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醺醺的在阳台上吹了半夜的风后,牛犊子陈净隐光荣感冒了,秉持着哪里摔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的思想,重感冒的陈净隐决定在叶家长期疗养,这一赖便赖到了正月十五,陈家终于遣了司机来接这位不比泰山瘦小的少爷。
“你怎么还不走呢?”青狐赤脚站在客厅大门口,一根根扒开陈净隐紧扣门框的五指,“快滚快滚!慢一步我咬死你!”
陈净隐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抓住青狐的胳膊,先下手为强地咬了一口。
“嗷呜!”青狐哀号。
叶舟抱着衣篓从浴室走了出来,“今天晚上有游灯活动,你们去吗?”
蜷缩在客厅沙发上补眠的陈霁软绵绵应了声,“麻烦。”
从卧室走出来的郑老太太恰好听到这话,便坐到陈霁身边,拍了拍她的屁股,笑道:“可是外婆想去看看呢,听说今年的规模与往常不一样。”
“太伯祖母,我送您过去!”陈净隐从青狐的胳膊底下钻出来,笑道:“听说今年有舞龙,一定很热闹!”
陈霁抬起头,郑老太太充满希冀的眼神撞入眼里,她蜷了蜷,将脑袋重新埋进厚重的毛毯,“我去。”
陈净隐几步跃过来,与郑老太太无声地击了个掌,老少二人笑逐颜开。
元宵节的传统游灯从晚上七点半开始,陈霁一行人坐了二十多分钟的车,终于到达小镇镇口,再往里走便是镇子的主道,宽敞的道路两侧已经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楼房的窗口上也探着许多观望的脑袋。
路口拉了车障,青狐和陈净隐一左一右护着陈霁和郑老太太往里挤,走近了才看清,这一段马路中央的绿化带已经挂上了形态各异的灯笼,每盏灯笼底下都悬着五彩缤纷的纸带灯谜,青狐随手拉下一条,念道:“笑死人……打一成语?”
“乐极生悲。”陈霁随口应道。
“呃……”青狐嘴角抽搐,“这可真喜庆。”
道路两侧的行道树下,瞧准商机的商贩们张灯结彩,一路吆喝着自己的货品,路尾的小广场上,以乡镇政府特别搭建的九鲤戏珠灯架为主,四周环绕着各商家的宣传彩灯,加上广场边沿被缠上彩灯的树,一时火树银花,美艳至极。
周遭人声嘈杂,人影叠乱,陈净隐将口罩摘下,深深吸了口气,“闷死我了。”
郑老太太作势要掌他的嘴,“过节呢!动不动就说那个字,你们这些孩子,真气人!”
“啊,那边有卖茶水!太伯祖母,我去给您买茶!”陈净隐拨开人群,拔腿便跑。
“小心跑散了!”郑老太太急得直喊。
人群似潮水般瞬间回拢,将陈净隐淹没在重重叠叠的身影后头。
“净隐!”郑老太太伸长脖子往人群外头瞧,“可别走丢了!”
“别急,我去找他。”青狐将刚才扯下的彩带塞进陈霁手里,嘱咐了一句照顾好外婆后,循着陈净隐跑远的方向,追了过去。
陈霁搀着郑老太太,两人守在原地,不敢走开。
“龙头过来了!”远远的楼房上,有眼尖的人热闹地喊道。
“哎呀!”郑老太太急道:“人群要乱了!”
果不其然,随着那人的一声吆喝,前方远远传来的铜锣声也渐渐清晰起来,人群开始纷涌后退,挤得郑老太太与陈霁不得不随着人流踉跄移动。
慌乱中,陈霁惊觉有人在扯她的衣摆,她低头,惊讶地看见一个只有六七岁儿童高的白发老头正揪紧她的外套。那老头的眼神浑浊暗黄,在密密斜斜的皱纹斑痕间,上挑着看向陈霁,那目光,让陈霁联想起污糟暗巷里的黑鼠,狡猾,世故,随时都能扑过来咬走你的一口肉般。
充满危险。
陈霁回头看向郑老太太。
老太太见外孙女看向自己,以为她在担心那走散的二人,便笑着安慰道:“没事的,青狐认得回家的路。”
见陈霁看向老太太,小老头歪着嘴笑,阴气颇重。
陈霁低下头,默默松开紧搀着外婆的手。
郑老太太看不见那老头。
人群还在汹涌后撤。
松开了手的陈霁很快便与郑老太太走散了。
老头桀桀怪笑,“你不用防着我,我不会对那老太婆下手的。”
陈霁站在陌生而躁动的人群中央,低头看向紧攥着自己衣角的老头,平静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灯。”老头笑得眼尾眯眯,“小姑娘,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不客气吗?”
“既然不是人,就不用说人话了。”陈霁将手插进衣袋,“你找我,有事吗?”
“我听说你在做生意。”老头的手攥得更紧了。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飘忽,陈霁注意到那些涌动的人潮在自己的视野里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转了转脖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在拿你们的命换我自己的命。”
“嘿嘿,我知道。”老头微笑,一张暗红色的嘴歪到一边,“文兴巷的青青,是只有二十几年阳寿的短命鬼,靠着和妖怪交易来延长自己的生命。”
“既然如此,”陈霁闭上眼,再睁开眼时,路还是那条路,张灯结彩,光影绚烂,人群聚散,欢声笑语不断,只可惜,花非花,雾非雾,物是人非事事休,眼前所看到的,未必是真,“你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找到我的妻子,”老头低头,他的声音像被轻风吹散开的白发般,“……我找不到她了。”
“啊哈哈哈!”在迷离的花灯会上找了一圈的两个人停歇在广场的鲤鱼灯柱下,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陈霁,眼神放肆,之后便仰天长笑,“你说我们俩这样像不像暴发户带着小情人逛灯会?别人会不会羡慕我老牛吃嫩草?”
“……你确定你妻子是迷路失踪,”陈霁低头瞥了眼只到自己腰部的糟粕老头,眼神越发冷淡,“而不是嫌你耄耋衰朽,进而一枝红杏出墙去?”
“黄口小儿胡说八道!”老头勃然大怒,“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妻子!”
“……哦。”陈霁的眼神漫无目的地飘向远处。
“你这是什么态度!”老头尽管怒极,却依然没有松开陈霁的衣角,“你不相信我说的吗?”
“我信啊。”陈霁随口接道。
“……你根本不信。”老头颓然地低下头,口气俶尔沮丧,“所有人都不相信郁象对我的感情,这对她不公平。”
“我信不信根本不重要,”陈霁的口气极淡,她仰望着身旁的高耸鲤鱼灯,视线凝聚在最顶上的那条辉煌彩鲤,以及它口中的皎洁白玉球,“只有你相信,对她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你……”老头猝然抬起头,满面惊愕地瞪着陈霁。
陈霁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老头的惊愕很快消散,他摇摇头,歪着嘴,古怪笑道:“没什么……你说话的模样,好像一个人。”
陈霁点点头,“哦。”
“……哦?”老头暴跳如雷,“你为什么不问是谁?正常人都会问的吧?”
“……是吗?”陈霁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非问不可吗?”
老头严肃地点点头。
陈霁看了老头半晌,最后摇摇头,叹道:“我终于知道你妻子为什么会离开你了。为老不尊,为人不智,真是太幼稚了。”
“你……你……”老头横眉竖眼地气了好一会儿,眼珠子一转,忽然笑了,那笑容,好似盯住了一块生肉的饿鼠,森然诡异地叫人禁不住心惊肉跳,“我突然发现,你不仅仅气味像那个人,连命也像,都是多舛无望的命格,注定一世飘零,骨肉离散!哈哈哈!这样的你偏偏要叫青青,给你取这名的人倒当真把你当宝,你可要好自为……嗷!”
一个硕大的金黄桔子狠狠砸上老头的后脑勺,撞得他一个前扑,险些松开攥着陈霁衣角的手,他愤恨回头,怒瞪来人,尖声骂道:“臭小子!你不知道尊老爱幼是国民美德吗?”
青狐一手举着盏红冠金鸡彩灯,另一手上上下下地抛接着一个桔子,狂傲不羁地斜视老头,冷笑道:“你倒是摔一跤,也让我有个学雷锋的机会。”
“臭小子……”老头张口便要骂,却被迎面飞来的桔子吓得闭上了嘴。
青狐走到陈霁身边,动作轻缓地揉开她一路紧握的手心,取出那张已经汗津津的灯谜彩带,笑道:“幸好你没扔掉,否则我要费更大的劲才能找到你。”
陈霁也笑,“这个不是可以领奖吗?我为什么要扔?”
“又装傻。”青狐笑过之后,脸转向老头,口气硬得能活剐了人,“既然知道青青,也该听说过我,关于我,你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老头惊讶问道:“什么事?”
“第一,我漫山遍野刨野鸡窝的时候,你的先祖还没有出生;”青狐冷笑,“第二,你没有听说过你青狐大爷的处事法则吗?”
“什么法则?”老头瞠目结舌。
“欺负青青者,”青狐忽然蹲下身,与老头平视,他的嘴角噙着笑,眼里却幽邃冰寒,“即使万物有灵,放我这,依然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