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纳兰七岁的时候,长他一岁的爱新觉罗·玄烨即位,是为康熙皇帝。
明珠青云直上,在康熙皇帝亲政前升为内务府总管,而纳兰未来的岳父卢兴祖也在纳兰十一岁(1665年)这一年擢升广东总督。或许这些对年幼的纳兰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唯一对他有所影响的,或许是父母的管教更为严格,从远郊小小的房子搬进四九城里大大的府邸,有更多的仆从,能享受更奢侈的生活。
人说写情、写景贵在写“心”。或者对纳兰来说,情伤是让他不寿的根本原因。人说纳兰在妻妾之外还有一位情人,而且这位情人还是他的红颜知己,从诗词中的“梨花”意象到“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盼望,总会有那么一位佳人,是他向往而未曾拥有的。无论是影视作品中虚构的表妹还是传闻中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在纳兰年少的时候,或许的确有伊人倩影伴随他度过那段深宅大院里寂寞的年月。
没有一往情深、多愁善感,是写不出婉约派雅致而不乏风骨的句子的。无论这位佳人是谁,从纳兰的相思可以看出,少年时代的他,为这份情痴狂,早已不堪其重。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
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明代杨慎曾在《词品·心字香》中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开者,著净器中。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古人常用“心字香”,是为花香熏染的心字形状的熏香,取风流雅致的意味。早春的黄昏,暧昧不明的光线里,归巢乌鸦已飞尽,渐暗的天光笼罩下,周遭更显宁静。一直站在那里的人,消瘦的背影在隐约的暮色中如此寂寥。那个孤独的身影,在早春的余晖里透出一点落寞、一点幽怨、一点凄楚。
是在等人吗?等的是谁?盼的是谁?是要送别吗?别的是谁?恨的是谁?纳兰写的是闺中少女的期盼心情,还是自己独守寂寞的等候?
那位他向往的意中人,准是许了他今日来见,粉脸依偎,素手焚香,弹琴作画,于丝竹文墨中解一时相思。
是表妹吗,还是哪个世家的女孩?那个聪慧温柔的女孩,白衣胜雪,肤若凝脂,娇小可爱,曾经是少年心中最为端庄秀丽的一朵梨花,虽然出身谈不上多么富贵,却干净得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
可是,她没有来。可能,她再不会来了。
纳兰借女子春阁中的哀怨,写自己的不甘与消沉,慨叹可怜、可爱又可惜,一阵阵微风吹动珠帘,门槛边的朵朵柳絮犹如轻薄的雪片,被翻动起来,空气安静得让人难过。他是怎样看透那些心绪的呢?从眉尖的微蹙还是扭出褶皱的罗帕?
挑弄过柳絮,春风还要再拨弄花瓶里的梅花,撩拨得人心慌意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唐·李白《长干行》),伊人不复来,心字香早已燃尽,只剩一片嘤嘤哀泣的尘灰。
在纳兰的少年时代,一位梨花般的佳人就这样成为他梦中所想。他们曾在一起游戏,也曾相对无言,微微一笑粉了双颊;他们吟诗作对,他们两小无猜。能够出入明珠府邸的女孩,若不是八旗之内的亲戚,也定是名门、官宦之后。以纳兰父亲明珠升官的速度,应该没有哪位大臣会早早拆散这对金童玉女吧?!
在写给妻子卢氏的悼词中,纳兰也曾以梨花为喻,说不定他心中思念的那位佳人,正是少年时见过面的卢氏!或许是因为明珠对汉文化略有研究,且身为处理皇族内务的官员,所以汉族的官员多与之交好。
许是互相走动、官场应酬之时,卢兴祖与明珠一见投契;许是明珠想要攀附、结交仕途顺利的卢兴祖。毕竟此时的明珠还只是行走在宫廷的总管,虽然伺候宫廷中人更容易得宠,但总要使些手段、拉拢些靠山,才能地位稳固。总之,在两个孩子对情事还懵懂的时候,他们的姻亲就这样定下了。
封建社会,女子出嫁较早,而在清朝又有选秀女的传统。由户部主持,每三年挑选一次八旗中的少女,以备皇后妃嫔之选,或者赐婚近支(即三代以内、血缘关系比较密切的)宗室,或者承担后宫杂役。若是早早定亲,便免去了三挑四捡的选秀。古人成亲前一般有定亲的习俗,尤其是官宦之家,更为看重婚姻大事。所以,这位“青梅”非常有可能是才貌上乘的卢氏。而且无论哪一方面,卢氏都足以匹配纳兰妻子的身份。
他们曾经在家人的安排下匆匆见过几面,甫一定下亲事,卢氏便随父亲前往南方赴任,一对小鸳鸯天各一方。刚刚萌生了相互爱慕的情愫,便分隔两地,可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宋·李清照《一剪梅》),难以描摹其中酸涩的少年怀揣着朦胧心事,只能咀嚼少之又少的回忆。可是,他们终究能够结为连理,而那不能厮守的女子,又是何人呢?
或许,你始终相信纳兰有一位表妹,或是一位妻妾之外的红颜知己。不管那人是谁,在少年纳兰的心中,她是纯洁温婉又带着淡淡清香的,是高洁清冷的梨花化身,娇小的身形,淡雅的香氛,纯然雅致地绽放在初春的微寒中。此时,我们姑且称这朵梨花为“她”,且从他的词读她的美,品他和她的相思。
春天到了。
草长莺飞,燕语风和,冰融雪消,正是相思时候。
还记得分别的时候,窗边隔着绿罗纱的絮语,道不完的离别愁绪,秋风瑟瑟,一阵寒似一阵,伴着远飞的鸦群,离别了曾经的亲爱之人。挥手自兹去,孤帆寄天涯。
长记碧纱窗外语,
秋风吹送归鸦。
片帆从此寄天涯。
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
便是欲归归未得,
不如燕子还家。
春云春水带轻霞。
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
公子多情,从此多愁绪。多情苦,苦多情,多情无处不伤情。
无眠的灯火星星点点,半圆的孤月凄凄切切。
与佳人长别已久,而今见燕子还家,相思顿起,也知晓她想要归来,却归不得。燕子可知相思,可知离愁,可知情爱?
想起那时并肩而行,春日里温柔的云、温柔的水、温柔的晚霞清风,精美的画船上,起伏的波纹里,映月的倩影双双对对,偶尔飘过的一阵小雨,如同轻盈纯洁的杨花儿,飘散在一双璧人的身侧。
那时候,你眼中只有我,我眼中只有你。
可是,谁能左右人生的别离?谁能阻止命运的铁蹄?谁能踏碎光阴、勘破人心?
雨,落了便老了,相思却此起彼伏,一簇簇盛放都是崭新的。
纳兰想象着那位远在天边的美人,红酥手微翘着指尖,轻轻卷起珠帘,却见伊人深坐蹙蛾眉。但见斑斑点点泪痕湿了衣袂,也知,也不知,她心中是否恨着谁?这恨的人,又是不是舍不得、放不下、无奈不在身边的他?
恨不相见,爱不相见。又酥又疼又烦,被一个回眸、一抹笑靥戳中了心尖。
点滴芭蕉心欲碎,
声声催忆当初。
欲眠还展旧时书。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
重看一半模糊。
幽窗冷雨一灯孤。
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少年纳兰的白天是要练武的。骑射是满洲人必须具备的能力,这对聪慧而细心的纳兰来说,似乎并非难事。从四五岁开始,满洲子弟就开始接触骑术和武艺,粗俗的莽汉总不能成为好士兵,只有深谙谋略的男人才够资格称得上将帅之才。因为勇敢如果没有智谋的配合,总归是不堪重用。
一身尘埃,裹着一怀高才。纳兰拂去身上的灰尘,拭干额头上的汗水,虽然微笑却忐忑着激动地接过侍女递上来的一封小小的信笺,隽秀的小楷笔画优美,正是他曾经指点她的笔迹。
“有劳,多谢!”纳兰如是说着,踟蹰着该先换下一身污浊再看那人的软语,还是先打开信笺,以慰藉自己多日的痴想。还是看看吧!先看看,看一眼!就看一眼,剩下的,在下一封想念来到前,总可以拿千百个时时刻刻来回味咀嚼。
少年用力在衣襟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手,急切地展开信笺。
“望君珍重。”
或许在她托人辗转传来的锦书中,只有这么简单四个字,浓浓的墨痕,淡淡的记挂,已经足够填满相思,又重重地刻下更深的相思。她还能说什么!
她是怎样羞涩着对传书人叙说其中的缘故?
“那人,这信,托付先生,不胜感激。”
低垂着头,微微颤抖着手,紧攥着书信又若轻还重地交给“鸿雁”,托付的是薄薄的等待,厚厚的挂念,深深的情,浅浅的怨。
不久后的一天,纳兰吃罢晚饭,回到书房,秉着一盏昏黄的灯,听窗外细雨点滴,轻轻地敲在芭蕉叶上。不徐不疾的声音,让他不觉想起,在她的天涯,是否也落了雨?
一时间离愁涌上心头,展开夹在书页中的那封带着花香的信笺,抚摸着秀气的墨痕,回忆那时教她习字的场景。小小的女孩儿,粉雕玉琢的面孔,柔软细致的手指,握着笔沉思的可爱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手指随着一字一句的笔画描摹,就像是细数她的眉眼,恰如新月如钩,星辰璀璨。
唉。淡淡的太息,浅浅的寂寞。正应和着远方她那浓浓的离愁,深深的牵念。
不自觉揉乱了书页,模糊了字痕。也不知是看得久了倦了,还是想得多了泪了。
许久没有见到她的信,忍不住担心这横亘着千山万水的情,那条脆弱的红线,断了否?那鲜红好似心头血一般,褪色也未?是有情还是无情?给个痛快吧!好过隔了一个海市,中有几重蓬莱,那巫山的云阻了惦念的眼,越是看不清越不甘悬着一颗心!
昨夜个人曾有约,
严城玉漏三更。
一钩新月几疏星。
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原是瞿唐风间阻,
错教人恨无情。
小阑干外寂无声。
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若说是无情,她也就不会鸿雁传情。若说是有情,又有什么能够证明?难不成这一切竟是纳兰心系她太久,凭空生出的妄想吗?
她曾经失约。
新月之夜,星辰三两,连呼吸都几不可闻的深夜,安静得让人心焦。整夜睡不着,或许只有纳兰和老鼠在痴痴望着灯油。毕毕剥剥的响动里,一个蹙眉叹息,不肯就寝,等了又等;一个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不敢爬上灯台,惦记着美味,又怕热油烫了嘴巴。两个都揣着偷偷摸摸的心思,有着微妙的相似。
在等级制度和封建意识浓厚的时代,他们的约会是非常隐秘的,不仅要冲破自己内心的矜持,还要躲过侍婢的视线、父母的看管。戒备森严到犹如《临行公车》中的“禁门俨犹闭,严城方警夜”。
已经是约定好的时辰,仍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许是半路被逮了回去,遭到狠狠的训斥,悄悄拭干眼角的泪珠儿,心里却默默地重复对恋人的歉疚?
许是看管太过严格,甚至没有偷溜出来的可能,只能纠缠着汗巾子,懊恼着咬住下唇,在闺阁内坐立难安?
许是这种种世间情状,教新月儿早爬上柳梢头,黄昏后的约定却难成行。若不是知道她的心,定会错生了闷气,误恨了无情。可知她心、晓她情便不怨吗?
只有风经过小轩窗的寂寞,偶尔有点响动便喜得人推开窗探看,每每是可恶的风又去招惹花圃边缠绕的护花铃铛,来来去去地嬉闹,总教人白高兴一场。
“她不来,是因为来不了。”纳兰心想着。每一次失约,纳兰都这样想着,暗地里还担心她是不是受了委屈,一颗心要命似的悬着,直到再见到她,看到她好好儿地站在那儿,依旧微微地笑着,红晕爬上两颊,这才放下心来。
现如今回想起来,莫不是太自作多情?那人究竟对自己是否仍旧有意?一颗心忽然又悬起来,夹杂着点不甘心,掺和着些幽怨,在更深露重的黎明之前,才能混沌着睡上一会儿。
春情只到梨花薄,
片片催零落。
斜阳何事近黄昏,
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记当时句,
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
索向画图影里唤真真。
醒来时,眼睛有些酸痛。不知是睡梦中曾流泪,还是睡得太晚,有些许疲累。
庭院的梨花片片零落,铺了满地的灵巧。
春到此时便是薄情。呆坐着便是一天的光景,竟然又是黄昏。黄昏,然后便是夜晚。夜晚,又是思念燎得人心焦灼的时候。
信手翻了翻书页,竟然又天意一般停留在夹着那素白信笺的地方。
唉。不敢叹息,不能叹息,最怕叹息。
扇子随意丢在桌上,细细丝线的扇坠,正是那女子亲手挽出的同心苣(相连的火炬状图案花纹。古人常用来象征爱情。)。“窗寒天欲曙,犹结同心苣。”(五代前蜀·牛峤《菩萨蛮》)同心当时结,却不知她现下是否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痛。
一丝还成千万缕,千万相思难相亲。
素笔几欲勾勒出她的形貌,可是刻在心里和脑海中的影子,却莫名其妙地不能描绘得完美。于是只描了一个轮廓,呆呆地望着这轮廓,渐渐清晰了心中的女子。
纳兰呆望着笔下的画,想起《松窗杂记》中的故事。唐朝进士赵颜无意中看见画工绘制的美人图,感慨道:“现实的世界里怎么会有这样美妙的女子?若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定要娶她为妻。”
画工淡淡地笑了,回道:“我的画向来以‘神画’著称,这美人图是其中最为出色的一种。此女名为‘真真’,若真有情意,可以昼夜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百日之后定能有所回应。待她回应之后,喂她喝下百家彩灰酒,便可如常人一般。”
赵颜将信将疑,却实在被这真真吸引,便如画工所说,呼唤了百日“真真”,竟然真的得到回应,喂其喝下酒之后也如常人一般。
范成大曾戏曰:“情知别有真真在,试与千呼万唤看。”
…………
纳兰摇摇头,苦笑着放下画笔。若她在这画中,呼唤百日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只可惜。忍不住再次叹息。真真伤情,真真难如意,真真无奈。
曲阑深处重相见,
匀泪偎人颤。
凄凉别后两应同,
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
山枕檀痕涴。
忆来何事最销魂,
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纳兰转过头,不想去看桌上的同心苣,不想去想画中的“真真”。随手捡一本李后主的词,读了一会儿,指尖却总在一行字句间细细摩挲。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五代南唐·李煜《菩萨蛮》)
是啊!初见那日,总是教人忍不住回想。
指尖抚过几案上的古琴,幽怨的颤音中,仿佛那女子梨花带雨,轻颤着肩膀啜泣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料想分别后你我的心思是一样的凄凉,尤是在那团圆美满里,尤是在那繁花明月中。
睡梦中,孤眠的她应该也会和自己一样吧!每每思念,粉泪零落,沾湿了枕头,浸透了薄衾。
现下说起你,眼前还是那个初见时的罗裙少女,娇俏可人地站在自己面前,举手投足间鲜活了罗裙上的一枝梅花,搅动了少年的芳华。
彩云易向秋空散,
燕子怜长叹。
几番离合总无因,
赢得一回僝僽一回亲。
归鸿旧约霜前至,
可寄香笺字?
不如前事不思量,
且枕红蕤欹侧看斜阳。
你呢?你,还好吗?与我“天涯共此时”(唐·张九龄《望月怀远》)吗?
封建社会要求女子知矜持懂廉耻,满族人进关后更多地学习汉人,逐渐也遵从了这一规矩。而且无论多么热情的女子,又怎会在这骄矜的世道里放肆着自己的情绪。
纳兰合上书卷,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伊人的模样,幻想她也在思念自己,一样的愁情难耐,心思翻转,一样的望着寂寞梧桐,深深庭院重重锁住了冷漠的清秋。
看着长空中流散的彩云,燕子衔泥,忙碌地飞来飞去,时不时停下看看回廊中形单影只的少女,似乎也在为她叹息。
来来去去,毫无预兆的几番离合,换来的是重逢的喜悦、别离的愁绪。
爱得这样折磨,究竟值不值得?
少女的心上人曾留下一个约定,霜落之前定会前来相见。于是她只好每日都数着时辰等待,在失望和希望中重复这种煎熬。离别日久,少女不免有些怨怼:那人若是不能早归,就是寄来一封信笺也好,聊慰相思之情,三言两语,不需说想念,却已经说尽了想念……
罢了!纳兰猛地睁开眼睛,揉揉紧皱的眉心,不如前事不思量。姑且做个无情之人,就享受着浮华之家的富贵享乐,半躺在雕梁画栋中看夕阳西下,不去想它什么时候回来。
呵,其实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不思量,自难忘。
枕函香,花径漏。
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
时节薄寒人病酒,
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
何处吹萧,脉脉情微逗。
肠断月明红豆蔻,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黄昏来得这样快,快到教人来不及防备夜晚的寂寥。
一壶薄酒,纳兰在回廊里坐下,斜睨这满眼的梨花地,好像枕头上还残存着一丝春意,淡淡清香是不是从这一地残花而来?春将去,花魂在。
若是那女子来了,能够如约定过般相聚,莺声燕语之后离去,就能延缓这春天离去的脚步么?
寒气微微地吹送到面颊上,这才发觉,原来满树的花儿零落无几,似乎一夜之间,清瘦了梨树,消减了情思。
放下酒壶,歪了歪身子,倚在柱子上,轻轻合上眼,回忆那天,那少女娇羞地躲藏在屏风后,却露出一角翠色的袄袖。
无情却似有情,若离恰又若近。这也是一种情挑么?
远处又传来箫声,阵阵箫音搅得人迷离恍惚,书架上装饰的,可是红豆吧!每个蕊心有两瓣并生,仿佛前人所说的连理枝。
可是,红豆蔻美则美矣,却有花无实。想着古今情事,几多如此。当时愿君多采撷,只因此物最相思,谁知来日不可期,终究镜花水月,落了个花落人去的结局。
纳兰深深呼吸渗透花香的空气,默默地问初升的明月:我还是当初的我,你还是当初的你,她呢?她还是当初的她吗?
等,等碎了琉璃盏;熬,熬老了玉颈壶;盼,盼旧了绿罗裙。
青丝能挽住几缕春光,流年已遮掩多少岁月。
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
病容扶起月明中,
惹得一丝残篆旧熏笼。
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
疏花已是不禁风,
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
是的!她还是当初的她!黑夜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这样的声音,惊得纳兰浑身一颤,几乎落下泪来。明月高悬,月光中仿佛能看见她消瘦的模样。“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宋·柳永《定风波》)还是当年的翠色袄袖,在薄薄的夜露中沾染了些许寒意,深深的帘幕融入暗暗的夜空,憔悴的面容映着惨白的月色,令人倍感疼惜。
旧熏笼挡不住篆字香的香消玉殒,淡淡的烟雾里,少女娇弱的情态好似要随之飞升一般。绣帕掩上粉面,心里暗自揣测。“东风恶,欢情薄”(宋·陆游《钗头凤》),一时解不开的别绪,万般断不了的愁索,心知相恋的热情日渐消减,虽然分别两地仍旧牵系着一样的别离幽怨。
春已杳,残花再经不得风的催促,怎么还要加上这微寒的夜色里清露的浸染,湿了这一片花红,愁了这一地破败。
这样的情状,算得上是离妇吗?
锦帷初卷蝉云绕,
却待要起来还早。
不成薄睡倚香篝,
一缕缕残烟袅。
绿阴满地红阑悄,
更添与催归啼鸟。
可怜春去又经时,
只莫被人知了。
呆坐着又是一夜,妆容憔悴,鬓髻松散,斜云一朵乌色,坠在脑后,浸染了熏笼的香气,睡也是睡不下,起来却还早。慵懒地靠在床头,眉头微蹙,香已燃尽,一缕缕残烟蜿蜒着爬出笼外,转眼消失无踪。
侍女推开轩窗,满庭红翠仍在,只是春事悄歇,“绿肥红瘦”(宋·李清照《如梦令》),不知何时又飞来了催归的小鸟,婉转娇啼着“不如归去”。
经年又逝,春早无影,只是,这春思的形状莫要被人知了去。莫要人知,情太重,恨渐浓,离别更添心痛。
药阑携手销魂侣,
争不记看承人处。
除向东风诉此情,
奈竟日春无语。
悠扬扑尽风前絮,
又百五韶光难住。
满地梨花似去年,
却多了廉纤雨。
千里之外,现下所在。两厢愁绪狠狠地纠缠,拧成一团坠在一处,“药阑东,药阑西,记得当时素手时”(宋·赵长卿《长相思》)。有那么一个携手的佳人伴在身侧,怎能不记得当时特意相迎相会之情?
若问酒醒何处,正黄昏时候杏花寒,廉纤雨。清明时节,算来距去年冬至已是百日有五,春风悠悠,带着些许的寒意,带着淡淡的惆怅。柳絮恰生双翅,梨花倒还如昔。别痴了!物是,人非,事事休。
有人说,这样的纳兰是婚后思恋旧情人的情状。有人说,这样的纳兰是心系某位佳人而不得的惆怅。
非也,非也。
这样的纳兰,是梨花一般的纳兰,是薄爱轻愁的纳兰,是迷恋着爱情和相思的纳兰。或许他爱的,也是爱情,也是相思。
游丝断续东风弱,
悄无语半垂帘幕。
红袖谁招曲槛边,
飏一缕秋千索。
惜花人共残春薄,
春欲尽纤腰如削。
新月才堪照独愁,
却又照梨花落。
或者,纳兰爱上的,只是一朵飘散着淡淡幽情的梨花吧!
无力的东风吹送着细细的蛛丝,恰如一帏帘幕。绛红色衣衫的佳人,曾经在这里悠悠荡荡地弄过秋千,来来往往,衣袂飘扬之间梨花纷飞,那人银铃般的娇笑,悠然成风,似乎要飞升入云。
抚今忆昔,梨花又落,满地萧索,秋千空空摇荡在风中,佳人已去,那个不忍踏破花瓣的女子,是不是也因为思念消瘦?不盈一握的纤腰是不是又刀削般惹得衣带渐宽?
新月一弯,又上柳梢,昏灯对月成三人,写不完的愁,愁不完的愁,混在月色里,照着散落的梨花,一地的凄婉。
还是睡下吧!明日总不能再托病不去围场,少年理应有所抱负,一身能耐,怎能困在这淡淡的愁云里,凄惨个没完?
彤云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
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
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曾经也是这样等着你,盼着你。莫说你我仅仅是凡人而已,要知道即便是王母侍女、贬谪仙子都耐不住春情寂寞,夜不能眠,口不可言,却道人在谁边?
有人说,思念的时候,就是这样。牵挂一个人,总会问:你在做什么?你在哪里?话语浅淡,却是浓浓的说不出口的“我想你”。
已经说过不能再想,哪有少年郎是这样满眼关不住的哀伤?索性睡了吧!一夜之后,就当那都是过往,谁也不要提起!
香灰散尽,灯油耗尽,情怀是否也倾尽?衾被湿冷而凉薄,正能应和现下的心情。窗影中映出的一片一片的叶子里,静静埋葬了春天,在等待睡去之前,细细数着叶片上缠绵的脉络,似乎能够早早盼到来年,来年许会有变。或是她归来,或是我忘却。
不是说好睡去吗?又直愣愣地挨到月下弦,又是一夜,又想了一夜。
所以,人是不能相思的,人是不能盼望的,人是不能等待的。
这不,道不相思,偏又相思。一夜又去,纳兰,你还是你自己的吗?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
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
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萧萧雨夜,孤灯无眠,刚才那首词若是配上自己创作的曲子,应该也很优美吧!“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宋·晏几道《鹧鸪天》)却又听得远处箫声,呜呜如泣,哀哀如诉。真正是灯花消减,凄凉倍增。一夜又要这样过去。
纳兰不解自己为何又是这样,满腹心事似的,苦笑一下,心下也知道是什么,只是不说破,也似乎不能说破。一杯冷酒?不。醉了也是无趣,醒着也是想念,就算是熟睡了,梦境里不也是一样?想得疼了的心,并不会因强自压抑而得到喘息。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
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
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不高兴吗?为何见到我,还是一副呆愣的表情?”少女巧笑倩兮立在面前,花香弥漫,胡笳奏起,箜篌哀怨,明月映着桃花粉面。伸出手想扯住佳人衣袖,却换来一场竹篮打水。终究是梦。相见相亲,终究是梦。
忽来忽去的细雨渐渐停歇,春日夜晚料峭的寒意着上屋檐燕窝,一生中最曼妙的年华就在这样的光阴中消减,唯有热茶还透出纱帘一样的氤氲之气,仿佛仍是年少时节,仍有未结心事,仍有佳人在侧,仍带着讷讷难言的羞怯,提笔欲言,却又尽在不言中。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
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公子,更衣吧!”侍婢不知何时立在门侧,怯怯地探问。
也罢,也罢!纵使相思奈若何!
坐起身,在侍婢的服侍下穿好衣服,梳洗之后,慵懒地踱着步子来到花园。
信手捻一朵桃花,万物有灵,万物无情,不晓人间事,倒也天真,倒也自在。纳兰松开指尖,花瓣随意飘落,春,恁地无意,风也多情,竟然卷起几片吹入小窗,更教人平添几分伤情。
古来多少骚人墨客,恁地多愁善感,为这春日里平淡而懒散的闲愁消瘦?盛放的花朵细碎着流年,却比不上那一朵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宋·周敦颐《爱莲说》),静静地伫立在水中,层层瓣瓣间透着冷漠高傲。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
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萧。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
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
辗转反侧地猜测,昨夜终不能入寐的时候,还是选择了披衣坐起,修一封书信给那人。
写了又写,想了又想,写不尽的情愫,参不透的情思。
这世间,怎就没有那样现成的词句,短短数行,寥寥几语,说完了相思、道尽了牵念?
因为不能表达完整,所以更生无聊和惆怅,偏偏此时远处传来更漏声声,敲在天边,响在耳边,唤不回心在那边。
“玉漏莫相催”(唐·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莫相催。
三魂丢了两魄,离人带走了半个我。
曾有佳人玉箫,等不到那位应了婚约的郎君,便戴着他留下的玉环,绝食而去。如今看那痴女子,不见旧人,旧约何用?痴情至死,教人怎生忍心喟叹。
红笺轻折,信皮上细细描写着那女子的闺名,鸿雁一去经年,祈将苦情尽付秋风雨,只盼双鱼传信,莫要误了约期。倒也教公子洇红眼角,呕了心血,孤独归去。
后人看纳兰,多情痴情长情,却被“情”字亏空了身子,掏尽了肺腑,只剩下一个残存的影子,随叶落随雨殁,终于罢了生涯,也不知,情之一字,所归何处。
凉生露气湘弦润,暗滴花梢。
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
舞馀镜匣开频掩,檀粉慵调。
朝泪如潮,昨夜香袭觉梦遥。
一位佳人对镜梳妆,自怨自艾,空有佳期如梦,怎奈天各一方?
夜露冷清,坠在枝头,生在琴弦,泪珠一样晶莹剔透,忽地坠地,烙下一个暗色的痕迹。
粉帘摇曳,影影绰绰,急忙转身把目光投向那里,是你吗?不。不是。不过是一阵风吹着燕子穿过柳枝,痕迹无踪,只有柳条仍旧摇摇摆摆着自得其趣。
懒梳妆,纵使花容月貌有谁怜?
纳兰公子,千山万水,孤影相对,你可也思念着我?一千一万个想念,在回忆间浮现在眼前。
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消。
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
只应长伴端溪紫,割取秋潮。
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萧。
古有湘妃竹滴泪,今有佳人思惘然。“三十六宫土花碧”,“忆君清泪如铅水”。(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昔人已去,空余离憾,冷却清秋节。
竹林中叮咚作响,少年翘首,却并非谁家乐宴,而是那少女盛装而来,头顶的凤钗玉搔头碰撞出一串清脆声响。
素手研墨,一方端溪紫砚悄然晕开温婉,相顾无言,少年提笔描摹,情人偎依在侧,时不时手把着纤柔素手,面贴着粉腮,教她写下几句新词,轻声解说:那词是何意,那句因何而来,那句向谁而赋……
书房的鹦鹉瞪圆了眼睛,没见过如胶似漆,没看过如鱼似水,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一双璧人。
少年纳兰笑意盈盈地瞧着少女用指尖挑弄着鹦鹉脚上的银链,娇声说道:
“说‘成德哥哥’!”
鹦鹉左顾右盼,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啄一下羽毛,张了张翅膀,就是不肯开口。少女再度开口:“说‘成德哥哥’!快说!”
鹦鹉仍不开口,少女恼了,汗巾子甩过去,惊得鹦鹉拍翅大叫:“成德哥哥!成德哥哥!”
纳兰不禁大笑出来,少女颊上浮起两朵红云,说不出的娇羞可人。
白衣裳凭朱阑立,凉月趖西。
点鬓霜微,岁晏知君归不归?
残更目断传书雁,尺素还稀。
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时。
公子远在天涯之外,现下定是一袭白衣,斜倚朱红栏杆,望向西去的清冷月亮。月光映照在他的鬓间,仿佛染了霜色。他一定在想:“年末之时,那人会不会回来?”
“独自莫凭栏”,“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五代南唐·李煜《浪淘沙》),一年复一年。这是你教会我品味的李后主,也是你撩拨起我的春思。
比起频繁的相思,月余才来的书信似乎少得可怜。这么一直想,一直等,一直盼,千里婵娟,天涯相隔,共度此时又如何?
他日再见,仍似旧时,容颜亦然,情思亦然。
此一封书信,揉进去细碎月色,泼溅了清寒星光。盼君收到时,聊慰相思意。
莫问归不归,往情不可追……
“而今才道当时错”(清·纳兰性德《采桑子》),分别时匆匆一面看似轻描淡写,却是多么痛心。想来相爱便是错,否则为何要忍受思念的焦灼?不识愁滋味时强矫揉,识尽愁滋味却说不出口。
心都碎成多瓣,很久以来都不晓得完整的情绪是怎样,“满眼春风百事非”(清·纳兰性德《采桑子》),凄迷着心事,偷偷落泪。“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唐·崔护《题都城南庄》),人面远在他乡处,桃花如是人面非。
春风拂面,桃花暧昧,伊人不在,空留一袭冷月。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清·纳兰性德《采桑子》)心里明明知道,相会之日有可能遥遥无期,却还在书信里,做出期盼模样,安慰彼此的不安,许下实现不了的欢期。究竟是在安慰情人,还是在安慰自己呢?
难道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注定不能是自己的情感归宿吗?
梨花零落,回首又一地寂寞。纳兰握紧手里的信笺,粉色的梅花纹样扭曲成忧伤的图样。
一日复一日,一梦醒一梦,皓月又东升,难得相会时。
麦浪翻晴风飐柳,
已过伤春候。
因甚为他成僝僽,
毕竟是春拖逗。
红药阑边携素手,
暖语浓于酒。
盼到园花铺似绣,
却更比春前瘦。
梨花落尽之时,麦浪翻涌,暖风拂柳,看来早已过了伤春的节气。
春已去,春怀仍在;花已落,花梦未醒。
想起那年夏天,红色芍药盛放似火,素手轻抚花瓣,淡笑挂在唇边,还曾羞涩低垂眼睑,怯怯的十指交缠。
暖风吹到耳边一阵温柔细语,醉了人,香醇浓似酒,逗引出微微悸动。
人比花娇,花落无声,原以为春去寒消,怎料更比春前寂寞。这样的相思,岂不是苦思?这样的苦苦等候,什么时候才有尽头?心里的那个缺口,有没有人能填补?
纳兰公子握紧手中的芍药,昔时的妖娆已经破败不堪,此情绵绵,此恨,何时已?
一生一代一双人,
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
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
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
相对忘贫。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碧海青天,夜夜牵念,却怎生教人两处分隔?
恨不得、爱不得、说不得的销魂。想念、盼望,却终究不得团圆,空等来一个春天,耗空了凡愁俗愿,为了谁还对红尘留恋?没有佳人在侧,空守着秋去雪来,青春灼灼,有何意义!
昔日有裴航与樊夫人同舟,得诗:“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途经蓝溪之上蓝桥驿,讨水得遇仙女云英,两厢情好,一处相亲。其母要求以玉杆臼为媒聘,裴航千辛万苦终于寻得,方能结为伴侣,双双仙去。
这样的经历公子也曾有过,却未能得到一样圆满的结果。天高水长,心如皎月,纵然情深似海,却难以相见。
如能得成所愿,到那天河饮牛的所在,不枉费牵牛织女一番辛酸,执手泪眼,相对莫问前程,有情饮水饱。
纳兰生性之淡泊、重情轻利由此可知。如果说纳兰是为情所累,倒不如说他看破了红尘中纷纷扰扰掺杂了太多名利的情爱,唯有高洁如梨花的情人,才是心之所系。即便那人是平凡的、地位低微的,也并无不可,下凡天女也罢,乡间碧玉也好,只要她带着自己所追求的、纯粹的爱情。
凉月转雕阑,
萧萧木叶声干。
银灯飘箔琐窗间,
枕屏几叠秋山。
朔风吹透青缣被,
药炉火暖初沸。
清漏沉沉无寐,
为伊判得憔悴。
等待是最煎熬的事情。纳兰不怕等待,却也难挨等待。
四野阒然,月色清冷,徐徐东去。风吹树影婆娑,恍惚了屏风上的光晕,翻卷了枕边层层书稿,直钻入本就不暖的薄衾。为伊消得人憔悴,寒意大盛的深夜,只有炉上的药还是暖的,轻声沸腾着。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唐·王昌龄《长信秋词其一》)这一切愁思究竟从何而来?
是你啊!
“灵雨既零,命彼倌人。”(《诗经·墉风》)前景后情是纳兰最为常用的写作手法,但凡是看到一些事一些景,总会勾起他的伤心。这伤心有时候是因着情思,有时候却又无端而来,似乎这些景物有了心,而纳兰恰恰能够感应这景物的心。
“断续凉云来一缕,飘堕几丝灵雨。”(清·纳兰性德《河渎神》)才貌双全的宋玉曾经在《高唐赋》的序中说:“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崒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从此“云雨”便成为男女情事的代称。
朝朝暮暮有情人,萧萧滚滚清江水。秋也深,夜也深,此时有云有雨,翻云覆雨,可知纳兰做了鸳鸯之想,相思之情道之不尽。水边有红草生而萋萋,乍凉时候,轻寒沁人,那鸳鸯又栖息何处呢?
冷落绣衾谁与伴,
倚香篝。
春睡起,斜日照梳头。
欲写两眉愁,休休。
远山残翠收,莫登楼。
纳兰怀想的这位女子,何曾不想他呢?纳兰兀自沉迷在幻想的愁怨里,须知她也正在魂牵梦绕想着他。天涯两段,一样离情。
绣衾冷,只因孤独一个,熏笼燃香,春睡懒懒,红日高起,妆镜前头,日渐憔悴的梳洗?
“独睡起来情悄悄,寄愁何处好。”(清·纳兰性德《谒金门》)无人与共,浓妆淡抹都毫无意义。“无言独上西楼”(五代南唐·李煜《相见欢》),凭眺天涯,一川烟草,倒不如不要再上层楼,也莫道“天凉好个秋”(宋·辛弃疾《丑奴儿》)。
清晨风收雨歇,水天如玉色空明剔透,本该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大好风光,却为何反而增添愁绪?
原来是春起一梦惹了祸,梦中的相守场景被梦外的日出打破,阳光晕开,晃得人心神恍然,谁为伊人解怀?只剩下帘外落花,还默然萧索着。
一个人的梦里有两个人,醒了只能压抑心中苦涩,纵有山高海深之情,也只能深埋心中。
“纷纷江上雪,草草客中悲。”(唐·李白《新林浦阻风寄友人》)这是李白眼中的雪景。纳兰曾被称为清朝的李白,在赤诚侠情之外,他却更多了一丝李白少有的柔情蜜意。
这片婉转愁肠寄托何处?又有何处可以暂存情殇?
伤心伤感伤情,纳兰爱而不得,甚至需要深埋这份情感,这一番痛楚和抑郁如何才能释怀?
纳兰还是在惦念着这位梨花佳人。究竟是怎样的女子,令他念念不忘?两情是否遥相悦,千里可否共婵娟,那位佳人是否也在想念纳兰呢?
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
疏帘犹自隔年垂,
半卷夕阳红雨入,
燕子来时。
回首碧云西,多少心期。
短长亭外短长堤。
百尺游丝千里梦,
无限凄迷。
伤春伤情,且捻紫玉钗,乱了那心字形的残灰,真个是心灰意冷、心事全非,情如死灰不复温。粉帘恨撩春风,不知不觉竟已是夕阳西下,燕子双飞归巢,如今是否也分飞燕般难与那人旧情复燃?
曾经怀揣着多少期盼,一寸寸相思融进往昔步履匆匆的痕迹,柳条柔弱,摇摆不定的离合,却是千里之外那人才能解得开的愁锁。眼前氤氲一片,心事无限凄迷。
日复一日、长了又短、灭了又生的伊人心事,纳兰公子,你可知否?
“端的为谁添病也,更为谁羞?”(清·纳兰性德《浪淘沙》)多日后,纳兰再回忆那几日得了信后失魂落魄的相思,又不觉悲从中来。
“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清·纳兰性德《浪淘沙》)那信不仅未能减了思念,反而让他更觉得欢期难得,就算是梦也要留下点痕迹。从信中字里行间透出的少女心事,痛悔当初未能拦住北雁南飞,只落得现下公子消瘦多病,佳人羞怯情愁。
“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清·纳兰性德《浪淘沙》)可又能如何呢?春光消减,薄衫低髻,抱膝思量,想也想不透、解也解不开的愁锁。别说这春光大好,再好的春光也减不去如丝如缕的伤悲。究竟是什么让纳兰陡增断肠之感?在回廊里与她的相遇,折梅绣裙,巧笑倩兮,柳亸花娇;盼与她再会,剪烛西窗,鸾飞凤鸣。
初见是一角衣裙掩不住的青涩风华。少年纳兰正从习武场回来,一身疲惫。转过回廊的时候瞧见了这抹春色,顿时眼前一亮。谁家的姑娘?瞧着侧影断非我府中侍婢,是谁呢?水腰杨柳,宽袖窄肩,乌云一抹斜坠头上,粉面掩不住飞霞的娇羞。
“成德!”明珠低低地唤一声瞧得痴了的儿子。
“父亲。”纳兰匆匆上前,仍旧止不住悄悄打量少女。
“还不快去换身衣服,再出来见贵客。”明珠叮嘱,又向少女身旁的友人道,“犬子甫从校场回来,一身污秽,且让他去换身衣袍。”
纳兰应声跑回房中,一路上却还是回首。
而那个青梅一般的少女,在身后逐渐远去的回廊中,仍旧用丝帕掩饰着娇羞的笑容,眼波流转,似是笑这少年傻气,却又脉脉含情地等候。
嗟叹,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
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如何能够如初见?情之一字,谁能勘破?
道是无情,道是多情,情何沧桑!
昔日马嵬坡赐死杨玉环,恩爱情短白绫长,春光曾暖短刃冷。“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唐·白居易《长恨歌》)唐明皇与杨玉环曾于七月七日夜深时候,在骊山华清宫长生殿里盟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岂料他生未卜,此生休矣,安史乱起,逃亡路上六军驻马,明皇于马嵬坡赐死杨妃。据说玉环死前涕泪双垂,拜别明皇:“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
此后,传说明皇逃亡途中闻风雨奏响铃音,声声凄哀,如泣如诉,遂作《雨霖铃》一曲以寄哀思。后亦有宋代词人柳永传世词作《雨霖铃》,亦为离别哀怨之作。
环肥燕瘦,各有其芳。玉环何辜?飞燕何错?相传汉成帝妃班婕妤被宠妃赵飞燕谗害,被迫深居冷宫,终日哀戚,作诗《怨歌行》:“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唐朝诗人李白亦作《怨歌行》叹曰:“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皆以秋扇为喻,抒发被弃之怨,感慨“妾身似秋扇”。
这两件旧事,说的都是当年情、别时恨。借失恋女子的口吻,谴责那薄幸的锦衣郎。纳兰此词读来似乎别有隐情,似分别后的幽怨心事,似抱负不得伸张。不知他提笔是因事而发还是读史有感?以寥寥平白浅淡的言语,将那幽怨之情描绘得哀惋凄清,百般缠绵。
故人心易变,也有作“故心人易变”的说法。最初相识之时的甜美与被弃之时的无情,不知道是对方变了心还是自己心境变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昨日誓言本还是相亲相爱,但为何却成了今日的相离相弃?是你的情淡了,还是我太痴了?
纵死而分离,也不愿生生相别,天涯地角终有尽,也还是刻骨地念念不忘旧情。然而,深情如此又能如何?
金液镇心惊,烟丝似不胜。
沁鲛绡湘竹无声。
不为香桃怜瘦骨,
怕容易,减红情。
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
鉴凄凉片月三星。
待寄芙蓉心上露,
且道是,解朝酲。
纳兰终究还是铺开信笺,龙伸蠖屈,写满相思:
别来经年,是否安好?
一滴清泪,是美酒浇不透的愁,是烟丝燃不尽的怨。有泪无声,只见鲛绡色重。
料想你始终坚持当年的承诺,匆匆别后风骨坚贞、冰心一片,怕的不是你被那旖旎风光吸引常驻,怕的是因此秋风藏扇消减了深情。
三两句问候,写不完凄凉。只得用着三两点的朝露,聊慰你如醉如痴的相忆。
信尚未写完,眼前忍不住浮现黄昏后相约那时,梅影横斜,朗月清风。
“云澹澹,水悠悠”(清·纳兰性德《鹧鸪天》),映照出鸳鸯对对、碧影双双,全不似今日花落人断肠,纷飞各天涯。
银床淅沥青梧老,
屟粉秋蛩扫。
采香行处蹙连钱,
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
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阴,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一寸相思,十年心。十年是多少个春秋?十年有多少日等候?
明知情之无望,却还痴痴守候在当初约定的地点,反复咀嚼离别前的相聚时光,是痴是缠?难道不怨不恨?
从那回廊与你相见到今日,已有十年之期。十年间,曾经一起携手泛舟,曾经拂去你肩上的落花。十年后,早已在光阴两端的你我,是否还能回到那个初遇的回廊?有没有一种魔法,能让时光回转,我定会好好珍惜每一个与你相处的时刻,不辜负你日夜的盼想。
只是,你是否还记得,初见的那次,你手中捏的是月白色的丝帕,隐约绣了娇嫩梨花;你是否还记得,梅树下的迟来,枝头跌落的芬芳,映衬得粉颊分外娇俏;你是否记得,折梅花纹的罗裙,惊艳了花园中盛放的芙蓉;你是否记得,红袖添香、素手研墨,恩爱相守的岁月跃然纸上……你是否记得?是否记得?
或许你并不知道,花开繁盛念你娇媚,花残零落思你孤寒,月缺之时盼得团圆,月圆之时恨不相见……
相思催人老。
十年已逝,当年情,如今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