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匡迪
1978年是新中国历史上具有重大转折意义的一年。年底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重新树立了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邓小平同志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改革开放的战略方针,带领亿万中国人民开始了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这30年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年代,也是我人生经历中最难忘的岁月。
1981年,教育部派我到英国帝国理工学院做访问学者。当时,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不久,到国外学习和工作的人还不多,我十分珍惜这一宝贵的机会,努力参与钢铁冶金新技术的开拓,并旁听了宏观经济学等课程。
1983年在瑞典兰塞尔钢铁公司做了两年多技术副总经理,在实践中积累了现代企业管理的经验。这些国外的经历是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重大转折,它大大地开拓了我的眼界,为后来在经济转型中从事宏观经济管理工作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回国后,钱伟长校长提名我出任上海大学常务副校长,三年后又被朱镕基市长任命为上海市教卫办副主任兼高教局局长。这是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二个重大转折,即从教学、科研工作转向政府部门工作。我十分珍惜已有相当基础的科研工作,经钱伟长校长与朱市长商定,我一周四天在高教局工作,其余三天回校带博士生及做科研。
1991年初,我随朱市长率领的上海市代表团访问欧洲。有一次在法国证券交易所,翻译的同志对可转换债券不了解,翻成了转型的债券。朱市长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解释说,企业可先发债券,如果经营三年效果好的话,债券可以变成股票,成为它的资本金。
朱市长听后不大确信,便用英文问证券交易所的总经理,结果法国人连声说对。事后朱市长问我,你是学工搞钢铁的,怎么会知道金融?我说,我在瑞典兰塞尔公司工作的时候,公司发行过可转换债券,通常我们要承包一个钢厂投资项目,制造设备的时候需要融资,常通过这一途径,成本最低。
在回国的飞机上,朱市长叫我过去,他说:“回上海后你不要到教卫办了,我现在缺少懂经济、特别是懂国际经济的人,你就到计委去工作。”
我说:“不行,我可是不喜欢计划经济的。”
他听后哈哈大笑,说:“好啊,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喜欢计划经济的人到计委去工作了。”
他当时已经酝酿改革,要把上海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三个重大转折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当计委主任以后没多久,朱市长就调到北京做常务副总理了,但他已为上海经济的转型奠定了方向。
1992年春节,邓小平同志来到上海,接见上海市委常委,我也出席了会见。
吴邦国书记向小平同志介绍我:“这是一位国外回来的教授,现在从政了。”
小平同志说:“教授从政好啊!搞四化需要有很多的教授从政。”
我听后受到极大的鼓舞,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自己的科技知识和对国外市场经济的了解,应用到实际工作中去,为祖国实现四个现代化做出贡献。
上海是中国人口最多和最大的工业城市,也是计划经济最周密、最彻底的城市。1992年小平同志到上海考察工作时指出“上海的改革开放搞晚了,今后要加快步伐”,并提出了加快浦东大开发的任务,为上海加快改革开放吹响了冲锋号。
邦国同志、黄菊同志召开市委扩大会,传达小平同志讲话,号召大家思想更解放一点、步子更大一点。我作为上海市副市长兼计委主任,深感肩负的重任。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应当从哪里开始着手呢?
我们计委一班子人经过讨论,向市委提出从三个方面推进计委自身的改革,得到邦国、黄菊同志的支持。
第一个方面,计委转变职能,就要对计划管理体制进行改革。过去,计委是最大的经济综合部门和审批机构,有着大量的审批权,劳动工资和物价调整的权也在计委。它还是最高层的决策咨询部门,市委、市府制订的经济社会发展大计往往先要计委提出一个初步意见,供领导决策。
我们的改革建议是:今后计委只研究总盘子,比如说35%用于工业技术改造,40%用于城市基础建设,还有25%用于社会事业,等等。如果市委批准了这一切块方案,那么计委就把相应的投资规模下达相关部委,具体项目则由各个部委审批后报计委备案,计委从过去的审批单位变成了一个督促落实的机关,使计委很快从大量审批的矛盾中解脱出来,效率大大提高,调动了各方面的积极性,工作都活跃了起来。我们也有时间积极地跑中央有关部门,筹划建立起一批大市场,包括建立期货市场、外汇市场、黄金市场等。
第二个方面,承担起筹措上海发展所需资金的任务。为支持上海市大发展和浦东大开发的步伐,资金需求十分巨大,而上海市政府当时仅有37亿元可用财力,远远不能满足发展的需要,筹措资金也十分困难。
朱镕基同志当上海市市长时,曾向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借了两笔钱,建起了南浦大桥和杨浦大桥。再要建桥怎么办?当时搞浦东开发,每天有10万辆汽车要过黄浦江,摆渡坐船从浦西到浦东需要40分钟,只有两个桥,一个隧道,显然是不够的。我们想到了借鉴国外BOT的办法,请香港的一家公司对两座桥的市值进行评估,然后向市委建议把这两座桥49%的经营权卖给香港的一个上市公司,即可筹到24亿元用来建第三座和第四座桥。同样,隧道也卖49%,可建造第二条和第三条隧道。之后,我们对沪宁高速公路和沪杭高速公路也采用了相似的办法。这样,我们就把现有资产盘活、投资规模放大了。
土地批租同样是旧城改造、筹集资金的大事。当时上海有350万居民住在市中心的棚户区,那是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炸毁的废墟上居民自己搭建的。要重新建设城市、改善那里人民的生活,必须解决棚户区拆迁问题。
计委就提出土地批租的建议。先在城郊接合部盖起一大批经济适用房,供搬迁的居民居住。搬迁以后,居住面积可扩大一倍。当时还没有产权的概念,提出一个口号,就是“舍小家为大家,共同建设新上海”。有差不多100万居民从市中心搬出去。
因为市中心的土地每平方米大约可以批租8000美元,而城郊接合部建居民小区的土地每平方米只有50到60美元。我们就利用这个差值筹到的款大搞市政基础设施建设。同时,市中心的工厂也都退二进三批租给外商去开发。很快,一批大商场、大办公楼就在市中心建起来了。市容及道路交通、市区绿化情况也迅速改观。
对于这一做法,当时有关部门,包括有的领导也提出了质疑,说这么搞是不是上海市中心又变成租界了,都是外商的楼宇、酒店、商场了。我们说,这不一样,旧上海的租界有治外法权,有行政管理体系,税收财政也不归中国,连警察都不一样。
现在的行政管理、税务财政、公安巡警是中国的,外商只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投资经营,就像合资企业一样,而且一定年限后,批租期满时,土地和地上建筑都归还中国。
最后,领导拍板决定,说可以试,先看三年,然后再做结论。在这以后的两年中,上海连年高速发展,上缴中央财政每年递增30%以上,最后领导也充分肯定了上海在率先改革方面取得的成就。
第二个方面,是放开价格。1992年前,上海市场上的商品价格和全国一样,都是由计划、物价部门规定的。经过一段时间酝酿,我们向市委建议,物价的市场化改革可先从水果入手,因为水果是温饱有余的人才吃的。
当时上海有一个果品蔬菜公司,它组织了一个大的批发市场,有一批人搞采购运输,但效益不好,还要政府补贴。我们试点的办法是果蔬公司只搞交易市场,只管挂牌价,而不管采购,而且挂牌价一定比长江三角洲的其他大中城市每斤高5分钱,货源则放开由个体户来经营。
由于在市场经济中,商品总是向价格高的地方流的。仅半个月,全国的水果产品都来了,从新疆的哈密瓜,河南的西瓜,到山东的苹果,海南岛的椰子、香蕉,广东的荔枝。过去国家公司的采购员在产地采购后不随货回来,新疆的哈密瓜运到上海沿途损失25%到30%;而个体户从新疆到上海是睡在哈密瓜上的,基本上没有损失。
这一改革初战获胜后,接着进行了粮油价格放开的改革。在1995年时,全国粮食和食用油的价格还是固定、统一的。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维持现状,由于购销价格倒挂,每年由财政补贴6000多万元。另一个是价格放开,粮、油价格随行就市,但低收入群体的生活将受影响。
我们算了一笔账:上海当时共有三十几万低收入的群体,其中包括孤寡老人、下岗职工和支边支疆回来后没有合适工作的青年。如果每个月白送他们20斤粮食和半斤油,算下来还不到4000万元。所以我们建议,在实物帮助困难群体之后,粮油价格可放开,顺价销售,上海人民就能吃到最好的米、最好的油。
后来随着发展,老百姓的要求不断提高,我们也不断调整政策,先是发食品券,自己到粮店选择领取籼米或粳米,后来为了制止倒卖食品券,干脆直接发补贴,自己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这样,上海的基本生活用品价格就整个放开了。
价格放开以后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上海的物价比周边地区高了。引起了干部、群众的议论。物价高到底是好现象,还是不好的现象?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工资划一时,什么地方物价低,那个地方的人民肯定是安居乐业的,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什么地方物价高,而且工资也高,那个地方肯定是大家觉得比较好的地方。比如东京、纽约、伦敦和巴黎的物价都高。
什么地方物价低呢?非洲那些贫穷国家的物价低,中国的老少边穷地方物价低。黄菊同志总结大家的讨论后,形象地提出要做到“三个一点”:即物价比周边地区高一点,工资也比周围地区高一点,工资的增幅比物价的增幅再高一点。有了这“三个一点”,上海人在物价较高、物资丰富的条件下也可以安居乐业。
现在回顾起来,从1992年小平同志到上海点燃了改革开放和浦东大开发的火炬,到我们在市委领导下解放思想,努力工作,用三年时间实现了三项重大改革,推动了经济社会快速发展,大幅提高了人民生活水平,使上海市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为上海市的长远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作者时任上海市教卫办副主任兼高教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