无。吾人的爱情,如磁气之吸引力一般,杨墨两家的学说,绘出图来,均与磁场现象不类,可知他们的学说,是违反了天然之理。孟子因为杨墨的学说,不能调和为一,故出死力去排斥他。因为孔子的学说,能调和为一,故终身崇拜孔子现在欧洲讲的,都是落了杨墨两家的窠臼,把两主义看做截然不相容之二物,孙中山不取他们学说,反而取《大学》的说法,真是卓识。

他说:“外国是以个人为单位,他们的法律,对于父子弟兄姊妹夫妇,各个人的权利,都是单独保护的。打起官司来,不问家族的情形是怎么样,只问个人的是非怎么样,再由个人放大,便是国家,在个人和国家的中间,便是空的。”我们把他绘出图来,只有内部一个我字小圈,和外部一个国字大圈,不像《大学》那个图层层包裹,故孙中山说他中间是空的孙中山又说:“中国国民和国家结构的关系,先有家族,再推到宗族,再然后才是国族,这种组织,一级一级的放大,有条不紊。”我们细绎“一级一级的放大”这句话,俨然把磁场现象活画纸上,我们由此知,孙中山的学说纯是基于宇宙自然之理的。

中国的旧家庭,以父子弟兄叔侄同居为美谈,这种制度是渊源于儒家之性善说。欧洲社会主义倡始者,如圣西门诸人都说“人性是善良的”,与儒家之学说相同,故生出来的制度也就相同。福利埃主张建筑同居舍,以一千六百人同居一舍,其制尤与中国家庭相似。讲共产的人,主张“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我国圣贤所创的家庭制,即是想实行此种主张,一家之中,父子弟兄叔侄,实行共产,能读书的读书,能耕田的耕田,能做官的做官,其余能做何种职业,即做何种职业,各人所得之钱,一律归之公有,这即是“各尽所能”了。一家人的衣食费,疾病时药医费,儿童的教育费,老人的赡养费,一律由公上开支,这可谓“各取所需”了。我们试想,以父子兄弟叔侄骨肉之亲,数人以至数十人,在一个小小场所,施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组织,都还行之不通,都还要分家,何况聚毫无关系之人,行大规模之组织,怎么会办得好?中国历代儒者,俱主张性善说,极力提倡道德,极力铲除自私自利之心,卒之他们自己的家庭,也无一不是分析了的,这都是由于性善说有破绽的缘故。

孙中山的理想社会则不然,他主张的共产,是公司式的共产,不是家庭式的共产。他建国方略之二,结论说:“吾之国际发展实业计划,拟将一概工业,组成一极大公司,归诸中国人民公有。”民国十三年一月十四日,他对广州商团警察演说道:“民国是公司生意,赚了钱,股东都有份儿。”又说:“中华民国是一个大公司,我们都是这个公司内的股东,都是应该有权力来管理公司事务的。”十三年三月十日,对东路讨贼军演说道:“把国家变成大公司,在这个公司内的人,都可以分红利。”又说:“中华民国,是四万万人的大公司,我们都是这个公司内的股东。”由此可知孙中山的理想社会,是公司式的组织,绝非家庭式的组织,现在欧美的大公司,即可说是孙中山主义的试验场所。欧美各公司的组织法,比中国家庭的组织法好得多,这是无待说的,所以我们讲共产,应当采欧美公司式,不当采中国家庭式。家庭式的共产制,建筑在性善说上,带得有道德作用和感情作用;公司式的共产制,是建筑在经济原则上,脱离了道德和感情的关系。欧洲人的家庭组织,与中国人不同,他不知中国家庭之弊,故理想中的社会,走入了中国家庭式的轨道,孙中山是中国人深知旧式家庭之弊,所以他的理想社会,采取欧美公司式,真可谓真知灼见。现在崇拜欧化的人,一面高呼打倒旧家庭,一面又主张“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家庭式共产制度,未免自相矛盾。

孙中山民生主义,是建筑在经济原则上,脱离了道德和感情的关系,我这话,是有实证的《民生主义》第四讲说:“洋布便宜过于土布,无论国民怎么提倡爱国,也不能够永久不穿洋布,来穿土布……”或者一时为爱国心所激动,宁可愿意牺牲,但是这样的感情冲动,是和经济原则相反的,是不能持久的。唯公司式的共产则不然,股东中有在公司中办事的人予以相当的报酬,不愿在公司中办事的人,听其自由,如此则“有所能而不尽”,也就无妨于事了。股东要需用公司中所出物品,由各人拿钱来买,自然不会有“取所需而无厌”的事,这就是公司式的共产,远胜家庭式共产的地方。中国的旧家庭,往往大家分小家,越分越小;欧美的公司,往往许多小公司,合并为一大公司,越合越大。中国旧家庭,数人或十数人,都会分裂,欧美大公司,任是几百万人,几千万人,都能容纳。我们把这种公司制扩大,使他容纳四万万人,就可成为全国共产,再扩之能容纳十五万万人,就可成为世界共产,这即是大同世界了。

……把欧美的大公司,看做孙中山主义的试验场所,就试验的结果,下一断语曰:“公司式的共产制可以实行,家庭式的共产制不可实行。”将来我们改革社会,订立制度的时候,凡与中国家庭制类似的制度都该避免,遇有新发生的事项,我们即在欧美公司中搜寻先例,看公司中遇有此类事项,是用什么方法解决,如此办去,方可推行无阻,著者有了此种意见,所以第四章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是采用公司制的办法。

我著《心理与力学》,创一臆说曰:“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此发表后,很有些人说我是牵强附会的,后来我曾经考得,欧洲十七世纪时,有白克勒者,曾说:“道德吸引,亦若物理之吸力。”他尝用离心力和向心力以解释人类自私心与社交本能。又十八世纪与十九世纪之初,曾有人用牛顿之万引力律,以解释社会现象。可知我所说的,古人早已说过并不是何种新奇之说。又我主张性无善无恶这个说法,中国告子早已说了的,告子说:“性犹湍水也。”湍水之动作,纯是循着力学公例走的。我说“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算是把告子和白克勒诸人之说,归纳拢来的一句话,既是中外古人,都有此种学说,我这个臆说,或许不会大错。我用这个臆说,去考察孙中山的学说,就觉得他是深合宇宙自然之理的,他改革社会的办法,确与力学公例符合,兹再举两例如下:

孙中山主张平均地权,他说:“令人民自己报告地价,政府只定两种条件,一是照原报的价抽税,一是照价由政府收买。这个办法,可使人人不敢欺骗政府,不敢以多报少,或以少报多,效用是很妙的。因为人民以少报多,原意是希望政府去买那块地皮,假设政府不买要照原报之价去抽税,岂不受重税之损失吗?至于以多报少,固然可以减轻税银,假若政府要照原价收买,岂不是因为减税反致亏本吗?地主知道了这种利害,想来想去,都有危险,结果只有报一个折中的实价,法则之善,是再无有复加的。”(《见孙中山演说集》第一编三民主义)他这个办法,即是暗中运用力学原理,地价报多报少,可以自由,这是离心力,但是报多报少,都怕受损失,暗中有一种强制力,即是向心力,两力平衡,就成为折中之价了。孙中山讲民权主义曾说:“机器之发动,全靠活塞,从前的活塞,只能推过去,不能推回来,必用一个小孩子,去把他拉转来,后来经一个懒孩子的发明,逐渐改良,就成了今日来往自如的活塞,推过去了之后,又可以自动拉回来。”这是由于从前的机器只有推出去的离心力,没得拉回来的向心力,后来经懒孩子的发明,把二力配置停匀,机器就自能运动不已,不须派人拉动了。外国对于地价一层,设专官办理,不时还要发生诉讼之事。就像从前的活塞,要派小孩子拉动一样,偶尔管理不周,机器就会发生毛病,这是由于此种制度,未把二力配置停匀之故,孙中山定地价的法子,内部藏有自由和强制两个力量,这两个力量是平衡的,所以不须派人去监督,人民自然不会报多报少,真是妙极了,非怪他自己称赞道:“法则之善,无有复加。”

更以孙中山之考试制言之,中国施行考试制的时候,士子愿考与否,听其自由,这是离力考上了有种种荣誉,使人歆羡,又具有引力,二力是平衡的,所以那个时候的士子,政府不消派人去监督他,他自己会三更灯火五更鸡,发愤用功。现在的学生,若非教职员督课严密,学生就不会用功,就像从前机器中的活塞,要派一个小孩子去拉动一般。现在各省设教育厅,设省视学,各县设教育局,设县视学,各校又设校长和管理员,督促不可谓不严,而教育之窳败也如故,学生之嬉惰也如故,其所以然之理,也就可以想见了。孙中山把考试制采入五权宪法,厘定各种考试制度,以救选举制度之穷,可算特识。

综上所述,可知孙中山主义,纯是基于宇宙自然之理,其观察人性,绝未落性善性恶窠臼我们用物理学的眼光看去,他的主张,无一不循力学公例而行,无一不合科学原理。 sOqncH2yvt1OoPx4xjGjjGFvMJbtf1p9WFYB43UpNGW8G2Le/0c5jUS1ci2kpf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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