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蘼一离开,由她一手铸起的白雾幻境立即土崩瓦解,青狐抱着陈霁踏上家中的客厅,一眼便瞧见失魂落魄跌坐在地板上的叶舟。
青狐把陈霁安稳地放在沙发上,叶舟急忙扑过来查看女儿的伤势,青狐让开身,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些力气的陈霁一把抓住他垂在脸颊边上的一缕白发。
青狐怔怔地看着她。
叶舟这时才发现青狐诡异的样貌,惊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说来话长,”青狐伸手握住陈霁的手,将自己的头发从她掌心里寸寸抽出,“先让青青好好休息。”
陈霁倏得握紧手,青狐头皮被扯,疼得“嘶”了一声。
“你要不解释清楚,她一定不会放手的。”叶三十五不知道从哪端来一个白瓷碗,正咕噜咕噜地喝水,末了一擦嘴,笑道:“正好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林岳白正好从厨房探望了依旧昏迷不醒的陈净隐出来,一见到叶三十五,立即横眉竖眼地骂道:“你怎么还没走啊?”
叶三十五古怪一笑,“那我走啦?”
“回来!”知道自己说错话的林岳白恼怒地指向卧室,“回那里去!”
“不去。”叶三十五嘻嘻笑道:“我也要听。”
“青狐,你的伤……”叶舟注意到青狐手上被划破的伤口,“要赶紧处理一下。”
“我的伤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青狐俯身要抱陈霁,“我把青青带回房间,你找点药过来给她擦一擦,她的脖子有些肿。”他的手刚碰上陈霁的脖子,就被她扭头避开,他诧异地看着她,被她眼里隐忍的怒火灼到,有些悻悻地缩回手。
叶舟在陈霁背后塞了一个靠垫,转头凝视青狐,“青狐,把你正在做的那些事说清楚吧,否则不要说青青,就连我,这辈子也是问心有愧。”
青狐挺直腰,在他身边,陈霁、叶舟、林岳白全都担心地看过来,就连叶三十五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心知逃不过这一场责问,青狐认命地叹气,“我在做的事情其实一直都没有变。”
“我和青青一直以来在做的事都是通过帮助妖怪来换取他们的寿命,再借由妖怪的寿命转换为青青的寿命,以此延长她的生命,可是青青毕竟是人类,人妖殊途,他们的寿命也是不一样的,打个比方,一只猫的寿命最长只有二十年,可这二十年对于人类来说有可能只是他们寿命的五分之一。”青狐认真地解释道:“如果拿一个人的一百年来交换给一只猫,也只能延长它二十年的寿命,同理,妖怪和人类的寿命也是如此,妖怪的寿命越长,换算成人类的寿命其实越短……”
“……嗯……”林岳白举起手,为难地看向青狐,“我没听明白。”
脖子上敷着冷毛巾的陈霁也缓缓摇了下头。
青狐一愣,叹道:“青青数学不好,听不懂我能理解,怎么连你都算不清楚?分母越大数值越小,这些年,我们真正搜集到的妖怪寿命换算给青青也不过数年而已。”
“你们这么辛苦也只能换来数年吗?”叶舟听了这么多,唯独听明白了这句,忧心忡忡地问。
陈霁的脖子上敷着厚实松软的凉毛巾,她一抬头,便露出微微发红的下巴,衬得一张疲惫的脸愈发苍白。
青狐看向她,眉头微皱,“远水救不了近火,青青的性命到底能延续到什么时候我们谁也不敢保证,我们更不能存有冒险侥幸的想法,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还是鬼婆婆提醒了我。”
“鬼婆婆?”林岳白困惑地问道:“鬼婆婆什么时候告诉你有一个地方可以延长姐姐的寿命?”
“她没有直接告诉我,”青狐淡淡地笑,“她只是告诉我,匪山下的魔窟里藏着宝物。”
“啊?”林岳白越发不明白了。
陈霁哑着嗓子低低说道:“……万妖冢。”
青狐深深看她一眼,苦笑道:“没有错,就是那个万妖冢。万妖冢里关着的妖怪成千上万,而且各个都是道行极深的老妖,如果能把它们的性命拿来,青青的寿命必定能够再延长几十年。”
陈霁看向青狐,冷冷问道:“你和他们比起来,谁厉害?”
“呃……”青狐摸摸鼻子,笑道:“自然是我厉害了。”
叶舟怒道:“就你这身本事骗骗那些小妖怪也就算了,万妖冢里那些成群结队像军队一样的怪物,你也敢去招惹?”
青狐哀怨地嘀咕道:“我哪里比它们差了?”
叶舟气鼓鼓地站起身,一个指头直戳青狐的胸口,又气又怒,“如果是那只刚刚离开陈家祖宅的青狐或许还可以和它们一较高下,可是当年在雪山上你为了救我,已经牺牲了那么多精力,这些年又为青青操劳奔波……青狐!你别当我们是傻的!身体是你的,可是眼睛是我们的!我们难道看不见吗?”
青狐被戳得直往后退,“可是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啊!”
叶舟气得跳脚,“一劳永逸个屁!”
陈霁揉着毛巾上的绒毛,突然想起今天一早青狐便是孤身上山,如此说来,在他接到消息赶回家时,只怕一直都在万妖冢附近徘徊,那他会变成这副模样……
叶舟那边还在骂:“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头发?”青狐笑嘻嘻地掬起自己的一缕头发,笑道:“我本来就是白色的狐狸,这头发不过是恢复成原先的颜色而已,过一会儿它自己就会变回去的,放心吧。”
“……你已经去过万妖冢了吗?”陈霁沉着脸,哑声问道。
青狐一愣,继而微笑点头,“嗯,去过了。”
陈霁的脸色又沉了一些,“以后不许再去了。”
青狐还想要反驳,被陈霁一瞪,只能乖乖闭嘴。
化身为小女孩的魅已经消失,陈霁的脸上露出倦怠的神情,青狐的气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叶舟当即决定散会让他们休息,把叶三十五重新推回房间里关好后,她又联合林岳白一起将陈净隐拖到客厅沙发上安顿好,原先还嘈杂杂的家里顿时安静下来。
叶舟一个人回到厨房,看到一地狼藉后,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该从何下手收拾。
林岳白从背后钻出来,“要帮忙吗?”
叶舟慌忙抹了下眼角,笑道:“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来就行。”
林岳白站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转身回到客厅,客厅里,陈净隐不知是被下了迷药还是敲晕了脑袋,一直呼呼大睡,林岳白瞧了他一会儿,倍感颓散地歪倒在单人沙发上,闭眼休息。
晚上是陈曜嶙先回的家,叶舟细细地把今天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做父亲的目睹了女儿脖子上的伤痕,在阳台上沉默地坐了一晚,直到楼下接送郑老太太的车开进小巷,他才走进客厅吩咐叶舟将这件事瞒下去,不要告诉老太太,免得老人家担惊受怕。
夜里起了冷风的时候,陈曜嶙静悄悄走出自己的卧室,初夏的夜里依旧凉得厉害,他一言不发地开了大门往顶楼走,穿过黑暗的楼道,摁亮顶楼白炽灯的一瞬间,他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
顶楼的四面是叶舟和郑老太太种的花花草草,熙熙攘攘成团成簇,在黑夜里笼出大片大片的阴影,中间的空地里晾着白天洗的衣服和床单,在晚风的鼓动中,它们猎猎吹响起夏夜的不安旋律。
陈曜嶙站在门边,举目四望,低声唤道:“青狐。”
右侧的墙后阴影里忽然探出一颗白绒绒的小脑袋,尖尖的三角形耳朵抖了抖。
陈曜嶙盯着那颗小小的狐狸脑袋,记忆忽然海水退潮般涌回二十多年前的清明,在那栋鬼气森森的陈家祖宅里,他第一次见到青狐时,它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个脑袋,警惕地凝视他。
那个时候,他还是一只黑猫,叶舟还是一个大姑娘,郑老太太还能健朗地一口气上五楼,时过境迁,一把年纪的陈曜嶙忽然心生感慨。
“主人……”小狐狸青狐伸出脑袋往陈曜嶙身后望,狐疑地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吗?”
陈曜嶙蹲下身,笑道:“只有我一个人。”
小狐狸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才踏着前腿慢吞吞走出角落,它通体雪白,尾部连着蒲扇一样的大把尾巴,毛茸茸像是开了一朵花般,走到陈曜嶙脚边,它将尖尖的狐狸嘴巴蹭到主人脚边,扭着头来回蹭了好几下,嘟哝道:“我就怕叶舟和青青啰嗦,一个像我妈,一个像我媳妇。”
陈曜嶙忍俊不禁,“怎么会是‘像’?”
小狐狸立即抬起头,黑闪闪的眼睛里露出明亮璀璨的光芒,像小狗一样。
陈曜嶙笑着揉它尖尖的耳朵,揉着揉着,自己的声音也哑下来,“你变成这样,她们能不伤心吗?”
小狐狸的耳朵耷拉下来,声音也变得蔫蔫的,“我明白。”
陈曜嶙垂头看着它,半晌后,似是下了决定般,柔声问道:“青狐,你想不想回祖宅?”
“诶?”小狐狸立即抬起脑袋,黑亮的眼珠子里写满诧异,“主人你要把青狐送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