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 :中唐
落榜 :次数不明
职业 :参军、长江主簿
成就 :“诗奴”、“苦吟派”宗师
孟郊死葬北邙山,
日月风云顿觉闲。
天恐文章浑断绝,
再生贾岛在人间。
中唐大文豪韩愈先生当年对贾岛这位青年才俊的激赏和赞扬,化成了这首响当当的七言绝句,并赠送给了贾岛。意思很明了,说贾岛是孟郊再世,来承继一种独树高标的稀世文风。
然而,才高不一定好命。继屡试不第、频频落榜的悲摧才子孟郊之后,同为“苦吟派”中人的贾岛,也同样不幸地列入大唐科举考试的落榜名单中。两个人可谓难兄难弟,苦命相续。
这个世上,每个人大约都有自己的喜好,不过,喜欢一味苦吟诗歌的人却没几个。在有这种嗜好的人当中,贾岛算是达到了无上巅峰。
虽然同为苦吟诗人,但相比孟郊,行坐寝食都不忘作诗的贾岛写起诗来,几近走火入魔的境界。他曾在自己写的一首诗后,又题写了这么一首自我注解——《题诗后》: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看看,三年只写出两句诗,这个生产过程也忒漫长了,效率也过于低下了。不过,这样写出来的效果却能惊天地泣鬼神,让人泪流满面,这也就够了。尽管不无夸张,但这正是他要追求的艺术目标。
由此可见,这又是一个疯癫的诗痴,后世毫不客气地送他另一个绰号——“诗奴”。孟郊与贾岛,一个诗囚,一个诗奴,作为同派中人,果然难分伯仲。
这两个人都有一个先天的共同特点,就一个字:穷。换句话说,两个人都无可选择地跟清贫结缘。不过相比之下,贾岛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草根诗人”,甚至连“草根”都没剩,因为他曾一度出家当过和尚。
然而,他却是当时的大名人,许多身份高贵的人都听过他的大名,并且愿意跟他结交。其中就有当时的吏部侍郎兼京兆尹的韩愈先生,他与孟郊是响当当的布衣之交。
相比古代的其他书生,贾岛的身世与科考生涯,简直就像是传奇。
首先,贾岛是个贫二代,父母都是平民百姓,出身寒微,他不得不从小就吃苦受穷。尽管他也从小好学,但是家里实在太穷了,晚上甚至点不起油灯,于是,贾岛就跑到附近的一座山上,寄宿在和尚庙里,白天跟着和尚们蹭饭吃,晚上借助长明灯的微弱灯光通宵读书,如此一来,既减轻了家庭负担,又能好好读书,一举两得。
于是,贾岛似乎从此跟寺院生活结下了缘分。
读了几年书,贾岛先是参加地方性考试,凭着自己的才华,他轻而易举地过关了。不过,到了考进士这一关,却成了贾岛的不可逾越的“难关”。
想当初,贾岛从燕赵之地,千里迢迢,南下赶到京城长安,可一连考了好几回,都是铩羽而归。而每次来到京城长安,由于长安城的高消费,他积攒和借来的盘缠很快就用光了。结果,贾岛没考上进士,反而越来越穷了,囊中空空如也,简直穷到了极点。
俗话说,没钱寸步难行。如今连一点路费都没了,贾岛自然回不去了,但是要想留在长安,这里又没有任何亲友可以投靠。思来想去,真是没有活路了。
除了科举的失意,在生活上贾岛已经濒临绝望的境地。此时的贾岛进退维谷。何去何从,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最终,贾岛做了一个无奈的选择:出家为僧。
做出这个选择,一方面是因为贾岛确实对科举考试有些心灰意懒;另一方面,是因为贾岛感到有些活不下去了。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做不了什么体力活儿,除了写写诗也没有其他能赚钱糊口的手艺,在他看来,为今之计,唯一的出路就是加入和尚这个群体。
那时候做和尚是个正经职业,有一张官方度牒,走到哪里都能找到间寺庙挂单,吃喝不愁。当然,这样的食宿条件是比较清苦的。
不过,贾岛自小习惯了清苦的生活,再说如今他都沦落成这样了,再怎么清苦都能熬得住。
做和尚,只不过是他被生存所迫的抉择。
长安城内外的寺庙不少,到底要在哪里安身呢,贾岛这时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一位堂弟。那位堂弟早年出家,法号无可,如今就在长安城不远处的一座草堂寺里。
朝里有人好当官,庙里有人好出家。
于是,窘迫不堪的贾岛就直奔草堂寺,在无可上人的引荐下,他正式剃度为僧,摇身一变,法号无本。无本者,即无根无蒂、空虚寂灭之意。看来贾岛是要一辈子念佛了。
然而,出家后的贾岛并没有四大皆空,也没有忘记“本行”,除了日常的念经活动,他更加专心作诗。几年以后,他就成为远近闻名的诗僧。
在这种清寂的环境下,贾岛除了念经、读书,就是作诗;除了苦吟,还是苦吟。一步步地,他注定要将苦吟一派发扬光大。
这位苦吟诗人的优点是痴迷,缺点则是,太痴迷。
至于他苦吟的事例,流传广泛的还真不少。最为著名的是,因为太专注于咬文嚼字,贾岛竟酿成了两次“交通事故”。
第一次是他骑着驴上街。
当时已是晚秋,秋风瑟瑟,落叶萧萧。诗人往往都比常人敏感,感受到这种悲凉的情境,贾岛的诗瘾又犯了,不知不觉,就随口冒出了这么一句:“落叶满长安”。但这只是个半句,另外一句却卡住了。
贾岛就在驴背上一边捻着胡须,一边冥思苦想,搜肠刮肚,一定要想出绝妙的好句才行。但是捻断了好几根胡须,转了好几条大街了,他依旧没能想出佳句。
就这样,贾岛骑着毛驴漫无目的地游荡,只为了一个目的——寻找下一句。
就在这时,一阵阵秋风袭在身上,贾岛忍不住一阵哆嗦,脑中却是灵光一闪,忍不住脱口而出:“秋风吹渭水”,正好与“落叶满长安”相对,而且对仗绝妙,语气连贯,毫无痕迹。此句一出,贾岛觉得是神来之笔,喜不自胜,正得意着呢,没想到,自己的毛驴突然撞到了京兆尹(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市长)刘栖楚的车驾。
这位市长大人大约对诗不感兴趣,结果贾岛被拘留了一夜。直到第二天说明情况后,贾岛才被释放。他这才明白一个道理:大人物是不能随便得罪的。
不过,青山易改,本性难移。贾岛为构思佳句而忘乎所以的本性依旧没改。
第二次交通事故还是发生了。
这次是贾岛去拜访自己的一个朋友李凝。朋友住得很偏僻,也很幽静,当他来到朋友的那处幽居时,看到门上挂着锁,知晓朋友出门没在家。于是贾岛就在周围溜达了一圈,然后在人家墙壁上题写了一首律诗《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说实话,这绝对是一首好诗,幽居,幽人,幽意,全诗充满了幽谧的气氛。并且在末尾向朋友表明,自己暂时离去,日后还会再来。
题完诗后,贾岛就骑着自己的毛驴回寺庙了。然而,在途中,贾岛这个苦吟诗人,不知不觉又思量起自己刚写的那首诗,尤其是对第二联“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他产生了一些疑惑,觉得可以将“敲”字换成“推”字。
于是,贾岛就在“推”与“敲”二字之间琢磨起来,一边想象着“推”“敲”各自的情形,一边还不断重复做着手势。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不想一下子撞进了中央官员的仪仗队里。
这个官员,正是当时的吏部侍郎兼京兆尹韩愈。贾岛被抓到韩愈的跟前问罪,贾岛是个诚实的人,也就老老实实地说了原委。韩愈一听,也来精神了,想了半会儿,出主意说:还是用“敲”字比较好一些。
结果,身为晚辈的贾岛为了表示感谢,声称韩愈为自己的“一字之师”。韩愈忙表示谦虚,主动以诗友相称。自此,诗僧贾岛就与韩愈相交甚深,亦师亦友。
此时的贾岛虽有些名气,但还仅限于自己的诗人小圈子,流传不广,于是,韩愈极其热心地为自己的诗友做了一次广告,广告词是一首七言绝句:
孟郊死葬北邙山,
日月风云顿觉闲。
天恐文章浑断绝,
再生贾岛在人间。
孟郊比贾岛早生三十年,死得早,所以,韩愈在诗中称,贾岛是上天派来做孟郊的“接班人”来了。这也是文学史上贾岛第一次与孟郊被并列在一块,尤其是最后一句,听得贾岛很受用,立马就飘飘然,也更高傲了。
之后不久,当韩愈知道了贾岛的惨淡际遇,觉得让这样一个高才生埋没在寺院里,实在是太浪费了,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劝他蓄发还俗,要他继续参加科举考试,并且保证一切费用由他赞助。
既有朋友的热心鼓励,也有其资金支持,贾岛的“俗念”萌生了。等到头发长了一些,他果断离开了草堂寺,急匆匆去参加了这一年的科举考试。
贾岛无比兴奋地走进了考场,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金榜题名。
当然,贾岛本人确实有才学,但同时他身上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缺点,就是狂妄。加上韩愈的吹捧,他更加目空一切,不可一世,觉得放眼当今文坛,除了韩愈之外,自己就是天下第二了。
人一狂妄,就很容易瞧不起别人,喜欢到处讽刺。这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一个大忌。
先时,贾岛曾多年未能高中,积愤已久,难免有些怨天尤人,便把这口恶气出在主考官身上。当时的宰相裴度,与自己的恩师韩愈关系很好,但个人生活奢靡,由于不久前平定叛乱有功,被加爵为晋国公。于是,为了给自己建造豪华别墅,裴度便在长安城的兴化区不惜强行拆迁民居,涉及千百户人家,一时惹得民怨沸腾。
贾岛见此情形,不由义愤填膺,在人家兴化园的亭子上题写了一首诗,并且还不忘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专门讽刺裴度:
破却千家作一池,
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
荆棘满庭君始知。
看到裴度建造豪华别墅,贾岛居然诅咒人家庭院将来长满荆棘,全然不顾裴宰相与自己恩师韩愈的交情,毫不给人家面子。
第一次题诗事件被查出来了,但裴宰相大人有大量,忍了。
没想到,贾岛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加收敛,而且在考场上也肆无忌惮。
这次在考场上,作文题是咏物诗,描写的对象是“蝉”。于是,贾岛这位狂妄的考生立马来劲了,借物讽人,写了一首《病蝉》:
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
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
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
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在诗中,病蝉指的是受害者,暗喻像自己这样的弱势群体。相反,贾岛毫不客气地把考官比作鸢鸟,把其他考生比作黄雀,还妄想狂似的,怀疑这些人都想害自己。
试卷一交,贾岛不无痛快淋漓的感觉,但是等着他的是自食恶果。
不论文采怎么样,单看内容,就让主考官与中央教育部门大为恼火。这样的考生能录取吗?
同时,与贾岛同场考试的考生中,还有九名考生与他一样,都属于那种恃才傲物的主儿,在考场上不安分守己,将考场闹得一团糟。
这下,不仅是贾岛一人,而是演变成了集体事件,情况一下子变得严重了。教育部领导气得够呛,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起草文件,将这十个考生定为“举场十恶”,然后以破坏国家考场纪律的罪名,把他们统统逐出京城。
毫无疑问,要在京城立足都很难了,更不用说金榜题名了。这下,贾岛的进士梦完全泡汤了。金榜一出,贾岛的大名自然不见踪影。
被逐出长安城的贾岛,悲愤异常,加上再度落榜的失意,这位高才生又写了一首落榜诗《下第》,抒发自己的郁闷之情: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
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
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落榜后的贾岛,一无所有,就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口袋。首都是待不住了,在绝境中,他还大病一场,不由得朝着家乡的方向失声痛哭,泪流满面。
也许,这时没有比他更落魄的了。从此,贾岛也基本无缘科场了。
直到晚年,中央政府班子被换了几茬后,他才被人推荐做官,担任过县秘书等小职务。但是他依旧我行我素,保持一副傲然的姿态,豪气不减,不顾世俗地潜心写诗,几近痴狂。
据《唐才子传》中讲,每年的除夕之夜,都是贾岛最特殊的日子,因为这天他都要“祭诗”。他先摆设一案,然后将自己这一年来的诗作统统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接着焚香祭酒,并口中祷祝说:“这可是我一年的苦心经营啊!”
不言而喻,一位苦吟派大师,就这样诞生了。
据说,作为苦吟派大师,贾岛在后世的弟子着实不少,甚至还被当作偶像来膜拜,足可见其诗坛地位非同小可。
比如,晚唐时期有个叫李洞的诗人,平生极为仰慕贾岛,对他的才华推崇备至,甚至为贾岛铸了一尊铜像,并给它戴上头巾。更为疯狂的是,此人还把贾岛当作如来佛一样敬拜,每天他都会像和尚那样手拿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贾岛佛!”而且每天要念一千遍才肯罢休。
更可爱的是,如果遇到哪个人也喜欢贾岛,李洞就会激动地亲自抄录贾岛的诗赠送给对方,并再三叮嘱人家:“这诗跟佛经没有两样,你回去后一定要烧香敬拜才是!”
另外,五代时有个大画家,名叫孙晟。他也酷爱贾岛的作品,于是精心描绘了一张贾岛的画像,挂在自家墙壁正中,早晚都要对着画像礼拜。
虽说贾岛曾经也当过和尚,但他自己或许都没想到后世竟有人把他当佛来拜。假如他泉下有知,恐怕会激动、得意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