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广泰在齐家后房,偷听得周金玉说齐保正这个鸦片烟鬼,足抵一个诸葛亮,即听得齐保正呼呼地抽了一口鸦片烟笑道:“你这个小蹄子,还在这里说笑话打趣我!不错,我这鸦片烟鬼,是可以抵得一个诸葛亮。但是你这小蹄子,知道昨夜县衙里出了大乱子么?”
陈广泰听到这里,不觉大吃一惊,忙将身子更凑近了些,就听得周金玉说道:“什么大乱子?我不知道。”齐保正道:“我也料你不知道,不过说出来,真要吓你一跳。谁知那狗强盗张燕宾,还有余党在这里,昨夜三更过后,竟胆敢独自一个人,跑到县衙里劫狱,险些儿被他把张燕宾劫去了。”周金玉失声叫着哎呀道:“那还了得吗?你怎么知道的呢?那劫狱的强盗,拿住了没有呢?”齐保正道:“我知道说出来,必然吓你一大跳,若能拿住了劫狱的强盗,倒好了。我今早因有事到城里去,顺便去瞧瞧何老爹,因为何老爹前日曾许我,事情成功了,在五千花红中,提一成送给我。我虽不在乎这一点儿银两,但是你不能不算是这件案子的出力人,论情论理,都应派一份花红给你才对。前日仓卒之间,忘记向何老爹说明这话,打算今日去和他说,我自愿把份下的一成,也送给你。及我走到何家,他家的人对我说,何老爹昨夜四更时候,被杜大老爷传去了,还不曾回来。我说杜大老爷有什么事,在四更时候把老爹传去呢?他家人起初不肯实说,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什么事。我说:‘不要紧,我是和老爹同事的人,断不至误老爹的事。’他家人才请我到里面说道:‘这事我们老爹吩咐了,不许张扬。因为昨夜三更过后,来了劫狱的强盗,想将张燕宾劫去,杜大老爷恐怕本衙里的捕快们敌不过劫狱的强盗,火速派人调老爹去帮助。老爹临走的时候,吩咐我们,不许把劫狱的话向人说。’我当时听了何家人的话,只吓得我目瞪口呆,以为张燕宾必已被人劫去了,杜大老爷逼着何老爹去追赶,所以这时没有回来。我所怕的,就是怕那狗强盗得了活命,必来寻仇报复,我又不会武艺,如何防备得了呢?那时在何家,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幸亏还好,等不到半个时辰,何老爹回来了,我开口就问张燕宾怎么样了,何老爹摇着头答道:‘这事情糟透了,只怪杜大老爷太不小心。我原说了,这强盗非同小可,一句口供都不曾问出来的时候,得加班防守,一怕有他同党的来劫牢,二怕他自料没有活命,在牢里自尽。杜大老爷不听我的话,说用铁链悬空吊起来,万无一失。哪晓得这强盗的余党,胆大力也大,居然一个人乘禁卒出恭的当儿,偷进牢房,把吊手的铁链已经扭断了,亏得脚上的铁链不曾扭断,禁卒已知道了,传齐了本衙的捕快班,先行捕拿,一面通知我,前去助阵。好在那强盗因人少心虚,不敢恋战,掼下张燕宾跑了。’”周金玉听到这里,逞口而出的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齐保正笑道:“你这小蹄子,就高兴得念佛么?我索性再使你高兴一会子,何老爹说,等他得信赶到县衙里时,劫牢的强盗已逃去好一会了。他一见杜大老爷的面,杜大老爷就苦着脸说道:‘你看这事怎么了?我悔不听你的话,以致有此失着。’何老爹答道:‘大老爷的鸿福,不曾被劫去,就是大幸了,此后加意防范,仍属不迟。’杜大老爷听了,光起两眼,望着何老爹道:‘此后还要加意防范什么,你刚才没到牢里去看吗?’何老爹很觉这话来得诧异,忙答:‘实不曾去牢里。’杜大老爷道:‘张燕宾已经自己碰得脑浆迸裂,死在牢里了,你看这事怎么办。’”
陈广泰在后房听得这话,禁不住一阵心酸,险些儿哭出声来,不由得咬牙切齿,痛恨齐保正和周金玉两个,想就此蹿到前房,一刀一个宰了这两个狗男女,只因恐怕以下还有要紧的言语,不曾听得,勉强按纳住火性,听齐保正继续说道:“我当时见何老爹说张燕宾自尽了,倒也放下一件心事。何老爹却说:‘张燕宾死与不死,无关紧要。因张燕宾生时,已一脚砍去了膝盖,一脚割断了脚筋,两手又穿过了琵琶骨,便不死也是个废人,没有报仇的力量了。倒是来劫牢的那东西,有些可怕,那东西若不和张燕宾十分知己,便不肯冒险来救他;若不是有很大的本领,必不敢单身来干这种惊人的事。那东西说不定就是前次逃走的陈广泰。旁人没要紧,只周金玉留神一点儿,为的是张燕宾是在她家里被拿的,便是捆手的事,外面知道的人也很多,难保陈广泰不听得说,到周家替张燕宾报仇。’”
周金玉插嘴呼着哎呀道:“这样说起来,我怎么得了呢?我自从前夜到如今,不知怎的,心神总是不定,好像有大祸临头似的,心里慌得厉害。照何老爹这话说起来,我却如何得了咧!齐老爷可怜我,救救我吧!”齐保正鼻孔里了哼一声道:“我能救你么?你也要我救么?你前几日,不是和张燕宾搅得火一般热,把我丢到脑背后去了的吗?此时倒认得我姓齐的老爷了!”说罢,格格格做鹭鹚笑。
周金玉便哭起来,齐保正又抽了一口鸦片烟说道:“我故意这么说,逗着你玩的,谁认真和强盗吃醋吗?我今夜教阿林接你到这里来,就是要你在这里躲避躲避的意思。”周金玉止了哭声说道:“多谢齐老爷的意思,我周金玉不会忘记。休说张燕宾还有余党在这里,难免不到我那里来寻仇,就是没有这回事,我听得张燕宾在牢里自尽了,我一个人也不敢照平常的样,睡在那楼上。前昨两夜,我妈都陪我坐到三更过后,我还是睡不着。我妈劝了我许多话,安慰了我许多话,直到天光快亮了,才糊糊涂涂地睡了,一合上眼,就仿佛张燕宾立在我跟前,做出临走时望着我说那两句恶话的样子。我一惊醒来,便是一身大汗,如今他死了,我更是害怕。”
齐保正道:“他临走时,望着你说了什么恶话?”周金玉道:“不要再提了,我害怕得很。”齐保正笑道:“真是小孩子的胆量,到了我这里,还怕些什么?我素来不相信有鬼,并且即算有鬼,这种在生做强盗的鬼,也不敢到我们这种人家来,你放心就是了。”
陈广泰哪里能再忍耐得下,抬腿一下,便将那扇向前房的门板“哗喳”一声,踢得飞起来,身子跟着蹿将进去,房中一男三女,同声都叫“哎呀!”齐保正翻身起来,喝问:“是谁?”“谁”字不曾喝出,陈广泰已手起刀落,连头带肩,劈倒在炕上,回手一刀,即将周金玉的粉头砍下。在陈广泰的意思,原没打算杀齐保正两个姨太太的,奈两个姨太太命里该和齐保正、周金玉死在一块,当时见陈广泰杀倒了二人,都吓得大声喊:“强盗杀死人了!”陈广泰被喊得气往上冲,不暇思索,也就一个给了一刀。杀死了四人之后,心里忽然转念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出出胸中恶气,随即割下齐保正的半边脑袋和周金玉的脑袋,两绺头发做一个结纽了,提起来暗祝道:你们俩不要怨我,你们今世不能成夫妇,来生再作结发的夫妻吧。就死人身上的衣服,揩去了刀上鲜血,不敢停留,提头飞身上屋,径向县城奔来。抓着更夫,问明何载福的家,把一颗半人头,送到何家屋梁上挂了,回身到吕祖殿山后,寻到张燕宾窖的珠宝,并他自己的珠宝,做一个大包袱捆了,改了行装,星夜向湖南进发。
脱离了广东境,就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一路之上,绝没人知道他是一个大盗。陈广泰到长沙之后,便不似当日在福州、广州的狼狈情形了。他的仪表,本来并不丑陋,有了钱,自然会高车驷马,衣履鲜明。初到的时候,还不敢露出陈广泰的真姓名来,后来住了几个月,打听得广州官厅对于这桩案子,只雷厉风行的认真办了两个月,因到底没有证据能断定是陈广泰的凶手,张燕宾又不曾招一句口供,就自尽死了,只好仍提刘阿大等一班小偷儿,再三严讯陈广泰的行为。刘阿大一班人,倒有些天良,始终咬定陈广泰只教过他们的武艺,不但不曾帮同偷盗,并且连他们偷盗的行为,陈广泰都一点儿不知道。全赖这套口供,把悬赏缉拿陈广泰的案子,无形地和缓下来了。
清朝的法律,命、盗、奸、拐为四大案,办理本比较以外的案子认真。不过那时官场的习惯,在这个县官任上,出了这回大案件,这个县官因自己前程的关系,不由得不认真办理。这县官一调了任,下任的接手来办,就觉得是前任遗下来的案子,只要苦主追求不急,便成了照例的拖案。齐保正既没有亲生儿子,周金玉的母亲又不是有能力追求官府的人,林启瑞的翠镯已得物归故主,其余的东西就也不放在心中了。其中只有李御史,追得厉害些,然拖延几个月下来,又已有张燕宾死在牢里,明知再追也无用,不能不忍痛把这事放下。
大家一松懈,陈广泰自然在长沙心安理得无所顾忌了。他虽在广州,因收徒弟受了大累,然他并不因此灰心。听说湖南会武艺的很多,自己技痒起来,便想会会湖南的好手。在湖南略略负些儿时望的把式,会过了好几个,动手都不上三四个回合,总是被陈广泰打跌了,于是就有人劝陈广泰,在长沙设厂,教些徒弟。陈广泰想起自己师傅教自己多传徒弟的话,遂真个设起厂来。只因打来打去,从不曾遇着一个对手,少年人气盛心雄,不由得就目空一切了。这日,正在兴高采烈地向一般看的人夸海口,不提防罗大鹤从人丛中跳了出来,将手里做小生意的篾篮往地下一掼,要和陈广泰见个高下。大凡练武艺的人,自己的能耐到了什么程度,看人的眼力必也得了什么程度。有本领的人,与有本领的人相遇,只须看得一举一动,听得三言两语,虽不能说看得如何明白,能断定功夫做到哪一步,然功夫深浅必能得着一个大概。
陈广泰一见罗大鹤从人丛中跳出来的身法,很和自己的师傅身法仿佛,就知道这人的本领,不是那些不中用的把式所可比拟,恐怕随便交手,万一有个差错,当众一干面子有些下不来,只得慎重将事,把罗大鹤请到里面,很客气地攀谈起来。陈广泰将自己的师傅因见了鹰与蛇相斗,悟出字门拳的历史,对罗大鹤说了。罗大鹤笑道:“原来如此。这事真巧极了,我前、昨两日,看了你的身手,心里就有些疑惑,怎么有几处竟和我相同呢?因思量我师傅手创这路八拳之后,除了我,不曾教过第二个徒弟,以为不过是偶于相同罢了,如今听你说出来历,你我简直可说是一家的功夫呢!”遂也将自己师傅手创八拳的来历,述了一遍给陈广泰听。二人就此成了好友。陈广泰自愿将已经收来的徒弟,让给罗大鹤教,自己却回江西原籍,另辟码头。陈广泰在江西,很干了几件有声有色的大事,至今江西武术界的老前辈,谈到“陈广泰”三个字,少有不知道的,并且谈起来,少有不眉飞色舞、津津乐道的,可以见当时的精彩了。后文自当一件一件地细写出来,暂时只得将他搁在一边。
再说罗大鹤,当时受了陈广泰移交的几个徒弟,从事教练。这日,罗大鹤在街上行走,打一家屠坊门口经过,那屠坊正在宰猪。只见一个身体十分肥胖的人,一只右手捉着猪耳朵,往杀猪凳上一搁,随用左手按在猪颈上,那猪躺在凳上,便只能张开口叫唤,不能动弹。胖子从容不迫的,右手从盆里拿起尖刀来,对准猪咽喉,一刀刺下,随手即抽了出来,刀上不见一点血迹。罗大鹤看了,暗暗纳罕,估量那胖子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宰的这只肥猪,倒足有三百多斤。暗想:这胖子的实力,怕不有七八百斤吗?更难得他手脚,也有这么轻快,我有心想收几个好徒弟,陈广泰移交给我的,虽不能说不好,然大都不过比平常人的体格天分略高一筹,将来的造诣,看得见的没什么了不得,若能像这个胖子的资格,教练起来岂不是事半功倍吗?但不知他肯不肯从我学习?我何不借着买肉,去和他攀谈一番。一面思量着,一面走上前去。
那胖子将猪杀死,即交给两个伙计模样的汉子刨毛破肚,自己却去账房里坐着。罗大鹤料想他必是老板,遂向他点了点头,叫声“老板”,说道:“我多久不曾尝过肉味了,想买两斤肉吃吃。不过我是一个穷人,难得有钱买肉吃,要请老板亲自动手,砍两斤精带肥,没有骨朵的,使得么?”胖子即立起身,笑容满面的答道:“使得,使得!”遂走到肉坊,提刀砍肉。罗大鹤问道:“请问老板贵姓大名?”胖子道:“我姓黄,叫长胜。”罗大鹤笑道:“我刚才看黄老板杀猪,有那么大的气力,又有那么快的手脚,莫不是罗大鹤师傅的徒弟么?”黄长胜道:“我不知道罗大鹤是什么人?我们做屠坊的,从来少有带徒弟的。并且长沙城里没第二个屠夫,能和我一样杀猪,也没听同行中有过什么罗大鹤!”
罗大鹤笑道:“黄老板弄错了。我说的罗大鹤不是屠夫,是一个上打东西两广,下打南北二京,没有敌手的好汉。他的徒弟,都是力大无穷、手脚极快。我以为黄老板若不是他的徒弟,如何会有这么大的气力和这么快的手脚?”黄长胜现出不快的脸色说道:“我倒不相信罗大鹤的徒弟,能和我一样杀猪。”罗大鹤道:“他的徒弟,岂但能和黄老板一样杀猪,他们杀牛都是这般杀法,杀猪算得什么!我曾看见罗大鹤自己动手,杀一只极大的肥猪,一条极大的水牛,还不用刀呢!”黄长胜问道:“不用刀,却用什么咧?”罗大鹤做着手势道:“就这么用手,对准猪咽喉戳进去,和用刀杀的一般无二。”
黄长胜掉头笑道:“岂有此理!牛怎么杀的呢?难道也和杀猪一样,用手对准牛咽喉,戳进去吗?”不知罗大鹤怎生回答,且俟第三十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