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岳白体能很差,即使只是一堵不高的矮墙,他要爬过去也颇费了一番周折,等他坐上矮墙往墙外看时,他惊奇地发现先前跌落下去的那个男生已经消失不见了。
纵身跳下矮墙,林岳白站在墙外,谨慎地观察四周。
学校依山而建,传说后操场的建设更是削平了半座山坡,在建设过程中,不知挖掉了多少孤坟野墓,一部分有家属打理的坟墓也被迫迁移到县城公墓,这两年,学校在扩建体育馆,操场后头的这一片荒芜草地便只是用矮墙匆匆隔离开,按照学校的说法,是要留着修建一座室内游泳馆。
这一堵墙很长,一直延伸进林岳白看不见的草木扶疏深处,他试探性地往前踏出一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吓得他苍白了一张脸仓皇回头,“是谁?谁在那里!”
身后是灰白的墙,此外空无一物。
林岳白吓得往后退,“谁在那里?”
“你还是一样胆小。”空气里有空灵飘渺的声音淡淡响起。
“什么?”林岳白紧张地四处张望,“你是谁?”
“你过得好吗?”那个没有出处的声音飘飘荡荡,像没有踪迹的花香,“逃了这么多年,你难道不累?”
“我为什么要逃?”林岳白攥紧拳头,脸色煞白,却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处,“我过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逃?”
“是吗?”那个声音飘到林岳白耳边,低低呢喃道:“你不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离家出逃了吗?”
“我没有逃跑!我只是暂时留在这里!”林岳白的眼越瞪越大,“我会回家的!我一定会回家的!”
“咦?回家?”那个声音略带困惑地绕着林岳白转了一圈,“你不害怕了吗?”
“我害怕什么了?”林岳白的嗓音是压抑的高亢,眉目紧锁,唇角抽搐,“我什么也不怕!”
“真的吗?你真的不害怕了吗?”那个声音忽然欢快地笑,“不怕那些人再把你关在笼子一样的房间里,一日三餐尽享珍馐,可你唯一能看到的只是窗外的残月,你像一只被圈养的猪一样活着,余生只在等待你的存在价值被耗光,然后油尽灯枯而死。”
林岳白倏地睁开眼睛,困惑地直眨眼,“你在说什么?”
那个声音却像没听到林岳白的疑问,自顾自笑道:“你当真不怕再被抓回去,作为人形咒器,为所有的诅咒分担你的精力吗?你当真不再害怕世上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因为你而被诅咒致死吗?哈哈哈!你竟然不害怕!”
林岳白再傻也明白过来,这些话不属于他,尽管他身处的环境没有丝毫改变,但一直紧绷的精神总算松懈下来,连话也说得顺畅许多,“装神弄鬼的东西!”
“哈哈哈!我笑你竟然不害怕!”那个声音越笑越大声,到最后竟像要笑出心肺一般,“你竟然不害怕!叶济申!你怎么能不害怕!”
“林岳白!”墙头忽然钻出一颗脑袋,陈净隐手脚并用翻墙而过,一落地立即跑到林岳白身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你没事吧?”
林岳白摇摇头,“那个傻大个不知哪里去了。”
“你回去,我去找!”陈净隐两手一撑,将林岳白托回墙头。
林岳白坐在墙上,回头望一眼背后的荒芜草地,心想,这事到此为止,他本不是良善之辈,再不会为了陌生人让自己深陷险境,他低头看一眼墙下的陈净隐,正要跃下的身子忽然顿住了,“……要不要我把姐姐找来?”
“千万别!”陈净隐跳脚,“你快回去!”
“哦……”林岳白摸摸身下粗糙的砖石,别扭说道:“那你小心。”
陈净隐笑了,“真不像你。”
林岳白嘀咕一声,径直往墙内跳下去。
墙不是很高,林岳白在落地的一瞬间除了脚上的轻微震荡外,安然无恙,他吐了一口气,缓缓站直身,等到他的视野向四周扫了一圈后,他刚刚吐出去的那口气又猛得吸了回来。
他此刻脚下站着的土地,分明就是先前墙外的荒草地,哪里是校园后操场修剪齐整的绿草坪?
林岳白紧张地四处张望,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跳下的前一刻,被太阳耀花了眼,以至于弄错方向了?
“陈净隐?”林岳白站在墙下大声喊道:“能听到的到吗?”
静止的墙壁沉默着没有任何回答。
林岳白又喊了两声,突然不喊了。
他想起一件事,即使他跳错了方向,那也该回到陈净隐那一边,可现在脚下踩着的这块土地,看上去和墙外头没有任何区别,却惟独少了应该站在这里的那个少年同伴。
林岳白后退一步,背后的冷汗迅速浸湿他的校服衬衫,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旋着陈净隐的警告。
远离那堵墙。
身形瘦弱的少年开始奋力奔跑,他努力往与墙相反的方向跑去,越跑越快,气也越喘越粗,可是当他骤然停下脚步,他却发现,他依然站在墙边,哪里也没去。
“混蛋!耍着我好玩吗?”林岳白恼怒至极,他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撑着大腿,累得直打颤。
“岳白。”身后有人轻声喊他。
“你到底是……”林岳白怒极转身,视线刚一接触到说话的人,整个人就像雕塑般失了血色,“你……”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男孩,一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眼镜男孩。
“哥哥……”林岳白怔怔地看着来者,“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看你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惹是生非净给人添麻烦,看你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孤僻别扭,成绩一塌糊涂,不管是爷爷奶奶还是外公外婆,他们都不喜欢你,就连爸爸妈妈都不喜欢你,你看看你长得那张脸,你和我不是双胞胎吗?为什么我长得像爸爸,你看上去却根本不像我们家的孩子?智商不像,外形不像,你真的不是抱错回家的小孩吗?”眼镜男孩的语速越讲越快,语调也越来越高亢,他的话像坚硬的刺,根根扎在林岳白的心尖上,刺得他忍不住弯下腰,好似唯有这样,才能让血顺畅地流下他的身体,让他不至于太过疼痛。
眼镜男孩向前走出一步,笑道:“岳白,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的对不对?”
林岳白紧攥裤腿,半晌之后才有力气骂道:“你少在那边唧唧歪歪!我是爸爸的…
“岳白。”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在林岳白身后响起,这声音太过熟悉,吓得他惊慌回头,“爸爸……”
那是一个身着白色衬衣的男人,英俊儒雅,书生气浓厚,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看上去温暖而亲切,他明明叫着岳白的名字,眼神却只看向身前的眼镜男孩,面上的笑容宠溺纵容,“岳白那孩子可能真是抱错了也说不定,你作为哥哥,和他好歹有一起长大的情谊,就算将来做不成兄弟,也可以做你的下属啊。”
眼镜男孩抬起头,那张与男人十分相似的脸信赖地笑着,看上去可爱且聪慧,“爸爸说的一定不会错,我最相信的人就是爸爸了。”
林岳白瞪着那两个人,血丝突显的眼眶里红成一片,他的个头不高,体格也不够强健,14岁的模样看上去却没12岁的陈净隐一半大,他弯着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遭到遗弃的小狗,神情里全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恐惧和凄凉。
“爸爸……”这只小狗懦懦地抖着唇,小声地呼唤,“哥哥……”
那个被唤作爸爸的男人忽然回头看向林岳白,隔着眼镜的两只眼带着淡淡的疏离,“原来是岳白啊,你怎么也在这?是学校里又要见家长了吗?你为什么不向你哥哥学习,成绩优秀,待人和善,所有人都喜欢他……你身上到底有哪一点是真正像我的呢?”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林岳白的身体越抖越厉害,他压抑的力量最终像山洪一样爆发,“即使你不是我爸爸,也请不要扮成他的模样来说这些话!”
草地上的父子转瞬消失,空气里除了漫无边际的草屑味道外,只剩下轻飘飘的风。
林岳白仰躺在地,浑身脱力,额上的汗似瀑布般淌下他的眉骨两颊,直到没入草地。
一股微风轻抚林岳白的下巴,有个空灵的声音趴在他身上,带着软绵绵的笑意,轻轻问道:“你害怕吗?”
林岳白带着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摇头,“我不害怕。”
那个声音依然在笑,“为什么?”
“我相信这张脸带给我的,不仅仅是灾难,还有幸福。”林岳白牵动唇角,发出“吭哧吭哧”的笑声,“因为我听说,我是和一个很勇敢也很幸福的男人长得相像。”
“哈哈哈哈哈!”那个声音欢快地在林岳白身上绕了数圈,最后回到他耳边,耳语般地嘟哝,“不愧是咒器选中的人。”
“什么?”林岳白没听清楚。
“哈哈哈!不管你是叶济申还是林岳白!”那个声音倏然远去,“后会有期!”
林岳白没有阻止它离开的力气,他只是躺在荒草漫长的草地上,静静地看着蓝天里的几朵浮云。
云卷云舒,花开花谢。
有风柔软拂过,带来额上汗津津的凉意。
“林岳白!你怎么样了?”身边的矮墙上,陈净隐汗流浃背地翻墙而过,几步跑到林岳白身边,震惊地俯身看他,在他身后,那个矮小的男孩哆嗦着双臂努力攀在墙头,胆战心惊地望过来,先前失踪的高大男孩挨在他身边,也是满脸好奇地凝视着草地上的林岳白。
林岳白眨眨眼,心里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们俩跑来找我,说你跟丢了魂似的往墙外翻,怎么拉都拉不住!”陈净隐又急又气,“你到底怎么了?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靠近这堵墙吗?”
林岳白瞪大眼。
陈净隐知道他想问什么,他瞥眼墙上的两个同学,低声解释道:“这堵墙叫做哭墙,普通人见到这堵墙会想到伤心的事,像你这样呆在墙边这么久,指不定会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幻觉纠缠。”
“果然……”林岳白低声说话。
陈净隐听不清楚,压低身靠近他,“你说什么?”
林岳白闭上眼,忽然笑了,“果然……都不是真的……”
那只猫是假的,那个失踪的同学是假的,来救他的陈净隐是假的,哥哥是假的,爸爸也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