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五自从在李富东家,替霍俊清夸张了一会,作辞回北京来,草草地过了残年,心中为着谭浏阳殉义的事,仍是怏怏不乐,总觉得住北京腻烦的了不得。
光阴迅速,匆匆到了三月。这日,有个虞城的朋友,新从家乡到北京来,特地到会友镖局来瞧王五。那朋友闲谈虞城的故事,说起虞城西乡大塔村,有一家姓胡的,世代种田为业,算是大塔村里首屈一指的大农户。胡家养了几匹骡马,每年产生小骡、小马,也是一宗很大的出息。他家有一匹老牝马,已经多年不生小马了。胡家的人,几番要把那匹老牝马宰了,可是作怪,那匹老牝马好像有知觉似的。胡家这几日一打算要宰它,它就不吃草料,并且拼命地做工夫,以表示它不是老而无用、徒耗草料的东西。胡家人见它这样,便不忍宰它了,屡次皆是如此。到去年十月,那牝马的肚子,忽渐渐地大起来,十二月二十九的那日,居然又产下一匹小马来。那匹小马的毛色真是可爱,遍身头尾漆也似的乌黑,只有四条腿齐膝盖以下,雪一般的白得好看。胡家人便替它取个名字,叫做“乌云盖雪”。那马下地才半月,就比寻常半岁的马还要大许多。胡家因是才生出来的小马,没给它上笼头。谁知那马出世虽才半月,气力却是大的骇人,和它同关在一间房里的骡马,被它连咬带踢的简直闹得不能安生。最好笑的,那马竟知道孝顺。平日那匹老牝马和旁的骡马关在一块儿的时候,老牝马太弱,常抢不着食料,甚至被旁的骡马咬踢得不敢靠近食槽。自从小马出世,每逢下料的时候,小马总是一顿蹄子,将旁的骡马踢开,让老牝马独吃。胡家人见了,只得将骡马都隔开来,如今才得两个多月,已比老牝马还要高大,凶恶到了极处,什么人都不敢近前,靠拢去就得被它踢倒。春天正是嫩草发芽的时分,家家的骡马,都得放出来吃青草。胡家的骡马,自然也一般的放出来。那乌云盖雪的马,既没有笼头,人又近前不得,便毫无羁绊,一出门就昂头竖鬣地乱蹿乱跑,蹿到别人家的马群里,别人家的马就得倒霉,十有八九被它踢伤。老牝马吃饱了青草,将要归家了,只伸着脖子一叫,小马登时奔了过来,同回胡家。左右邻居的马,三回五次的被小马踢伤了,养马的都不服气,一个个跑到胡家来论理,问为什么这么大的马,还不给它上笼头?胡家不能护短,只好一面向人陪不是,一面拿笼头给小马上了,但是笼头虽然上了,仍是没人能捉得它住。哪怕身壮力强的汉子,双手拉住绳索,它只须将头一顺,那汉子便立脚不牢。
胡三的气力,也是大塔村的第一个,他偏不相信拉不住。这日,他做了一个新笼头,给小马套上了,就一手把笼头挽住,牵出大门来。那马才跨出门限,即将头往前一扬,放开四蹄便跑。胡三有力也施展不出,两脚悬了空,两手死死地把笼头握住,打秋千似的吊跑了半里多路,遇了一片好青草地,那马低下头来吃草,胡三才得脚踏实地。从此,胡家把那马监禁起来,再也不敢开放。胡家人说,如有人能骑伏那马,自愿极便宜地卖给那人。
王五听了,心中一动,暗想:我年来正愁没访得一匹好马,那马若合该是我骑的,必然一骑就伏,价钱多少倒没要紧。好在我此刻正苦住在北京腻烦,借此去外面走走也好。当下向那朋友问了虞城县大塔村的路径。镖局里的事务,本来是委人料理的,自己在家不在家没有关系。就在第二日,带了些银两,骑上一匹长途走马,动身向河南开封道虞城县走来。在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这日已到了虞城县,向人探问大塔村,喜得很容易寻找。大塔村的地方不小,进了大塔村口,还得走十来里才是胡家。王五问明了道路,要见那马的心切,遂将坐下的马加上两鞭。王五骑的这马,虽不是千里名驹,然也不是寻常易得之马,一日之间也能行走五百里路,只因齿老了,故想更换。
这时王五进了村口,两鞭打下去,便追风逐电地向前驰去。才跑了二三里路,王五在马上听得背后一声马叫,忙回头来看,只见相隔半里远近,一匹漆黑的马四蹄全白,向自己走的这条道路比箭还快地飞来。马背上坐着一人,低着头,伏着身子,好像用双手紧紧地揪住马项上的鬃毛。那马跑得太快,那人又低着头看不出年纪相貌。王五一见那马的脚步,心里好生羡慕。打算将自己的马勒开一边,让那马过去。只是哪里来得及,自己的马不曾勒住,那马已从背后一跃飞到了前面,转眼就只见一团黑影了。王五倒大吃一惊,暗想:世上哪有这般猛烈的马,便是这个骑马的人,本领也就了不得,我这回为此马长途跋涉,只怕来迟了一步,马已有主了。但我既到这里来了,少不得要去见个实在,能因马结识一个英雄,也不白跑这一遭。仍催着坐下马,不一刻,到了一个大村庄。
庄门外立着几个人,在那里说笑。那乌云盖雪的马,也系在门外一棵树上。王五知道就是这里了,随跳下马来,即有一个满头满脑一身都是污泥的老头,走过来向王五拱手道:“刚才冒犯了老哥,很是对不起!”王五估量这老头的年纪,至少也有七十多岁,见他遍身是泥,那马的肚皮腿股,也糊满了污泥,料知刚才骑马的,必就是这老头,所以有冒犯对不起的话,遂也拱手答道:“老丈说哪里话!没有老丈这般本领,不能骑这马;没有这马,也显不出老丈的本领。小子本特为这马从北京到这里来,老丈既来在小子之前,小子只好认命了,但得因马拜识了老丈,也算是三生有幸。请问老丈的尊姓大名,府上在哪里?”
老头先请教了王五的姓名,才答道:“老朽姓金,名光祖。”王五不待老头说下去,连忙拱手笑问道:“老丈不就是宁陵县人,江湖上人称为神拳金老爹的吗?”金光祖也拱手笑道:“不敢!承江湖上人瞧得起老朽,胡乱加老朽这个名目,其实懂得什么拳脚,更如何当得起那个‘神’字!像老哥的大刀,名扬四海,那才真是名副其实呢!老朽今年七十八了,怎么用得着这样的好马,只因小孙听得人说,这里生了一匹好马,横吵直闹的要来这里瞧瞧。我虑他年轻不仔细,俗言道得好:‘行船跑马三分命’,越是好马越是难骑,因此不敢教他一个人来。我离马背的日子,也太久了些,这马又是异乎寻常的猛烈,险些儿把我掼了下来。”
金光祖说着,回头对立在那马跟前的一个后生招手道:“禄儿,快过来!见见这位英雄,这是很不容易见着的。”那后生见招,忙走了过来。金光祖指着王五向那后生说道:“这位便是无人不知的大刀王五爷。”随又向王五说道,“小孙金禄堂,多久仰慕老哥的威名,往后望老哥遇事指教指教。”
金禄堂对王五作了一揖,说了几句钦仰的话。王五看金禄堂二十来岁年纪,生得仪表很不俗,心想他能知道爱马,必然不是等闲之辈,便有心结纳他,好做一个镖局里的帮手。只是当时同立在人家的门外,不便多谈。金禄堂也为那马分了精神,见自己的祖父骑了,也急想骑着试试,便向王五告了罪,将腰间的带子紧了一紧,金光祖在旁说道:“禄儿得当心这畜牲。它别的毛病一些儿没有,就只跑得正好的时候,猛然将头往下一低,身体随着就地一滚,若稍不留意,连腿都得被它折断。这毛病要提防它,也还容易,你两眼只盯住它两个耳朵,将要打滚的时分,两个耳朵尖必同向前倒下,你一见它两耳倒下……”金光祖说到这里,金禄堂接口说道:“赶紧将缰往上一拎,它不就滚不下了吗?”金光祖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亏你在这时说出来。就这一拎,不怕不把你的小性命送掉!你以为这也是一匹寻常的劣马吗?便是寻常的劣马,不上辔头,不上嚼口,也拎它不起,何况是这样的好马呢?这马一头的力足有千斤,又光光地套上一个笼头,你坐在它背上,两膀能有多大的力?它的头往下,你能拎得它起来吗?它口里若上了刺嚼,因为怕痛,才能一拎即起,如今是万万拎不得的,你务必记取明白。它的头一往下低,两耳又同时朝前倒了,就赶快把你自己的右腿尖往它前腿缝里插,它自然滚不下了。还有一层,这畜牲欢喜蹿高跳远,你万不可拿出平常骑马的身法手法来,想将它勒住,一勒就坏了。像这样的好马,你骑在它背上,须得将你自己的性命完全付托给它。它遇着高墈要蹿上去,你尽管由它蹿上去;遇着极宽的坑它想跳过去,你也尽管由它跳过去。越是顺着它的性子,越不会出乱子。它虽是畜牲,然它若自顾没蹿高跳远的能耐,你就打它,它也不肯跳。这畜牲能蹿一丈三四尺高,能跳二丈来远。你须记取:它蹿高的时候,你的身体须往后仰,等它前脚已起后脚用力的时候,你的身体便向前略栽,它才不觉吃力。若是它将要起前脚的时候,你将身体向前压住,它后脚用力的时候,你又将身体往后压住,它本有蹿一丈三四的能耐,是这么一挫压,使得减退四五尺了,岂不坏了吗?我刚才骑它,因跑过几亩水田,所以弄得浑身是泥。你要骑得十分当心才行。”
金禄堂也不答话,笑嘻嘻地走到树下,解下绳索来。那马见绳索已解,便四脚齐起,乱蹦乱跳。金禄堂也不害怕,凭空向马背上一个箭步,已身在马上了。那马将头扬了两扬,支开四蹄就跑。
金光祖到王五跟前说道:“难得在这里遇见老哥,我想屈尊到寒舍盘桓盘桓,不知尊意以为何如?”王五既有心要结识金禄堂,自己又左右闲着无事,便欣然答应。二人站着谈话,谈不到一顿饭的工夫,金禄堂已骑着那马,如飞而至,遍身头顶,也和金光祖一样,糊满了污泥。金光祖爱惜孙儿,恐怕他骑得累了,忙上前抢住笼头。那马接连被骑了两次,也累得乏了,比前驯良了许多。金禄堂滚下马背,摇头吐舌地说道:“就方才这一点儿时间,已来回跑了六十多里路,在马上看两边的房屋、树木,只见纷纷地往后倒下去,多望两眼,头目就昏眩了。人家都说火车快得厉害,我看这马比火车还要快得多呢!我买了它回去,看何时高兴,我得骑到南京去,和火车比赛比赛。”金禄堂这时随口说了几句玩笑话,后来南京办劝业会的时候,他果然将这马骑到南京,特地专开一个火车头,马在前头,车头在后边,十里以内,火车真个追这马不上。这是后话,趁这时表过不提。
再说当日金光祖,见已将这马骑服了,即问胡家要多少马价。胡家开口要一百两银子,金光祖并不还价,随如数兑了一百两银子。王五遂跟金光祖、金禄堂,带了那匹乌云盖雪的马,一同到宁陵县金家来。王五在金家住了几日,和金光祖公孙谈论拳脚,甚是投机。金光祖的儿子金标,出门十多年,没有音信,也不知是生是死。金禄堂的本领,全是金光祖传授的。
这日,王五正和金光祖坐在房中谈话,只见金禄堂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姓罗的,说是湖南人姓言的徒弟,有事要见爷爷。”金光祖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改变了颜色,停了一停才抬头问金禄堂道:“那姓罗的多大年纪了?”金禄堂道:“年纪不过三十多岁,身材很是高大。”金光祖道:“你已说了我在家么?”金禄堂摇头道:“我说你老人家不在家,他说没有的事,若真不在家,他也不会来了。”金光祖面上很露出踌躇的样子,王五在旁见了,猜不出是什么缘故,想问又不好开口。金光祖长叹了一声道:“冤家路窄,躲也躲避不了。禄儿请他在外面坐坐,我就出来见他。”
金禄堂应“是”去了,金光祖随回头向王五说道:“十年前,有一个湖南人姓言的,因闻我的名,特地找到这里来,在这里住了三日,要和我交手。那姓言的,原来是一个读书人,本领确是不弱,和我走了二百多个回合,我用擒拿手伤了他。他临走的时候,对我说道:‘我们十年后再见。我若没有和你再见的缘法,也得传一个徒弟,来报这一手之仇。’当时姓言的说完这话走了。十年来,我虽上了年纪,然不敢荒废功夫,就是防他前来报复。”王五道:“姓言的若是自己来,或者可怕。这姓罗的,是他的徒弟,也不见得有多大的本领。区区不才,如老丈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尽可代劳,和他见见高下。”金光祖摇头说道:“使不得!一人做事一人当,但请老哥在旁,替我壮壮胆量。”说着起身,进里面更换衣服,用一块寸来厚的护心铜镜,藏在胸前衣襟里面,装束停当,拉了王五的手,同来到外面厅堂上,只见金禄堂陪着一个魁伟绝伦的汉子,坐在厅堂上谈话。
那汉子背上还驮着黄色包袱,不曾放下。见金光祖出来,那汉子起身抱拳笑道:“久闻神拳金老爹的大名,今日才得来领教。老爹还记得十年前用擒拿手点伤辰州人言永福的事么?小子罗大鹤,就是言永福师傅的徒弟。这回奉了师傅之命,特来请教老爹。”金光祖也抱拳当胸地答道:“但愿老哥能青出于蓝。我虽老迈无能,但是既有约在先,不能不奉陪大驾。”罗大鹤即将背上的黄包袱卸了下来。不知与金光祖如何较量,罗大鹤是怎生一个来历,且俟第十六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