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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鲁

去年夏天我们过的那一段日子实在很好玩。我想不起别的恰当的词儿,只有说它好玩。学校四个月发不出薪水,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这个学校是一个私立中学,是西南联大的同学办的。校长、教务主任、训育主任、事务主任、教员,全部都是联大的同学。有那么几个有“事业心”的好事人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说是咱们办个中学吧,居然就办起来了。基金是靠暑假中演了一暑期话剧卖票筹集起来的。校址是资源委员会的一个废弃的仓库,有那么几排土墼墙的房子。教员都是熟人。到这里来教书,只是因为找不到,或懒得找别的工作。这也算是一个可以栖身吃饭的去处。上这儿来,也无需通过什么关系,说一句话,就来了。也还有一张聘书,聘书上写明每月敬奉薪金若干。薪金的来源,是靠从学生那里收来的学杂费。物价飞涨,那几个学杂费早就叫那位当校长的同学捣腾得精光了,于是教员们只好枵腹从教。校长天天在外面跑,通过各种关系想法挪借。起先回来还发发空头支票,说是有了办法,哪儿哪儿能弄到多少,什么时候能发一点钱。说了多次,总未兑现。大家不免发牢骚,出怨言。然而生气的是他说谎,至于发不发薪水本身倒还其次。我们已经穷到了极限,再穷下去也不过如此。薪水发下来原也无济于事,顶多能约几个人到城里吃一顿。这个情形,没有在昆明,在我们那个中学教过书的人,大概无法明白。好容易学校挨到暑假,没有中途关门。可是一到暑假,我们的日子就更特别了。钱,不用说,毫无指望。我们已好像把这件事忘了。校长能做到的事是给我们零零碎碎地弄一餐两餐米,买二三十斤柴。有时弄不到,就只有断炊。菜呢,对不起,校长实在想不出办法。可是我们不能吃白斋呀!有了,有人在学校荒草之间发现了很多野生的苋菜(这个学校虽有土筑的围墙,墙内照例是不除庭草,跟野地也差不多)。这个菜云南人叫作小米菜,人不吃,大都是摘来喂猪,或是在胡萝卜田的堆锦积绣的丛绿之中留一两颗,到深秋时,在夕阳光中红晶晶的,看着好玩。昆明的胡萝卜田里几乎都有一两颗通红的苋菜,这是种菜人的超乎功利,纯为观赏的有意安排。学校里的苋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动手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借一二百元买点油,多加大蒜,爆炒一下,连锅子掇上桌,味道实在极好。能赊得到,有时还能到学校附近小酒店里赊半斤土制烧酒来,大家就着碗轮流大口大口地喝!小米菜虽多,经不起十几个正在盛年的为人师者每天食用,渐渐地,被我们吃光了。于是有人又认出一种野菜,说也可以吃的。这种菜,或不如说这种革更恰当些,枝叶深绿色,如猫耳大小而有缺刻,有小毛如粉,放在舌头上刺拉拉的。这玩意北方也有,叫作“灰菠菜”,也有叫讹了叫成“灰灰菜”的。按即庄子所说“逃蓬蘑者闻人足音则跫然喜”之“蕴”也。据一个山东同学说,如果裹了面,和以葱汁蒜泥,蒸了吃,也怪好吃的。可是我们买不起面粉,只有少施油盐如炒苋菜办法炒了吃。味道比起苋菜,可是差远了。还有一种菜,独茎直生,周附柳叶状而较为绵软的叶子,长在墙角阴湿处,如一根脱了毛的鸡毛掸子,也能吃。不知为什么没有尝试过,大概这种很古雅的灰菠菜还足够我们吃一气。学校所在地名观音寺,是一荒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时在暑假,我们的眠起居食,皆无定时。早起来,各在屋里看书,或到山上四处走走,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相互招呼去“采薇”了。下午常在校门外不远处一家可以欠账的小茶棚中喝茶,看远山近草,车马行人,看一阵大风卷起一股极细的黄土,映在太阳光中如轻霞薄绮,看黄土后面蓝得好像要流下来的天空。到太阳一偏西,例当想法寻找晚饭菜了。晚上无灯,交不出电灯费电灯公司把线给铰了,大家把口袋里的存款倒出来,集资买一根蜡烛,会聚在一个未来的学者、教授的屋里,在凌乱的衣物书籍之间各自找一块空间,躺下坐好,天南地北,乱聊一气。或回忆故乡风物,或臧否一代名流,行云流水,不知所从来,也不知向何处去,高谈阔论,聊起来没完,而以一烛为度,烛尽则散。生活过成这样,却也无忧无虑,兴致不浅,而且还读了那么多书!

啊呀,题目是《老鲁》,我一开头就哩哩啦啦扯了这么些闲话干什么?我还没有说得尽兴,但只得打住了。再说多,不但喧宾夺主,文章不成格局(现在势必如此,已经如此),且亦是不知趣了。

但这些事与老鲁实有些关系,老鲁就是那时候来的。学校弄成那样,大家纷纷求去,真为校长担心,下学期不但请不到教员,即工役校警亦将无人敢来,而老鲁偏在这时来了。没事在空空落落的学校各处走走,有一天,似乎看见校警们所住的房间热闹起来。看看,似乎多了两个人。想,大概是哪个来了从前队伍上的朋友了(学校校警多是退伍的兵)。到吃晚饭时常听到那边有欢笑的声音,这声音一听即知道是烧酒所翻搅出来的。嗷,这些校警有办法,还招待得起朋友啊?要不,是朋友自己花钱请客,翻作主人?走过门前,有人说:“汪老师,来喝一杯。”我只说:“你们喝,你们喝。”就过去了,是哪几个人也没有看清。再过几天,我们在挑菜时看见一个光头瘦长个子穿半旧草绿军服的人也在那里低着头掐灰菠菜的嫩头。走过去,他歪了头似笑不笑地笑了一下。这是一种世故,也不失其淳朴。这个“校警的朋友”有五十岁了,额上一抬眉有细而密的皱纹。看他摘菜,极其内行,既迅速且准确。我们之中有一位至今对摘菜还未入门,摘苋菜摘了些野茉莉叶子,摘灰菠菜则更不知道什么麻啦蓟啦的都来了,总要别人再给鉴定一番。有时拣不胜拣,觉得麻烦,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哗啦一起倒下锅。这样,在摘菜时每天见面,即心仪神往起来,有点熟了。他不时给我们指点指点,说哪些菜吃得,哪些吃不得。照他说,可吃的简直太多了。这人是一部活的《救荒本草》,他打着一嘴山东话,说话神情和所用字眼都很有趣。

后来不但是蔬菜,即荤菜亦能随地找得到了。这大概可以说是老鲁的发明。说“发明”,不对,该说什么呢?在我看,那简直就是发明。是一种甲虫,形状略似金龟子,略长微扁,有一粒蚕豆大,村里人即叫它为蚕豆虫或豆壳虫。这东西自首夏至秋初从土里钻出来,黄昏时候,漫天飞,地下留下一个一个小圆洞。飞时鼓翅作声,声如黄蜂而微细,如蜜蜂而稍粗。走出门散步,满耳是这种嘤嘤的单调而温和的音乐。它们这样嘤嘤的,忙碌地飞,是择配。这东西一出土即迫切地去完成它的生物的义务。等到一找到对象,便在篱落枝头息下。或前或后于交合的是吃,极其起劲地吃。所吃的东西却只有一种——柏树的叶子。也许它并不太挑嘴,不过爱吃柏叶,是可以断言的。学校后面小山上有一片柏林,向晚时这种昆虫成千上万。老鲁上山挑水,老鲁到朋友处闲住,但不能整天抄手坐着,总得找点事做做,挑水就成了他的义务劳动。回来说,这种虫子可吃。当晚他就捉了好多。这一点不费事,带一个可以封盖的瓶罐,走到哪里,随便在一个柏枝上一捋,即可有三五七八个不等。这东西是既不挣扎也不逃避的,也不咬人螫人。老鲁笑嘻嘻地拿回来,掐了头,撕去甲翅,动作非常熟练。热锅里下一点油,煸炒一下,三颠出锅,上盘之后,洒上重重的花椒盐,这就是菜。老鲁举起酒杯,一连吃了几个。我们在一旁看着,对这种没有见过的甲虫能否佐餐下酒,表示怀疑。老鲁用筷子敲敲盘边,说:“老师,请两个嘛!”有一个胆大的,当真尝了两个,闭着眼睛嚼了下去:“唔,好吃!”我们都是“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的,于是饭桌上就多了一道菜,而学校外面的小铺的酒债就日渐多起来了。这酒账是到下学期快要开学时才由校长弄了一笔钱一总代付了的。豆壳虫味道有点像虾,还有点柏叶的香味。因为它只吃柏叶,不但干净,而且很“雅”。这和果子狸、松花鸡一样,顾名思义即可知道一定是别具风味的山珍。不过,尽管它的味道有点像虾,我若是有一盘油爆虾,就决不吃它。以后,即使在没有虾的时候也不会有吃这玩意的时候了。老鲁呢,则不可知了。不管以后吃不吃吧,他大概还会念及观音寺这地方,会跟人说:“俺们那时候吃过一种东西,叫豆壳虫……”

不久,老鲁即由一个姓刘的旧校警领着见了校长,在校警队补了一个名子。校长说:“饷是一两个月发不出来的哩。”老刘自然知道,说不要紧的,他只想清清静静地住下,在队伍上时间久了,不想干了,能吃一口这样的饭就行(他说到“这样的饭”时,在场的人都笑了)。他姓鲁,叫鲁庭胜(究竟该怎么写,不知道,他有个领饷用的小木头戳子,上头刻的是这三个字),我们都叫他老鲁,只有事务主任一个人叫他的姓名(似乎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的下属,这才像个主任)。济南府人氏。何县,不详。和他同时来的一个,也“补上”了,姓吴,河北人。

什么叫“校警”,这恐怕得解释一下,免得过了一二十年,读者无从索解。“校警”者,学校之警卫也。学校何须警卫?因为那时昆明的许多学校都在乡下,地方荒僻,恐有匪盗惊扰也。那时多数学校都有校警。其实只是有几个穿军服的人(也算一个队),弄几支旧枪,壮壮胆子。无非是告诉宵小之徒:这里有兵,你们别来!年长日久,一向又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这个队近于有名无实了。他们也上下班。上班时抱着一根老捷克式,搬一条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或看学生打篮球。没事时就到处走来走去,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草,“朵朵来米西”,唱着不成腔调的无字曲。这地方没有什么热闹好瞧。附近有一个很奇怪的机关,叫作“灭虱站”,是专给国民党军队消灭虱子的。他们就常常去看一队瘦得脖子挺长的弟兄开进门去,大概在里面洗了一通,喷了什么药粉,又开出来,走了。附近还有个难童收容所。有二三十个也是饿得脖子挺长的孩子,还有个所长。这所长还教难童唱歌,唱的是“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而且每天都唱这个。大概是该所长只会唱这一段。这些校警也愿意趴在破墙上去欣赏这些瘦孩子童声齐唱《武家坡》。他们和卖花生的老头搭讪,帮赶马车的半大孩子钉马掌,去看胡萝卜,看蝌蚪,看青苔,看屎壳螂,日子过得极其从容。有的住上一阵,耐不住了,就说一声“没意思”,告假走了。学校负责人也觉这样一个只有六班学生的学校,设置校警大可不必,这两支老枪还是收起来吧,就一并捆起来靠在校长宿舍的墙角上锈生灰去了。校警呢,愿去则去,愿留的,全都屈才做了本来是工友所做的事了。人各有志,留下来的都是喜爱这里的生活方式的。这里的生活方式,就是:随便。你别说,原来有一件制服在身上,多少有点拘束,现在脱下了二尺半,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就更添了一分自在。可是他们过于喜爱这种方式,对我们就不大方便。他们每天必做的事是挑水。当教员的,水多重要!上了两节课,唇干舌燥。到茶炉间去看看,水缸是空的。挑水的呢?他正在软草浅沙之中躺着,眯着眼在看天上的云哩。毫无办法,这学校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相当浓厚的老庄哲学的味道:适性自然。自从老吴和老鲁来了,气象才不同起来。

老吴留长发,梳了一个背头。头顶微秃,看起来脑门子很高。高眉直鼻,瘦长身材,微微驼背。走路步子很碎,稍急一点就像是在小跑。这样的人让他穿一件干干净净的蓝布长衫比穿军服要合适得多(他怎么会去当兵,是一个谜)。他的家乡大概离北京不远,说的是相当标准的“国语”,张嘴就是“您呐,您呐”的。他还颇识字,能读书报,字也写得不错,酒后曾在墙上题诗一首:

山上青松山下花,

花笑青松不及他;

有朝一日狂风起,

只见青松不见花。

兴犹未尽,又题了两句:

贫居闹市无人问,

富在深山有远亲。

“补上”不久,有发愤做人之意,又写了一副对联:

烟酒不戒哉,

不可为人也。

老吴岁数不比老鲁小多少,也是望五十的人了,而能如此立志,实在难得。不过他似乎并未真的戒掉。而且,何必呢!因为他知书识字,所管工作是进城送公函信件。在家时则有什么做什么,从不让自己闲着。哪里地不平,下雨时容易使人摔跤,他借了一把铁锹平了,垫了。谁的窗户纸破了(这学校里没有一扇玻璃,窗户上都是糊着皮纸),他瞧在眼里,不一会就打了浆糊来糊上了,糊得端端正正,平平整整,连一个褶子都没有。而且出主意教主人出钱买一点清油来抹上,说这样结实,也透亮。果然!他爱整洁,路上有草屑废纸,他见到,必要捡去。整天看见他在院里不慌不忙而快快地走来走去。他大概是很勤快的。当然,也有点故示勤快。有一天,须派人到城里一个什么机关交涉一宗公事,教员里都是不入官衙的,谁也不愿去。有人说:“让老吴去!”校长把自己的一套旧西服取下来,说:“行!”老吴换了那身咖啡色西服,梳梳头,就去了。结果自然蛮好,比我们哪个去都好。因此,老吴实际上是介乎工友与职员之间的那么一个人物。老吴所以要戒除嗜好,立志为人,所争取的,暂时也无非是这样的地位。他已经争取到了。

一到快放暑假时,大家说:完了,准备瘦吧。不是别的,每年春末夏初,几乎全校都要泻一次肚,泻肚的同时,大家的眼睛又必一起通红发痒。是水的关系。这村子叫观音寺,按说应该不缺水,观音不是跟水总是有点联系的么?可是这一带的大地名又叫作黄土坡,这倒真是名副其实的。昆明春天不下雨,是风季,或称干季,灰沙很大。黄土坡尤其厉害。我们穿的衣服,在家里看看还过得去。一进城就觉得脏得一塌糊涂。你即使新换了衣服进城,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的头发总是黄的!学校附近没有河,有一条很古老的狭窄的水渠,雨季时渠里流着清水,渠的两岸开满了雪白的木香花,可是平常是干涸的。也没有井,我们食用的水只能从两处挑来:一个是前面胡萝卜田地里的一口塘;一个是后面山顶上的一个“龙潭”。龙潭,昆明人叫泉水为龙潭。那也是一口塘,想是下面有泉水冒上来,故终年盈满,水清可鉴。在龙泉边坐一坐,便觉得水气沁人,眼目明爽。如果从山上龙潭里挑水来吃,自然极好。但是,我们平日饮用、炊煮、澈口、洗面的水实都是田地里的塘水。塘水是雨水所潴积,大小虽不止半亩,但并无源头,乃是死水,照一学生物的同学的说法。浮游生物很多。他去舀了一杯水,放在显微镜下,只见草履虫、阿米巴来来往往,十分活跃。向学校抗议呀!是的。找事务主任。主任说:“我是管事务的,我也是×××呀!”这意思是说,他也是一个人,也有不耐烦的时候。他跟由校警转业的工友三番两次说:“上山挑!”没用。说一次,上山挑两天;第三天,仍旧是塘水。你不能看着他,不能每次都跟着去。实在的,上山路远,路又不好走。也难怪,我们有时去散散步,来回一趟,还怪累的,何况挑了一担水乎?再说,山下风景不错,可是没人没伴,一个人挑着两桶水,斤共斤共走着,有什么意思?田里塘边常常有几个姑娘媳妇锄地薅草,漂衣洗菜,谈谈笑笑,热闹得多。教员们呢,不到眼红肚泻时也想不起这码事。等想起来,则已经红都红了,泻都泻了。到时候每人一包六味地黄丸或舒发什么片,倒了一杯(还是塘里挑来的)水,相对吞食起来。自从老鲁来了,情况才有所改变。老鲁到山上、田里两处都看了看,说底下那个水“要不得”。老鲁的专职是挑水,全校三百人连吃带用的水由他一个人挑,真也够瞧的。老鲁天一模糊亮就起来,来回不停地挑,一担两桶,有时用得急,一担四桶。四桶水,走山路,用山东话说,“斤半锅盔——够呛”,可是老鲁像不在意。水挑回来,还得劈柴。劈了柴,一个人关在茶炉间里烧。自此,我们之间竟有人买了茶叶,泡起茶来了!因为水实在太方便。老鲁提了一个很大的铅铁水壶,挨着个儿往各个房间里送,一天送三次。

下一学期开始后,学校情况有所好转。昆明气候好,秋来无一点萧瑟之感,只是百物似乎更老熟深沉了一些。早晚稍凉,半夜读书写字须加一件衣服。白天太阳照着,温暖平和,完全像一个稍稍删改过一番的春天。经过了雨季,草木都极旺盛。波斯菊开犹未尽,绮丽如昔。美人蕉结了籽,远看猩红一片,仍旧像开着花。饭能像一顿饭那样开出,破旧的藤箱里还有一件毛衣,就允许人们对未来做一点梦。饭后课余,在屋前小草坪上,各人搬一把椅子,又漫无边际地聊开了。昆明七八年,都只是一群游子,谁也没有想到在这里落地生根。包括老吴和老鲁。教员里有的是想出国的,有的想到清华、北大当助教,也有想回家乡办一种什么事业……有一位老兄似乎自己是注定了要当副教授的。他还设想他有一所小住宅,三间北房,四白落地,后面还有一个小园子,可以种花种菜。他还把老吴、老鲁也都设计在他的住宅里。老吴住前院,管洒扫应对。主人不在,有客人来,沏茶奉烟,请客人留字留言。他可以偷空到天桥落子馆里坐坐。他去买东西,会跟铺子里要一个二八回扣。老鲁呢,挑水,还可以把左邻右舍的用水都包下来,包括对门卖柿子的老太婆的。唔,老鲁多半还要回家种两年地。到地里庄稼被蝗虫吃光了时,又会坐在老吴的屋里等主人回来,请求还在这里吃一碗饭……他把将来的生活设想得这样具体,而且梦寐以求,有点像契诃夫小说《醋栗》中的主人,于是大家就叫“醋栗”。醋栗先生对这个称呼毫不在意。这时正好老吴给他送来两封远地来信和一卷报刊,老鲁提了铅壶来送水,他还当真把他们叫住,把这个设想告诉他们,征求他们的同意。一个说:“好唉好唉!”一个说:“那敢情好!”

醋栗先生的设想,不是毫无道理。他自己能不能当副教授,我不敢替他下保证,他所设想的老吴和老鲁的前途,倒是相当有根据,合乎实际的。世界上会有很多菩萨教授,会有那么一所小宅子,会有一定数量的能够洒扫应对的老吴和一辈子挑水的老鲁的。

自从老吴和老鲁来了,学校的教员中竟分成了两派。一派拥护老吴,一派拥护老鲁。有时为了他们的优劣竟展开了辩论(其实人是不能论优劣的,优劣只能用于钢笔、手表、热水壶,这些东西可以有个绝对标准)。人之爱恶,各不相同,不能勉强。从拥护老鲁和老吴上,也可以看出两派人的特点,一派重实际,讲功利;一派重感情,多幻想。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什么地方都有这两类人。我是拥鲁一派。老鲁来了,我们且问问他:

“老鲁,你累不累?”

“累什么,我的精神是顶年幼儿的来!”

这个“顶年幼儿的”,好新鲜的词!老鲁身体很好(老吴有时显得有点衰颓)。他并不高大,但很结实。他不是像一个运动员那样浑身都是练出来的腱子。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呢?老鲁是从沙土里长起来的一棵枣树。说像枣树好像不大合适。然而像什么呢?得,就是枣树!

老鲁是见过世面的。有一天,学校派我进城买米(我们那个学校,教员都要轮流做这一类的事),我让老鲁跟我一同去,因为我实在不善于做这一类事。老鲁挟着两个麻袋,走到米市上,这一家抄起一把看看,那一家抄起一把看看,显得很活泼。米有成色粗细,沙多沙少,干湿之分,这些我都不懂,只是很有兴趣跟在他后面,等他看定了付钱。他跟一个掌柜的论了半天价,没有成交。“不卖?好,不卖咱们走下家!”其实他是看中了这份米。哪里走什么下家呢,他领着我去看了半天猪秧子,品头论足了半天,转身又走回原来那家铺子,偏着身子(像是准备买不成立刻就走),扬着头(掌柜的高高地爬在米垛子上):“哎,胡子!卖不卖,就是那个数,二八,卖,咱就量来!”掌柜的乐了乐,当真就卖了。大概是因为一则“二八”这个数他并不吃亏,二则这掌柜显然也极中意这个称呼,他有一嘴乌青匝密的牙刷胡子!诸位,我说的这些有点是题外之言。我真的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就是买米的这一天,我知道老鲁是见过世面的。我们在进城的马车上,马车上坐的是庄稼人、保长、小茶棚的老板娘(进城去买办芝麻糖葵花子),还有两个穿军装的小伙子。这两个小伙子大概是机械士或勤务兵,显得很时髦。一个的手腕上戴着手表(我仔细瞧了瞧,这只表不走,只能装装样子),一个的左边犬齿上镶了金牙,金牙上嵌了绿色的桃形饰物。这两个低声说话,忽然无缘无故地大声说:“我们哪里没有去过,什么‘交通工具'没有坐过!飞机、火车、坦克车,法国大莱钢丝床!”老鲁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低着头抽他的烟。等这两个下了车,端着肩膀走了,老鲁说:“两个烧包子!”好!这真是老鲁说的话!

老鲁十几岁就当兵了。他在过的部队的番号,数起来就有一长串。这人的生活写出来将是一部骇人的历史。我跟老鲁说:“老鲁,什么时候你来,弄一点酒,谈谈你自己的事情。”老鲁说:“有什么可谈的?作孽受苦就是了。好诶,哪天。今儿不行,事多。”说了几次,始终没有找到适当机会。

我只是片片段段地知道:老鲁在张宗昌手下当过兵。“童子队。”他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三个字怎样写,是“童子队”,还是“筒子队”。听那意思大概是马弁。“童子队,都挑一些年轻漂亮小伙子,才出头二十岁。”老鲁说。大家微笑。笑什么呢?笑老鲁过去的模样。大家自然相信老鲁曾经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盒子炮,两尺长的鹅黄色的丝穗子!他说了一点张大帅的事,也不妨说是老鲁自己的事吧。“大帅烧窑子。北京。大帅走进胡同。一个最红的窑姐儿。窑姐儿叼了枝烟(老鲁摆了个架势,跷起二郎腿,抬眉细眼,眼角迤斜),让大帅点火。大帅说:‘俺是个土包子,俺不会点火。'嗬,窑姐儿慌了,跪下咧,问你这位,是什么官衔。大帅说:‘俺是山东梗,梗,梗!’(老鲁翘起大拇指,圆睁两眼,嘴微张开。从他的神情中,我们大概知道‘梗梗梗'是一个什么东西,但是这三个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大帅的同乡们,你们贵处有此说法么?)窑姐儿说,你老开恩带我走吧。大帅说:‘好诶!'(大帅也说‘好诶'?)真凄惨(老鲁用了一个形容词),烧!大帅有令。十四岁以下,出来;十四岁过了的,一个不许走,烧!一烧烧了三条街,都烧死咧。”老鲁的叙述方法有点特别。你也许不大明白。可不是,我也不知这究竟是咋一回事,大帅为什么要烧窑子?这是什么年头的事?我们就大概晓得那么一回事就得了。当然,老鲁也是点火烧的一个了,他是“童子队”嘛。

另外,我们还知道一点老鲁吃过的东西。其一是猪食。队伍到了一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了,饿了好几天了,老百姓不见影子,粮食没有一颗。老鲁一看,咳!有个猪圈。猪是早没有了,猪食盆在呐。没有办法,用手捧了两把。嘻,“还有两爿儿整个苞谷一剖俩的呢,怪好吃!”老鲁说,“这比羊肉好吃多了。”“比羊肉好吃?”有人奇怪。唉,什么羊肉,白煮羊肉。也是,老百姓都逃了,拖到一只羊,杀倒了,架上火呼烂了,没盐!没盐的羊肉,你没吃过,你就无法知道那多难吃,何况,又是瘪了多少日子的肚子!啧啧,老鲁吃过棉花。那年,败了,一阵一阵地退。饿得太凶了,都走不动,老鲁说:“像一个空口袋似的就出溜下去了。”昏昏乎乎的。“队伍像一根烂草绳穿了一绳子烂草鞋。”(老鲁的描写真是奇绝!)实在饿极了,老鲁说:“不觉得那是自己。”可是得走呀。在那个一眼看不到一棵矮树,一块石头的大平地上走。(这是什么地方?)浑身没一丝力气,光眼皮那还有点动(很难想象),不撑住,就耷拉下来了。老鲁看见前头一个人的衣服破了一块,露出了白花花的棉花,“吃棉花!前后肚皮都贴上了。棉花啊!也就是填到肚里,有点儿东西。吃下去什么样儿,拉出来还是个什么样儿!”我知道棉花只有纤维,纤维是不易溶解的,没想到这点科学常识却在一个人的肚肠里得到证实。

老鲁的行伍生活,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

老鲁这辈子“下来”过好几次。用他的话说,当兵叫“补上”,不当了,叫“下来”。他到过很多大城市,在上海、南京都住过。下来时,自然是都攒了一些钱。他说他在上海曾经有过两间房子。“有过”是什么意思呢?是从二房东那里租来的?还是在蕰藻浜那样的地方自己用茅草盖的呢?我没有问清楚。在南京,他弄过一个磨坊。这是抗战以前的事。一打仗,他甩下就跑了。临走时磨坊里还有一百六十多担麦子!离开南京,身上还有一点钱,钱慢慢花完了,“又干上咧”,老鲁是“活过来的”,他对过去不太怀念。只有一次,我见他似乎颇有点惘然的样子。黄昏时候,在那个小茶棚前,一队驮马过去。赶马的是个小姑娘。呵叱一声,十头八匹马一起撒开步子,马背上的木鞍敲得马脊梁哒哒地响。老鲁眯着眼睛,目送驮马走过,兀立良久,若有所思。但是在他脱下军帽,抓一抓光头时,他已经笑了。“南京城外赶驴子的,都是小姑娘,一根小鞭子,哈哧哈哧,不打站,不歇力,一口气赶三四十里地,一串几十个,光着脚巴丫子,戴得一头的花!”老鲁似乎在他的描叙中得到了一点快乐。“戴得一头的花”,他说得真好。这样一来,那一百六十担麦子就再也不能折磨他了。

可是话说回来了,一百六十担麦子是一百六十担麦子呀,不是别的。一百六十担麦子比起一斗四升豆子,就更多了,也难怪老鲁提起过好几次。且说这一斗四升豆子,老鲁爱钱,他那样出力地挑水,也一半是为了钱。“公家用的”水挑完之后,他还给几个成了家,有了孩子,自己起火的教员家里挑私人用的水,多少可以得一点钱。老鲁这回“下来”,本有几个钱,约有十万多一点(我们那学期的薪水一月二万五)。他一下来时请老校警喝酒,花了一些。又为一个老朋友花了四万元。那个朋友从队伍上下来,带了一支枪,路上让人查到了,关了起来。老鲁得为他花钱,把他赎出来。一块在枪子里聃过来的,他能不吐这个血么?剩下那点钱,再加上挑水的水钱,他就买了一斗四升豆子囤积起来。他这大概是世界上规模最小的囤积了。不过,有了一斗四,就不愁没有一百六。他等着行情涨,希望重新挣起一座磨坊。不料,什么都涨,豆子直跌!没法,就只好卖给在门口路上拉马车的。他自己常常看到那匹瘦骨嶙峋的白马,掀动着大嘴,咯嘣咯嘣地嚼他的豆子。可真是气人,一脱手,豆子的价钱就抬起来了!

有人问老鲁:“你要钱干什么?”意思是说,你活了大半辈子,看过多少事情,还对这个东西认识不清么?有人还告诉他几个故事:某人某人,白手起家,弄了三部卡车,跑缅甸仰光,几千斤的家私,一炮就完了。护国路有一所大楼,黄铜窗槛,绿绒窗帘,里面住了一个“扁担”(昆明人管挑夫叫“扁担”)。这扁担挑了二十年,忽然发了一笔横财,钱是有了,可是生活过得很无意思。家里的白瓷澡盆他觉得光滑冰冷,牛奶面包他吃不惯。从前在车站码头上一同吃猪耳朵、闷小肠的老朋友又没有人敢来高攀他,他觉得孤独寂寞,连一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又有一家,原是个马车夫,得了法,房子盖得半条街,又怎么呢?儿子们整天为一块瓦片吵架,一家子鸡犬不宁……总而言之,钱不是什么好东西。老鲁说:“话不是这么说。眼珠子是黑的,洋钱是白的。我家里挣下的几亩地,一定叫叔叔舅舅占了,卖了。我回去,我老娘不介意(老鲁还有个老娘,想当有七十多岁了),欢欢喜喜的,‘啊!我儿子回来了!'我就是光着屁股也不要紧。别人嚷,我回去吃什么?”

寒假以后,学校搬了家,从观音寺搬到白马庙。我是跟老鲁坐一个马车去的。老鲁早已到那边看过,远远地就指给我们看:“那边,树郁郁的,呐,是了,就是那儿!”老鲁好像很喜欢,很兴奋。原因是“那边有一口大井,就在开水炉子旁边,方便!”

自从学校迁到白马庙,我不在学校里住,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民房,除了上课,很少到学校来。下了课,就回宿舍了。对老鲁的情况就不大了解了。

转眼过年了。一清早,到学校去看看。学校里打扫得很干净,台阶上还有几盆花!老吴在他的房间的门上贴了一副春联:

一夜连双岁,

五更分二年。

这是纪实,又似乎有点感慨。我去看看老鲁,彼此作了一个揖,算是拜年。我听说老鲁最近不大快乐。原因是,一,和老吴的关系处得不好。老吴很受重用。事务主任近来不到校,他俨然是大总管。他穿着校长送他的咖啡色西服,叼着一个烟斗,背着手各处看来看去,有时站在办公室门口,大叫:“老鲁——”“耳朵上哪去了?”“要关照你多少次!”得,醋栗先生的计划大概要吹,老鲁和老吴不会同时待在一个小宅子里!二,是他有一笔钱又要漂。老鲁苦巴苦做,积积攒攒,也有了二十万样子。这钱为一个事务员借去,合资买了谷子。不知怎么弄的,久久未有下文。原因究竟是否如此,也说不清。只是老鲁的脾气变得坏了。他离群索居,吃饭睡觉都在他的房间里。校警之中只有一个老刘还有时带了一条大狗上他屋里坐坐,有时跟他一处吃饭。老鲁现在几乎顿顿喝酒。“吃了,喝了,都在我肚子里,谁也别想!”意思是有谁想他的钱似的。老鲁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牢骚呢?

后来,我看老鲁脾气又好了一些,常常请客吃包子。一盘二三十个,请老刘,请一个女教员雇用的女工。我想,这可不得了,老鲁这个花法,他是怎么啦?不过了?慢慢地,我才听说,老鲁做了老板了。这包子是从学校旁边的包子铺端来的。铺子里有老鲁的十多万股本。

果然,老鲁常常蹲在包子铺的门口抽他的烟筒,呼噜呼噜。他拿着新买的烟筒向我照了照。

“我买了个高射炮!”

佛笃——吹着了纸枚,抽了一筒,非常满意的样子。

“到云南来,有钱没钱的,带两样东西回去。有钱的,带斗鸡。云南出斗鸡。没钱,带个水烟筒,高射炮!”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老鲁啊,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一九四五年写在昆明白马鹰 n1X8x/12sdJbrBGxhBgq/mSBa7a/WAOdLf5ys7uvwxYkPGH3zUitaI6FUji3kb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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