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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版前言

也许,此书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篇前言;但是,撰写多篇前言是否就可让某个没有类似体验的读者对书中所写的体验有所了解,最终尚存疑问。这体验似用一种暖风式的语言写就:它狂妄、不安、矛盾,如四月天气反复无常,总提醒人们冬季的临近,也昭示战胜严冬的胜利。冬季要来了,必然要来,或许已经到来……

感激之情似泉水奔涌,仿佛事情大出意料;此乃久病初愈之人的感激之情,康复委实始料未及啊!“快乐的科学”意味着心灵的狂欢,这心灵曾抵御旷日持久的可怕压力,那是一种何等坚忍、严峻、冷酷、不屈不挠而毫无希望的抵御啊;而今突然受到希望的猛烈震撼,健康有望了,被康复陶醉了,于是居然阐发诸多非理性、愚妄之论,抒发孟浪情愫,侈谈外表棘手实则并非如此的种种问题,受到它们的爱抚和吸引,这实在令我惊异。

全书无非是抒发历经长期痛苦和神志不清后康复的愉悦,恢复体力的狂喜,信仰未来之再度苏醒的欢欣,预感未来的快慰;同时,对正在迫近的冒险犯难之举,再度敞开的襟怀之海,重新可望企及的,并对其坚信不移的目标亦有所感悟,故而怡然自得。

我的经历是何等艰辛啊!青年时代,一片荒芜、衰竭、怀疑、冷漠;老年又不得其所,残暴的傲慢征服残暴的痛苦,傲慢拒绝痛苦的结论——而结论本是安慰呀——彻底的孤独,诚为对付世间几成病态的蔑视之正当自卫手段;当厌恶的心情发出命令,便对认识中的那些辛酸、苦涩、令人作痛的部分做原则性的限制,这厌恶是从一种不慎的特殊的精神养料和娇纵中滋生出来的,我姑且把这娇纵称为浪漫吧。

噢,对这一切,谁能与我一样感同身受呢!倘若有谁做到这点,谁定然认为我的至善多于愚妄与张狂。以此次附录于本书的若干诗作为例,作者以无可原谅的方式嘲弄所有的诗人,可是,我这个复活的人发泄恶意的对象绝不仅仅是诗人及其优美的“抒怀情感”;谁又知道,他究竟要为自己寻觅什么样的祭品呢?那些诙谐诗作素材里究竟是何猛兽一下子就把他刺激起来了呢?是“开始了的悲剧”啊,这部疑书又不是疑书在结尾时这样回答。当心啊,有害的、凶恶至极的东西——“开始了的悲剧”——宣告将要来临。这是毫无疑问的……

让我们不要过问尼采先生,他的康复与我们何干?……

心理学家对于诸如健康与哲学的关系这类颇富吸引力的问题知之甚少;但是一旦他自己患病,他就把对科学的全部好奇心带入病中。大凡有人格者必有其人格哲学,然此中差别如隔霄壤。某些人因贫困而穷究哲理,另一些人则因有钱有势才这么做。首先,这些人需要自己的哲学,不管它被当做精神支柱也罢,被当做抚慰、药品、解救、附庸风雅和自我异化也罢;但最终无非是一种华丽的奢侈,至多是一种踌躇满志的极乐和感激情怀而已。这感激必然要用宇宙大写字母写到概念王国的天幕上。在另一种比较正常的情况下,比如罹病的思想家因受个人病危状态的推动而精研哲学——哲学史上,也许是患病的思想家们占优势——那么,处于病魔压力下的思想将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呢?这是一个与心理学家相关的问题:在这个领域还可以进行试验。

正如一位旅行者事先规定在某个时刻醒来,此前尽管酣睡一样,我们这些患病的哲学家也在一定时间内全身心听任病魔摆布,仿佛紧闭着双眼。旅行者知道,他的某个东西不能睡,它要计时,并将唤醒他;我们也知道,具有决定意义的时刻也将唤醒我们,有某个东西会跳将出来,当场捕获我们的思想。所谓“当场”,我指的是当出现被称之为精神病态之时,诸如神志衰弱、倒错、屈从、冷漠、忧郁等等。这些病态在健康的日子里,不是以本来面目,而是以傲慢姿态呈现的。(古诗云:“骄傲的思想、孔雀和骏马,是世间最傲慢的三种动物。”)我们在经历自我质问、自我迷惑之后便学会以更精确的目光审视人们对其做过哲理探索的事物;能比过去更准确地看出患病思想家作为病者会不由自主地被引导或被误导进入什么样的思想歧途、侧巷、静止点、向阳处;能知道病体及病体的需求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思想逼迫、推动、吸引至何方——向着光明、寂静、温和、忍耐、药物和某种意义上的安慰。每一种视和平重于战争的哲学,每一种对“幸福”概念持否定态度的伦理,每一种知晓某种最终结局的玄学和物理学,每一种美学或宗教对入世、出世、离群索居和超尘拔俗的要求,都不妨问一问,疾病是不是使哲学家深受鼓舞和激励呢?

在客观、精神和纯思想的掩护下,生理需要做无意识的伪装,大行其道,这实在令我惊诧。我曾常常自问,迄今的哲学在总体上是否就是对身体的解释,并且是对身体的误解呢。在迄今思想史上起领导作用的那些最高的价值评估,其背后就隐藏着对身体特征的误解,这误解可能是个人的,也可能是各阶层和各种族的。人们可以把形而上学的一切大胆的癫狂行为,尤其是它对存在价值这个问题的回答,首先看成是身体的特征。从科学角度衡量,这类对存在的肯定或否定全无意义,然而它们却给历史学家和心理学家以更有价值的提示,提示人们关注身体特征,诸如个人的成功与失败、丰裕、强大、在历史上的专横,抑或拘谨、倦怠、贫困、对结局的预感、导向结局的意志等等。我一直在期待一位富于哲理的医生、一位研究民族、时代、种族和人类的总体健康的医生有朝一日鼓起勇气,将我的怀疑推向极致,并敢于直言:迄今的一切哲学研究根本与“真理”无涉,而是涉及别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健康、未来、发展、权力、生命……

读者已经猜到,我不愿忘恩负义地同病入膏肓的时期告别,那个时期赐予的恩惠我至今受用不尽。我十分清楚,我在自己那庞大的思想大厦落成之前,已从时好时坏的健康中大蒙其益。一位历经种种身体状况的哲学家同时也会步入种种哲学,会把每次身体状况转变为思想形态和思想背景,而这种变形艺术正是哲学呀。我们哲学家不可能和大众一样,将灵魂和肉体分开,更不能将灵魂和思想分开。我们既不是有思想的青蛙,又不是内脏冰冷的客观记录仪,而必须持续地从自己的痛苦中娩出思想,像慈母一般倾其所有,以鲜血、心灵、热情、喜悦、激情、痛苦、良知、命运和灾祸给思想以哺育。在我们,生命就是一切,我们总是把生命、把遭际的一切化为光与火,舍此便无所作为。至于疾病,我们不是问过,难道它对于我们必不可少吗?剧痛,作为怀疑一切的师爷,才是思想的最终解放者;剧痛,那绵延的剧痛,犹如架起嫩绿的柴火将我们焚毁,它迫使我们哲学家潜入自己的心灵底蕴,并且实施我们的一切信任、善良、掩饰、宽容、中庸——说不定以前的人性便是如此——

我怀疑,痛苦是否起到了“提升”的作用,但我明白,它确实深化了我们:我们学会了用傲慢、揶揄、意志力与它抗衡;我们堪与印第安人并驾齐驱,印第安人在遭受巨大创痛的深深折磨时,依旧嘴不饶人,并以此在折磨者身上补偿损失;我们因为痛苦而撤退到东方的虚无境界——人们称之为涅槃,撤退到寂静、僵化、听觉失聪的自我屈从境界、自我忘却境界、自我熄灭境界;我们作为另一个人从这类演练,即从长期而危险的控制自我的演练中脱身出来,便有更多的问号,便具备提问的意志,而且比以前提问更多、更深刻、更严肃、更残酷、更尖刻、更不动声色。我们对生活的信赖心死了,因为生活本身成了问题。但愿我们不要相信,某人因此必然会沦为思想忧郁者!即使还可能存在对生活的热爱,但已是另有所爱,即爱那令我们疑窦丛生的妇人……一切疑难的事物对这些智慧的、精神生活宏富的人可谓魅力无穷;一切未知事物使他们感到兴味盎然,这兴味总似耀眼的炽热,吞没疑难事物的疑难,克服未知事物的危险,乃至爱恋者的妒意。我们,我们明白了一种新的幸福……

末了,最重要的话不可不说:人从如是的深渊、沉疴、多疑症中返回,重获新生,蜕了皮,比以前更敏感、更狡黠,对欢乐的鉴赏更精细、对美好事物的表达更微妙,感官更愉悦,欢欣中显出更寓危险性的清白无辜,同时也更具稚气,也比从前尖刻百倍。啊,我们现在对于享乐多么反感啊!对那些享乐者、“有教养者”、富翁和统治老爷们精通此道,对他们那种粗俗、愚昧的享乐多么厌恶啊!对在我们耳膜上咚咚作响的新年集市上的击鼓声是多么鄙夷不屑啊!可是,“有教养者”和城里人时下竟然把艺术、书籍、音乐和那咚咚敲击声当做“精神享受”哩,并听任这些劳什子“精神饮料”强暴自己!当今,戏院里激情万丈的欢呼真使我们耳膜作痛呀!有教养的群氓所喜爱的那一套浪漫的骚动和思维混乱及其向往崇高、风雅和乖戾的抱负,对我们的审美情趣而言是何等怪异呀!

不要这些!倘若我们康复者还需要艺术,那么这必定是另一类艺术——嘲讽、轻松、空灵、神圣而不受干扰、绝妙非凡的艺术,它像一把明亮的火直冲万里碧空!

首先,它必须是艺术家的艺术,仅仅是艺术家的艺术!它的第一要务是给人带来轻松愉快,我们精于此道,朋友们,我指的是时时处处的轻松愉快啊!我也忝属艺术家,我必须证明这一点才是。对于某些东西,我们现在可谓心明眼亮,噢,身为艺术家,我们要学会善于忘却、不谙世事!至于将来,人们将很难在那些埃及青年出行的路径上找到我们了。那些青年夜间大闹神庙,拥抱塑像柱,全部撕掉用充足理由掩盖起来的一切东西的面纱,并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这样!这样糟糕的风气,这种“不惜一切代价寻求真理”的意志,这种青年人热爱真理的疯狂实在使我们败兴。他们这一套,我们可谓“曾经沧海”,我们也曾过于认真、深沉,被烧灼得遍体鳞伤……

我们不再相信,当真理的面纱被揭去,真理还是真理;我们已有足够的阅历不再相信。不要露骨地审视一切,不要亲历一切,不要理解和“知道”一切,这,对于我们不啻一种技巧。“亲爱的上帝无处不在,这是真的吗?”一个小女孩问妈妈。“我认为这么问有失规矩。”——这便是对哲学家的一种提示!人们应尊重羞愧心,大自然就是因为这羞愧心才把自身掩藏在谜的背后,掩藏在斑驳陆离的不确定性背后。也许,真理就是一个有理由又不让人看出其理由的女人?也许,她的名字在希腊文中叫“鲍波”?……噢,那些希腊人呀,他们可善于生活哩:为了生活,他们必须在表面、皱纹和皮肤上表现出勇敢,崇拜虚假,相信形式、色调、言辞、整座虚假的奥林匹斯山 !他们浮在表面,从深处到表面!而我们不也恰好在重蹈覆辙吗?我们这些思想莽汉已经登上当今思想界那无比危险的极巅,伫立该处,环顾四周,俯视一切。我们不也恰好沦为希腊人了吗?沦为形式、色调、言辞的崇拜者了吗?也因此而成了艺术家了吗?

1886年秋
写于热那亚近郊之卢塔 o35ZVnfXPhL0MKjhmstiaA5yTsvtle4AEK4Q1861nXBch4NBzlO7o7SmIp1aZe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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