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广泰抢了珍珠,正待回身逃跑,忽听得院子里有人喝:“大胆的强盗哪里走?”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来时不曾准备厮杀,没有携带兵器,仅腰间藏了一把解腕尖刀,不过七八寸长短。这时只得拔了出来,冲出房门,借玻璃窗上透出的灯光,朝院中一看,空洞洞的,并不见一人。陡然想起刚才的喝声好熟,心里才明白是张燕宾开的玩笑。飞身上屋,果见张燕宾立在檐边。二人打了个手势,各逞本领,如宿鸟投林,一会儿越出了广州城,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才放松了脚步。
陈广泰先开口问道:“你得着了什么没有?”张燕宾反手拍着背上的包袱笑道:“我得着的在这里面。我们今日凑巧极了,我拿的东西,虽值不了钱,然多少比那值几千几万的,还要贵重。我下去的那个丹墀,旁边就是李御史夫妻的卧房,那瘟官娶李家小姐做儿媳妇,谁知就在今日下订。瘟官要巴结李御史,拣他家传值钱的金珠宝石,总共一十六样,做下订的礼物。李御史从来吝啬,看了这些值钱的东西,好不欢喜。我到他卧房窗外的时候,李御史正拿着这十六样礼物,一样一样地把玩,笑嘻嘻地对他老婆说这样能值多少,那样能值几何,还有几样是有钱也无处买的。我从窗缝向里面张望,原来五光十色的尽是珠翠,做一个小小花梨木盒子装了。李御史把玩一番,随手将小木盒放在旁边一张小几上,夫妻两个都躺在一个螺钿紫檀木炕上,呼呀呼地抽鸦片烟。我正踌躇,他二人不睡,我如何好动手去偷东西呢?事真是无巧不巧,恰巧在我踌躇的时候,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双手托着一个大包,打前面房间走来。我连忙闪身立在暗处,那人走过丹墀,推开李御史的卧房门,原来是虚掩的,并不曾加闩。那人推门进去,我便紧跟在他背后。李御史夫妻和这听差的都不在意,我端了那个花梨木盒子,回身出来,还在窗外听了一会,李御史并没察觉。我恐怕你在房上等得心焦,即上房找你,你却到了后院。”
陈广泰喜笑道:“你说你无巧不巧,你哪知道我比你更巧。我也是不敢劈门进去,正在思量主意,好一只猫儿,在芭蕉树底下叫了一声,那房里的小姐就怕猫咬了她养的白燕,叫丫头茶花开门到院子里提鸟笼。我便趁这当儿,只等那门一开,顺势一掌,连门片把那丫头打倒,我才得进房,不然,要劈开门进去,就得惊动一干人了。”
张燕宾哈哈笑道:“好一只猫儿。你看见那猫是什么毛色?”陈广泰这才恍然大悟,也打着哈哈问道:“你怎么知道一做猫叫,他们就会开门呢?”张燕宾道:“我何尝知道他们一定会开门?不过看了你提脚要踢门,又不敢踢的样子,料知你是不敢鲁莽。我跳下院子的时候,就看见屋檐底下,挂了好几个精致的鸟笼,一时触动了机智,便学了一声猫叫,不想房里的人,果然着了我的道儿。”陈广泰听了,非常佩服张燕宾,很诧异地说道:“怎的我在那院子里立了那么久,并不曾留神到屋檐底下的鸟笼,你一下去就看见了,是什么道理呢?”张燕宾道:“哪有什么道理,你只因是初次,见窗外透出灯光,窗里有人说话,便一心只想去窗跟前探望。并且初次做这种买卖的人,心里都不能安闲自在。平日极精明的人,一到了这时候,就不精明了。三五次以后,才得行若无事,所谓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岂但屋檐底下的鸟笼,一落眼就看得分明。”二人旋走旋说笑,不一刻已到了圆通庵附近。二人都解下包袱,把外衣穿了,仍装出斯文样子,回庙歇息。从此陈广泰跟着张燕宾练习做贼,果然三五次后,陈广泰也和张燕宾一般机警了。
再说那番禺县知事,姓杜,名若铨,原是江苏的一个大盐商,家中有二三百万财产,花了无穷的钱,捐了这个县知事。他为人也很能干,在广东做了好几任知县,才得了这个首县的缺,好容易利用李御史贪婪卑鄙,巴结上了,彼此联了秦晋之好。这日红订之后,杜若铨好不得意,以为此后有了这个泰山之靠的亲家,自己便有些差错,只要亲家在总督跟前说一句方便话,就能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了。不过就是这日,在大堂上走了陈广泰,心里不免有些忧虑。一面传齐捕役,满城兜拿;一面再提刘阿大一干积贼出来严讯。见刘阿大等供称,陈广泰一次都不曾出马偷盗过,确是专教武艺的,才略将忧虑的心放下。在杜若铨的意思,以为陈广泰既是专教武艺的,不曾犯过窃,这回就逃走了,也没甚要紧。只要陈广泰不在广州犯案,也就是这么马马虎虎的算了。日间忙着替自己儿子订婚,对于追捕陈广泰的事,因此并不上紧。谁知李御史家,就在这夜来报了抢劫,抢去的金珠宝物,竟是价值四五万,下订的十六样礼物,也被抢去了。这一来,把个杜若铨知县只急得一佛出世,连夜传齐通班捕役,四城踩缉。这桩案子还不曾办出一些儿头绪,接连广州各富户,到县衙里报抢劫的呈词,如雪片一般地飞来,所报被抢被劫的情形,大概都差不多。杜若铨只得把捕役追逼,勒限缉拿。一连七八日,捕役被逼得叫苦连天,哪里能侦缉得一些儿踪影呢?
那些被抢的富户,除呈请追缉外,倒没有旁的麻烦。惟有李御史失去了那么多珠宝,而最心爱的小姐又受了大惊吓,心里痛恨得了不得,一日两三次地逼着杜若铨,务必人赃并获,好出他心头的恶气。李御史并将自己被盗和广州市连日叠出巨案的情形,说给那总督听了,总督也赫然大怒,说省会之地,怎么容盗贼如此横行!传了杜若铨上去,结结实实地申斥了一顿,吓得杜若铨汗流浃背。回到县衙里,一面仍是严逼捕役,一面悬五千两银子重赏,绘影图形的捉拿陈广泰。
陈广泰作贼不久,毕竟有些胆怯,遂和张燕宾商议道:“我们图报复那瘟官,如今已算是报复过了。就是讲银钱,此刻我二人几次所得的也不在少数。依我的意思,就此丢开广州,往别处去,另打码头吧!你在这里不曾露相,多停留几日倒没要紧,我是不能久留了。你和我做一块儿呢,还是各走各的呢?”
张燕宾大笑道:“别处打码头,哪里赶得上广州。我们买卖正做的得手,岂有舍此他去的道理!到了要走的时候,我自然会和你一道儿走,也没有各走各的道理。瘟官不悬赏,怎显得我二人的能为。你要知道,做我们这种没本钱的买卖,不做到悬重赏的地步,没有身价,便没有趣味。我们内伙里,呼官厅不曾悬赏捉拿的同伴,叫做盗墓的。因为墓里头是死人,不论你拿他多少,他是不知不觉的。你我的本领,不做这买卖则已,既做了这种买卖,岂以使内伙里叫我们做盗墓的?番禺县的捕役,有哪一个够得上见我们的面,休说和我们动手!”
陈广泰听了这派话,胆气顿时增加了许多。不过觉得这地方,已住了这么久,恐怕再住下去,给道人看出破绽,劝张燕宾搬场。张燕宾摇头道:“暂时也用不着搬,且迟几日再看。”陈广泰便不说什么了,夜间仍是进城行窃。二人所劫的财物,都是平均分了,各人择极秘密的地方收藏。连日又做了几件大案,杜若铨见悬赏尽管悬赏,窃案仍旧层出不穷,只得夜间亲自改装出来,率同捕役,通夜在三街六巷巡缉。
这夜二更时候,杜若铨带着四名勇健的捕头,正悄悄地在街上行走,忽听得相离四五丈的屋上,有一片瓦炸裂的声音。这时的月色,十分光明,杜若铨忙朝那响声望去,只见一前一后的两条黑影,比箭还快,一晃就没有见了。杜若铨叹道:“有两个这么大本领的强盗在广州,广州市怎得安靖?这些饭桶捕役,又怎能办得了这班大盗?”当下也懒得亲自巡缉了,第二日见了总督,禀明了昨夜眼见的情形,自请处分。总督虽然忿怒,却看着李御史的面子,不便给杜若铨过不去,宽放限期,仍着落他认真缉捕。杜若铨无法推诿,只得闷闷不乐地回衙。
这时广东有个著名会办盗案的老捕头,姓何,名载福,因年纪有了八十多岁,已休职二十来年,不吃衙门饭了。一般在职的捕头,虽都知道二十年前的何载福,是办盗案的好手,然都以为他如今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行走尚且要人搀扶,哪里还有本领办这种棘手的案子?所以任凭陈广泰、张燕宾如何滋闹,捕头们如何受逼,总没人想到何载福身上去。
杜若铨从总督衙门回来,和一个文案老夫子邹士敬商量办法。这个邹士敬,在广东各县衙里,办了多年的文牍。这时他倒想起何载福来了,对杜若铨说道:“东家既为这盗案为难,何不把老捕头何载福传来,问他可有什么方法?”杜若铨道:“何载福的声名,我也知道,不过他如今已经老迈了。我听说他步履都很艰难,有什么方法能办这样的案子?”邹士敬摇头道:“不然。何载福的年纪虽然老了,但他毕竟是个著名的老捕头,经他手里办活的疑难盗案,不知有多少,经验必比这些饭桶捕役足些。东家若把他传来,不见得也和这些捕役一样一筹莫展。他纵然想不出什么方法,于案情也无损害。”杜若铨这才点头应好,登时派人去传何载福。
一会儿,派去的回来说,何载福病在床上甚是沉重,他家里人正在准备后事,不能来。杜若铨便望着邹士敬笑道:“何如呢?快要死的人了,神智必然昏乱,就传了他来,也不中用。”邹士敬不做声,过了一会,才向立在旁边听差的说道:“你去供房里,看赵得禄出去了没有?只看看,不要说什么,看了快回来报我。”听差的去看了,回来说道:“赵得禄在供房里,揩抹桌椅,并不曾出去。”
邹士敬点头,向杜若铨说道:“我逆料何裁福不是真病。”果然,杜若铨问道:“老师何以知道不是真病?”邹士敬从容笑道:“这很容易知道。赵得禄是何载福的外甥,又是何载福的徒弟,如果何载福真病到要准备后事了,岂有赵得禄还在这里揩抹桌椅之理。何载福为人极是机警,他虽多年休职在家,然近来省城闹了这么多大窃案,他哪有不知道的。大约他也觉得这件案子棘手,不容易办理,恐怕东家去嬲他来帮助,不能不装病推却。依我的愚见,东家若能屈尊去何载福家一走,他感激知遇,必愿出死力办这案子。”
杜若铨是一个捐班官儿,谄上傲下的本领最大,要他屈县大老爷之尊,去看一个多年休职的捕头,心里如何甘愿。只是对那老夫子,不便说出本意来,现出踌躇的样子说道:“我去他家一遭,倒没什么使不得。不过我始终不相信,他有能为帮我办这案。”邹士敬知道杜若铨忘不了自己的尊贵,懒得再往下劝驾。杜若铨也不再说了。
谁知这晚,又劫了一家大商户,并为劫取一个翠玉镯头,强断了这家主妇的手腕。杜若铨一接到这个呈报,正如火上添油,急得面无人色,思来想去,除了亲自去求何载福,实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只得仍和邹士敬商量,邹士敬连忙说道:“东家要去,就得赶早,再迟恐怕见不着面了。”杜若铨吃惊问道:“老师昨日说他是假病,怎么又说迟了见不着面呢?难道他就要死吗?”邹士敬扬手道:“东家到了何家,自会知道。我不过是这么猜度,准不准也不见得。”
杜若铨莫名其妙,当下依了邹士敬的话,只带了一名亲随,便装腔作势到何载福家里。刚行到何家门首,只见一乘小轿,从何家门首抬了出来,轿里坐着一个须发如银的老叟。亲随认得是何载福,对杜若铨说了。杜若铨忙叫亲随上前,把小轿拦住说道:“何老爷哪里去?县太爷正来奉看,已步行到这里来了。”杜若铨不由得暗暗佩服邹士敬的先见,这时也就不顾失尊了,见何载福还迟疑不肯下轿,即走上前向轿内拱手道:“老英雄纵不肯为本县帮忙,也不替广州众商户帮帮忙吗?本县今日特来奉求,无论如何,得请老英雄看广州众商户的份上,出来除了这个大害。”
何载福到了此时,知道躲避不了,推诿不掉,只得连忙滚下轿来,双膝往地下一跪,叩头说道:“大老爷折杀小的了。”杜若铨来不及的两手捧住何载福的肩膊,不教他叩头下去,一面哈哈笑道:“老英雄快不要如此拘泥行迹。本县要奉商的话很多很多,且到老英雄家里,坐着细谈吧!”何载福不肯道:“舍间蜗居逼仄,怎敢亵尊。小的实在因老朽无能,承大老爷错爱,恐怕辜负德意,误了大事。如今大老爷既执意差遣小的,小的即刻到衙里来,听候使令。”杜若铨心里犹豫,恐怕何载福图脱身躲避,想就在何家商议一个方法。何载福已看出杜若铨的用意了,遂低声说道:“舍间房屋紧靠着闹市,小的有话,也不好奉禀。”杜若铨才点头说道:“那么老英雄就不可失约呢!”何载福忙应道:“小的怎敢无礼!”杜若铨便别了何载福,带着亲随回衙。不知何载福有何方法能办这件盗案,且俟第二十二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