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十五抱着陈霁在满空地的白雾里没命地躲避着魅的追杀,魅尖利冰冷的指甲时不时在他后脖子处擦过皮肤,惊出他一身的冷汗,“刺蘼!她要抓到我了!”他大吼。
刺蘼袅袅娜娜地站在原地,浅浅地笑,“你跑你的。”
叶三十五气得直叫:“你是故意的!”
“是又如何?”刺蘼嘿嘿笑了两声,便懒得搭理他。
叶三十五把满心的咒骂吞回肚中,他低头看向怀里的陈霁,谁知渐渐清醒过来的陈霁也正仰头看他,与那双因为窒息而泛泪迷蒙的眼一相遇,叶三十五的脚犹如他的心一般,不知不觉停顿了一下。
不过是半秒钟的时间,身后穷追不舍的魅却抓紧时机扑了上去。
“笨蛋!”刺蘼大骂,身边的白雾跟着飞扑过去,如离弦之箭直扑狰狞的黑魅。
从头到尾一直提心吊胆看得仔细的林岳白吓得大叫,“赶不上了!”
魅的玄黑指甲暴长而出,五指像五把钢剑般直直刺向叶三十五的后心,血肉铸成的脊背胸膛,一旦穿透,躲在那个怀抱里的陈霁也定然要被穿心而过。
白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们三人包围过去,在旁人瞧不见的阵形内部,忽然传来叶三十五的一声尖叫,“啊!”
林岳白恐惧地捂住耳朵,他不敢想象叶三十五那般高大的男人被五指穿透胸膛的模样。
缭绕森森的白雾里,魅的惨笑声忽然传来,她的笑声嘶哑高亢,一声高过一声,却也一声比一声绝望。
已经奔过去的刺蘼骤然停下脚步,困惑地看向白雾深处的那三个人。
林岳白松开手,不知所措地望向那边。
白雾渐渐散去,露出里面的三个人。
不,是四个人。
林岳白呆愣愣地望向那多出的一个人,“青……狐?”
稀薄飘散的白雾里,一个颀长的瘦高身影挺身而站,在满头纷飞翻卷的曳地白发里,他苍白的一只手紧抓叶三十五后背的衣服,另一只手向前伸出,五指紧握,竟是生生将魅刺出的五根尖利指甲抓在掌心。
血珠一滴滴沿着魅的指甲滑落,嗒,嗒,嗒。
“青狐?”林岳白惊叫,“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青狐原本健康的肤色如今变得比雪还白,在飘荡的白发衬托下,透明地好似要浮动出身体里潺潺的鲜血,一张瘦得不能再瘦的脸定定望向怔怔出神的刺蘼,冷冷说道:“如果你再拿青青的性命开玩笑,即使是你,我也不会放过。”
刺蘼红艳的双唇抿得死紧,半晌后才发出短暂的声音,“你……”
青狐没有理她,而是将脸转向叶三十五,“把她还给我。”
叶三十五被揪住了后背的衣服,那种尖锐寒冷的触感起先让他以为是魅的指甲终于冲破阻碍钻进了他的身体,可直到他等了又等,依然没有痛觉传来后,他才知道,原来他没有死,他扭曲着脸转过身体,再见到青狐的模样后,吓得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青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重复道:“把她还给我。”
叶三十五盯着那对墨黑的眼瞳,怔怔地将怀里的陈霁交还出去。
青狐松开一直紧握魅指甲的手,血肉之躯的手刚一离开利刃,鲜红色的血便泉涌般滴滴答答浸湿素白的地面,他小心翼翼地抱住虚弱的陈霁,低下头仔细且心疼地查看她的伤势,声音温柔地好似春风大地里第一株绽放的鹅黄小花,“宝宝……”
陈霁浑身都疼,尤其是被掐了许久的脖子,她看不到自己脖子上青黑的掐痕有多可怕,她睁着眼盯住青狐的脸许久,一缕白发滑落到她眼前,她困惑地皱起眉,不自觉想要伸手去抓,却难过地发现自己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青狐低下头,冰凉的鼻尖颤抖地触上陈霁温暖的脸颊,他胆战心惊地将她搂紧,喃喃细声地念,“对不起,宝宝,对不起……”
陈霁想回答他一声“没关系”,可是喉咙里火辣辣的疼,一吸气,就是火烧一般的烈焰灼痛,她睁大眼,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着,这种悲伤比起长大后第一次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还要心痛,她很想摸摸青狐那张白到吓人的脸,也很想握住他颤抖流血的手告诉他自己没有关系,可现在的她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呼吸,活死人一般。
这辈子,除了让这个人为自己心疼为自己难过外,她到底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死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自责难过到恨不得替她受伤替她去死?
一定会的。
他就是这么喜欢自己的啊。
喜欢到愿意拿整个生命来交换她的下一个二十年。
有冰凉的液体落在脸上,与她的泪缠绵交融,汇成唯一的一道泪痕,滚烫着她的身心,最终落下两颊。
“哈哈哈!你终于还是变成了这副模样!”魅的笑声凄厉刺耳,一阵阵回旋在不知道尽头在何方的白色幻境里,“你还是把自己弄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青狐!你的自尊呢?你为了她竟然甘愿做到这一步!你疯了吗?你疯了吗!”
站在青狐陈霁身后的叶三十五惊讶地看向近在咫尺却再没攻过来的魅,她的眼已经变成了血红,在说出每一个字时都愤怒地瞪大,像两粒鲜血淋淋的红宝石,璀璨耀眼,却也哀婉到恐怖。
刺蘼面对发疯的魅,忽然起了怜悯之心,“你离开这里吧,走得越远越好,忘掉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生活。”
“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走!”魅嘶声尖叫,“我的命是他给我的,我是为他而生的魅!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我不走!我不要离开他!”
“你说什么?”刺蘼惊愕地看向魅与青狐。
林岳白站在刺蘼身后,小声地问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魅是没有形体的,他们是自然界里特殊的妖,无父无母,无源无根,他们的诞生依靠的从来都是某些强烈的执念,这种执念看似无形,却能被自然吸收,天长日久逐渐形成力量,而魅便是在这种精神力量里孕育而出的妖,他们以精神为食,以执念为生。”刺蘼明黄缎带上的两道柳眉紧紧皱着,“如果我没有猜错,当年孕育出这一只魅的那股强大精神力量,应该来自于……”
“我。”青狐抬起头,平静地看向魅。
魅血红色的两只眼突然落下两行湿冷冷的泪,她痴傻傻地凝望青狐,哽咽道:“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忘记呢?”青狐看着魅,低声叹道:“你是由我而生,你是我被关在陈家祖宅的那些年里,对自由的渴望与对寂寞的恐惧幻化而出的妖……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陈家祖宅很大,曾经盛极一时,也曾经荒无人烟,青狐在这座大到连虫声都听不真切的老宅里住了不知道多少年,他的脚不曾踏出屋外一步,对外头天空的唯一向往,只能通过狭小的天井来望见。在那些旧时时光里,他喜欢保持小狐狸的模样,在空落落的大宅子里随处找一个角落,蜷缩而起,便可以睡上几天几夜。
他是只千年难遇的青丘九尾狐,他不过是住在家中便可为这个家族带来凡人难以企及的富贵荣华,他的一个气息便能换得命运的波动,更何况那些压抑许久的寂寞与渴望,又怎能不成为路边虚无之物凝聚自身的温床。
只因为他是青狐。
魅垂下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般呜咽出声,“从我出生开始,我便一直守望你,你的寂寞是我成长的土壤,你越寂寞,我成长得越快,我每天看着自己不停壮大的身体,心里都在想,慢一点,慢一点,不要这么寂寞,求求你不要这么难过!我宁愿我永远长不大,也不希望你就此孤独下去……有一天,我看到你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家,我高兴地哭了,我心里想,你终于可以自由了,再没有人能够强迫你做什么了……可是……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我倒宁愿你还被关在那栋阴森森的宅子里,谁也不见……”她哽咽地说不下去,只能手忙脚乱地擦着自己的脸。
“唉……”一声沉重沙哑的叹息从青狐怀里传来。
青狐急忙低下头,仔细查看陈霁的脸色,陈霁却再没其他声音,只是默默地闭上眼。
“傻瓜,他这样子又有什么不好?”刺蘼忽然笑道:“你痴心于他,即使他先前连你的面都没见过,可你不也照样愿意为了他赴汤蹈火吗?”
魅怔怔地回过头。
“虽然他现在的模样确实不太好看,但他一心想要守护的人也喜欢他,你不觉得他比起你我,甚至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要幸运上许多吗?”刺蘼慢慢朝前走,秀美的长裙如流动的暗潮,潋滟中透出惊心动魄的红,“有时候连我都忍不住要羡慕他呢。”
“你羡慕他?”魅困惑地看着刺蘼,眼神里满是不解。
刺蘼点点头,笑道:“羡慕的。”
“那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魅身上的黑雾不知不觉中散了很多,眼里愤怒的红渐渐退去。
“我不是你,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刺蘼微微笑,“如果我也知道怎么做是最好的,说不定几十年前叶济申的太太就不是郑唯心,而是我了。”
如果那个时候你愿意陪我留在幻境,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留在此地,说不定……说不定……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魅静静地站在原处,她的眼里全是紧紧抱着陈霁的青狐,“今天我杀不了她了。”
青狐摇头,“我不会再给你可趁之机。”
魅惨笑道:“你这辈子,非她不可吗?”
青狐点点头。
魅转而问道:“你做的那些事,她都知道吗?”
青狐犹豫片刻,点了下头。
“好!很好!既然如此,我能做的也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魅突然大笑,眼神恶狠狠瞪向陈霁,咬牙切齿说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发誓!陈霁此生若是辜负青狐,我就是化作厉鬼,永堕畜生道,也绝对不会放过她!”
“等等!”青狐眼见一股不同寻常的青烟自魅身体里逸出,急得大叫,“刺蘼快阻止她!”
“为什么要阻止她?”刺蘼并无动作,她站在魅的身侧,绑缚着绸带的脸上完全看不出表情,“这是她愿意的。”
说话间,魅身上的黑光忽然大盛,那种仿佛要刺瞎所有人双目的黑光从她身上迸发而出,激得所有人都慌忙闭上眼。
一片刺眼的黑光中,魅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还给你……青狐,我看了你那么多年,久到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再寂寞了……”
黑光很快散去,幻境里重回一片白茫茫。
魅消失了。
青狐原本苍白如雪的脸颊下突然浮起条条鼓涨的血管,这些血管沿着他的脖子延伸进衣领,再穿过衣服,从他的手臂错乱地无声咆哮出来,“唔!”青狐咬紧牙关,脸上痛苦万分,四肢也因为这突然涌进身体里的力量而抽搐,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放开陈霁的身体。
陈霁吃惊地看着青狐,咿咿呀呀从喉咙深处发出喑哑的声音,“……你……怎么…”
青狐咬牙,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我没事!”
“怎么没事?”刺蘼的脸依然没有离开魅消失的那块空地,“人有阳寿,妖也有妖的妖年,你们这些年立下的规矩不就是每为妖怪做一件事,妖怪必须付出等价的性命作为报酬吗?这只魅还很年轻,她把她余生的所有性命都送给青狐了,青狐想要好好消化这些寿命,自然是要吃点苦头的,怎么,你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吗?”
陈霁皱眉,“……为什么……不是我?”
刺蘼终于将脸转向正倍受煎熬的青狐,她淡淡“瞥”了眼他,红艳的唇嫣然一笑,整个人忽然轻快明亮起来,“为什么受苦的不是你这个最终受益人呢?答案很简单啊,因为他居然连这点苦都舍不得让你受呀。”
青狐的身体一顿,神色复杂地看向刺蘼。
刺蘼懒懒打了个哈欠,转身娉娉婷婷地往回走,“我回去了,你们也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啧啧,真是……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滴到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