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了?你说谁?”白蚁棕色的大脑袋来回晃荡,那两张被扯裂的明黄封条在半空中摇摇欲飘,像她此刻被撕碎的声音,最终定格在面前的陈霁身上,“不可能!如果叶济申死了,那么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又是谁?”
“……是真的,外公四十一年前便因故去世了,”陈霁站出一步,仰头与白蚁并不存在的双眼对视,“我是他的外孙女。”
“外孙女……怎么可能……你们的气息一模一样……”白蚁难以置信地扬高声音,尖利地笑,“叶济申,你不要以为我是个瞎子,就能像以前那样蒙骗我!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陈霁深深叹一口气,“你看不见吗?”
“姑姑,”白蚁身后的陈净隐探出脑袋,讷讷科普道:“白蚁因为长期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它们的视力基本退化了……”
“哦,”陈霁点点头,继而抬起头,一本正经问道:“你要摸摸我的胸部吗?虽然它们的存在感不强烈,但也不至于被误认为是男人。”
“……”青狐捏捏自己的后脖子,自言自语道:“我一定是不小心把感冒传染给她了……一定是这样的……”
“叶济申不会死!”白蚁的情绪极为激动,语调也跟着不断上扬,原先烈日一般的声音倏忽间便恍如电闪雷鸣,叫人惊惧,“他保证过,为了郑唯心和他女儿,即使再艰难,他也会活下去!他不会死!”
“……很抱歉,”陈霁尽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外公的死道歉,却还是情不自禁地低沉下声音,“外公是为了救我母亲才去世的,那个时候我还未出生,具体细节,我也不是很了解,要不,你问青狐吧,他知道的比我多点。”
“青青,你不该这样说话……”青狐头疼地看着陈霁,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刺激眼前的白蚁怪,自己却不由自主抬头对白蚁说道:“喂,人死不能复生,虽然你有可能是外婆的情敌,但我还是要祝你节哀顺变……”
陈净隐哀嚎道:“你们这两个笨蛋!”
林岳白在陈净隐肩头绝望地闭上眼,“我要是死了,一定是被这两个奇葩气死的。”
“……死了……”白蚁的六条腿突然凌乱而暴躁地划动起来,“叶济申死了……叶济言呢?”
“……也死了。”陈霁一想到那个只活在家人只言片语里的姑姥姥,眼角便不自觉抽搐,“几十年前的事了,你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白蚁没有答话。
陈霁无奈叹道:“你是从净隐他爷爷的遗物里被带过来的,听说很多年前,净隐他爷爷和我姑姥姥有奸情,他爷爷的遗物里会有姑姥姥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那么,这位女士,你和我姑姥姥是什么关系?和我外公又是什么关系?”
“还能有什么关系?”青狐上前一步拽过陈霁的胳膊,嘀咕道:“她要么是外公的老相好,要么是姑姥姥的余孽党羽,前者对外婆是巨大的精神创伤,后者对你妈妈是潜在的肉体伤害,如果她现在还想对你不利,那她就是你们家三代妇女的共同敌人了!”
陈霁回头看他,揶揄道:“那你呢?”
“我?”青狐自豪地挺起胸膛,“我当然是你们家三代共同的妇女之友了!”
“呸!”陈霁笑骂:“无耻。”
青狐立即严肃摇头,“不对不对,你应该义正言辞地骂我‘狐狸精’!”
“喂!”陈净隐看不下去,怒骂道:“对面那俩个!现在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请你们不要打情骂俏好嘛!我们快死了谢谢!”
一句“快死了”成功挽回失足男女青年的心神,陈霁与青狐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白蚁不知何时竟然又胀大了许多,眼看就要比上大象的个头,不仅如此,白蚁两根电线杆一样的触角笔直地朝上挺立着,白色柔软的腹部鼓鼓蠕动,像凝结成果冻的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散发出不知名的香味。
“什么味道?”陈霁用力嗅了嗅。
青狐皱眉,“闻着像蔷薇花香。”
“姑姑!”陈净隐趁白蚁不注意,依然扛着小鸡仔似的林岳白偷偷溜到陈霁身边,“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陈霁侧耳倾听,渐渐也听到了一种奇异的沙沙声。
陈净隐满脸期待地看着陈霁。
陈霁面上毫无波澜,“虽然我听不出这是什么声音,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眼前这只……”她伸出一只手,指向越来越大的白蚁,“是白蚁。”
“……嗯。”陈净隐忍了又忍,终于把一句“废话”憋回肚子里。
“啊!”肩膀上的林岳白忽然弹起上半身,满面惊恐地尖叫道:“她是白蚁!”
陈净隐被他吵得耳里嗡嗡作响,骂道:“我当然知道!”
“不,你不知道,”青狐凑近陈净隐身边,笑道:“群起而攻之,这才是蚁类的作战方式,也就是说……”
那些遍布幻境每个角落的沙沙声,是成群结队攻击而来的白蚁的脚步声。
这是战争的号角,也是蚕食吞噬的前奏。
陈净隐的脸色已经白透。
白蚁群来势汹汹,陈霁诸人很快便目睹到了它们的盛况。
长千上万的白蚁正从幻境的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它们虽然只是普通蚁类的大小,却也因此显得更加密集繁多,叫人只瞧一眼,心头便寒气翻涌。
“啊!”陈净隐最先痛叫出声,“它咬我!”
率先爬到陈净隐脚边的蚁群已经开始攻击,它们高举着两把锋利的口器,一口便能咬破陈净隐的牛仔裤腿,再一口,便是毫无遮拦的皮肤与肌肉,陈净隐被咬得嗷嗷直叫痛,他两条腿来回踩踏,一脚便踩死百来只积聚的蚁群,却敌不过更多的蚁群前仆后继涌上来。
林岳白彻底清醒,抱着陈净隐的脖子往上蹿,边爬边嚷:“青狐!你快想想办法!”
青狐早已托着陈霁让她坐到自己肩膀上,他的腿也被咬得厉害,但他扛着陈霁,不好乱动,便只是咬牙站着,朝四周望去。
陈霁弯下腰,揪心地看着那些已经叠爬到青狐膝盖上的白蚁,“30秒之内你再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你就把我放下来,然后自己往外跑,以你的速度,它们想要包围你是不可能的。”
青狐还在紧张地举目四望,只当没听见陈霁的话。
陈霁又重复了一遍,见他还是不理会自己,心里一气,索性拧住他的两只耳朵,破口大骂,“叫你装聋作哑!”
“诶!痛痛痛!”青狐昂着脖子大声叫痛,也不知到底是被脚下的蚁群啃咬的痛,还是被陈霁揪住耳朵往外扯的痛,他一个劲叫痛,叫到后来,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到最后简直震耳欲聋,完全覆盖住地面上蚁群的沙沙声和大白蚁身体里发出的嗡嗡声。
陈霁惊得松开自己的手,她坐在青狐的肩膀上,抱着他的脑袋往下看,惊喜地发现那些群聚在青狐脚边的白蚁有渐渐退潮的趋势。
另一边的陈净隐也是相同的情况,他与林岳白怔怔地看着嚷痛的青狐,禁不住感叹道:“古有河东狮吼,今有巷角狐叫,皆非善类,此番受教了……”
陈霁脱下脚上的拖鞋,瞄准陈净隐的脑袋,直直砸过去。
“哎呀!”林岳白抬起头,怒道:“谁砸我?”
陈霁佯作不知,立即转过脸,对着大白蚁义愤填膺地问:“你想杀我吗?”
被青狐的嚎叫震得有些失聪的大白蚁好不容易辨别出陈霁的声音,一颗巨大的脑袋缓了三秒这才慢悠悠转过来,木讷地对准陈霁,“诶?”
“傻了……”陈霁将拳头握在嘴下,轻轻咳了一声,问道:“你想要什么呢?”
“想要什么?”白蚁的声音已经不复先前的热烈激昂,倒像十多岁的少女初历人事的迷茫,“……我只想让他活着……活着就行……”
“你这几十年一直都生活在这个幻境里吗?”陈霁问道。
白蚁迷惘地点点头,“叶济言告诉我,这个幻境是要用来迷惑敌人的,只要我乖乖守在这里,就能保护叶济申……”
“所以你就乖乖守在这里,一守就是四十多年,连外公去世了都不知道?”陈霁叹气,“你这样做,外公是生是死,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白蚁匍匐下身体,在它的四周,那些萦绕的白雾似是感受到了她的心绪,纷纷缠绵而来,“在我心里……一直相信他还活着……和他最爱的两个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两个女人?”陈净隐凑到青狐耳边,不满地嘟哝道:“太伯祖父怎么对得起太伯祖母?”
“……会是谁呢?”青狐压低声,猜测道:“难道是璋琼他老婆?”
“不不不!郁象太美艳,和太伯祖母完全不是一个类型!”陈净隐用力摇头。
“笨蛋!”青狐桀桀怪笑道:“白玫瑰和红玫瑰,男人的心头肉,永远都是得不到的那一个啊……”
陈净隐大惊,牛犊子般的眼在青狐与陈霁身上来回走了几圈,最后勃然大怒,几欲要揪青狐的衣领,“姑姑永远都是朱砂痣!即使被拍在墙上,那也是糊你一脸的蚊子血!”
“哎哎你想到哪了……”青狐摆着手就要解释,肩上的陈霁突然一颤,急道:“青狐!快看!”
场地中央的白雾越积越厚,在他们插科打诨之际,已经将白蚁逐渐淹没,等到陈霁发现不对劲,白雾里的白蚁已经消失了身影。
“去哪了?”青狐伸长脖子朝浓雾深处望去,陈霁居高临下,也搭了手朝前望。
林岳白忽然冷笑道:“管你是朱砂痣还是蚊子血,弄到现在这样,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问题,还提什么白头偕老?可笑!”
陈净隐瞥了眼陈霁的脸色,急得直捂林岳白的嘴。
“你们实在太像叶济申了……”消失的女声在背后乍然响起,惊得众人急忙回头。
白雾缭绕处,一个华服盛装的纤瘦女子亭亭而立,她的艳红裙子长及脚踝,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披散在背后,素白的脸小巧莹润,一条明黄的绣纹缎带横绑在她双眼上,将艳而不俗的丰润红唇衬得愈发殷红,她悄无声息地站着,语调清透而悲凉,“我一直坚信,只要我守着这里一天,他便能安全一日,如今既然他已抛弃承诺,我也不必执守于此……既然你是他的外孙女,我有一事相求,请你务必答应……”