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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原来敌人是恩人

刘裕的这个“恩人”姓孙名恩。

从一定意义上讲,孙恩确实是刘裕的“恩人”,刘裕早期的职务之所以快速步步高,都是建立在攻打孙恩的战绩之上的。孙恩被打败一次,刘裕的立功喜报就多一张,到孙恩经受不住失败的打击跳海自杀的时候,刘裕已经由下级军官晋升为北府军中层干部了。

当然,也就是这么一说而已,即使没有孙恩屡让刘裕猛揍这档子事,以刘裕的才智,在北府军的大熔炉里,他也一样会百锻成钢的,就好比没有蒋门神和老虎,武松迟早也会出名的道理一样,只不过名震江湖的时间会推迟一些。

孙恩当时可比刘裕的名气大多了,他是天师道的教主。天师道就是“五斗米教”,东汉张道陵创立的教派,凡入教者每人必须先交五斗米作为赞助费,故得名“五斗米教”。

不过这交赞助米的规矩是在东汉年间,估计东晋时候没这规矩了,那时候东晋朝政黑暗,百姓家里见不着硬币铜板,连穷得叮当响的资格都没有,哪给你弄五斗米去?五斗米再加点野菜、树皮啥的,熬吧熬吧够一大家子十天半个月口粮了,谁舍得拿去搞赞助?米在东晋是硬通货呢,官员发工资都用米,彭泽县令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中的“五斗米”就是工资款,不过,这里的五斗米指的是日薪,并不是月薪。

孙恩那时候接他叔叔孙泰的班当了天师道教主。孙泰在三吴地区发展了大批信徒,并准备组织信徒起义对抗朝廷,后由于走漏风声被朝廷突袭抓捕,全族灭门,只有孙恩幸运地逃到海岛上继续布教。

孙恩所在的海岛即今天的浙江舟山,一个浪打浪、岛连岛,远离大陆的地方。孙恩带着一帮人躲在岛上,时刻寻找杀回去的机会。

反攻的机会发生在隆安三年,趁着民心骚动,孙恩带着一小队人马浮海而至,在上虞(今浙江省上虞市)顺利登陆,很快首战告捷,杀死了上虞县令后,向会稽郡进攻。

会稽郡(今浙江省绍兴市)是上虞县的上级单位。东晋时期,地方政权实行的是州、郡、县三级制,州长官叫刺史,郡长官叫太守,县长官叫县令。刺史管太守,太守管县令。这和隋唐实行的州、县两级制有点区别,隋唐精简了一个层级,减少了不少政府公务员。我们现在的地方政权是几级呢?省、市、县、乡,大家自己扳着指头数。

会稽郡的行政长官叫王凝之,王羲之的儿子,也是个天师道的信奉者,只不过不是孙恩的下线。这个著名书法家的儿子太好玩了,当孙恩气势汹汹地杀向会稽时,他“不出兵,亦不设备,日于道室稽颡跪咒”。

面对压境的敌人,王首长不是派军应战,也没有加强战备严阵以待,而是每天都虔诚地跑到道庵里磕头念咒。不知道是不是绍兴黄酒喝得太多,把脑子烧短路了。

对他这种近乎疯癫的行为,下属将官很不理解,都劝他赶紧布兵迎敌,别耽误了战机。

对属下的这种担忧,王凝之自信满满地劝大家把心放到肚子里,说自己早有安排:“我已请大道,借鬼兵守诸津要,各数万,贼不足忧也。”

王首长宽慰那些急得两眼冒火的部下说,你们别急,守城作战这事儿早就搞定了。我已通过念咒语请到了法力无边的得道大仙帮忙,他答应借我几万鬼兵为我守城,现在各个险要地段都有鬼兵在值班巡逻,孙恩盗贼不足挂齿。

这领导太牛了,真正的玩鬼高手,比义和团还厉害,义和团团员们也只是说自己神仙附体,刀枪不入,没敢说能招呼神鬼免费帮着守城打仗。

可惜,最后的结果证明他是走火入魔了。孙恩没遇到鬼的阻挡,攻进城里把王凝之给杀了,他真见鬼去了——如果有鬼的话。

孙恩当时的起义很顺利,应者如云,老百姓都积极响应,十天工夫,队伍就发展到几十万人。

判定一个朝代是否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只要看这个朝代的人民造反多不多就行了。如果遍地都是陈胜、吴广,那结果不言而喻。

偏安江南一隅的东晋是很腐败的,阶级分化严重,贫富差距大到无法用基尼系数去衡量。朝廷官员人人生活小康,人民群众却只能吃糠,家家都穷得有申请低保户的资格。所以,孙恩反对朝廷很有市场,广大明白真相的群众都愿意跟着他去打土豪,分田地。

几十万人在都城附近闹革命,朝廷能不慌吗?赶紧调派训练有素的北府军前去镇压。就这样,刘裕的表演开始了。

刘裕和孙恩的第一次交战太具传奇色彩了,简直就像故事传说,神奇到令人无法相信。

刘牢之率晋军抵达前线之后,派遣刘裕带着几十个士兵去侦察军情,不曾想这支侦察小分队途中和农民军的一支几千人的大部队撞了个正着。

有时候,狭路相逢,不一定是勇者胜。

刘裕太勇猛了,面对百倍于己的敌人,他没有选择像鸵鸟那样撒丫子逃跑,而是带着队伍如猛牛一般冲入敌阵。

结果谁都预料得到,那几十个侦察兵被几千个农民军当饺子给包了:“从者皆死,裕坠岸下。”

刘裕的部下全部战死,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这根光杆眼看着也要被折断,在拼杀过程中,刘裕被农民军打得失足跌落到河岸之下。

岸上的农民军大哥高兴坏了,心想这回可逮着一个军官了,回去立个三等功没问题。大家嚷嚷着“抓活的,抓活的”,都准备冲下河岸去捞军功章。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以为,在此千钧一发的危险境地,刘裕先生一定是突然小宇宙爆发,跑出比博尔特还快的速度,逃离了危险的死亡地带。

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么恭喜你!你的想象力堪比二流编剧了,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我跑,我跑,我跑跑跑。

但是,接下来这事就太不一般了!不一般到让人觉得不真实。刘裕他没有发扬鸵鸟精神,而是如一头暴怒的公牛向农民军发起了绝地反击,在河岸下仰头挥刀奋力砍杀!一番疯狂地“我杀,我杀,我杀杀杀”之后,居高临下的农民军被他杀死了好几个。在逼退敌人、爬上河岸之后,刘裕依然没有选择拔腿逃生,而是嘴里仍高喊着“冲啊,杀啊”,提着刀扑向黑压压的农民军。

于是,一幅中国历史上最诡异、最令人不可思议的画面出现了:“贼皆走,裕所杀伤甚众”。

好几千个人在前面惊慌失措地逃跑,一个人在后面发狂追杀!

就是这个画面,类似于非洲大草原上狮子捕猎的画面。几千个农民军被刘裕的狠劲吓着了,不顾一切地四散奔逃躲避刘裕的砍杀。一个人居然在战场上将几千个敌人打得抱头鼠窜,那情景,很像现在的广告片。刘裕完全可以演播一次广告,追着追着突然停下来掏出一个小瓶子咕噜几口,然后舔着嘴唇酷酷地说:我牛,是因为我每天都喝补钙口服液!

广告都是有水分的,但刘裕这以一敌千的故事确是史上真实存在的、没一点水分的干货。

这事还有目击证人呢!当时刘牢之见刘裕很久没回军营,猜想他可能出状况了,便叫自己的儿子刘敬宣率军前去寻找接应。当刘敬宣看到刘裕的时候,刘裕正一个人追着几千个人在那儿练田径赛跑,“见裕独驱数千人,咸共叹息”。

一个人?如果是现在,一个人端着把冲锋枪作要“突突突”状,几千人一哄而散还能理解,毕竟枪膛里压的是子弹不是花生米。可在那个冷兵器时代,你一个人再牛叉也干不过几千人啦!刘裕他又不是乔峰、欧阳锋,也不会降龙十八掌、蛤蟆功,怎么会出现几千个武装人员被一个战士当成鸭群赶呢?

但无论怎么疑惑,这事确实是发生了,理由和原因无法解释,我只能说:这是个奇迹。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第一次和刘裕交战,孙恩就惨败而归。

其后,每次与晋军交战,只要遇到刘裕,孙恩总是失败,没有一次战胜过刘裕。他和刘裕的交手完全复制了奥特曼和大怪兽的交手结果:奥特曼永远是胜利一方,大怪兽永远是挨打一方。

孙恩那时候跟朝廷玩的是游击战,打得赢就打,被打垮了就跑到海岛上玩潜水躲猫猫,过一阵子又漂海而来,一年总要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

这让每次带兵来打他的刘牢之很烦,干脆自己屯驻在孙恩经常作为登陆地的上虞,叫刘裕驻防在句章(今浙江省余姚市),专门对付游击队长孙恩。

句章紧邻大海,是座袖珍小城,但它的战略地位很重要,和舟山岛隔海相对,孙恩想要登陆,不需要拐弯,直接开船就能撞到句章。这个地方如果卡住了,将对孙恩的军队形成很大制约。

自从刘裕落户句章之后,孙恩在这个地方就没再闹起过风浪,他多次带着大队人马攻打句章,都被刘裕以少胜多。没办法,搞不过刘裕,他就换地方,绕开句章,指挥舰船北上,跑海盐去了。

东晋的海盐现在还叫海盐,是浙江嘉兴的一个隶属县,这地方以生产海盐而闻名,跟句章是海北、海南的关系。

跑到北边的海盐,孙恩照样是败北。他的克星刘裕紧跟着他沿着海岸线疾驰到海盐。在海盐城下,刘裕又多次力挫孙恩,打得孙恩郁闷得想撞墙。

和孙恩的农民军相比,刘裕的兵力少得可怜,所以每次刘裕都是智取,不跟人多势众的孙恩硬拼,总是用计谋忽悠他上当。

在海盐城,孙恩被刘裕忽悠得损失惨重。

某天晚上,刘裕趁着夜色偷偷收掉城头旗帜,将精锐士兵藏匿埋伏在城内,把海盐打扮成了一座空城。

第二天天亮时,和以往城门紧闭、城头士卒虎视眈眈不同,海盐城城门大开,无人设防,只有几个老弱残兵颤巍巍地站在城头。

孙恩觉得奇怪,往日这个时候,精力充沛的刘裕早就在城头忙前忙后了,今儿个他是感冒发烧起不了床还是出差去了?

于是孙恩派人向那几个诱饵士兵喊话,问:“刘裕呢?怎么不见刘裕呀?”

那几个士兵演技挺好,按照事先彩排程序,言辞愤愤地回答说:“夜已走矣。”

唉,别提了。他因害怕孙大帅攻破城池,昨天深夜瞒着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累赘悄悄逃走了。

这消息把孙恩乐坏了:小样,终于被我整怕了吧!既然刘裕跑了,弟兄们都进城歇会儿吧,于是农民军毫无防备地涌进海盐城。

北府军小夜班连大夜班地躲在城里就等着这场景出现呢。没有任何悬念,孙恩吃了大亏,被突然冲出的北府军杀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

农民军以为是空城,没想到是空城计。不怪他们,《三国演义》那时候还没写出来,他们也不知道司马懿曾经被这招骗过。当时传说中“空城计”玩得最好的诸葛亮虽然早就登场过,但那都是小说情节,事实上诸葛亮根本就没跟司马懿使过空城计,所以孙恩怎么也想不到刘裕同志会光明正大地使这种阴招。

孙恩实在是被刘裕打怕了,再也不敢招惹他。这爷爷太厉害,咱别跟他干了,闪人吧。他调转船舵,跑沪渎(今上海市境内)去了,那里没有刘裕,他打算去那里做一单捞上一把。

在去往上海的路上,孙恩又一次被刘裕忽悠得东西莫辨,南北不分。

不过这次作战过程相当曲折,若不是刘裕处险不惊,他恐怕没有上次以一敌千那么好的运气,指不定就成孙恩的俘虏了。

事情出在海盐县令鲍陋身上。这鲍县长见孙恩被刘裕打得稀里哗啦逃走之后,觉得立功的机会来了,他叫自己的儿子鲍嗣之带着一千士兵作为前锋去追击孙恩。

刘裕不同意这个方案,说孙恩人多势众,你家公子这千把号人又没啥作战经验,冲在前面会有危险的,不如跟在北府军后面,为我们助威壮势最好。

但鲍县长坚持让儿子先上,让刘裕在后面助威造势。

不过刘裕在后面不是给他儿子助威,而是助战,力撑鲍公子打了一次胜仗。

在鲍嗣之出发后,军事经验丰富的刘裕知道,如果孙恩尽全力和前军对阵,鲍嗣之必败无疑。为了使孙恩不敢全线出击,刘裕用了一次疑兵之计。他叫手下士兵各带着战鼓、旗帜沿途埋伏,告诉他们,等战事一打响,大家不需要往出冲,只要轻轻松松站那儿使劲擂鼓摇旗就成。鼓擂得响的,旗舞得帅的,都有奖金发。

事实证明,正是这些擂鼓的、舞旗的对这次战斗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当鲍嗣之和孙恩交火以后,战场四面鼓声震天,旗帜飞舞,好似万千伏兵就要发起冲锋。孙恩一看,妈呀,刘裕这家伙太鬼了,东西南北布了这么多人马,想把老子一网打尽。切,不上你的当,撤!

孙恩想着空城计的教训,不跟鲍嗣之纠缠,命令队伍有序撤退,甭理会那千来号晋军。

到此为止,鲍嗣之胜利了。因为甲方乙方正在混战时,乙方突然呼啦啦全跑了,所以甲方代表鲍嗣之完全可以自豪地宣布:本公子英勇顽强地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如果这时候他见好就收,打道回府,军功章挂在胸前那是肯定的。

但孙恩的退却让鲍嗣之来劲了,他觉得这帮农民军不咋地,自己再加把劲就能将他们全歼,于是指挥军队跟踪追杀。

孙恩甩不掉鲍嗣之,只得回头跟他厮杀。结果倒好,本想去摘桃子的鲍嗣之,最后却成了孙恩嘴里的桃子。农民军一顿猛砍,晋军大败,全部战死,鲍嗣之也不例外。

这个结果让孙恩觉得很奇怪。怎么晋军全被消灭了,刘裕的伏兵还没出现呀?敢情那些躲在小树林里打鼓的、舞旗的全是假牙啊!

孙恩明白过来了,原来刘裕在忽悠他。这家伙太可恶,尽欺负老子不懂兵法。小的们,都给我杀回去,把刘裕干掉!

此时的刘裕被一味冒进的鲍嗣之害苦了。根本没打算要跟孙恩短兵相接的刘裕面对蜂拥而来的农民军,只得硬着头皮应战。但头皮再硬也硬不过对方的刀剑,虽然是且战且退,但寡不敌众的北府军还是很快就被农民军杀得所剩无几,眼瞅着刘裕又要跟上次一样成为光杆司令。

按照一般套路,此时应该出现一句转折语了,不然书就写不下去了。

来句老套的吧: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刘裕急中生智……

刘裕真的急了,再不想办法,他就要成为孙恩的刀下鬼了,孙恩可没有优待俘虏的习惯,对于刘裕这样长期忽悠他没商量的讨厌鬼,若是被他抓住,更会死得很惨。

不过孙恩于刘裕而言,就是拿来忽悠的。在被孙恩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刘裕同志没跟孙先生商量,又使了一回忽悠计。

孙恩追着追着就发现情况不对劲。

他发现刘裕不是颠着屁股向前逃跑了,而是和为数不多的部下在战场死人堆里淘宝。

史书上记载的古文是:“令左右脱取死人衣以示闲暇。”

刚才还和自己砍呀杀呀的那些北府军士兵,此时武器都丢在一边,全跑到刚刚战死的士兵堆里打打闹闹、悠闲自在地剥脱倒在地上的死尸身上的衣服。这种场景在当时很正常,人死了,把他们的新衣服剥下来二次使用的现象很普遍。当然,他们这样做并非为了节约和低碳,而是当时社会物资太匮乏,普通人家做身好衣服不容易。哪像现在,家家箱子、柜子、橱子里都是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过时的衣裳。

其实这就是刘裕和他的士兵们共同导演编排的一幕战地小品,观众是定向的:孙恩及其农民军。北府军演出很卖力,大家在死人堆里你抢我夺。这个说:亲,这件马甲不错,颜色和款式挺时尚。

那个说:我淘的这双运动鞋很合脚,四十码刚刚好。

刘裕也在淘,估计为了效果逼真,说几句淘宝体也是可能的。

孙恩被这帮淘客搞晕了,吓得不敢往前冲。他想,这姓刘的肯定又在耍花招,想诳我上当……

这边他正在前思后想,那边刘裕的小品进入了“卖拐”高潮阶段,见孙恩还在迟迟疑疑地不退,刘裕使出了撒手锏——“大呼更战”。

在双方僵持的寂静中,刘裕突然高声大喊:同志们,冲啊,杀啊……

音量很高,连海豚音都飙出来了。这是刘裕最后一招了,如果孙恩还没退兵,等着他上台谢幕,那刘裕也就完蛋了,他的生命到此结束,谢幕人间。

但这一嗓子吼的,了不得,效果出奇得好!

孙恩和部下听到这声杀气腾腾的狂吼,以为是北府军伏兵全体反攻的信号,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脚不沾地地转身奔逃。妈呀,这恐怖片太可怕了,我血压高我心脏不好恕不奉陪了。

一声呐喊,化险为夷。看来在战场上,呐喊也是一种战斗力,声波武器被刘裕提前发明了。

孙恩虽然暂时退去,但不久又卷土重来。

隆安五年六月,也就是被刘裕用高分贝海豚音吓跑的三个月后,孙恩组织了一次规模浩大的军事进攻,“战士十余万,楼船千余艘”。

孙恩统率着拥有一千多艘战舰的庞大海军,从舟山岛浩浩荡荡开出,一路耀武扬威,目标直指丹徒。

丹徒和京口都是东晋的军事重镇,这两个地方现在都属于镇江市,一个醋香飘荡的城市。镇江和都城建康咫尺之遥,战舰顺着长江一划就到了。

当丹徒危急的消息传到建康时,东晋统治者吓傻了,立刻在建康宣布全城戒严,加强防卫,同时抽调各路军事力量向建康集结,围剿孙恩。

北府军首领刘牢之奉命在丹徒途中截击孙恩,当他带着部队气喘吁吁地从浙江绍兴赶到江边时,孙恩的战舰已经离开他到达的所在地了。于是刘牢之命令刘裕从海盐北上,赶往丹徒,阻击孙恩。

刘裕真是个能量无穷的奥特曼。他的老首长没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鉴于军情紧急,刘裕率领他手下那支不到千人的军队,抄近道日夜行军,终于和孙恩的舰队同时到达丹徒。

来得真及时,如果再稍慢一点,丹徒这个军事要地就会被孙恩轻松拿下,果真如此,则后果不堪设想。这十几万人如果一路杀到建康城下,就凭东晋那些废物官僚,根本无法抵挡。

算孙恩不走运,造反的时候遇到了刘裕这么个“必胜客”。这次他又败了。当然,如果这次不是刘裕及时赶到,大嚼必胜客的肯定是他。

因为面对那么多农民军,“丹徒守军莫有斗志”,守卫丹徒的军士觉得这次是败定了,个个都没守城的心思,寻思着怎么保命要紧。所以孙恩很快就顺利占领了丹徒境内的蒜山制高点,和垂头丧气的晋军拼起了刺刀。

跟奥特曼总会在危急时刻出现一样,在晋军就要被击溃的危急时刻,刘裕出现了,他带着自己的几百号人大喊着杀入孙恩阵营中。

孙恩最怕的就是这个专治自己的奥特曼,看到刘裕率众从天而降,农民军阵脚大乱,被杀死的和掉入江中淹死的不计其数,一次威胁到东晋政权的重大军事危机就此化解,孙恩再次被刘裕打得狼狈而逃。

孙恩成就了刘裕。跟孙恩对阵的过程,就是刘裕事业上升的过程,因为战功卓然,丹徒之战后,刘裕被东晋朝廷提拔为下邳(今江苏省邳州市)太守。

按照东晋官制,太守相当于今天的地级市市委书记、兼市长、兼军分区司令,党政军一把抓。刘裕在三十九岁的时候,迎来了自己的事业腾飞期。

和刘裕的事业风生水起、蒸蒸日上相反,孙恩的事业却是江河日下、逐渐萎缩。他整日被刘裕追得疲于奔命。刘裕就像他的影子,在他出现的地方,刘裕总会适时出现,而且每次都带着家伙,见他一次就猛揍他一次,打得他只有逃跑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可以说,自从认识刘裕后,孙恩的战绩一点没有,但田径赛跑成绩提高很快。

丹徒之战后,孙恩的“恐刘症”进一步加剧,隔三差五被刘裕追得满世界旅游,史籍关于这方面的文字记载随处可见:

刘裕“讨孙恩于郁州,累战,大破之。恩由是衰弱,复缘海南走,裕亦随而邀击之”。

“刘裕追孙恩至沪渎、海盐,又破之,俘斩以万数,恩遂自浃口远窜入海。”

在连云港、在上海、在海盐,孙恩百战百败,手下将士被刘裕俘虏、斩首的数以万计,每次和刘裕交锋,他连洗洗睡的时间都没有,因为要披星戴月、加班加点地跑路,不然就会成为刘裕的俘虏。最后,实在撑不住的他,不得不放弃军事斗争,垂头丧气地逃到海岛上一蹶不振。

也不知道咋回事,刘裕似乎是孙恩的克星,只要两个人遇见,孙恩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但这种一边倒的战况只奇怪地存在于孙恩和刘裕之间,对手是其他将领时,孙恩也是常打胜仗的。在攻打会稽的战斗中,他甚至击毙了北府军总司令谢琰。

谢琰是谢安之子,时为会稽太守,朝廷特地派他驻防浙东,阻止孙恩从海上登陆。统率王牌军队的谢司令打心眼里看不起杂牌军司令孙恩。这个谢司令是关羽的超级模仿爱好者,某天早晨他端起碗正准备稀里哗啦喝稀饭时,属下报告孙恩来攻。于是谢司令学起关羽同志温酒斩华雄的潇洒,想来个温稀饭斩孙恩,把稀饭往那一放说:“要当先灭此贼而后食。”大概意思就是,先去打败孙恩,等尝了胜利果实后再回来品尝稀饭吧!

没想到这位淝水之战中的名将折戟沉沙,从此一去不回,在激战中阵亡,留下了一碗永不消逝的稀饭。

除了击毙谢琰之外,孙恩还攻陷郁州(今江苏省连云港市),活捉东晋高级将领高雅之,在丹徒被刘裕击败退却途中,仍打下了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歼灭晋军三千人。在他的十几万军队向丹徒进发时,当时在朝廷主政的司马道子吓得六神无主,整日在庙里祈祷菩萨保佑。

菩萨不可能保佑他,真正保佑他的是北府军将领刘裕。

孙恩的战斗意志被自己的克星刘裕彻底摧毁,对革命前途失去了信心。几个月后,在一次和晋军的战斗失利后,他绝望地跳海自杀。毫不犹豫地和孙恩一同跳海而死的还有孙恩的部下及其姬妾数百人。

看到这个情节,大家也许觉得孙恩部下这种视死如归的行为似乎很崇高。

其实非也。孙恩部下的集体跳海并非因为壮志难酬而悲愤地蹈海而死,他们是为了成为“水仙”。

所谓的“水仙”就是借水而生成神仙,孙恩的天师道告诉所有的信徒:你跳进水里毙命,那不是淹死了,而是化身成水仙了!

这正是我在本书中并没有对孙恩使用赞美笔法的原因。从史实来看,孙恩的天师道有着半邪教的性质。作为教主,起兵后自称“征东将军”的孙恩把自己的部下称为“长生人”,即长生不老的意思,貌似有点妄想症。他为人残暴嗜杀,每打下一座城池,都会大肆杀戮,仅广陵一座城市就屠杀了三千人。孙恩的浙东大起义虽然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年,但他却杀死了数万无辜百姓。当时东晋也就几百万人,一年半时间,全国百分之一的人口都死于他的刀下!按照今天的人口比例,那时候的几万人相当于现在的一千多万。而这些被杀的民众,完全可以不死的。所以,此人如果生在当代,绝对是反人类罪!

孙恩起兵之初,规模是很大的,都城建康周围的八个郡的民众全部响应他,形成了几十万人的庞大兵团,如果他能笼络民心,好好把握,他这只后来因严重亏损而被迫退市的股票,是有成功机会的。当时东晋朝廷派系林立,势力分散,如果挟庞大军队恩威兼施,各个击破,夺取政权并无多少难度,因为东晋国土很小,一条长江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搞定了长江就等于搞定了全国,而孙恩长期驻在海岛,正是以水军势力见长的。但他是个目光短浅、没有思路的草包首领,残杀无辜,最终失去了民心支持,临死时,他的几十万军队只剩下了几千人,没几个人再愿意跟着他。

有果必有因。

孙恩最后之所以众叛亲离,和他的无道残杀不无关系。他起兵似乎没有夺取政权的远大理想,只是为了给他叔叔全家报仇泄愤,对社会和民众进行疯狂破坏和屠杀。

从第一次攻占会稽开始,孙恩就干尽了缺德事。随便罗列一下他的罪行清单,仅在会稽一城,他就做出了至少三项极度惨无人道的行为:

第一,放肆杀人。

孙恩每占领一座城市,就把那些读书人抓来,强迫他们在自己手下任职,不加入他的组织,一律处死:“民不与之同者,戮及婴孩,死者什七八。”

你要是不跟着我闹革命,我就先要了你的命,要了你全家的命,连出生不久的婴儿都不放过,照样刺刀戳死。通常一座城市的居民,十之七八都会被处死。

第二,制作人肉酱。

这个太变态了:“醢诸县令以食妻子,不肯食者,辄肢解之。”

“醢”就是用肉、鱼等做成的酱。孙恩把朝廷任命的所有县令杀了,将他们的肉剁成肉酱,然后命令他们的妻子儿女当众吃下这些肉酱。

这种天打五雷轰的事情,县令家属肯定有拒绝这么做的。而对于拒绝食用人肉酱的,孙恩毫不客气地将他们肢解,大卸八块。

第三,虐杀婴孩。

很多受够了朝廷剥削的老百姓以为孙恩会给他们带来幸福的小康生活,都拖家带口跟着孙恩转战四方,不少妇女都带着孩子跟着行军队伍。

牵着抱着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肯定会严重影响行军速度。为了扔掉包袱,不使这些孩子拖队伍后腿,孙恩蛊惑孩子家长,将小孩全部丢进水中淹死,美其名曰:“贺汝先登仙堂,我当寻后就汝。”

把人活活淹死还对人说:恭喜你先我一步登上天堂仙境,我随后就来找你,大家共同成仙享福。

他去个屁呀。孙恩根本没想着追随孩子尽快成仙,而是继续在人间潇洒自在,最后虽然真跳水而死,但他并不是为了成仙,而是怕成为俘虏。

除了疯狂杀戮,孙恩干的缺德事还有很多很多:“所过掠财物,烧邑屋,焚仓廪,刊木,堙井。”

跟蝗虫一样,所有占领区的财物都被抢光。如果说抢劫这事属于战争正常副产品,可以理解的话,那焚烧民众房屋和政府粮仓,砍伐树木,填埋水井这些事,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只有用民间一句不太好听的俗语“心毒屁眼黑”来解释,不然解释不了。

你烧粮仓你不是疯了嘛!自己吃不完拿不走,你让百姓搬回家多好。填埋水井这事更恶毒,就是不想让人活。没有水的地方,谁能活得下去?明摆着就是一个宗旨:把人民群众往死里整。

这就是很多历史书上描绘得正面无比的孙恩大起义。其实孙恩根本算不上正面人物,一个类似邪教教主的角色,干了很多正常人不会干的缺德事,以“大怪兽”形容他并不为过。因为本书重点是写南朝,对于东晋的这个“大怪兽”,这里不再详述,他的事情足够单独写本书了。

关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长期以来,教科书都是一边倒地赞扬歌颂,只要是农民军事运动,一律无条件冠之以“起义”的荣誉称号。

这太脸谱化了。对待历史应该冷静客观,不应带着人为划分的阶级眼光去评价。“起义”这个词,在现在的汉语语境中被赋予了太多褒义内涵。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农民起义都是和高尚正义、文明崇高连在一起的。许多农民起义虽然在一定程度、一定方面推动了社会改良,但破坏力也是很严重的,从黄巾军、绿林、赤眉到黄巢、李自成、洪秀全,哪一支农民起义军没对无辜民众干过烧杀抢掠的坏事?就拿离我们最近的太平天国运动来说,“起义”这词语就是打洪秀全发动的“金田起义”而来的,以前没这么个词。但史书上夸成一朵花的太平天国运动,啥残忍坏事没干过?他们口号鼓吹“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其实完全是海市蜃楼。把好好的家庭统统拆散,使子女父母骨肉分离,夫妻不准同住,男的住男营,女的住女营,平时夫妻讲话都要隔着好长距离,更别提什么正常温存了。而洪秀全自己呢?老婆姬妾几千个,四十岁的汉子待在深宫女人堆里十几年不出门,这样的农民起义首领值得大赞特赞吗?

所以对农民军事运动的中性叫法应该称“民变”,而不是“起义”。所谓的农民起义军,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古代的反政府武装。看看现在国际上的反政府武装,有几个不是杀人越货、绑架勒索业务都干得溜熟的?在这件事情上,古今中外,概莫能免。

孙恩领导的这场民变在他死后并没有销声匿迹,剩下的几千人在孙恩的妹夫卢循的领导下继续跟东晋朝廷抗衡,但他几乎复制了他姐夫的人生走势:一样把队伍规模做得很大,一样被刘裕追着屁股打,最后一样兵败跳水自杀。

卢循在初期曾被刘裕多次打败,为了躲避刘裕,不得不彻底放弃浙东根据地,千里南下跑到蛮荒偏远的广州去发展。但最后仍免不了被刘裕所灭,在部队被刘裕击溃后逃往越南途中跳河自杀。

这哥们儿自杀情节挺有看头,拿出来说一下。

当时的越南叫交州,是东晋的一个州,卢循兵败后从广州逃到交州,想打下这州城作为落脚点,但因遭到当地武装的猛烈阻击而全军覆没。

他绝望了,想跳河自杀。

死前,他将所有的美女姬妾召集到一起,然后问她们:“谁能从我死者?”

稀奇。要是问谁愿意陪着去骑马兜风、逛街购物,一大帮美女肯定会争先恐后地把手高举得像挪威的森林。但你问谁愿意陪你一起去死,谁心甘情愿地跟你回答愿意愿意,我好愿意呀?问一千遍跟问一遍的结果完全相同:美女们都默不作声。

对这个自私且荒谬的问题,几乎所有的美女都表示不愿意,她们说得很在理:“雀鼠贪生,就死实难。”

就是呀!好死不如赖活。你想死你自个儿去死,干吗非要拉着我们!

但流氓从来是不讲理的,作为一个封建会道门组织的老大,卢循最后一次显露了他的流氓本色:“悉杀诸辞死者。”

临死之前,他把那些明确表示不愿随他一起赴死的姬妾全部处死,然后跳河自杀。

我猜想这姓卢的除了良心大大地坏了,可能还有一种自己很有魅力的心理错觉,只要自己动嘴一问,以为那些平时对他极尽讨好献媚的姬妾,都会义无反顾、从容不迫、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地答应跟着他一起去死。

像卢循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其实二得不行的男人,历史上不乏其人。四百年后的唐武宗李炎也干过同样的蠢事,在行将就木前,他问一位自己特别喜欢的漂亮才人:“我死,汝当如何?”

我死之后,你怎么办呢?IQ正常的人都知道,这不是关切的问候,而是索命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只不过比卢循来得稍微含蓄一点而已。

以卢循的做派,他若是造反成功当了皇帝,临死时肯定连问都不会问,直接下令把妃子都殉葬了,大明老朱家的好多皇帝都喜欢这么干。

可惜,他和他的姐夫孙恩没有成就自己,而是成就了刘裕。在绞杀这个东晋规模最大的农民军事集团的过程中,因战功斐然,刘裕的职务芝麻开花节节高,从一个低级军官跻身北府集团中高级将领,成为北府军中举足轻重的少壮派代表人物,为自己的政治、军事生涯开启了一条通往金字塔顶的康庄大道。 pcEw1RaFUyuCCR0kuUz+aiBCPNQhpXjPpoK2rZuH6RW6VLPbxSXC842/bU5d52K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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